第十三章姬家又花发一枝
春燕的出走,让姬发媳妇最终释然了。她还要什么呢?囤里不缺粮,手头有零花钱,亲人们都身体健康,她别无所求了。然而,姬发却感到特别孤独、沉闷和无聊。
夫妻俩,久无战事。
庄稼人神圣、庄重的事多。一块木片子,说是祖宗牌位,汉子、娘儿们尊贵的额头,就在木片子前毫不迟疑地低下去,虔诚地低下去,一直低到紧紧贴住地。祖宗是神圣的,那是根。孩子更神圣,那是苗。以历史和现实的眼光来看,无有根就无有苗,祖宗应当是神圣的,数典忘祖自然可耻。但祖宗即便不是无能无为的平庸之辈,纵然英雄一世,功绩显赫,也已盖棺定论,老朽地下,"就那个样子了"。而脸蛋粉嫩、茫然不知人事的孩子,却"后生可畏",不可知的未来,给家族多少希望。孩子神圣于祖宗,全在这"不可知"上。
既如此神圣,等不得孩子降临人世,家人便总是急不可耐地替他干起一桩大事业来:取名。
姬发已经快成上辈子的人了。这家里的另一代人,在母亲腹中已不肯安居乐业,急着要见识见识外面的大世界,不住撞动着母亲的肚皮。
母亲为心肝在那小小世界的安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娘儿不久之前的俏丽踪影全无,全身浮肿,脸庞肿个都有了双下巴。衬出她优美身段的那些衣服,压进了箱底,而披挂上了姬发的特大号衣服。从脚趾到小腿都肿浑圆了,姬发的大鞋竟登不进去,不得不把鞋帮铰开,趿着。走路颤巍巍的,仿佛芳龄风华尽逝,已然成为年届七十的老妪了。挑吃拣喝,什么都没胃口,又为着那小人儿,不得不硬着头皮吃。
身为一家的女主人,她是歇不下的,挺着大肚子还要操劳家计,自然异常艰难辛苦。
小生命的即将临世,使她幸福无比。不过痛苦的妊娠反应,也有时让她憎恶那小家伙。
她把小家伙的人生,预先安排了又安排。单名字,她就苦心想了数百个。不过她想起武七嬷来,便没敢最后决定。为这神圣人物取名的殊荣,应该归那姬家的功勋女人。
武七嬷领得这神圣使命,乐不可支,上班时往校办主任的椅子上盘腿一坐,搜肠刮肚,细细斟酌起来。也不管校办主任在旁边皱着眉头走来走去,谁要他不给她安排办公桌办公椅来着?竟大展奇才,收获甚丰,得了长长一串名儿,忙得意洋洋跑校长办公室去给老头子念:"天龙、海龙、龙蛋、狗蛋、狗宝、牛胜、牛黄……"那传道授业解惑人没有听完,手里的书就撒落在地,几乎笑掉大牙,指着她,半晌才说:"你这是在数来宝哩!不如响霸王鞭一样,你干干脆脆,响响亮亮,就叫他鸡蛋、**算了。"这话不是他的口气,一说出来才觉拗口,忙前摇后晃着身子说,"离谱了,太离谱了!要是女儿,也这么唤?即令男孩,要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等成大小伙子,人这么唤,不把孩子唤臊了?不好,不雅。我知道庄稼人有给孩子取名驴粪狗蛋的讲究,咱们该知道这些贱名并不祛祟避邪,降福消祸,大可不必从俗。"七嬷心凉了半截。她一个斗大字不识的老娘儿,实无能登大雅之堂,从此扫尽了给孩子取名的兴致。
老两口怀念着当初负姬发于膝头逗弄的幸福,只盼孩子早早临世,好"俯首甘为孺子牛"。
算着临产,七嬷有心,校长也说:"发子懂什么?只知道跟他媳妇怄气。你索性上山住着去!"七嬷便抱着一大堆婴儿衣服、尿布、产妇用物上了山,夜夜几次起来,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兢兢业业照顾孕妇。一夜,她摸摸索索起来时,不防绊了一跤。小两口吓慌了神,她倒乐了,扶着姬发呻吟爬起,一拍土说:"'老母抱孙,兴得打滚',我活该这一跤。跌一跤不要紧,生生跌出个好兆头来,你媳妇准生个顶门柱子!"她不过是未上世孩子的堂姑母,旁系还是远亲,却不自量,公然以直系祖母自居。
左等右等,天盼地盼,她心急小家伙偏让她白急,就是不肯出世见日头。半月之后,武七嬷把无可奈何于生产的姬发臭骂了一顿,悻悻然下山去料理校长的生活。谁知她前脚走,后脚娘儿便呻吟起腹痛来。她到家脚还没站定,就被姬发又接上了山。老娘儿此刻"病急乱投医",竟十二分虔诚地迎神送鬼起来。
她在桌上设下"产娘娘"神位,炷上高香,知姬发不肯,自己趴下,磕头如捣蒜,许天大愿,祈求"产娘娘"保佑那母子二人平安。又逼姬发点了把明火"撵鬼",从院最深处墙角落里高照到大门外好远,一路鞭炮震响。她则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咄,别处去!"
武七嬷饱经世故,反怯起场来,又派姬发把岳母接来壮胆。固塬讲究,娘家人等孩子"出三",才可来看望。武七嬷也是个多面性人,正迷信,又不迷信了。
娘儿家天字第一怕,就是不孕。女儿这么顺当就为姬家"喜"上了,三姑要做姥娘的人,进姬家门觉脸上特别有光彩,小脚紧步,瘪胸脯高挺,一副雄赳赳模样。
姬发媳妇靠被子躺在炕上,些微呻吟着笑道:"打小问娘咱是哪里来的,娘说拿哨马子从河里捞的。这娃崽要能从河里捞,倒省受十月怀胎的苦了。"三姑在炕沿上盘着一腿侧身坐下,拉下别在肘下大襟钮绊上的粗布方帕揉着眼角说:"娘的乖乖,十月怀胎不好也好。甭说你是个人尖尖,你就是那瞎子、跛子、傻子,一样是娘的心尖尖。你是娘十月怀胎才得的呀!"
武七嬷当厨做红糖荷包蛋。历来对家事不放在心上的姬老人,也回来了,蹲在门前柿树下,一袋接一袋抽着烟,神圣恭候一个生灵的降临。他欢悦中,又夹着一丝感伤,愈感自己衰朽老迈--孙子都要做人父了啊!
半天,娘儿又像不生了。七嬷怕荷包蛋老了,便端给老爹吃。三姑出了女儿屋子,两条伶仃细腿叉开站在大门口,两手插在大襟摆下。通身黑衣,就纽绊上那个方帕白花花地招摇,神气活现。姬老人忙礼问:"三闺女来咧!"
三姑仗着女儿当家,傲气横秋,不可一世,对姬老人也肆无忌惮,破口吼道:"还三闺女哩,老得使不得咧!太亲家公,你倒成产娘了,红糖荷包蛋地滋补身子。你干脆躺炕上去哼哼,叫我们老娘儿好给你接。咦嘻,这得曾孙,你老人家上上大喜哩。谁有你福气?连外玄孙都抱上咧!外的内的,男的女的,你真活成老祖宗了!这一茬,少不了闹你。我做小媳妇那当儿,最会打扮。我打扮你老人家,管保齐整俊样:抹你一脸大红,嘴唇上的胭脂擦个血红血红像吃了人。再把你孙媳妇的红头巾戴上,花袄袄穿上,绣花鞋也趿上,花不弄冬倒骑叫驴背上,就叫你孙女牵着。你孙女我也好打扮,就把那马尾巴编成大辫给装在头上,后头一看,乌油油活是个大姑娘,前头一看,嘿,一脸皱巴。不逼着你爷孙俩,人模鬼样把这山上的村村落落串遍,啧啧,--我不活咧!"
每一个处于社会微不足道一层的山里娘儿,数起身世,都感人肺腑,三姑也不例外,一生不遂意处难以道尽。每一个山里娘儿,生存能力都极强,不但能忍受物质的极度匮乏,而且精神上也最能忍辱负重,三姑当然也不例外。老娘儿心底当有多少难以言说处,但真正的西北娘儿,心灵负重最终还是压不倒固有的豪爽、乐观的。这位老娘儿,正是一位真正的西北娘儿。
三姑肚里,正有多少风趣滚瓜溜滑到了口边,突然,屋里女儿不成人声的惨叫,使这位母亲的那些风趣,再也不得出世了。她心疼得脸成死灰色,一面往里跌撞,一面抖声喃喃:"油馍,甭难过,娘在你跟前哩。娘就来,就来!"那方白帕,打着花子,飘落下地,她也不知捡。
姬老人抖索索地站起,将旱烟袋插在脑后,袖着手,挪动孙媳精心纳的猪头棉窝窝,蹒跚而去,又踉跄踅回。烟袋儿在脑后,不住空晃悠。
老人引颈而望,秋将尽,山坳里泛黄的芦苇,一气铺去十余里,黄色连天,气派气绝。坪地感觉不到风,山坳风却显然很大,无数羽尾样的芦苇穗子,歪下去,挺起来,挺起来,歪下去,发出低沉而又宽厚的声响,似千军万马开过。不,姬老人目中,不是开过,直是溃去,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这目睹了人世小舞台姬家一幕幕活剧拉下又启开,一个个主角出场又退场的老祖宗,心中十二分为孙媳忧惧。姬家不出孬种,历代汉子,敢驾惊马飞车。坐上姬家三套车的娘儿,无不遭受剧颠烈震,从老人的祖母、母亲,到妻子、儿媳,断无例外。老人口中,最念念不忘的是老五两口子,为他们感伤不已,因为最那两口子不惊人。其余四儿四媳,他从不肯回忆,业经忆起,岂只感伤?岂是摧心?
老人站住,石头样呆立半天,突然举目朝天,虔诚祈祷:"天爷,再不敢殇人咧!"
七嬷正在厨房做新荷包蛋,被姬发媳妇的凄呼惊叫骇出奇迹来,鸡蛋磕破了碗沿子。她把鸡蛋和碗一扔,也奔进屋里。两位母亲跪在炕沿上,一个手空扎在胸前,一个手扶膝,不住安慰"都这样子",神情坚强。然而背后,三姑小脚尖颤抖不已,武七嬷汗流浃背。她们虽是生过孩子的人,依然被震慑了。
娘儿经受着平生从未经过的巨大痛苦,剧烈翻转,一绺头发紧咬嘴角,手指抠炕,被席篾划出了淋漓鲜血,血汗不分。她已然是在与死神搏击,巨痛使她几乎昏迷,又从昏迷痛醒。母亲就在身边,她还一声紧接一声惨唤至亲的娘。乌鸦在屋顶哇一声叫,又远飞空冥。
至亲的是娘,至爱的是那少年。自春燕走后,他对她不冷不热的。她竭力讨好他,可他仍无动于衷。她怕他不再爱自己。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把她紧紧搂在那宽阔的怀里。只要他还爱她,什么痛苦对她都不算痛苦,她乐为他而苦。
娘儿痛苦的惨叫,冲击着姬发对她已冰封的感情。他胆黄子出窍,怀抱牛草,却绕过牛槽,扔进了鸡窝犹不觉,且拿棍子搅拌,直到鸡惊吓飞扑到他身上,才通身流着汗说:"娘的,痛快捅我一刀,省磨折个娘儿!"
姬发媳妇是那种生来能吃苦的山里娘儿,不知多久,痛苦稍减,便不愿让亲人跟着自己难受,强忍住不嘶喊。七嬷想起这炕上正是五娘洪死的地方,忧惧无以复加,出来就在院里所设的"产娘娘"神位前扑倒,磕头泣血道:"不顺当咧!产娘娘,神明,千万降下来,照看咱的亲人!"又"牛不喝水强按头",命令姬发也拜神,眼睛凸出,似乎姬发敢抗命,她就要与他血拼。
至急之时,至亲之令,不信神鬼天地的姬发,也"不得已而为之",扑通跪下那刚直双膝,弯下那铁铮铮硬脖梗,低下那高傲的额头,弯下低到点地。"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觉此刻杀他,也远胜这煎熬。
姬老人也踯躅进来,抖索跪地,把那皇帝般高贵的一族老祖宗的额头,磕至发青说:"上有天,下有地,天地公明。姬家从我老爹起,到我做了老爹,代代人良善,安分守贫,不敢造孽,孙子媳妇也是从好人家来的闺女。天地睁眼,公平良心待承这小庄户人家吧!小门低户,经不起大灾大难。二十来年前,我姬家险遭绝门,二十来年,才翻出生气来。天爷,放过吧!孙子媳妇嫩叶好花年纪,在这家操持里外,没半点差错,放过她吧!老天爷,你一准今个要这人家一条命,我这老命,没时没刻,只等你要哩。"老人祈求到瘫在地上恸哭起来。
屋里的娘儿,再度难以忍受痛苦,不成人声嘶吼起来。武七嬷心碎了,老迈笨硕的身躯,旋风一样卷进去,两手扎着不知所措,只会叫"亲个当当的人,咱的亲闺女"。
两位母亲又跪在炕沿上。武七嬷为人最刚烈,心却最慈软,已然不忍看炕上娘儿的万分痛苦状了,双手掬住脸,掬不住处,是深深的皱纹。这亲爱的为人母亲者,只这半天,皱纹就比平常深了许多。蓦地,娘儿一声咆哮,翻身扑向七嬷。七嬷不防,倒仰下炕。娘儿已痛苦地几无神智,却要下炕扶七嬷,又巨痛地滚入三姑怀里,将她双臂直深掐出血来。
七嬷身体笨重,炕又高,这一跌非同小可,墙塌一样惊心。姬发听见,慌得不行,规矩他不能进产房,只能在外面跺脚叹气,不住问。七嬷脑里轰地一下,眼前昏星金花齐闪。这老娘儿却以拼死毅力,几乎在一着地间,就奇迹般地扶着板箱爬了起来,趔趄几步,又扶着板箱盖子低头半晌,才觉眼前清亮了些。三姑、姬发还在问,她泪流满面说:"不咋。唉,可怜的,看把我的闺女难过成啥咧!"一绺白发,在她那被风吹起皮的皱巴额头上抖瑟着。外面姬发,也泪流满面。一条汉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脆弱过。
娘儿已不成人样。一会儿才觉稍安,一会儿巨痛复加,如此足足折腾了半上午,还绝无生下的希望。七嬷再也无跪在炕沿边看着娘儿的勇气了,身子缩在墙角旮旯的椅子上,抖成了一团子,魂魄出窍,不知所之。
还是三姑有头脑,向姬发说:"驮牛背上,送医院吧!"姬发才想起早该如此,刚抬起脚,娘儿又一声惨叫,把他震慑地都忘记了要去干什么,拍着窗棂喃喃说:"不要咧,不要咧,再不要娃崽咧!"三姑哭骂道:"死囚攮的,你咋不死去?牵的牛哩?"
姬发才醒过神来,刚举步,已然痛苦到极点的娘儿再一声惨叫,几乎不是人声,而像临死的人咽气。姬发腿软得举不动了,就在这时,一声婴孩啼哭,石破天惊。姬家又一代生灵,闯入人世了。
孩子的这一声啼哭给人们一个极大的安慰,这是生命延续,他的啼哭代表着新的生命的开始,意味着希望的到来,而且还是历尽折磨之后的希望,也让人们愈发的感谢他的到来,感谢这拯救人于水火的啼哭声,仿佛那一声声啼哭能够哭出人们心中所有的不甘,甘愿为他奉献一切。
寻常百姓家的《春秋》,就是这样一页一页地谱写的。
武七嬷一下子活了过来,跌撞过去,表情神圣、肃穆,手抖着剪断婴儿脐带,"唉哟"一声,才觉从后脑勺顺椎骨到胫,火烧针刺般疼,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呻吟不已。
三姑一直跪在炕沿上,两腿麻木,略动了动,一股麻疼从腿直上升到颅顶,长出一口气,突然狂喜而哭,哭骂姬发:"驴**的,当千刀万剐的,从头到脚,发疮流脓坏死的贼种种,咱好说歹说,发天大的愿地大的誓,要把个心尖活宝贝嫁进城里,不知你咋个**神弄鬼,还把她留在这骑马八十里不见个店,一个老豁豁死了行医的就绝了种的野山狼窝子梁上,叫她遭这八辈子不遇的洋罪!要在城里,这阵早药水水子吊着,白大褂子护着,犯得上这死去活来吗?"
姬发全身松软,并贴于墙,两手掬住脸,泪水从指缝溢出。没有付出,生活将不酸无咸少甜,寡然淡味。也正因为娘儿的付出,姬发才恨自己当初对她不忠,也才后悔在她怀孕期间没有好好关照她。对妻子冰封了的感情,终于轰然一下,解冻了。他从未有过如此对妻子柔情似水,也从未有过如此之深地怀念母亲。母亲若活到此刻,他准是世上最好的孝子。可怜的母亲,他在她跟前,连一点人子之情,都尽不上。
从此,他对所有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深怀敬爱之情。谁不是女人冒着去见阎王爷的危险,生上人世的呢?
他小小年纪,已然是父亲了。还需要老人们的慈爱,却自己也有了一份慈爱。孩子气中,又不失成熟男子的魅力。
他从未如此之深地爱亲人。这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哪一位不可亲可爱?
武七嬷的喊声,起初略带失望,但很快就成为欢天喜地了:"花骨朵!"姬发没有重男轻女思想,倒更喜欢女孩,一蹦三尺高,到大门外,撼着姬老人肩说:"老爹,一枝花,又个姬大姑娘!"一心要得个顶门杠子的姬老人,却不流露出失望,反说:"姑娘好,你大姐就比你好。老天有眼,她娘儿们平安!"
娘儿发髻散乱,湿贴在头上,精疲力竭,脸无血色,--脸庞反比先前更俏丽了。武七嬷小心翼翼把那块软乎乎的肉团子,捧到娘儿跟前。女婴是这少男少女人体美的最佳结晶,骨秀肌匀。娘儿看着,幸福得微微而笑。从此后,她上有老下有小,左右前后,有丈夫大姑子、里亲外戚,已然居于这家中心,一言一行,举足轻重。家庭的枷锁,千难万难,万碎千琐,她都将竭力往自己脖子上套,肩上挑。她会不由自主为亲人担忧、痛苦、高兴,无时不牺牲自己,衬托亲人。孩子,使娘儿升华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
一个女人只有自己生养了儿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因为你完整了,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自己的孩子,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个孩童,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人,背负起了养育子女的责任,它让你的爱变得更加深沉,也让你的爱变得更加纯粹,你因为他会变得更加善良,也会因为他,变成一个恶魔,他主导者你生活的许多许多瞬间,带给你快乐,也带给你痛苦。
一经拥有孩子,她才最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姬家人了,与姬家休戚相关,而那生她养她的姜家,不过是一门亲戚而已。正如一首民谣所唱:"一代代,一茬茬,一个个,娘儿家,梳起了圆正抓髻,你就是这土宅院里的正经主家;生下了娃崽囡儿,你就在这土宅院里八面威风……"她身下的棉垫,已被血浸透了好几个。对这家,她付出了血的代价。因此,在这家里,八面威风,是她的资格。
武七嬷端了红糖荷包蛋来,拿勺子喂娘儿。娘儿声音微弱地关切道:"怕跌伤了?"七嬷慈厚地笑道:"肉多,肉跌酸了,骨头倒没伤。好了,好了,你给咱姬家添下后人了。你是姬家的恩人,我们永世都报答不了你哩!"
娘儿歉疚地说:"囡儿不打紧,咱还生!"七嬷生气道:"囡儿就不是后人?谁敢嫌你生了个囡儿,我就提起巴掌打他个嘴肿。我不是姬家的囡儿?不是我说大话,没有我,能有姬家今天?"又流泪道,"你婆婆生发子殁了,就给我种下了一块心病。打你怀上,我就疑神疑鬼。这你平平安安的,我心一落下,也不敬神信鬼了。好闺女,我的肠子头儿,千万千万,你要永在我的眼前哇!"娘儿眼角也濡湿。唉,没有经过生与死的考验,怎知道真情的宝贵?
"三日",娘儿们纷纷来送红蛋红布头。姬发媳妇的八姨,那老风骚是少不了的。她的脸,糙如松树皮。头发用唾沫抿得光光的。核桃大霜髻上,别着一把鲜红的半月形木梳。黑大襟褂从上到下长及半腿,黑绑腿又从下到上绑及半腿。脚上一双小黑尖鞋儿,后帮子歪斜。臂上则挽着个八宝篮子,自然喜形于色。看过甥女甥孙女,三姑、七嬷便陪她坐在外屋炕头负暄。八姨上炕时,跪在炕沿上,脚尖一摇,小黑鞋就吧嗒吧嗒掉地。她毫不客气,正襟危坐炕中间,俨然女首长。娘儿们千言万语,话题都离不开孩子。八姨从窗户看见姬发在院里袖子高挽,粗壮的胳臂红红的,正给孩子洗尿布。她是"姨丈母看甥女婿,越看越欢喜",夸赞不已。七嬷自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却虚伪地说:"傻乎乎的就当爹了,越叫我丢不下。"姬发让八姨不由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来,由儿子又想到儿媳妇。娶到家不几年,娃崽囡儿就拉下五个,家计难,活路忙,照看不过。囡儿头发都块结了,梳不开来,满是虱虮,娃崽大冬天还常穿着收破烂的也不肯要的单鞋,手背脚背,冻疮风干裂子更看不得,裂子都有娃儿嘴那么大。
七嬷心疼地说:"真真在糟蹋世事哩!生了养不好,不如不生。不是发子,我自家的娃崽也半墙高了。就因那多年日子烂穷,怕孩子受罪,没敢再生。我那里倒有几件孩子衣服,他亲家嬷子到镇上赶集的时候,顺便到我那里取一取。待会儿再翻一翻你外甥女的箱底,有用不着的衣服,不管新旧,你也拿去吧!这家里小孩子衣服缺,大人的衣服,他亲家嬷子,你给孩子披上,拦腰一拴,也暖和着哩。捱过冬天,夏天好混。"三姑笑道:"你这刁姑子,我女儿的家,你也当了?她的箱底子,你也敢翻来送人!"七嬷也笑道:"这话你骂迟了,当年我五娘的嫂子早骂过咧。五娘和发子媳妇不待我好,我敢在娘家这么理直气壮吗?"三姑叹道:"莫说她们好,是你的人活到了这个份上!当日你来我家求亲,邻家就说,'那是母老虎,"人听人怕,有女不嫁。"'我不怕,我知道你的为人。"
"十日",姬家热闹非凡。山里风俗,不可欺老。姬老人年迈,又辈分高,只可打趣,不可动真。武七嬷当厨造饭菜,闹她,饿了没东西填肚子也不好。可巧校长来了,什么都插不上手,闲个背着手踱里踱出,反碍人。三姑道:"瞧那亲家公,乐得要在地上打滚了!"便领着人,冷不防将校长扯住,倒绑在驴背上。校长莫名其妙,挣扎着问:"这什么讲究?亲家母,'文化革命'早成历史了,你还当'造反司令'?"三姑笑道:"许他能不够司令,就不许我司令?孩子们,听我司令,拿那些玩艺来。"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把校长打扮了个花红柳绿。红滚身绸衫,绿花花裤,脑后拖着长辫,耳垂上晃荡着两个黄鸡爪子,脖子上戴着一条冷冰冰死蛇项圈。
三姑捏着白手帕角儿,正一甩一甩地鼓舞欢呼,为自己的杰作喝彩,不想众人又扯住了她,也绑将起来。三姑急得丧歪了破嗓门大叫:"错了错了,又不是我姜家得了后人,拴错我了。听我司令,我说拴谁就拴谁,拴太亲家翁!"正在看热闹的姬老人,就像小崽儿样,撒脚便跑了个没踪没影。
众人大笑。有人向三姑道:"你本来就是个错司令,又不是武家得了后人,你先司令着我们错拴了人。错也错了,拴也拴了,管他谁该拴谁不该拴,拴住谁就谁。"抓了一把锅底黑来,就抹在她鼻子底下道,"老乖乖,长胡子了!"又在下巴吊了个山羊尾巴,脑后别了个旱烟袋子。校长起初别扭,见竟有这结局,不免欢天喜地喊:"亲家母,请君入瓮哇!"三姑被倒按牛背上,左右不舒服,恼恨地说:"把他了的,真真'人心隔肚皮',这算计人的人,不防倒叫人给算计了。还是少些算计心吧!当初能不够司令那阵,把太亲家翁算计了个可怜,如今太亲家翁还是太亲家翁,他倒落下个啥好处呢?"校长怕这话送到能不够耳朵里惹是非,没敢接茬。
人群涌上路,走街串巷。一路鞭炮,到处都有娃崽欢呼雀跃,喊:"看那老爷子,还梳着髻子哩。"三姑从牛背上啐下来说:"放狗屁!谁是老爷子?看准,这是你娘的娘!"孩子们只笑。她又瞪了他们一眼说:"笑,就爱笑!老娘今日索性让你们把嘴笑豁皮,将来长大了跟媳妇亲嘴漏气泛泡沫子,哼!"
又串一村时,半路,驴上牛背,三姑晃荡着山羊尾巴假胡子向校长说:"亲家公,你那驴背瘦成了刀子,你也可怜巴巴的,屁股瘦成了锥子。这锥子插在刀子上,咯吱咯吱的,我先难受得要上吊。你当官为宦的人,坐太师沙发惯了,怕越不好受?"油头粉面的校长,则晃荡着脑后乌油油的马尾巴长辫子,一启朱唇说:"好受,好受'太太'(西北方言,很的意思,校长不常用,这里用而且咬字很重,可想而知是在调皮)哩!真是田家乐,乐哉悠哉,还有点像西方的假面狂欢。好,好!人死的时间太多,人生的时间不多,让我们抓住人生,纵情狂欢吧!"
回来时,武七嬷已领着女儿、姬杨娘等,置好了席面。"无酒不成席",酒拿瓦坛子盛。人无不醉作活神仙。姜姥爷翘着大胡子说:"咱过'十日'那当儿……"常日,姥爷吹什么牛,姬发都当真有其事地不住点头,今日醉里则不必作假,讥问:"姥爷上世十天就记事了?"姥爷尴尬,道:"听咱姥爷说的。他老人家活到而今,有一百八十三岁了。咱顶喜欢钻在姥爷怀里揪他大胡子淘气。咱还喜欢掏雀雀、跳房房……"
老爷子的童心固然可爱,然而已对未来无望,只从回忆从前里来寻找快乐,又可悲。这可悲让姬发对自己正处在如花青春更感可贵,往日他也回忆,但更多的是憧憬未来。往日不可更改,未来却尽可发挥创造。于是他向那老寿星描绘起自己未来的几十年人生来,美妙绝伦,抱憾说:"可惜姥爷不得那样了!"姥爷就懊丧地钻进了桌底。
把厨的武七嬷,也酒酣耳热,骄傲地挺着宽胸脯向女儿说:"你太姥爹偏心我哩。"女儿好笑道:"那还用说,你替他把孙子拉扯大的么。"七嬷神秘地说:"不光是因这事。"女儿大惑不解道:"哪还因什么事?"
武七嬷意味深长地说:"这多年,我没跟你提过一字,提起来伤心,也怪不得你不知道。这方土神着哩,这姬家奇着哩!老爹有五个儿子,发子的爹哪能跟咱的爹比?顶咱的爹英雄,老爹也最偏心咱的爹。早以先,族法严,'有儿不娶回回女,有女不作回回妻',古来姓姬的不跟回回当亲家。偏不偏,咱爹就娶了个回回娘儿。老爹五个儿媳里,也顶咱的娘水灵。"女儿大为诧异,举头望母亲,银盆大脸,高鼻深目,神态活透着一股豪放、泼辣、能干劲儿,笑道:"怪道你人高马大,风风火火的,原来是个小回回!"
七嬷一晃肥硕的屁股说:"打小,仇人就这么骂咱小回回哩。前年三月,有俩回回娘儿过路,放羊娃崽跳着喊:'猪,猪,生蛮子!'咱抡起巴掌,就把那娃儿抽倒在了地上。"
下午,客散,姬家就剩下了小男女和那新生命。姬发对妻子一腔柔情,却一时不知怎么表示,坐在炕沿上,抱起孩子,亲了又亲。娘儿分明感觉到他对自己往日的柔情已恢复,莫名的幸福感在心里涌动着,道:"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疼的?'母以子贵',我生了个囡儿,你越不把我当人看了!"姬发笑道:"还恨着我哩。"娘儿一撇嘴说:"早恨够了!"姬发深情地望着她道:"我不是完人,也没多大本事,想达到的未必能达到,你一定要宽容我!"娘儿道:"不宽容,早走了。"姬发会心一笑,轻轻哼道:
爱够了没有?
爱够了就恨。
恨够了没有?
恨够了就爱。
爱你也撩动我心弦,
恨你也叫我心颤。
啊,爱人,爱与恨都动情,
最怕你对我,无动于衷。
娘儿泪水盈溢,接过孩子,低头掏出**来给吮。姬发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这么好看个女人,叫油馍多难听。我给你取个名副其实的,叫姜姗姗,或姜娜娜,干脆就叫姜美丽吧!"娘儿笑啐了他一口,顾盼有情,脸色鲜艳。姬发只觉浑身燥热。
尽释前嫌后,夫妻俩恩爱有加。
姬发出出进进,都是醉迷的笑脸。成天对妻子都有说不完的话儿,言语调皮,富刚质的嗓门极动听。而劳动,最能加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姬发带着那种因健康而惬意的疲惫,倦鸟归巢似的从田里回来时,娘儿对他的关照,总是无微不至。世上,没有比热爱劳动的人,让她更敬重的了。
品尝着爱情的甘露,娘儿日日都怡然自适。她为这个家庭,又一心一意操劳了。磨下的白面,大半她让姬发给姬老人送去了,少半留给姬发吃,她则天天吃黑面窝窝和野菜卷卷。她不大出门,也少与不了解的人来往,但她很重视亲戚间的走动。几乎是在她不懈的努力下,亲戚们已与姬家组成了一个完整和谐的大家庭。
她抛弃了自己的迷人处,面庞愈来愈粗糙,然而她的人,却愈来愈迷人了。
晦暗的日子已成过去,眼前一切都是明亮的。美丽的彩虹,总是出现在风雨过后。
人生苦短,又是一年。
如一丛飘蓬一样的姬杨,1988年元旦这一天的下午,突然打着呼哨出现在姬发家院里。小伙子面色苍白,人瘦得都失形了。裤缝子开了后大约是自己缝上的,缝术很不高明,针脚大且不匀整,黑线外露,像顺着裤缝子爬了一串蚂蚁似的。他简直像一个饱经磨难、忧患的人。
夫妻俩看着,半晌无言。写在他们脸上的同情和关爱,令姬杨十分感动。他手搭在姬发肩上,使劲一抠,笑道:"怎么,我是个天外来客不成?看把你们惊的!"姬发眼睛湿湿的,使得那一双花眼睛异常美丽,笑道:"好几年没见,真没想到你会冷不防站在我们面前。几时回来的?"姬杨道:"刚刚回来,就过来看你们。一辈子不见,也不会忘记你们的。让我看看小妹妹,像不像我那可爱的老大姑。"姬发是个好结交的人,最欲与至情至美的人成至交。姬杨就是他的莫逆之交。他亲昵地搂着朋友的肩,边往屋里走边道:"女孩儿,像她就坏了,五大三粗的。"
姬杨从炕上抱起花花儿,仔细打量了打量,又看看姬发,道:"不像大姑。细眉小嘴的,倒像你。这几年,婶娘把你保养得不只英俊,简直是美丽了。你胡说什么?大姑那样的人,怎么能不美呢?我心目中,大姑永远是个美丽的老太太。"姬发咂巴着嘴唇道:"'话说三遍不如一堆屎',再说一遍,这美丽可就臭不可闻了。"姬杨笑道:"反正娘有多亲,大姑就有多亲。到镇上一下车,我自然是先要去看大姑的。在大姑房门前,我正跟一个老师打招呼,大姑就唤着'我的孩子',像坦克一样从房里开出来了。我心里当时不知有多酸,真想抱起大姑来打转转。我不容人说大姑不美。哪怕是你,她的兄弟,我也不愿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她不美的话。她是我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亵渎。"姬发道:"我的天,一个皱巴脸老太太,就让你倾倒成诗人了。好好好,我说你爱听的,她是绝代佳人,天使一般,行了吗?"
姬杨轻轻摇着花花,又向姬发媳妇道:"婶娘,发子这两年还跟人打架吗?大咧,孩子都有了,该学乖些咧。"娘儿一撇嘴道:"他要能学乖,太阳就从西天出来了。上月初五在集上,我正看人家的猪崽,不防一回头,见狼窝子凹那脸上有麻点的牛根在朝我笑。我没好气地说,'牛根,你老婆借我的那两升新豌豆种子,牛年马年还不成?'那汉子涎着脸说,'你们家还在乎两升豌豆!'我说,'我们咋咧?我们不偷不抢,一物一件都是明道上来的。你又不是和尚道士,家里又没人五脚不全,三灾八病,聋子傻子,该接济施舍。都是下苦人,借是借,送是送,借的就当还。'他倒急了,一瞪牛眼说,'嫂子,我才不求你施舍哩,你倒说了八车拉不完的废话!你男人该我二百块钱哩。'我气得一跺脚说,'你还像个男人么?我们家不置地,不买牛,不做儿女亲家,平白咋就拉上了你的债?'那牛根眼睛滴溜儿一转,过来凑到我耳朵上说,'牌账。不信问你汉子去!'我气了个半死。他要还不务正,把我卖了,也还不清那码子阴阳账哩。我只说跟了个男人,万事有靠头,不想是跟了个公鬼,万事抓瞎。"姬杨道:"做叔的,你就这号德性啊!"姬发不好意思地直搔脑袋。娘儿又笑道:"他胡子白了,也没你老成。你没病吧?脸色怪难看的。"姬发做了个鬼脸道:"瞧瞧,他大姑偏疼他,你这个做婶娘的也偏疼他。杨子,你婶娘可没这么疼过我。我就不信,他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他有什么病?吃得不好,营养不良。快别只顾丢我的丑了,做几个菜来给他吃!她跟了我,就像喜儿进了黄世仁家一样,苦大仇深着哩,三天三夜也诉不完。"
娘儿嗔道:"你比黄世仁好不了多少!"忙系上围裙。姬杨道:"婶娘不用忙。本来我上午就回来了,大姑硬拉住不让走,割了二斤肉,包了水饺,逼着我把肚子吃滚圆,才放人。"姬发道:"怪道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原来你嘴里吃了大姑的水饺,才满嘴大姑好,大姑美。兴你的嘴夸大姑,就不兴夸叔叔?叔叔穷头苦脸的,这里也没什么好的,现成的只有鸡蛋,就炒些鸡蛋吧!"
娘儿笑着去厨房忙活。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的菜只有白萝卜,切了一大海碗,另外便是半洋瓷脸盆炒鸡蛋。姬发进来,在洋瓷盆上插了几双筷子,便端了出去。娘儿端着海碗跟在后面。姬发又取出一瓶二锅头,两个茶杯,一同摆在炕上说:"因陋就简。"娘儿接过孩子,姬杨便脱鞋上了炕,笑道:"大冬天,我也最爱坐咱们的热炕头。"
拥有欢乐面孔、明朗气色的姬发,和面色苍白的朋友对坐在炕上,说不完的话。两人亲密无间,又久不见面,实在太高兴了。娘儿坐在炕沿上笑听着,不时催姬杨快吃,恨不能一顿就把他吃成个大胖子。
原来煤矿不景气,正式工都没活干,姬杨已经被辞退了。他准备去黄龙山区伐木头,过几天就走。姬发道:"快过年了。过了年再走不行吗?你家里人,还有我们,都想跟你多呆些日子。"姬杨叹道:"我也想和大家多呆些日子,太想了。唉,没有钱,还谈什么过节日?节日对我,跟平常一样!"
半晌,三人无话。还是娘儿先道:"你在外面,不说你家里人,我们也为你操着一份心。这几年叫栽苹果园,我们也不知道在乱什么,没顾得栽,过年春里准备栽二亩。你不如就在家里,栽几亩果园务弄。出外凭下苦力挣钱,不过是'打一石吃九斗九',落不下几个钱,坏了身子骨咋办?在家里,吃吃喝喝,总有你娘照看着。"姬杨苦笑道:"务果园倒是好事,可那起码得五年才能有收入,我要的是现钱。好在秀珍再半年就毕业了。她一挣工资,我就轻松些,那时再回来务果园不迟。我已跟爹说了,让他先把树苗栽上。你们也不用操心我的身体,我生来棒,不会太坏的。就是身体坏了,反正年轻,等条件好了,再往棒的养么!"
吃罢,姬杨松了松裤带,靠墙坐着。姬发则倒在炕上,一臂弯在头下枕着,一手夹着根自卷的纸烟抽着,一腿在炕上盘曲,一腿吊在炕沿下。两个朋友谈笑人间,都感叹光阴似水流,自己一事无成。娘儿只打盹似的坐在炕头做针线。
夜深,姬杨才回家。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就在灰色的雾里,迈着仙鹤一样的步子消失在山路上。姬发还在久久地伫望着。
姬发在家里,说闲也忙,不过是忙些鸡零狗碎,只见人团团转,要说真做了什么事,又说不上来。日子过得太平常无奇了,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足感。
一晃,就到了春节。照例,初一夫妻去云梦山给祖父拜年。闲话间,老人说起镇政府给林场下达了栽五十亩苹果园的任务,可果园是个精细活儿,林场的十来个雇工,天天要巡林,防盗防火,一个人至少得走二十来里路,哪顾得上这个?另外雇工,林场也没钱给发工资。就这些人,也是工资拖几个月才发。镇政府又是硬任务,他正为这事犯愁哩。姬发动了心,眼光闪烁,笑问:"总有些优惠条件吧?"
"树苗是镇上给。不要树苗,按价给钱。五年免交税费。另外还有别的贴补,我忘性大,记不清了。"
"我正要栽果园哩,不如把这五十亩果园承包给我栽管,等正式挂果,一年给林场交些钱。林场不费什么完成了任务,将来又能有些收入,是个两全其美的事。"
姬老人捋着白须笑道:"林场两全其美了,就是你有一样不美。"姬发道:"林场哪怕十全其美也是副题,我一样不美就没正题了。老爹想事周全,快给我说,我咋不美?"老人故意一本正经道:"钻到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林场又净些男人,你要寻花问柳,找树精狐狸精去?五十亩果园也够忙人的,就有女子,你也怕没那个闲心了。你还够美么?"
娘儿哑然失笑。姬发红了脸,也强笑着。老爷子道:"跟着你这个骚孙子,我也不得好过。"于是诉说起了春燕的婆婆有一次路上遇着,如何跳着把他骂了一通,仔细地把老娘儿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绘声绘色说了出来。姬发的脸早红得发紫了,窘急地跳起来,拍着手道:"好老爹,亲老爹,求你饶了我,别罗嗦了。刚刚还说你忘性大哩,这种话倒记得那么清。'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怎么尽拣人家有疤处戳?要这么说,我就不来了。"老人啐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能收得回去?"看着漂亮的小丈夫那个样子,娘儿怪觉可爱的,同时也对他没有把握。姬老人的戏言,正合了她的心。让他和她呆在这无人烟的地方,呆到脸上有了皱巴,也就不必怕他有外心了。于是她笑道:"老小老小,爷孙没大没小。老爹不过跟你玩玩,你急什么?好好跟老爹商量商量这事吧!"
于是爷孙俩敲定了这事。只是姬老人觉公家的林场,孙子从祖父手里包地,有些不妥,让姬发直接和镇企业办签合同。企业办主任老原,是武校长的学生,姬发便狐假虎威,隔了几天,提了些礼物去给老原拜年,顺便说了这事。七嬷想姬发近在老人跟前,老人也好教管,老原来给校长拜年时,也提了提。过了正月十五,合同就签了。七嬷又担忧起来,一再叮嘱:"到了那地方,只务你的果园,不管林场的事。碰上有人砍树,就装没看见。老爹叫人打伤了,还是我掏的药费。又不是为自家,你要学老爹,我可不给你掏那号子药费。"姬发笑道:"我知道姐最抠,才不那么傻哩。有掏药费的,姐不如掏出来给我买几棵树苗。"七嬷道:"正是这话。只要你好好过日子,我能掏出来的,都给你掏。"
承包的是云梦山盘龙凹的五十来亩梯田。最上一层梯田,靠五爹他们当年修的盘山路。云梦山早通了电,电线也顺盘山路靠旁架着。第二层梯田宽阔,可以做场地用,还有一排四孔土窑洞。姬发领人给窑洞中最好的两孔,接上电灯,装了门窗,盘了土炕,又在旁搭了个简易厨房,便把家里的门户交由姬杨老爹代为照管,赶着牛车上山了。
娘儿笼着红头巾,抱着花花坐在车厢内。她身边堆着许多日用杂物。姬杨一家及相好的村邻,都到路口来送。姬发有些伤感地回望着门前那枯干的牛蒡蔓缠绕的老柿子树,向-个少年笑道:"我上云梦山,套用一句官话,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和伟大的现实意义,至少咱们村的老娘儿不用再怕我偷老母鸡了。"众人笑了起来。
当地政府在栽苹果园一事上,给各村组有硬性任务。一则老百姓不知这东西能不能挣钱,二则周期太长,大家都穷,裹肚皮要紧,顾不得那么长远,虽然政策优惠,栽者却很少。有的人家,树都栽下两三年了,却挖掉种庄稼。这种情况,倒让姬发沾了个大便宜。他干脆让校长寻人贷了两千元,加上政府贴给的树苗钱,到处收买人家准备挖的树。这样下来,果园就可早几年挂果。
他赶着牛车到附近村里,为便宜几毛钱,跟人高声争吵,低声哀求,甩手要走,缠住不放,不厌其烦讨价还价。成交后,他又怕人家伤了根,亲自去挖树。里山村的支书能不够,当日带头务果园,如今又带头把已三年龄的果树卖给了姬发。姬发在他家地里挖树时,他则和几个老爷子蹴在村头抽着旱烟讥笑那小子犯愣发傻。忽然,能不够觉肚子有些下坠,忙老远跑到自家地里去拉。拉完屎,他坐地一溜,算是揩了屁股。姬发惊愕得不行,心想:"他连揩屁股都偷工减料,还会扎扎实实干出什么实事来?里山村有这么个致富带头人,大家伙不穷,倒成怪事了!"
雇不起工,娘儿把孩子缚在背上,在地里顶日挥镬挖坑栽树。几乎每个星期天,七嬷都步行二十来里,上山来帮娘儿。姬老人也抽空来带带花花,"含饴弄孙"。正逢天大旱,一老一少两个娘儿,从深沟小溪里背水浇树。老人抱着花花,站在窑前堰边看着弯腰驼背行在小路上的孙女孙媳妇,叹气不已。他的后人,没有一个不能吃苦的。
忙忙乱乱一个来月,五十亩地终于全栽上了。
栽罢树,他们又准备在树行子里种玉米。虽然影响树的生长,但秋后多少可有些收入。日用零花,果园要投资,现钱太缺了。
天不明,夫妻俩就打着哈欠起来了。姬发揉着眼睛,劈柴、挑水、喂牛,娘儿则烧好一天的饭,--不过是稀饭和馍夹辣子。春天自家种的菜还没下来,他们又无钱买菜,除过七嬷偶来带些菜外,他们便无菜可吃。校长夫妇也两手空空,天天吃咸菜,只是心疼小两口,才来买些菜。
饭罢,天微明了。娘儿便把花花缚上背,和姬发进了树行子,操锨翻地。几天下来,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坐在地上,动也怕动。不过肚子刚一填饱,姬发就起身向锨走去。好梦在激动着他:不多算,一亩按产两千斤苹果算,五十亩就是十万斤。不敢想太好的价钱,一斤只要卖五毛钱,就得五万元。对于少年来说,五万元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怎能不激动呢?他向娘儿津津乐道时,娘儿也很激动。发财倒在其次,她主要是因他激动而激动。丈夫苦她就苦,丈夫乐她就乐。
别人连几亩果园都不愿栽,姬发却一举就栽了五十亩。这一举,可谓是一有胆魄的豪举。哪个女人,喜欢畏头缩脑,烂泥糊不上墙的男人?他的豪举,自然使他的女人更另眼相看他了。再说,男人怕吃苦,吊儿浪荡,总让她这种女人鄙视和觉得不可靠。瞧他那卖力的样子,她心里还能有不塌实可靠的感觉吗?他那光滑红润的漂亮脸蛋,活儿干热时脱掉上衣,裸露出的健美躯体,也让她觉他可爱无比。他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跟着他,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得爱她,只爱她。
一日早起,姬发穿衣时,娘儿也把手伸出被窝摸衣服,且打着哈欠叹:"困死了!"姬发忙道:"困你就再睡会儿。跟着我,叫你连个天明觉都睡不上。唉,跟谁都比跟我强!"娘儿一面穿衣,一面笑道:"跟着姐夫,你可算干部子弟了,我算什么?你都能受这苦,我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就怕你一有钱,把我撇在了脑后,又跟那些长翅膀的春燕秋燕胡钻乱飞。"姬发又恼又疼,照脸就亲了她一口说:"谁肯跟我钻这荒山野峁,啃干馍喝冷饭呢?你。过去我真荒唐,想起来就不好意思。你把我过去的不好忘了吧!"娘儿道:"我早忘了。只要你日后待我好,我永不记得你过去的不好。你要待我不好,我就什么都记起来了,过去日后,三眼一板,一总跟你算账,绝不含糊。"姬发拍手道:"唉呀,还是没忘。我怕你算总账,再不敢了。"娘儿笑道:"知道怕就好,早该知道!"
又是一个来月的苦干。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有时正午的太阳,似把整个天空都燃着了,夫妻俩则似火里的两捆枯草,却动个不已。他们淌的汗,不知能泼几大桶,总算把五十来亩地,一锨一锨地翻完了。种了玉米,便该给树施肥了。买化肥至少得两千元,娘儿去向两个哥借,碰了一鼻子灰。大春、二春觉姬发栽苹果园虽是好事,但一下子栽五十亩,便觉他贪多不化,不会有好结果,所以很不支持。
常给校长夫妇添烦难,姬发已不好意思去求他们了。可是他没混出个人样来,连妻哥都不相信他,还有谁会相信他呢?没有办法,只能靠姐夫和姐姐。这日,他便来到镇中。
校长夫妇说来可叹,倒是亲生女儿,自参加工作后,便没给过一分钱。姬杨的两个妹妹、姬发祖孙三代、武家的侄子们,后面跟着一大堆穷人,校长虽然挣着高工资,可一到手就所剩无几。老两口的日子,真是提着裤子摸不着腰。姬发张口一说要那么多的钱,校长就憋得脸红脖子粗,一身的冷汗。七嬷也面有难色,却道:"先别急,让我们想想向谁去借好。"
校长搔头挠耳,转里踱出,不知该向谁去借。能借的人,他都借过了。熟人因为敬他,都有些怕他。他张口,不好拒绝,可谁手头宽裕呢?今日借给他,明日他又来借,谁又没开银行,怎么会老有钱呢?他也叫钱借怕了,一提借钱就如临大敌。
姬发吞吞吐吐道:"要不,先把学校的钱拿些,我一倒过手就还。"校长忙摆手道:"胡说得要紧。多亏你不是这校长,要不为发财,不知挪用公款多少回了。挪用公款的人都是你这个心理,倒过手就还。"七嬷也说:"违法犯纪的事,别说你姐夫不会做,我也不让他做。他这多年稳稳当当的,不是没有人挑毛拣刺,是挑不上。别急,乖儿,姐会给你想出法子来弄到钱的。"
正愁间,门卫送来一份姬杨发来的电报,说他病了,要"姑夫"快去救他。姬杨离开学校后,就不称校长"老师"了,而只称"姑夫"。此刻校长看着"姑夫"两字,心里沉沉的。急难中,人常呼爹唤娘,小伙子向他呼救,可知他在小伙子心目中位置非同一般。他也觉责无旁贷,向七嬷道:"收拾收拾,我就走。"便向门外走去。
姐弟俩早慌了神。七嬷手忙脚乱地找提包,翻出门的衣服。姬发道:"我找二春去。买化肥他不借给我钱,只怕这事他还肯借。再跟杨子家里人说说,让也想办法。"七嬷道:"他家里人要有办法,他不把电报发给我们,说了白叫那一家子心慌。二春也不用去见,你姐夫就是到出纳处拿钱去了。到这地步,顾不上挪用公款不挪用公款的事咧!回头我借下钱,就把公款还了。你也去!我瞅见有上山的人,给你媳妇捎个话儿。到那里钱不够,赶紧给我发电报,我立马就把钱送来了。我能弄到钱!"老太婆是有把握的,只要她舍下脸向人哭一鼻子,可真有人会想办法给她弄钱的。在固塬,她这老脸,还算值钱着呢。
校长真从出纳处拿了两千元来。姬发笑道:"人命关天,钱就是命,谢天谢钱。没有钱,我还是杨子的什么朋友?你们也不配让他叫姑夫、姑姑。"于是背起提包,同校长按电报上的地址,奔姬杨而去。
原来黄龙山区有一个林场要采伐木头,把这活承包给了当地的私人。那人招了些雇工,干了几个月,也就交活了。姬杨就在这些雇工之列。同伙领了工资,便铺盖一卷,各奔东西。姬杨觉身上懒软懒软的,准备在守林小屋里歇一日再走。不想一觉起来,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不敢抬头就眼前金星乱冒,只得又躺下。不吃不喝睡了两天,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人也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这是一个废而不用的守林小屋,最近的护林人,也相距五六里,难得一来,谁也不知有个小伙子病倒在了这里。
迷糊中,姬杨一会儿觉得自己在家里逗引小弟妹,一会儿觉自己在镇中教室里听课,一会儿觉自己在煤矿坑道里挥汗如雨,就是不觉自己病倒在了这荒无人烟处。有一回,他又觉自己正在镇中操场打篮球,不防裤子破了,赶忙捏住跑到校长家。七嬷便让他脱了裤子钻在被窝里,戴上老花镜,坐在窗边椅上,一针一针地给他缝了起来,不时在华发上一抿针。他看着她那霜白的发髻,哭了。清醒后,还哭了好半晌。这个时候,他最想念那慈爱的老母。
小屋无窗,屋顶的茅草被风卷起,算是自开天窗。而一捆人高的枯草,则算是屋门。屋壁上的蛛网、落尘,一嘟噜一嘟噜地灰黄骇人。雇工们来时,在地上满铺干草为床。草堆上,是姬杨家祖传的那床被子,沉、破、硬、冷、黑,似一张锈铁片。雇工们一个个比姬杨还穷,从开冬一件滚筒棉袄,一条撵裆棉裤上身,到春天也没换洗过,满惹虱子。大家身挨身紧挤在这小屋里睡觉,虱子也给姬杨惹上了。他们一走,留在草里的虱子,更是大肆围攻起了小伙子。清醒时,他想着自己长到二十几岁,根本谈不上什么物质享受,今又沦落到这般境地,心里难以言说地凄苦,叹:"唉,我为什么是我呢?老天不公!"
终于有一天,一个五十来岁的护林员发现了他,道:"孩子,你病得不轻。家在哪儿?该给家里发个电报,让把你送医院去了。"他请求那护林员给他弄点儿吃喝,说躺几天就扛过去了。历来他没得过大病,不过是小感冒什么的,都是扛过去的。不想这一回,越扛越重。生命中即使满含苦楚,他也觉生命是美丽的。他太热爱生命了,到今他还没顾得活自己的人哩,只是在把弟妹们往人路上送。等弟妹们都活得人模人样了,他才准备美美活一场自己的人。真的,如果是为可爱的弟妹们之活而死,他甘死。可这样死掉,有什么价值呢?他不能死,害怕死。于是那护林员又一次来送饭时,他掏出些钱来道:"我爹娘没出过远门,怕摸不到这里。我姑夫倒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烦大叔给他发个电报吧!"
校长和姬发赶到辖这林场的镇上,雇了辆蹦蹦车上山。问路也难得遇见人,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才找见了姬杨住的小屋。四野荒芜,小屋孤零零的。两人看着,愣住了,心里不知有多酸楚。半晌,姬发抱开草捆子。一股难闻气味扑鼻而来,他拧着眉后退了好几步。校长也忙忙后退。老夫子可以大义凛然,平常生活中却最胆小,见状以为姬杨死在里面了。
姬发深吸了几口外面的清新空气,才屏住呼吸进去。草堆上,破被下,佝偻着一个团子,纹丝不动。被旁放着个破碗,碗边草上,是粒粒老鼠屎,碗里的饭中也有几粒。姬发呆呆站着,不敢揭被,怕看见心腹朋友成了一具僵尸。校长好半会听不见里面有动静,更确信姬杨是死了,仰天而叹:"孩子,姑夫来迟咧!"老泪纵横。慢慢蹭到门口,突然娘儿样扎煞着手跌撞进去,跪在枯草上,揭开被子,抖手一摸姬杨额头,烫得要命,又转悲为喜,回头嗔怪姬发道:"你他妈的发什么神经?能把我吓死。杨子活着哩!"
姬发惊喜,在旁蹲下,突然看见姬杨的被头、袄领,正有一群虱子在蠕动,连蓬乱的头发上都白花花结满虱虮子,黏湿的眼角都有那东西。他又拉撒不能自便,秽臭刺鼻。姬发胃里一股子东西直冲上来,大喉结几次哽动,才忍住了呕吐,惊喜一变而为惊悸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姬杨。
姬杨是谁?聪明敏感,好学多识,知道另一种生活,并懂得生活,有丰富思想和情感的一壮美西北汉子。然而如此不俗的一个人,却人生步步为穷所困。姬发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那时他正处在急速发育阶段,展腰宽臀,背如案板,可惜穿的衣服却似乎是好几年前的,又短又小,绷得紧紧的。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摆不脱穷魔,学业、事业无从谈起,且由于在吃穿住上的长期"勒啃",一副好身板也坏了。
姬发彻底被贫穷所震慑。
校长也大为震动。难怪古人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穷不择妻。"俗话又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诚如斯矣。
姬杨常常高烧到半昏迷状态,眼前老有幻觉。此刻他倒是清醒的,听到身边有人声,却仍以为是幻觉,懒得睁眼。校长轻轻唤:"孩子,姑夫来了。"姬杨微微一睁眼,眼睛血红、无光,旋即又闭上了。他看到身边有校长和姬发的影子,却仍以为是幻影。校长又亲切地唤,且摇着他。他又睁开眼时,才确知不是幻影,眼里有了光泽,眼皮颤闪,滚出两大颗泪珠来。姬发眼里也噙着泪。
姬杨声音里满含水分道:"怎么报答姑夫呢?老给你添烦。"校长心里一阵凄侧,抚着他满是虱虮的头发说:"姑夫要你报答什么?姑夫最怕年轻人倒下去。只要你健壮平顺,就是对姑夫最好的报答。有难,只管跟姑夫说。好,咱们去医院吧。"
春暖还寒。前几天刮了一场大风,天气又有些冷了。校长年纪一大没了火气,怕陕北的山区更冷,来竟穿着笨大的军用毛皮鞋,还带着黄军大衣。他便用大衣把姬杨一裹,姬发抱到蹦蹦车上,也不要那烂被子了,就往山下赶去。
到了镇上,怕医生掩鼻不肯近姬杨,他们先到私人旅馆要了一间房子,让房主把里面烘得暖暖的。姬发把姬杨的衣服脱下,拿到院里一把火烧了,向主人讨了一把剪子,剪掉了他的头发,又给草草洗了身子。校长拖着沉重的毛皮鞋,到街上买了一套内衣,一套毛衫裤,一套外衣来,给姬杨穿上。姬发端详着笑道:"这才像个人了!"
从来不关照自己的姬杨,此刻感动地只会流泪。
当地镇医院的医生,诊得姬杨是感冒引起的严重肺炎。校长知道这种病治好容易,丢小命也容易,虽然医生一再声明就在这里治不会误病,费用却很便宜,校长到底不太放心,当天就把姬杨弄到了黄龙县医院。安顿停当,想着那古道热肠的老太婆在家里一定惶惶不安,老夫子便给她发了个电报:"孩子感冒重了,不要紧,过几日就回。"
七嬷在家里,自然神不守舍,坐卧不宁,心里不住念叨:"天照应那孩子,那是个好孩子。"接到校长的电报后,才稍微安然了些。然而过了十几天,还不见回来,也再没得到什么消息,她又坐卧不宁了。她已借钱还了学校的公款,于是又借了两千元,准备亲自去黄龙。老太婆不认得字,出门摸不着路,恰好姬杨的大弟姬峰知道消息后,急得不行,姑侄俩便说好结伴而去。
这日收拾好行装,正准备出门,不想三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姬峰叫了声"哥",扑入姬杨怀里,哭了起来。七嬷见那姬杨头上光光的像个和尚,脸庞瘦削、病黄,又喜又悲,也哭了起来。姬杨忙松开弟弟,哭唤着"姑姑",过来把头伏在了她怀里。七嬷一手搂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背,心疼地哭道:"我的孩子,乖蛋蛋儿,叫你受牺惶咧!"
姬杨想着自己的诸多不如意,越哭越伤心。七嬷见他伤心,也大为伤心。众人都落下泪来。半晌,姬发劝住两人。七嬷拉着姬杨的手坐在沙发上,不住抚着道:"那么大个果园,发子两口反正忙不过来,好孩子,你就不出外挣钱去了,给他们帮帮忙吧!工资我见月给你现钱。"姬发笑道:"大姐怕我这乖蛋变成了坏蛋,坚决支持我上云梦山,为的是让老爹就近好管我。现在又要在我身边安排一个监管的了,加上我媳妇那女特务三天两头向她汇报,我想坏也难坏了。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身边满是她的耳目呀!"众人大笑。
姬杨擦了眼泪,微笑着道:"既是帮忙,又给工资,姑姑的话就不通了。这多年,姑姑给我家的钱不少,帮忙就帮忙,我不能要工资。只是我很为难,俗话说,'好朋友自闯江山',又说'相见容易相处难',我跟发子常呆一处,万一闹得不痛快,反不好了。"七嬷道:"他敢跟你闹不痛快,我就敢打他。李世民是英主,也多亏身边有个魏徵。有你在他身边,我对他也就少操一份心了。"
姬发一想这倒是好事,别的不说,有姬杨在身边,自己先不寂寞,忙道:"真是'囟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了你们别笑话,在学校的时候,杨子是学生皇帝,我就崇拜他得很,如今出了校门,老大不小了,我还崇拜他。他的话,我准听。好杨子,我是毛病一身,你就不能少跟我计较些么?反正我跟你呆在一块儿,打一个饱嗝也欢快,打架骂仗也其乐无穷,不会真闹得不痛快的。"校长也帮着劝道:"长相处,误会难免,不过你俩互知性情,'知性者同乐',我看你俩不会闹得互相猜忌、诽谤、仇视的,倒是一乐事。"
姬杨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七嬷把借得的两千元,让姬发去买化肥,道:"我睁眼看姬家时,太老爹还在世,到今五代了,没一个不是穷死鬼,只盼你能成个富人!话说回来,你也不算太穷。这固塬,可怜人多着哩!"姬发笑道:"万变不离其宗,大姐永远看着世上的可怜人多。这么吧,我富了,送一笔钱给大姐,专让你帮那些可怜人。我知道,大姐乐善好施,帮人就乐。"老太婆道:"难道不是吗?帮着人度过了难,自然乐。说好了,一准给我。"校长也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也有方。从这话,就看出我们的发子还有些君子的味儿。"
姬杨先回到中山,和家里人呆了几天。来到云梦山时,姬发夫妇已为他收拾好了一孔窑洞。窑洞门前,一条裸露在地面的树根,有成人大腿那么粗,形似虬龙,正好供人困了时坐歇。姬杨走困了,就坐在这树根上,喝着娘儿端来的蜂蜜茶歇脚。时候正是五月,漫山遍野,槐花流蜜,香气醉人。绿树下,一排一排的蜂箱。成群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腿儿上满带黄色的花粉。骄阳艳艳,青天漫漫。仰头是山,山高千丈,俯瞰是水,水浅流低。水色山光,赏心悦目。姬杨忍不住夸道:"好地方!单凭这地方,我也愿跟你们常呆。"
校长夫妇无论怎么难,都把工资按月硬塞给姬杨。
秀珍毕业实习前,回了一趟家。自然到固塬一下车,先去看望校长夫妇。校长已向七嬷说了在那小屋看到姬杨时的情景,恰好他不在家里,七嬷一时动情,便向秀珍和盘倒了出来。校长回来,见秀珍眼睛哭得红红的,一问原因,便怪罪七嬷"太嘴快"。七嬷后悔不已,一副罪人样,只会给秀珍说宽心话,还做了好饭给她吃。见过姬峰,秀珍便要回中山了,七嬷一直送到街口。
心灵柔和的秀珍,陷入了深深的痛苦里,路遇熟人也不知礼问,只顾低头绞辫梢。自她记事起,哥哥就破衣烂裳的,不是母亲不肯给他缝新衣,有好布,他总让给妹妹们缝,说女孩子理应打扮的花儿一般,他是男孩,只要能遮羞,穿什么都行。长到二十老几了,家里还没有他单独住的房子,回来只能和弟妹们挤在一个炕上,或者到别人家去借宿。俗话说:"攒钱买马,借钱娶妻。"父母早就要给他借钱盖新房娶媳妇,可他说:"那样不如杀了我。大姑都为供我的弟妹们上学背了一屁股烂债,我好意思花钱盖房娶媳妇吗?供弟妹们上学要紧,别的不提。"
哥哥的活人是苦的,但是他给弟妹们的感觉却是甜的。哥哥不事打扮,可弟妹们心目中他的美好无与伦比。真的,他们遇上了一个人间最好的大哥。他从不板起面孔教训弟妹们,更别说打了,永远是那么亲切、诚恳。谁不开心,哥哥总有办法逗其开心。哪一个弟妹小时,没在哥哥的脖子上架过,没把哥哥的背当马骑过?哥哥对弟妹们只有付出,只有爱,虽然他不图回报,弟妹们暂时也无从回报,但至少得让哥哥娶妻生子,得让他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下半年,她将挣工资。哥哥肩上的担子,她得接过来。可是她的工资有限,弟弟姬峰下半年很有可能考上大学,她深感力不从心。这也是让她最苦恼的事情。
秀珍痛苦地想,她该嫁人了。她的所爱,已另有所属,嫁人对她是无益的,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于是,她想到了刘东海。
刘东海本来在固塬可以扶正,但他不喜欢在家门口呆,寻情眼钻门路,终于调入了县城,出任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在固塬当副镇长的时候,他只是个太平官,遇事好推诿,轻易不肯得罪人,似乎没有什么经济问题。到了劳动人事局后,他乡里的家盖起了两层楼,城里也买了地方。单他的工资,肯定办不到,钱分明来路不明。人也变了,眼里闪着冷光,嘴里吐着道理,话多意义少,官腔十足;对土里土气的乡亲,则傲气十足。不过,没有校长夫妇供他上大学,就没有他的今天,所以他对老两口仍然礼遇特殊,回固塬的时候,总要带着礼物去看望他们。七嬷见了他,还和过去一样亲。校长则对这位学生很失望,说:"读书是好事,他倒把好事变成耗子屎了。"见了他,脸上老是淡淡的,一副不耐烦的神气。
刘东海这年29岁。在官场,可算年轻有为了。但在情场,他却老大无为。农家女子,配他已不够等级。几个城里女子也和他谈过,最后都告吹。成长环境影响思维方式,那些城里女子,总跟他说不到一块儿想不到一块儿,互觉别扭,只好各走各的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早有一个女子占据了他的心,他已无法把别的女子放入心里了。
这个女子,便是出自乡土、随和朴实、出众美丽的秀珍。
他知道武七嬷在秀珍心里位置重要,当初曾求老太婆从中撮合。热心的老太婆费了一番唇舌,见秀珍无动于衷,便丢开不提了。东海却欲罢不能。去年,他出差时曾绕路来到秀珍学校,当面向她含蓄地表明了内心。秀珍很干脆,以"正在上学,不考虑这事",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又想给她留一点儿钱,秀珍这下语言很委婉,但态度坚决,拒绝接受。刘东海很灰心,但一直没有死心。
春意已尽,落花流水,倍添人的落寞。秀珍咬着红艳的嘴唇,双眉紧蹙,斜着身子走在山路上。虽然有意的那人已无望,但只要给她时间,说不定还能从人海里觅得一称心男子的。可惜穷让她无法从容信步人海,只能就此落脚了。泪珠,悄悄挂在了她那粉嫩的双腮上。
西天角起了一片黑云,不知不觉间就扩展到了整个天空。忽然一声震雷,余声隆隆。这是今年第一次响雷,然而却密云不雨,只是空气变得异常沉闷。秀珍索性走入路边的小树林里,坐地捂脸,痛哭了一场,便擦干眼泪,换上轻松的神情,向家而去。
第二天,秀珍又来到校长家。七嬷正在洗衣服,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有事,忙擦干手说:"坐下说话。大概学校去得拿些钱,家里没钱了?毕业的时候,你跟你的同学们总要送些礼物,照个相什么的,小意思儿,倒得花几百块钱。不愁,我的女儿。昨个你一回来,大姑就给你准备了五百块钱。"秀珍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道:"不是钱的事。"
七嬷再问,她却说不出口,只给老太婆洗衣服。校长夫妇的衬衣,补丁缀补丁。秀珍眼泪直往脸盆里滴。衣服全洗好晾在院里绳上,老太婆又催问得紧。她才说:"东海年纪不小了。我想一毕业,就跟他结婚。有些话,我跟他直说不好,想烦大姑替我跟他说一说。"
七嬷吃一惊,看着她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历尽磨难的老太婆,其实又很幸运。小时得到了许多长辈的疼爱,如今又得到了许多后辈的敬爱。最重要的,是几十年来,还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始终如一地爱着她。这如许多的爱,使她对人也满怀着爱。此刻老太婆按了按发髻说:"好闺女,不要垂头丧气,抬起头来活人!我只恨不能迟生几十年,跟你一样,上大学,干大事。我都能遇上你姑夫这么好的人,你那么争气,还愁遇不上个好男人不成?你们家的世事,将来要叫固塬人看得眼花缭乱哩。难也就难几年,我心里有数,会帮着你们把这难扛过去的。当日你不愿意那东海,到底读书人,比我有眼力,他如今可不变了?你姑夫都不太理他。我还和他拉扯着,是想着你姐妹俩毕了业,分工作我也没别的人求,只好求他了。要说他的为人,我如今也看不上眼。你一辈子的事,不敢胡乱凑合。听大姑话,这事就算了吧!"
秀珍道:"公是公,私是私,东海在公事上是有些叫人说不清,可他对他爹娘倒没啥说的,想来对老婆也不会太差。这事大姑要不肯跟他说,我只好自己跟他说去了。"七嬷极尽所能,也劝不转她。她简直对自己是铁石心肠了。无奈,老太婆沉吟良久,含泪道:"这可是把你一辈子毁了。我既拦不住你,让你跟他说去,还不如我老脸厚皮地跟他说去。聘礼钱是要的,你一个姑娘家,羞头羞脸的,又是大学生,咋好跟他开口?唉,傻子,跟你哥一样傻。世间不如意的事,常**,难得有一二如意事。偏是些最叫人心疼的孩子,偏最不如意,唉!"
送走秀珍,七嬷挪挪这个,动动那个,唉声叹气,一下午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晚饭时,校长一进门,她就忙向老头子说了这事。校长道:"不可,万万不可。为钱作难,就难个眼前。丈夫不称意,就难一辈子了。这么吧,你先不要下县跟东海说去,明天叫小峰骑车上山,跟他哥说说。秀珍最听杨子的话,不定杨子能劝得通她。"七嬷道:"我看杨子也难。他们兄妹几个的脾性我们不是不知道,外柔内刚,最有主见,认准了的事,九牛也拉不转。话说回来,不走的路也走三遍哩,试试也好。快要考学了,小峰那孩子念书要紧,反正我是个老无用的,还是我上山吧!"校长道:"一来回,没有五十里路,也差不多了。"老太婆鄙夷道:"别说五十里,就是五百里,真有要紧事,我说走也就抬脚走了。我没有你那学问,除过跑跑腿,说说话,再能给那孩子做什么呢?"
天不明,老太婆就赶往云梦山。姬发他们早起洗罢脸,正坐在家里炕上吃饭,外面狗叫了起来。娘儿出门一看,笑道:"花花儿大姑来了。"姬发、姬杨忙下了炕。姬杨先趿着鞋迎出来问:"大姑来这么早,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七嬷忙打起笑脸来道:"叫事把你吓成啥了?没事,白来看看你们。快吃饭,我也走饿了。"姬杨搀她进窑,傍着她肩坐于炕上。娘儿盛了一碗饭端来,七嬷接住,却只催姬杨快吃。她怕把事情早早说出来,姬杨急得吃不下去了饭。
饭罢,从来言谈爽利的七嬷,竟有些结巴,好容易才说清来由。姬发笑道:"好啊,秀珍福大,要做官太太了。东海早有心,难得秀珍这阵也乐意。两下里情愿,有什么不好?"娘儿也说:"秀珍那样的人品学问,本来就不是平常命。"姬杨却神色大变,道:"都怪我这一病,她才急着要嫁人。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刘东海。我回去说说她。"七嬷道:"还是杨子最懂人!我在这里等着哩,说通说不通,都来给我个话儿。"姬杨骑了自行车,便忙忙往家赶去。
秀珍一看见哥哥那瘦削的脸庞,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好容易才忍住没让落下,强笑道:"一回来就说要去看哥,有些事,闹得到今还没去。听说哥病了一场?"姬杨愤愤道:"有些什么事我知道。你来!"秀珍乖顺地跟他到没人处。姬杨道:"哥身上的病能好,你要嫁了不喜欢的人,哥心里的病,一辈子也不得好。哥这多年苦自己,难道不就是为弟妹们幸福么?你要违心嫁了刘东海,哥就白苦了。"秀珍弯身采下一朵野花,一瓣一瓣地揪碎;两条乌黑的粗辫子,在胸前晃来晃去;微笑看着姬杨,声音平静而柔美,道:"谁说我不喜欢刘东海?哥,我都二十二了,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怎么办。我不是哥,为着弟妹,大学也不上。我的确是喜欢刘东海的!"
姬杨好说歹说,秀珍只一口咬定她是喜欢东海的。从来不忍向妹妹发火的姬杨,火了,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秀珍吼:"他是一头肥猪,贪吃的猪!我的妹妹,竟然要嫁那号东西。气死我了……怪我,都怪我!哥没出息,挣不来钱……"他蹲在地上,青筋暴起的手搂着头,痛楚地哭了起来。秀珍也不劝他,低着头,眼帘下垂,紧咬嘴唇,一言不发。这是无言的真爱。她爱哥哥,自己终于成了家里一个有用的人,能解脱哥哥肩上的重负了,她甚至有一种酸酸的幸福感……
兄妹身边坡地的草里,昆虫鸣叫不已。微风吹得草像绿缎子一样波浪起伏着,清香醉人。亭亭玉立于草里的秀珍,就像那凌波的仙子。
又一日,七嬷来到县城,在县政府大院劳动人事局所在的那层楼里,因不知刘东海在哪个办公室,随便推开一个门,只见一个小伙正坐在桌前看报。老太婆轻声笑问:"刘局长在吗?"小伙子眼皮也不抬反问:"你是谁?"
老太婆挺着胸脯冷笑道:"年轻轻的,不过坐个办公室,就跟坐了皇帝的宝座一样。要坐了大官,眼里还有平头小百姓吗?我是刘东海他娘。"小伙子吓一跳,忙抬起眼皮,旋又垂了下去,道:"刘局长是大孝子,常接他娘来,我们都认得。什么都假冒,娘也假冒!"
七嬷闷声道:"少拿屁话臭我,只给我说,那野小子的办公室是哪个!"小伙子狡黠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这么牛气,怕真怠慢了局长的亲属,便起身出门。七嬷提了提肥大的裤子,跟在他后面。到一个办公室门口,小伙子敲开门道:"刘局长,有一个乡里老太太找你。"里面刘东海的声音道:"给说我不在。忙着哩!"小伙子道:"老太太说是你娘,可又不是你娘……"东海不耐烦地道:"我娘昨天才回去,今天不会来的。把门拉上!"
小伙子回头以讥笑的眼光望着七嬷,就要拉住门。早已满脸怒气的老太婆,一把搡开他,"哐"的一声推开门,两手抱腹,声如洪钟道:"畜生,孬种,官做大咧,我也不见了。看我不敢捶你!"刘东海一看见七嬷,就慌忙从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把椅子都撞倒了,大胖身子绕过桌子时又把文件什么的撞落下地,只听哗哩哗啦乱响。他笑得像个弥勒佛,紧步迎向七嬷,道:"我的娘,小声点儿好吗!"
小伙子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真是局长他娘。"刘东海拉住七嬷,瞪了那小伙子一眼道:"怎么不说清?"小伙子忙向自己办公室溜去,且走且嘟囔:"你不容我说清么!真是,别人情妇多,他倒干净,老婆也没有,就是娘多!"副局长办公室还有几个人,见这老太婆来头不小,吃一惊,都轻手轻脚走开了。
刘东海把七嬷让到沙发上。老太婆不客气,盘腿而坐。刘东海觉不雅,关了门,递上茶笑道:"先喝茶消消气。'不知者不为罪',我不知是你老人家驾到了么。敢不见你,我就真成没良心的畜生了!你轻易不到我这里来,来准有事。多半是为谁调工作开后门来了。你的人,自然好说。偏你爱多管闲事,多半是为旁人。好师母,你是个一身正气,义薄云天的人,不会让我作难,为旁人开后门的,是吗?"老太婆啐道:"呸,又端起架子来了!再给我端架子,小心我揪住耳朵,把你的官架子连耳朵一齐揪下来。也少给我戴高帽子!我个头就够高的了,用不着拿帽子来冒高。我就一个女儿,她又没跳槽的本事,用不着刘局长作难。我可不是爱管旁人的事是什么?当日我要不爱管刘家那个臭小子的闲事,今日刘大局长能接见我吗?我就爱管闲事,今日还管的是刘大局长的闲事。"
刘东海一愣,道:"我有什么事要你管?难道你有什么后台,要把我从局长升为县长不成?"七嬷笑道:"想得美!我倒有锅台,就是没后台。你托我几回了,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跟秀珍的事,我见她正上学,没跟她说过。想来我在她跟前还有些面子,她是听我话的。再几个月她就毕业了,这一次回来,我跟她好好说了一场。她真给我面子,应了。"
刘东海忙弯腰捡落地的文件。手都有些抖了,捡到手的文件几次又落地。他简直是大喜过望了。七嬷则闭上了眼睛。她最爱痛快事,这件事却让她很不痛快。有人欢喜有人愁,她不知道自己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
半晌,老太婆睁开眼道:"她只有一个要求,毕业后想分到咱县林业局。算了,我一身正气,她又跟我是两世旁人,你就不作难给她开后门咧。"东海笑道:"你就别提我刚才的那些狗屁话了。我这脸肥厚肥厚的,都叫你提得要红成猴屁股了。这算什么开后门?又不是要一官半职,进林业局搞自己的专业,属正常分配。"七嬷摇着发髻道:"这么说,我那可怜的闺女儿,还是什么要求也没提了?她不提,我这当媒婆的,倒要提一个。杨子为供妹妹上大学,二十七了,还不敢娶媳妇。好容易把妹妹供了出来,他也该过人日子了。乡里娶媳妇,得聘礼钱。这个钱你得掏。你看着给吧!"东海连连点头道:"应该,应该。杨子的事,我知道。再说你跟我也非亲,跟秀珍也非故,都供我们上大学,我这就跟她家是至亲了,咋能眼看着她家的穷不帮呢?说给你也不怕笑话,秀珍真是把我的魂勾走了,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五千元少不少?"
五千元的聘礼,在固塬已算是最高的了。七嬷却道:"不多,也就算了。眼见小峰又要上大学,你再多给,我也替她家接。成了亲,好好待我的侄女。你知道,我是后山有名的母老虎,你亏待她,小心我生吃了你。我敢在这劳动人事局当着你的下属面,撕住脸朝你嘴里啐,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活掏出来。"东海道:"我天王老子不怕,就怕师母,敢亏待秀珍吗?"七嬷笑道:"知道怕我就好。趁她在家,明个就把事定下吧!"东海当然求之不得。
计议停当,东海道:"今个你就住在我那儿,明早跟我坐单位的车回去。咱们先到街上吃些什么吧!"七嬷道:"'说媒的,跑腿的,单为她那**嘴的',我这媒婆,不用你请吃。一顿花几十块钱,不如省下来,你给小峰买笔本。局长家我也不去,门难进,脸难看。我还是到女儿家混去吧!"东海笑道:"刚才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家,说了个不见,你就记到死了?"七嬷道:"想外孙咧,好些日子没见了。"东海便让劳动人事局的小车送七嬷去她女儿处。搀老太婆上车时,她笑着自嘲道:"我倒真尊贵成局长他娘了!"然而一上车,想到了秀珍,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变成了身为母亲者常有的那种忧虑神色。
第二天,天色阴沉。劳人局的小车把刘东海和七嬷送到固塬,又接来东海的父母、秀珍及其祖父母、父母。刘东海在街上最好的饭馆里,要了两桌酒菜。七嬷是媒人,自然少不了。东海也请校长作陪。校长一点也不给面子,竟毫无道理地拒绝了。东海肚量宽,并不计较,向七嬷道:"我恭敬不来,你一场臭骂,他就来了。"
七嬷笑道:"他是个怪人,不来由他。我跟这几位亲家都粗相,他文文雅雅的,来了倒叫我们跟着他活受罪。小峰那孩子,天天啃干馍。你把他叫来,让换换胃口吧!"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刘副局长拖着胖身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又来到镇中。他既是本镇人又在本镇当过副镇长,熟人自然多,一路点头问候。进了姬峰他们班的教室,他一把拉住那少年就往外走,道:"好兄弟,跟哥吃饭走!"
姬峰眼睛肿得像没熟透的李子,是昨夜被子蒙着头哭了一夜。这聪明的少年,当然明白姐姐因何有这一举,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到了人看不见处,他挣脱东海的手,态度生硬,嘶哑着正在换的童声说:"我还要上课哩。只要你待我姐姐好,比叫我吃什么都好。"东海一愣,旋即宽容地笑了,道:"真是个倔脾气!好,我不强你。鼓足劲,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原来比你还穷,现在不是该有的都有了吗?你一定比我更出息。吃饭是小事,不去也罢。考上大学,一切费用姐夫全包了。"东海无意中把"哥"换成了"姐夫",姬峰却听着特别刺心,转身便回了教室。
东海还要请镇政府的老同事。七嬷道:"能省就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东海只得退了一桌酒菜。
两亲家虽然常见面,但今日非同寻常,都有些拘谨。七嬷只得打起精神来,说些场面话。东海把一沓崭新的钱交给七嬷道:"不用数,差不了。"七嬷道:"当面数清为好。"一数,笑道,"多了一千。多了就多了,越多越好。"递给姬杨爹,眼角湿湿的,"事这就算定了。"
姬杨爹摆着手,牙缝里像有沙子,吐字磕磕碰碰地道:"这不成卖闺女了么?我闺女是大学生,不能按乡里的女子来。"秀珍望了东海一眼,东海只傻里傻气的笑。她倒落落大方,也一笑,道:"爹就收下吧!日后咱们家缓过气来,东海有求,自然也会帮他的。"东海忙道:"从今日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说那话。"东海娘也道:"我们从难处过来,当日要不是武家七嬷看着我们的难处,东海这一辈子就完了。亲家,收下吧!你养大一个闺女,又供上大学,花钱不止几千。再说,你正在难处,底下几个孩子都争气,不敢因没钱误了孩子上学。你们家杨子,不误了?好亲家,不客气!"姬杨爹这才抖着手接住了钱。
秀珍这几天只想到这样可以解脱哥哥,并没多想东海,此刻见他满面春风,才想到自己既不爱他,这样便是对他莫大的伤害。由是便深感愧对他,又不好说什么,只一个劲往东海父母面前拣菜。
老两口如新郎新娘一般激动。东海娘脸如红萝卜,屁股在椅子上不住扭着说:"东海要娶个城里的洋女人,我就有了儿媳妇,没了儿子咧!真不知哪世修的福,儿媳妇是秀珍。知底知面的,模样儿百里挑一不说,为人也难得。下到地里能握锄头把,坐到桌前能提笔杆子,心眼儿又好……还叫我怎么说呢?刚刚东海来接我,我都不敢信。我哭了一鼻子。提着棍儿讨饭的当日,我咋敢想还有今天?别看我儿子是局长,我眼里,秀珍是下嫁了。呸,瞧你那又胖又丑的样子,简直是把一朵好花插牛粪上去了!"说着便抽抽搭搭起来。东海忙笑道:"我丑,还不是怪你的事。瞧你那长跟宽一个样,能生出漂亮儿子吗?爹,为着有一个漂亮儿子,你原先也不该娶我娘。"东海爹也幸福地在抹泪,忙捧着大胡子,潺潺流水似柔声细气,悦耳动听道:"唉,秀珍这样漂亮的女子,真是打着灯笼难找啊!儿子娶一个漂亮媳妇,孙子准漂亮,也就补了我娶你那丑娘,生了个丑儿子的过了!"
连秀珍一家,脸上也有了笑容。东海爹娘又眼泪汪汪,把秀珍的五辈祖宗夸了个遍:"个个勤苦,是大善人!"秀珍一家,简直都忘了秀珍并不爱东海,也尽拣好话给亲家说。最后,两亲家的会面,以表面上的皆大欢喜而散。
东海因为兴奋过度,几乎忘了招呼人吃。七嬷见盘里的菜还满满的,便用脸盆盛了,端回去给姬峰等几个住在她家的学生吃。
秀珍因第二天要返校,没有回中山,晚上就跟七嬷住着。第二天,下起了雨。潇潇小雨很快变成了淋淋大雨,固塬裹在了阴冷的雨雾里。七嬷打着雨伞,站在街头送秀珍搭车。老太婆道:"既已这样了,心里也别太难受。将来的事难说,说不定还是好事!"秀珍道:"过去能受了的不能受了的,我都受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呢?大姑不必为我操心。就是我哥恐怕不好受。"七嬷道:"只要你能想开,大姑就放心了。过几天,大姑就上山去看你哥。"
车在雨雾里消失了。老母还站在街头,久久眷望着那孩子去处。
这年七月,秀珍大学毕业,如愿被分到了县林业局,不过是在林业派出所。县属林场没几棵树。本县境内最大的林场,就是云梦山林场,又属固塬镇政府所辖。林业局别的人只每天坐八小时机关,不过喝茶、看报、闲聊,甚至关了办公室门打牌,就派出所的人还下下林场,管管盗伐事件,算是与林业有关。秀珍虽学非所用,但也知足了。说真的,她这阵还不敢考虑什么事业,只想赶快挣钱顾家,当然很容易知足。
警服着身的她,秀丽中又平添了英武,可爱里又给人多了可靠的感觉。的确,她已代姬杨成了亲人的靠山了。不久,她就和刘东海在固塬举行了婚礼。
东海虽然是个副局长,但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不缺逢迎巴结的人。那天,他家所在的山村小巷里,各种小车停得满满的。
前一天,刘局长三去固塬镇中,请校长参加他的婚礼。前两次,校长都摆手道:"我好肃静,怕热闹,不去也罢。"第三次,小小的中学校长竟然向刘大局长发起火来:"烦不烦?我说不去就不去,八抬大轿也请不去。我就这号人!"
东海向七嬷诉委屈说:"武老师不知为什么,后来跟我较起了劲?我想我没有忘他的恩情,从来对他毕恭毕敬的么!"七嬷不好直说,笑道:"他越老越成怪物了。他不知趣,你不会给他个没趣?"东海搔着胖脸笑道:"我不敢。"七嬷道:"那就别理他。"
东海借了二十辆摩托,族中兄弟骑着摆了长长一列去迎亲。然后是一长列大小汽车,好不风光。东海坐在车里,抚今追昔,百感交织,不禁泪下。
秀珍却没有要林业局的小车,也没有通知同事、同学、朋友来参加她的婚礼。老祖父赶着一辆搭有毡顶棚的马车送她上路。
在前踏路的,一般是新娘的父辈,所以队伍总是快马加鞭。秀珍却一定要姑母兼媒婆武七嬷为她领这队伍。那老母骑在小叫驴上,由姬杨牵着。姬杨依然消瘦、憔悴。怕把七嬷从驴上跌下来,或者是不忍妹妹早早进别人家门,他走得很慢。慢驴使得后面的马、摩托、大小汽车也干着急。队伍缓缓的,如送丧。
姬峰、姬小小各骑一匹红马,在两边为姐姐傍轿。后面便跟着东海的迎亲车辆,东海坐在头一辆车内。
姬发夫妇等秀珍的族人亲戚,也坐在男方的汽车里。姬发竟然代司机开着车。坐在这车里的人都紧张地一身汗,他却一副英姿勃勃的样子。
东海幸福而不安,红着脸,不时一瞅前面的轿车。轿车上着大红婚服的秀珍,又与着警服时的情景不同,艳丽无比。她正襟危坐,没有激动,只有对将为人妻的恐惧,脸儿白白的。时候正是酷夏,她的心却处在寒冬里,冰冷冰冷。
姬杨没有再劝过秀珍,见面时眼光总是冰冷、严厉,一再声明不参加她的婚礼。然而婚期临近,他的态度软了下来,主动回来操办妹妹"出门"的事情。此刻,他的心如被蜂蜇了一般,疼痛难忍。
武七嬷银光闪闪的发髻边,簪着一朵红花。她见姬杨情绪恶劣,也愁眉不展的。而头一次坐小车的姬发媳妇,却如新娘一般两颊泛红,微鼓的嘴唇,带着甜蜜的微笑。这个队伍,就这么苦乐不均。
后面车声大作,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喊:"快些,叫前面快些!"前面依然行进缓慢。小小恶声骂道:"急着死去?讨厌!"
小小不惯骑马,紧紧捉着缰绳,只看马头,不敢看前面,一脸紧张。轿车另一边的姬峰,倒抬头看着前方。不过前方什么也没看见,只想心事。
乐莫乐过"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然而哥哥没有了金榜题名的快乐,姐姐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的幸福,姬峰觉自己必须两全其美,才对得起哥哥姐姐的牺牲。小子也真争气,这年竟然考上了清华大学,使校长在固塬不再是惟一无二的了,一时成了本地最大的新闻。
如果说酷热难耐的盛夏里为秀珍所举行的婚礼,让一家人满含辛酸,初秋如梦里清华大学给姬峰的录取通知书,则给家人带得了真正的欢乐,连带着校长夫妇、姬发夫妇也喜不自禁。生活节俭的校长,竟然掏钱让七嬷做了丰盛的酒菜,领着姬峰、姬小小在家里海喝山吃起来。老夫子大醉,早已白丝上头,皱丝上脸,醉里却以为自己正当青春年少,竟哼起了流行曲:"我们是如此平凡,又是如此幸运,生在一个有为的时代,梦想不是幻想,只要默默努力,就能慢慢实现。"
姬发媳妇要把自己没用过的嫁妆缎被送姬峰一床,可惜没送出手。他的衣服被褥日用,姐姐秀珍给置办得齐齐全全的。生来连新衣服也没穿过几件的放羊娃,一下子成了时髦少年,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校长夫妇的钱这回也没送出手,有他的姐夫刘东海哩。姬杨家的艰辛与无奈,已宣告结束。
真是人事沧桑。姬发想到当年上中学时去姬杨家玩,姬杨娘给他做荷包蛋吃。他冷不防进了厨房,却发现还是小少年的姬峰,把蛋壳上残留的那顶点儿蛋白,小心翼翼地在火上烤熟,用舌头舔着吃,几让他心酸落泪。不想姬峰如今风华正茂,也春风得意,又让他羡慕的都有些嫉妒了。
人事也有些滑稽。婚礼上乐不可支的东海,看来婚后生活没有他婚前憧憬的那么幸福。姬峰走的那日,他借故忙,没有来送行。
姬杨、秀珍、小小、校长夫妇、姬发夫妇,在街口相送。上陕师大的芳珍,可以和姬峰同行到西安。姬发高中毕业回中山时,小小还光着屁股打猪草。如今他已是十六岁的大少年了,这学期上高二,依然住在校长家。
一个素质很高的长兄,对弟妹们的成长影响极大。姬峰跟着芳珍上车时,看见车窗玻璃依稀映出的脸庞,自己光润饱满,哥哥则如刀削斧凿,眼泪便夺眶而出,突然额角的乌发一摆,回身紧紧抱住哥哥说:"保重。只要哥身体好,这么多大学生弟妹,日后一定会让你享福的。"姬杨的眼泪一下子也流出来了,搂着弟弟说:"坏东西,看把你张狂的。哥等着那一天哩!"
话虽这么说,但自己的命运,还得自己来改变。弟妹们的爱戴,就是姬杨最大的幸福。弟妹们来日有所成,他自然骄傲,但不会坐享其成。
武七嬷那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浊泪滚滚,道:"好,好!看着你们亲,我也亲。亲人,就要亲!"
姬峰又拉住秀珍姐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会流泪。秀珍抚着他的头发笑道:"家里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里。机会难得,把心全腾出来,放在学习上。"姬峰重重地点了点头。
面对这样的哥哥姐姐,姬峰也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哥哥的责任,走到小小跟前,一拍他肩膀说:"咱们兄弟姐妹,你是画句号的,必须把这个句号画圆满。"七嬷看着这兄弟姐妹五个,一个比一个叫她心疼,只恨他们不是她亲生的,笑道:"到啥地步是啥地步。小孩子家,不敢给压力太重了。别人家想出一个大学生也没那命,你们家出了多少?行咧!"姬峰坚决地说:"不行,他必须考上大学。'死狗扶不上墙',他不打好一个自我发展的基础,谁也不能真正意义上帮他。那年大哥没上大学回来,我就给自己说,一定要上大学,上就上最好的大学。这次报志愿,我只一个,清华,别无选择。'有志者,事竟成',我不是如愿以偿了么?'行百里者半九十',上了清华,也只是我的一个好开头,积蓄些经济力量,我还要争取到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去留学,用我绝对的出色,来报效关爱我的人们。天生我人必有才,天生我才必有用!小小,你就没有这个自信么?"置身于年轻人茂盛的激情丛林,校长觉自己也年轻了,也满怀激情地笑道:"是英雄。英雄气长!"
小小浑身一振,点头说:"我或者不得像二哥出色,其实我老早就咬紧牙关要压好咱们兄弟姐妹的阵脚,做最出色的哩。即便最后不得如愿,我一定是尽了最大努力了,'不以成败论英雄'么!"姬峰道:"这才好。'我辈岂是蓬蒿人?'"打了一个响指,两手往牛仔裤兜一插,飘洒地上了车。姬杨仰天而笑,秀珍却哭了。七嬷也哭道:"死老头子,都是你把孩子们害的。峰儿,我的孩子,好容易考上大学,该松松劲咧。身子骨要紧!"
意气风发的姬峰,感染得姬发也冲动莫名。当然,山里汉子的命运对他已成定局,但盘山路上,难道就不能走出个大气人生吗?
转眼就到了收秋,姬发他们忙了个昏天黑地。因为玉米收后,还要赶着种小麦,怕误了节令,七嬷也上山来帮忙。她和娘儿掰棒子,姬杨气喘吁吁地往场子挑,姬发则岔开两腿,在挥镬挖玉米秆。两个男人,汗水都把背上的衣服浸出了一块一块的白斑,臭气熏人。两个女人身上也汗湿。玉米叶子在脸、脖子、手腕上划过,又经汗水一浸,痒疼痒疼的,怪不是滋味。叶子上的尘灰落在脸上,把他们弄得人眉鬼脸的。老太婆的白发,都成灰黄色的了。
劲气十足的秋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天空总笼罩着一层灰色薄雾。这个时候,最爱下连阴雨。要是不赶着把地腾出来,种下小麦,万一下起了连阴雨,种子就下不到地里了,所以他们晚上几乎只是打个盹儿,也不正经吃饭,只是啃干馍,喝凉水。
六七天功夫,总算把玉米棒子全收到了场里。七嬷和娘儿便从地里往外背玉米秆,姬发和姬杨则忙着犁地。
二春种完了自家的地,开着四轮也来帮忙。那时玉米秆已全背出地,七嬷便让娘儿用镬头挖难以使犁的地角,她把棒子用三刺铁叉摊开,让二春开着车往下碾玉米粒。老太婆腿都肿了,酸疼难忍,眼边围着一圈黑色,嘴唇干裂,却站在车扬起的尘雾中,挥着铁叉,不住哑着嗓门喊:"这里没碾到。坏小子,碾这里!"二春急得喊:"死老婆子,离远点儿,小心车撞着了。阎王老爷子一心要娶你哩!"
"呸!叫你爹弄个猪尾巴给你啃啃。不流涎水了,再教训老娘。"
正说着,车轮下一个玉米棒弹了起来,重重地打在了老太婆脸上。她歪着嘴,哼哼唧唧着,乖乖地站远处去了。
"瞧,阎王给你把聘礼都送来了。再不一边歇着去,发子就得用上好松木做个长条箱子,预备把你装在里面,用轿子抬着送去跟阎王入那黑洞房了。"
老太婆脸疼得说不成话,用手捂着,只拿那多日没睡好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二春一眼。
玉米粒碾下来了,又和碎玉米芯混在一起。老太婆是扬场把式,年轻人都没有她那个技术。可惜一万来斤玉米,堆得小山一般,老太婆一锨一锨扬完,胳膊肿得都举不起来。忙活了二十来天,人人身上脱了一层皮,总算把小麦种下了,玉米也卖了。固塬农民,很少种别的经济作物,因此粮多为患,难卖也卖不上价。姬发的玉米,还是七嬷求情让粮站的熟人买去的。价格就别提了,共得两千来元。姬发把整数拿出让七嬷还债,零头留下来日用。
冬日农闲,夫妻俩和姬杨为来春省些化肥,把周围林里的腐殖土,一锨一锨铲下来,用架子车拉到果园,满满铺了五十来亩。冻土生硬,铲时十分吃力。有一次姬发和姬杨洗澡时,骄傲地拍着胸脯说:"吃没吃苦,这就是证明。专业运动员,也难有我这么发达的肌肉。"
一晃,又到了1989年春天。该到施化肥的时候了,七嬷押着一四轮各种肥料送了上来,不久又送来了农药。钱自然是她厚着脸皮倒腾挪借的。有一次,老太婆苦笑道:"臭小子,赶快发财吧!我实实叫钱借够了。没想到,老来老来,我倒成借钱专家了!"
天气转暖。一些有四年龄的果树,枝头上开出几簇粉色的花儿来。姬发他们知道务果园就得梳花,但是看来看去,却一朵也舍不得梳。后来结下的果子,跟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一个个比鸽蛋大不了多少。
夏收时,又是一场好苦,甚于秋收。
操劳一生的武七嬷,自然歇不下,换上一身旧衣,头上顶个帕子,上山来了。衣服胳肘、腹前、膝头,打满补丁。她肚子大,蹲着割麦难受,便坐在地上往前挪着割。雄风不减当年,只有姬杨一人在她前面,姬发夫妇拉在后面了。
玉米只需把棒子运到场里,麦子割倒后,却连麦秸也要运到场里;为扬场使风,麦场又整在最高一层梯田里,坡路难行,劳动量十分之大。
大家给架子车套上牛,到地里装上麦子,姬杨架辕,娘儿和七嬷在后面推,姬发肩头套绳,弯腰在前面和牛并排拉,艰难向坡上而行。老太婆古铜色脸上皱纹里所落的尘土,已被汗水和成了细泥条,胖身子都弯成了大肉球,喘气如牛。酷热更使她汗流浃背,昏头昏脑,嗓子如着了火。
一次上大坡,姬发只顾用劲,不防被牛踩了脚。他怕一松劲,车退下坡压了后面的女人们,疼也不叫,只用力拽绳。好容易到了坡上坪地,他才龇着牙呻吟一声,一屁股坐在路旁,揉起了脚。姬杨忙歇下车,和女人们赶过来问:"怎么了?"姬发苦笑道:"枣刺儿扎了脚。"一跃而起,又去拉车。
打麦场上净是些技术性活儿。麦子往场里运得足够多了,七嬷便腾了出来,负责麦场的活计。
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镶了玫瑰色霞边的白云。铺满麦子的场地上,老牛拉着石滚子,闷声轰隆着。武七嬷霜髻松拖,黝黑而伤痕瘢瘢的手,一举着鞭子,一捉着缰绳,肿腿一拐一拐的,随着轮圆了的鞭子在空里的尖啸,是哑声的吆喝。
花花独自在麦场边捉虫子玩儿,滚了一身的土。老太婆不时扭头看着,且亲切地道:"乖乖儿,不敢到堰边上去,看掉下去了。"
姬发媳妇从娘家牵来一匹马,套在车里。一次车上来,姬发仰面大叉开四肢倒在被滚子碾得柔软的麦秸上,望着老太婆扎手扎脚的样儿,向娘儿笑道:
"漂亮的女人,都嫁进城里,在舞厅跳舞。像你和大姐这种丑八怪,就只好在这野山凹里跳舞了。"
"死鬼,累得要死,还有劲头打趣人。你漂亮,咋不跟个城里女人疯去?"
村里的责任田顾不过来,校长只好领着两个麦客去收打。
秋天苹果摘下来,有三百来斤,没一个商品果,也就没办法卖。给姬老人、校长夫妇、姬杨家各送了一半百斤,所剩无几,娘儿藏在缸里,花花闹时哄哄她。姬杨家栽的那二亩果园是幼苗,还得几年才能挂果。大中专学生不会被分配到农村,高中毕业的姜家兄弟,在山村算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了,致富路上也总是先行者,栽的果园已初挂果,所以姬发没有给他家送,他们倒给校长夫妇送了些。校长夫妇人缘好,常有山里人给送瓜果、蔬菜、鸡蛋、绿豆、小米什么的。
1990年,果园到正式挂果的时候了。春,花开个如云似雪,人人也心花怒放。
姬杨做了几架三腿梯子,三人从早到晚,爬上爬下,忙着梳花。五十来亩果园,有多少花儿呀,每一朵花都得从手下过,人无不头晕眼花的。武七嬷一到星期天,也喜滋滋来梳花。一把年纪了,又那么胖,在梯子上爬上爬下,竟敏捷如猿。梯子颤颤抖抖,咯吱咯吱直响,害得姬发他们老为她捏着一把汗。
为看果园用,姬发又买了一条公狼狗,与黑子配对,生了一窝崽儿。花花没人照看,便成天钻在狗窝里跟狗崽玩,甚至饿了也趴在母狗肚皮上吮奶。姬发一次看见,心酸道:"好女儿,爹发了财,准叫你活的像个千金小姐!"
花梳罢,又是梳果,忙活个没完没了。有一次大热的天姬发打药中了毒,发热发冷,恶心呕吐,倒没什么危险,就是把武七嬷险些吓死。
这年高考揭晓,录取通知书是寄到固塬镇中的。那几天,校长像只等小鸡出壳的母鸡,耐心而不安地守在门房里。姬小小的通知书寄到,他一看,竟又是清华大学,老爷子都忘了自己是老爷子了,一蹦一跳到家,拉住老太婆就满地转起了圈。七嬷莫名其妙,挣脱他吼:"你疯了?"
校长笑道:"可不乐疯了。我把才气,没传给自己养的孩子,姬杨的弟妹在我这里住了几年,一个个都得了我的才气,小小又考上清华咧。"
"有这号事?天哪,一家子出了四个大学生,两个上清华,天底下哪有这号事?死老头子,别净往你脸上贴金。难道我就没功劳?"
"你是个母老虎。考大学又不是打架骂仗,母老虎有什么功劳?"
"我还是个老狐狸,调教出的孩子自然聪明。"
"你早老糊涂了。"
"你不光老糊涂了,还是个死书呆子。瞧瞧,瞧瞧,越看你越没灵气。"
"人家说,头发越稀,人越灵。瞧我,头发多稀!"
"瞧我,脑顶都秃了。别看我发髻大,那里面搀的是假发。"
"死老婆子,就知道喊!把我都喊傻了。"
"你是在说悄悄话吗?傻了,一对儿老傻子!"
校长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老太婆到姬杨家去报喜。到了门口,老太婆像母鹅一样,迈着尊贵的步子走了进去。恰好兄妹五个都在家等消息。然而,首先从屋里奔迎出来的,是白发皓首的姬杨老爹,摊着两手喊:"喜鹊来了,喜鹊来了!"
校长支住车子,像麻雀一样蹦跳着,乱挥着手哇哇大喊:
"我的孩子,小小考上清华咧!"
"你这臭小子,没大没小……你说什么?"
"我真是日落西山了,说话都糊涂了呀!"
"不糊涂,不敢糊涂!你说什么?我不敢信。"
"我叫你--"
"你真糊涂了。我不管你叫我什么,爱叫什么叫什么。我是说,小小考上清华,我不敢信。"
"那个不糊涂,绝对不糊涂!"
"哈哈!我不活了。我活不成了,乐也把我乐死了!满门状元。天哪,这叫我乐得怎么活呀?乐死我了,乐死我了!"
老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又乱蹬腿,又乱拍地,正大笑,却大哭起来。哭得气堵声噎,脸都憋得乌青。校长夫妇慌得忙过去给他拍胸捶背。他却一跃而起,喊:"我一生下苦,一生吃素,没有脑血栓高血压,乐不死。怕什么?乐呀,放开乐呀!"
"哈哈哈哈!"
全家都涌到了院里,人人乐开了花,笑声震天。
这农家,物质贫困,精神可不贫困。
兄妹五个简直狂喜个忘乎所以,手拉着手,把校长夫妇围在中间,又喊又叫,又唱又跳。小小高高的个儿,却只发条子,显得像姑娘一样苗条,跳摆也像风吹柳枝一样好看,兴奋的嫩脸,则美如彩云。武七嬷望着他们,只是傻笑,不知所措,手都没处放。
忽然,姬杨趴在地上,向老夫妇重重地磕着头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容我按传统方式,向大姑、姑夫行个大礼。当年大姑要没有一句供秀珍上大学的话,秀珍就会跟我一样,自动落榜。秀珍挺不起来,别的弟妹也就蔫了。全仗大姑、姑夫的好心,我的弟妹们才有今日的这全面开花!"另四个也跟着大哥趴地磕头。连姬杨爹娘,也趴在了地上。校长夫妇手忙脚乱,一一往起拉他们。拉到小小时,老太婆突然一屁股坐地,激动、幸福地搂着他,叫着"我的乖乖宝贝儿",号啕大哭。
武七嬷,是许多可怜孩子的人生港湾。她以自己的眷眷深情,在这些孩子心目中,树起了一座爱之丰碑。
慈善之爱,不求出名,不求获利,不厌其烦,不图回报,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拥有慈善之爱者,事实上也就是对人类社会的和谐发展拥有着强烈的责任感。所以亲情、爱情、友情,都有其局限性,都是小爱,只有慈善之爱,才是大爱。武校长夫妇,分明是拥有大爱的人。
芳珍七月份大学毕业时,刘东海本来把她安排在了县中,她却执意要回固塬镇中学。武校长早已感动了她。当初她在志愿表上填陕师大,就是准备还回这贫穷落后的故乡,像武校长那么为人做事。
农历八月十五,在乡里是大节,隆重仅次于春节。十四,姬发就打发姬杨回家和亲人团聚去了。这晚,娘儿把耀州斗盆端到厨房,足足和了二十斤面,然后立在案前,做了个缠龙缀花落百鸟的"大月饼"--俗称饽饽。里面更是千层五花八门,有核桃仁、桂圆、软枣、大枣、柿饼、桃干、果酱、花蜜……凡山中所产,应有尽有。一直忙到半夜,姬发已经二觉醒了,睡意浓浓地喊:"还不睡?"花花也哭了起来。她才熄掉灯,拖着疲倦、沉重的身子回窑。哄睡了花花,姬发笑道:"我也哄哄你吧,怪招人心疼的。"
十五一早,一家人喜气洋洋。娘儿随常打扮,父女却是新装。花花打红铃铛小髫辫,穿千针百线所缝制,如抽象派经典作品那样的百衲衣,两肘下垂着小小的金丝荷包,里面是不知如何得到的冰片等香料,防蛇咬的雄黄,足见她在这家里的尊贵。
花花戴的长命锁,是娘儿陪嫁的银饰打制。这里人即便穷得快讨饭了,女人还动不动就拿出一两件银饰来。据说苗人是远古部落争战中,从这里败走大迁徙到云岭一带的,与这里人的历史渊源相同。只是他们的生活环境更闭塞,更多地保留了先民的特性。苗人女儿的满身银饰,正是这里女儿先前的形象。
这里人,秘宝、家方传媳妇,银饰却外传女儿,女儿再传女儿。所以一件银饰,不知变过多少姓氏,走过多少地方。一件银饰,也就代表了人类的大融合。人类共为一家,本应相亲相爱,和衷共济。
姬发还养了几箱蜂。他戴着网帽,拿着摇筒,摇罢蜂蜜,便到场部接来了祖父。老人带着别人送他的一堆糕点,让姬发去给几个老年护林员去送,说:"你到底是小辈,尊尊老人,没有坏处。"姬发只得抱着花花去了。
七嬷的女儿武大姑娘,因为上班脱不开身,直到十五这天才抱着儿子来给外家送节。她没有七嬷那么刚烈,"路遇横行者",也"得让步时就让步",然而形容气派,到底是姬家骨血外传,面不施脂粉自白,人不事打扮自俏,心地也极善良,敦厚可亲,温柔谦恭,活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从不争高比低,争强好胜。人说:"你娘贴给姬家的,说到底是你的哇,你还没事人一样。舅舅又跟你娘不是一个爹娘生,世事不亲哩!"大姑娘倒说:"身外之物,给怎样,不给怎样?世事亲怎样,世事不亲怎样?舅舅的舅舅,世事亲,甥舅俩见了面,连问一声也不问哩。别说舅舅跟娘连着骨血,舅舅就是娘路上捡的,也是我的亲人。我要有,也贴给舅舅哩,只要舅舅好。天底下,没有比人情还贵重的东西!再说,我爹娘双全,还有几十个堂兄弟姐妹。舅舅可怜的,无爹无娘,就我娘一个堂姐,我娘不心疼他,谁还心疼他?"
娘儿眼泡微肿,眼白布有血丝,正抱着劈柴要到厨房去生火,狗叫了起来,回身一看,是大姑娘母子站在路边。她眉开眼笑,扔掉劈柴,迎了过去道:"莫怕,狗拴着哩。"大姑娘毕恭毕敬地唤着"舅妈",又让孩子唤"舅婆"。虽是情理之中,应当如此,但娘儿比大姑娘小几岁,依然有些不好意思,抱起外孙来,又亲又摩挲,疼个不够。
戴着顶上有颗黑纽的府绸面子瓜皮小帽的姬老人,也出了窑洞,陪着大姑娘母子坐在外面葡萄架下说天。娘儿端出一盘梨、桃、石榴放在石桌上,便进厨房去造饭。
像姬家这么民主气氛浓厚的家庭,在固塬是少有的。娘儿一面忙活,一面夸外甥女命大,说:"有个崽儿就是好!"大姑娘高声笑道:"你还生二胎不成?我看把闺女待承好,也一样!我妈就比舅舅好。太外爷,你说对不?"姬老人抽出嘴里的烟锅说:"都好,都好!"大姑娘一撇嘴道:"太外爷不敢实话实说,'稀泥抹光墙',巴结舅舅、舅妈哩,怕不孝顺。"姬老人笑道:"你那舅舅的确不是个东西,你这妗子倒真寻不出个不是话说。"大姑娘喊:"舅妈你听听,越说他老人家越拍起你的马屁来了。"惹个一家人大笑。
据"乡土历史学家"们说,固塬原名周原,曾和岐山那边的周原争过一阵子谁是周人积聚力量东伐的根据地,争败了,便更名固塬。但周天子姓姬,所以这里的姬姓老人,仍然固执地认为,周人是从这里起而得天下的,姬老人也不例外。他眼前的事,一转眼就忘,已往从前的事,却历历在目。张口从前,闭口早以先。这阵抓紧机会,向外曾孙女讲起了远祖周武王伐商的传说,白胡子尖一翘一翘,白眉毛尖-扬一扬地道:"早以先的早以先,太老爹的太老爹就这么说:人喊马叫,黄风斗阵,周家大军,从中山咱家门前的山道上,东走了。前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匹大叫驴,顶顶肥的驴上歪着钓鱼不用钩的姜家老太公;中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匹马,顶顶膘的马上骑着咱那赤手空拳打死熊瞎子的先人武王祖老爹;"嗦嗦站起,给玄外孙摘了一嘟撸马**葡萄又说,"后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头牛,顶顶犟的牛上驮着咱那养蚕好手武皇后祖老娘。祖老爹跟祖老娘的大事,是老太公保的大媒。老太公管出谋划策,武王老爹管领兵打仗,皇后老娘管押粮运草。老太公出了八百八十八个环环扣计,武王老爹打了八百八十八回连连胜仗,皇后老娘押了八百八十八石足成好粮,咱的先人,就得了老商家天下。咱老姬家的周朝天下,一共传了八百八十八年……"
大姑娘突然喊:"舅妈,快些来!"娘儿在内诧异地问:"咋咧?"大姑娘道:"太外爷涎水流了一前襟!"娘儿急忙拿了毛巾出来,扶着老人的头,先用小指勾出卷进嘴角的胡子,又轻轻拭掉涎水、鼻涕,给扣上松开的纽子。大姑娘看着,都为自己没有给老人擦拭有些不好意思。再怎么说舅妈跟老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自己却是老人的亲曾外孙女呀。
老人余意未尽,咳嗽了一声又说:"谁闯的天下有咱老姬家先人闯的天下久远?吔--八百八十八年哩!我年轻的那阵,最爱干净。老话而今说不起咧。唉,这人一老,想争气也争个不起!"要抽烟。娘儿接过玉嘴铜烟锅,从那绣着双龙戏珠图样的烟荷包里,勾出一指头烟末子来,轻轻按入烟锅,双手递上。老人吮住,娘儿又擦火柴点着。大姑娘赞叹道:"舅妈好老练!"娘儿不无得意地说:"几十年的功夫了。打小儿,咱就爱侍候爹吃烟。"
不久,姬发回来了。大姑娘站起,问候过,笑向儿子道:"瞧你舅爷,走过来那浪子步,小时比你还调皮捣蛋。他可没少挨过我揍!"姬发弹了外孙一榧子说:"听你妈说话,小辈揍长辈。你长大了,也揍你妈。"大姑娘接过花花,搂在怀里不住摩挲。姬发在石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掏纸烟。大姑娘忙从皮包里取出一条猴烟递给他。姬发笑道:"这多年,我口袋里常连几块钱都掏不出来,叫你供烟供茶的。今年果子摘下来,我日子就好过了。你也不宽裕,日后来就来,不用一来必拿东西,自家人没讲究。"大姑娘道:"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只怕你日后有钱了,抽的烟也牌子亮了,看不上我拿的。"姬发道:"哪敢?再有钱,敢在把我带大的人面前摆款儿么?"拆开一盒烟,夹出一根塞进外孙口里说:"汉子,来!"说话间用打火机点着了烟。大姑娘还没来得及拦,那孩子已抽了一口,呛得直流泪,忙吐掉了。姬发拍着他的头,打量着他说:"长了。老祖宗的后人,又出了一条好汉!"
外孙要抱花花。姬发笑道:"那是你的姨,老辈子人哩。抱哭了是你小子不孝顺!"大姑娘把花花送进儿子怀里,一手护着道:"说他,你小时还不是我抱来抱去的?不知往我身上溺了多少回。"姬发不好意思地笑了,道:"要不咋怎么也在你面前端不起长辈的架子来。"那外孙把花花搂得太紧,花花喘不过气,真委屈地哭了。大姑娘赶忙抱回自己怀里哄着。
姬发嘴馋,说不让外甥女来拿东西,却打开她的皮包翻好吃的。不过是些给老人的甜软食品和孩子的小零食,另外大姑娘和娘儿身量相当,所以裁衣时一剪刀裁了两件,给娘儿也一件。姬发翻了出来,抖开说:"呵,你妗子就爱打扮个花不棱登的,骚扰我!"娘儿羞窘地在厨房门口一手挥着菜刀,一手掖着蓝印花围裙,嗓门沙哑地吼:"鬼,你死去吧!"众人大笑。姬发趁人不注意,骚情、讨好地向娘儿瞟一眼,娘儿毫不客气地还他一个白眼,朝地上啐了一口,抽身进去了。姬发咂了咂舌头说:"臭娘儿,烈火金刚起来了!"
当年来这里时,娘儿把先人相也带来了,供奉在窑里。吃饭时,夫妻俩先把大月饼抬进窑里供祖。姬发大大咧咧的,也不下跪。娘儿则跪地磕了三个头,虔诚地说:"先人,趁热吃吧!家穷,没的好东西供先人,先人甭怪。先人在天有灵,照看着老爹身子骨硬硬朗朗的,跟我们多过些年。嫁到外姓人家的骨血,也平平顺顺的。先人也照看着我们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年年有余。"姬发悄声说:"怪不怪?姬家这一百年死去的人,一个个活着的时候,连自家都照看不过来,死个惨兮兮的!死去倒神了,照看人不说,阎王怕他们不说,连玉皇大帝土地公公财神爷都怕起了他们,五谷六畜钱匣子都交给死人照看了。还是死了神气!"娘儿见他不敬先人,愤愤道:"看我不告老爹,叫捶你!"
姬老人难免有这样那样老年人的毛病,就是不拿过去的框框死套现在,即思想不老僵。再就是常年巡林,要从铺天盖地的林涛声里辨别出盗木贼的伐树声、逃走的脚步声,练就了异常敏锐的听觉,偏听见了姬发的悄悄话,大声道:"不告咧!真话。天地鬼神,老爹急得没法子,才信。啥阴骘报应?老爹一辈子积德行善,不亏人,天地鬼神就亏老爹。老爹辛苦养大的儿子们,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天地鬼神没给老爹留下一个来。孙子也不是天地鬼神给老爹留下的,是这大姑娘的娘给老爹死保下来的。天地鬼神算啥?人才是真的。死人一把土,活人才是真的。我就一气活到奔九十,活到孙辈的孙辈都有了,还想活些年头。这方土养人,我的身子骨硬朗,你们也好,我舍不得走。真身亲眼经看着这世事变了又变,有多乐。"说个一家乐。老人更乐,涎水鼻涕眼泪乐个齐流,道:"上不得场面了,惹人嫌。"大姑娘笑道:"谁嫌太外爷,小心舅舅的拳头。"掏出手帕,仔细给老人揩净。
夫妻俩用方盘将大月饼抬上石桌,姬发即归座。娘儿执刀切开,又迈着轻捷的脚步,出出进进厨房,将一碟一碟的菜布在大月饼周围。菜色味俱全,全是自产。有一碟线角辣子,是汉子们下酒用的。果然娘儿提出两瓶酒来。酒香凛冽。酒杯是粗瓷大碗。
娘儿排饭。姬发将外孙揽入怀里,高鼻尖轻轻摩挲着孩子又细又软的头发。也许这是那对他恩深如海的一双老人惟一的孙辈,姬发由来深深疼爱,只觉孩子的头发,散发着特有的让他备感亲切的香味。
娘儿先老后小,先客后主,分派停当,便拿着毛巾微躬身站在姬老人身后。老人道:"坐下来一同吃吧,又没外人。"大姑娘也笑道:"舅妈真是个老派女人。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像你这么做媳妇的?快坐下来。舅妈不坐,我这外甥女就像坐在火盆子上一样,咋坐得住?"娘儿只得从她怀里接过花花,在旁坐下。
老人说:"不拘礼,只要乐,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姬发举瓶倾酒于老人面前的碗里道:"人都说团圆乐,只要是文明人的活法,我觉孤孤单单在外也乐,就是外面的世界不好闯。"娘儿说:"咋不好闯?外头世界你没闯过?一头闯武宜煤窑子去了,险些没把我娘儿们操心死!"
姬发瞪了她一眼说:"哪壶不开提哪壶!给个麦秸,你就当拐棍拄。小心鞭子!"老人笑道:"你抽得她,我就抽得你。汉子打老婆天经地义,老爹揍孙子越没说的了。我也跟你姐夫学了两句文话,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娘儿斜了姬发一眼,一脸得意洋洋劲儿。姬发故意委屈地嘟囔:"谁家娘儿,像姬家的娘儿?老爹惯得她太不像样子了。孙女惯成了母老虎,小心把孙媳妇也惯成了母老虎!"
老人拖长声说:"山里娘儿,穷家小日子的,正如人说,'放下面盆端洗盆,离了猪娃是鸡娃,一辈子活得像苦瓜。'不疼顾些,动不动就拳头鞭子,娘儿还活啥味?老爹是忤逆哩,打过老爹的爹。老爹的爹爱打老婆。老爹十七岁那年,媳妇过门了,老爹的爹又打老爹的娘。老爹的娘,自进这姬家门,大声说话也不敢,这一回大声哭道:'我都熬到做婆婆了,媳妇面前,你还不给我留些脸面么?'媳妇儿也在旁帮着求饶,老爹的爹就是不听,抽得老爹的娘满地打滚。老爹大吼一声夺了鞭子,一折两截,扔大门外去了。老爹的爹又扑过来打老爹,老爹一搡,老爹的爹就坐在了地上,屁股青了好多天。老爹今年九十有二了,打那往后,七十来年里,姬家再没男人敢在老爹面前打娘儿。人说'恶有恶报',老爹忤逆一个,倒也好,落个儿孙孝顺!"大姑娘惊呼:"天哪,我就服气太外爷,嘴里老爹跟老爹的爹鼓捣一大串,硬不糊涂。那么大年纪了哇!"老人举碗向姬发:"喝,快喝,痛喝!"爷孙俩便同喝了个碗底朝天。
庄户人苦,庄户人想从苦中解脱,发现最解脱的办法是出一身大汗,于是就有了庄户人的出汗文化--令人望而生畏的酒就辣角,辣上加辣。姬发夹辣角入口,剧烈的辣感使舌头都卷起来,然后喉咙流火,最后胃都微微灼疼了。他吸溜着,额角渗出大汗珠来,痛快淋漓。姬老人也辣得在吸溜。姬发给老人和自己又倾上酒,却把自己的端到外孙嘴边说:"汉子世界,海量才英雄。来,一条好汉,喝!"孩子抿了抿,就赶紧吐了。姬发又将一只辣角送入孩子口中。孩子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张着嘴要哭。姬发一拍他小小的肩头说:"是娘儿才尿水子多,才爱叫苦连天,好汉把眼泪往肚里流,牙咬碎也不哭。"孩子嘴张半晌,到底把哭声忍了回去。
姬发道:"真是'爱叫的羊羔吃奶多',娘儿爱叫苦,老爹就说娘儿苦,难道汉子不爱叫苦,就真不苦?"老人说:"都该体谅!庄稼人,都苦!"酒沉心热,老人兴起,用筷子轻轻敲着碗沿,仰头眯眼,把男音压抑成不谐调极刺耳的女音,掉牙的嘴里露着风唱道:
唉吔,咱的外头人,
你把苦受咋哩。
正月正过年哩,
你忙活着卷炮仗哩;
二月二龙抬头哩,
你紧活着拾掇使地哩;
三月三桃花开哩,
你远山远水赶羊回来哩;
五月五过端午哩,
你出汗成血赶场子哩。
唉吔--,亲人哪,
回来你裤缝爬满虮子哩!
娘儿不满地说:"苦也苦大半年了,好容易过节,人家昨个熬到半夜,不就图这阵子一家人欢欢喜喜么?老爹倒忆起百年苦愁来了!"老人醒悟,笑道:"是这话,该欢喜。人能活几天?我正觉年轻哩,一晃,就九十来岁的人了。天大的事,大不过一个'死'字。人生在世,一晃,就两腿蹬直不见人了,愁不过来。莫愁!再苦,自家也要想开些,自家也要看着自家些。大节里,窑门上咋不贴副对联?"
娘儿道:"文绉绉的,谁会弄那个?"姬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人了。文绉绉谁不会弄?"老人首先鄙夷地说:"你姐夫也没在你身上少花心血,你把字一个个全当成散弹丸子装铳枪眼子放了。念书就像我这老爷子嘴里嚼着一块母猪肉,只嚼个不烂,还文绉绉哩!白寒窗了十年。趁早打猎去吧!提两只野鸡回来,我爷孙们还能尝个鲜。"娘儿高兴道:"这下你没话说了吧?还是老爹会说话!"
姬发倒真较上了劲,道:"连老爹都把我当龟孙子!我就谄出副对联来,好叫你们服气。"区区语言游戏,姬发岂在话下?他不假思索,就子丑寅卯对道,"听着,上下联:说吃最好这菜。论喝还数那酒。"一面说,一面筷头点着辣角碟子和酒瓶。娘儿笑道:"这算啥?酸秀才,酸秀才,文绉绉是酸味,这菜这酒是辣味,不对味儿。"倒是大姑娘饶有兴致说:"别的不管,字面还对得上,就是平平淡淡没有神来之笔。"姬发奚落道:"呵,你看了几本你爹扔掉不要的书,能比我强多少,就张口神来之笔,闭口鬼去之语了?你干脆之乎者也起来,越对上酸味了!我咋不能呼神唤鬼?还没完哩。听,鬼使神差一句。横批:滋溜--吧叽吧叽。"别人都愣着,不知所云。只有大姑娘伏在娘儿背上,笑个不已。
大姑娘母子要下山了,姬家人送了好远。姬老人被后人们围随着。他年轻时,比姬发还个头猛,还剽悍潇洒。"英雄不说当年",如今他筋骨肌肉萎缩干皱地像个半大孩子,不时提裤子,擤鼻涕。裤子是姬发旧的改制,前开衩纽子也记不得扣,姬发的旧红秋裤都露了出来。大姑娘忍不住笑道:"真真'岁月催人老',不服老不行,太外爷是老了!"娘儿说:"咱们老了,不定还不如老人哩!人都有个老。"说着便给老人揩鼻涕。姬发也蹲下来,给老人束紧裤带,扣好前开衩纽子,笑道:"老爹,你可要挺住哇!再过几年,我成了大款,带你到外面去见见大世界,你就不白活这么大年纪了。"
山里老爷子,人生艰难七八十年,终于成了三合院长者,外屋牛厩,披屋土炕,灶间与牛厩相通,粪臭烟熏,崽哭牛哞。他却在南墙下晒着太阳翘着胡子尖一声长"吔",然后说:"还想咋么?好日子!"不过姬老人是例外,他这时也笑道:"屋漏天窗的小日子,经不起风雨。山里人,小有灾便成大难,老天仨月不落尿水子,就要为果腹愁断肠。老爹没留住儿子们,不就是这穷家小日子的罪过么?老爹是老了,眼睛还亮堂着哩,也不知道外头大世界的人是个啥活法,就想看看。"老人的孩子气,使他的孩子们越觉他可亲。
姬发少不更事,倒不觉什么。经历了亲人间太多的狂喜迎归和凄惨别离,姬老人对这种淡淡的相见和相别,很觉幸福。大姑娘劝了几次,他才领着小夫妻停步,眼看着那母子俩转过山弯不见了,还久久伫立。
天空闪耀着蓝光,大地则洒着金子般的阳光。路两边,怪树盘虬,奇花芬芳。
到了采摘果子的时候,姬发他们实在忙不过来,只得雇了十几个人。1990年那阵,苹果供不应求,而且价格看好,一斤红富士两块七,秦冠一块四。姬发的果园,正式挂果第一年,就收入三万余元。当时在固塬,年收入上万元的家庭,就算富户了。姬发一下子成了耀眼的富人,连姬杨都惊呼:"我为你喝彩!咱们山里人,能从穷窝子爬出来,太不容易了。"
1991年秋,苹果下树后,在地头堆成了山。客商纷纷而来。娘儿和七嬷也不下地了,烧水做饭,只管招待人。老太婆唠唠叨叨说:"山高路远的,客人能来咱们这里就好,不论生意成不成,都要叫客人吃饱。这也是咱家代代传下来的待客之道。"
姬杨领着几十个雇工,在地头论等分级。姬发则迎来送往,和客商舌枪唇剑,讨价还价,也算是初试锋芒。最后,卖得十万余元。固塬是穷山区,少年这就算是大款了。如果说姬杨的弟妹们考大学全面开花,招得了固塬人的羡慕和推崇,而这些为穷所困的山里人,对暴发起来的姬发,却没有敬意,倒是另眼相看个眼睛贼红。
姬发才不管人们在以什么眼光看自己,只管西服领带,春风得意。好朋友姬杨,当然不会眼红他,只会替他高兴,不过也曾私下警告道:"有钱是好事,你可别把好事变成了坏事。我知道你,容易烧得慌,说不定又要花心肠了,不保还要赌博吸毒。"姬发擂了他一拳道:"人家受了这么多年苦,刚刚熬出头,你就冷嘲热讽。我脖子上面不是分不来好坏的狗脑袋,用不着你教训。青春易逝,快给你找个花姑娘吧,钱有叔叔婶娘给你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