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姬发过上了歌舞升平的日子
东海送走秀珍后,把自己锁在家里,痛苦地反省了好几天。走出家门,他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别的女人目不斜视,也不喝酒了,出外或搭公共车,或骑自行车,轻易不坐单位的小车,朴朴实实地做着人,兢兢业业地做着事。校长对固塬镇中的尖子生,进入社会后仍十分关注。东海的变化,自然让他刮目相看。此后东海来,他不再漠然,总是热情地迎入送出。
真是"婚姻不幸事业幸",就在1992年,饱满的叶芽报告春天姗姗来到的消息时,东海升任县组织部部长,不久秀珍也被任命为县林业派出所所长了。
东海的高升,秀珍并不知底细,也不关心,她当这个所长,可多亏东海的一把力。前任调走后,她虽然是所里惟一有大学文凭的,但别的人都比她资历老,她也看不上"跑官买官"那一套,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到所长会轮到自己的头上。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又很小,想见面的人,只恨见面的机会太少,不想见面的人,却总是不期而遇。秀珍见到东海就尴尬,所以很不愿见到他,可同在一个只有几万人口的小县城,总想不到就会碰见。有一次,两人又在街道上打了个照面。秀珍只得打起笑脸问:"吃了吗?"东海道:"还没吃。想来你也没吃。咱们到附近小饭馆随便吃些什么吧!我有话要问你。放心,不是咱俩之间的事情。"
秀珍只得跟着他进了一个小饭馆。东海叫上秀珍最爱吃的饭菜,问:"你又年轻,又有知识,为什么不争取当你们所的所长呢?"秀珍笑道:"怎么争取?况且对我来说,也无可无不可。"东海严肃地说:"我就为的这事。不光发子,县里各林场的负责人在护林上都心有余力不足,你们所里的人倒成日无所事事。我想你当了所长,林业派出所就会变个样子。你有这才干!只要你愿意,私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秀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让你这么操心,真过意不去,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要是以前,我刚到派出所几年,倒不想争官做,免得同事们眼红。太老爹去世后,如果林业派出所出面管一管,云梦山林场就不会那么乱。这主要是所长的责任心问题。我想我当了所长,会很负责的。如果有可能,我当仁不让。"东海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苦笑道:"我知道你愿意,也知道你是为云梦山林场,更是为姬发。'大智若愚,大真似伪',表面看,你对姬发一点那个心也没有,可是我早知道有。我不是成全你。我还没有那么大量!唉,我也是为了云梦山林场。谁不爱故乡的山水?"秀珍把头垂得更低,道:"对不起。"东海道:"你又来了。其实你跟我一样不幸,所爱的人爱的不是自己。好好吃饭,身体要紧。这个现实,我俩先都别面对。"于是不久,秀珍就被任命为所长了。
秀珍出任所长后,所里的作风大变。每个人都专管几个乡镇,定时下去走走。所里办公经费紧张,近处的骑自行车下乡,远处的只有搭车。下乡一多,报销车票又成了问题。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去为难东海,给派出所要了一辆旧车。
云梦山林场既在本县最大,当然是重点。每隔五天,就有三个林警会在山上出现,以致山里人误以为姬发处常住着林警,盗伐时更为心虚。秀珍还让人制作了一块醒目的上写"林业报警站"的大牌子,树在盘龙凹路边,以进一步威慑盗伐者。
早在1991年冬,秀珍就为解脱姬发的经济危机,四处奔走,跑有关林业方面的低息贷款了。嘴唇能磨破,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自己都觉不再是自己,却没有什么成效。要不是为姬发,而是为自己,她宁肯不贷款。现在她虽有了林业派出所所长的头衔,但似乎没有效用,倒是东海的组织部部长有些效用,可惜她和东海的分居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家不太看重她这个部长夫人了。无奈,她便时常拉东海一同去跑。还好,东海从没拒绝过她。直跑到1992年4月,才贷到五十万。
款迟迟不得下来,是因为秀珍不肯按本地风气左右上下用钱打点。按这风气,贷一笔款,至少得三分之一送人。秀珍哪里舍得?实在不得已,她只肯请人一桌饭或送人几百元礼品。于是人家就拖,她只得马拉松式地跑,不断请客送礼,算下来,也花了约两万元。给姬发交代时,她很不好意思。姬发道:"要不是东海哥的大面子,怕还要多花几万元哩。我跟他没有交往,他可不是给我面子,还不是因为你。"秀珍笑道:"他提起我,心里便不知啥味儿,才不给我面子哩。他是给的大姑、姑夫的面子。你不用感激我,也不用感激他,感激两位老人家吧!是他们的德行给你积的。"姬发道:"这我知道。不光他,连你、你哥、槐儿帮我,也是两位老人家积的。护这片林子,两位老人家虽没像我一样冲锋陷阵,可用他们的德行,在后面给我压着阵脚哩。"
款到手时,银行先行扣掉了三年的利息。姬发还过镇基金会二十万元贷款的本息后,只剩下十八万多一点。秀珍对他的安危最关心:"别的事情,没有办法就面对客观现实,'但愿人长久'。"建议他花了一万余元买了台移动电话机,以便有事好及时与外界联系。
姬发做梦也想开小车,再则万一有人重病或受伤,有车也能及时送到山外医院。他又花了约三万元,让秀珍给他买了一辆县建材厂"退休"的"仪征"牌客货两用车。开枪、开车,是林警必备的技能,秀珍亲自开着车来给姬发送。一到盘龙凹,她就跳下车拍着手说:"云梦山真是一个天然的试车场。试车场需要的大卵石路、长波路、坑洼路、石板路、错位搓板路、扭曲路、短波路等等--"姬发抢着道:"别急着等等,还有华姿露、杏仁露、玫瑰露、玛丽露等等连我也说不出个名堂的吃的搽的洗的露哩。"众人大笑。秀珍乌色光亮的眉毛一弯,笑道:"言而总之,在云梦山的路上行车放高速,别有一番令人眼花缭乱,一派飞动,难以招架的飘然滋味儿。"
车体是红色。姬发抚着车,眼角都有些湿了,道:"想不到,真有这么一天,我可用不套马的洋大车张狂了。别笑话,'人不张狂枉少年',张狂是少年的本色!"
剩下的钱,姬发要姬杨去上大学。姬杨道:"'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这不是余钱,是贷款,三年后没的给人还,又要发愁了。咱们用这钱搞些经济林吧,有了收入,还了贷款,然后再说我上大学的事。"于是姬发让秀珍代从杨凌买了数万元的核桃苗,栽了几百亩。从此,日子过的有为而无争,又有一群围绕着他转的人,少年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满足。
姬杨的弟妹,都拥有最难得最高贵的品质,--既才华横溢,又淳朴自然,还从善如流。七月,姬峰大学毕业。本来被分到了一中央机关工作,他却放弃了,而去了一个中外合资的高科技企业。一则学有所用,二则收入颇丰。第一个月工资,他除留过生活费外,所余全部寄给了武七嬷,让以她的名义,资助固塬镇中的贫困生。校长念姬峰的来信时,武七嬷正襟危坐。听着听着,她激动地手捂住了心口。末了,她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天哪,信没写给你,特特地写给了我!信皮子上,还正正经经称我'武姬氏'!我这一辈子,张这么称李那么呼,谁正正经经称呼过我的名字呢?咋怨得我爱孩子们?我的好乖儿,不知叫我有多心疼!说句公道,他比咱们的发子好。你给写个回信,刚出校门,用钱的地方多,要他日后别寄钱了,有心就好。叫他记着我的话,凭本事挣钱,越多越好,不义之财,一分也不能得。"
姬杨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殷实。知识经济时代,巳提前进入这个山里人家。
姬小小已上大二了。生上世时,父母因养活不过曾准备将他送人,大哥姬杨哭闹着硬没让送成。直到上中学,他还穿的是哥哥们小的不能再穿的破旧衣服,甚至穿姐姐们的破粗布花格子衫裤。那个时候,他在同学们面前不知有多难为情。真是今非昔比,如今他的衣着打扮,可以说在那个城乡精粹少男少女云集的大学,也是极时髦张扬的。兄弟姐妹五个,他最幸运,将会有一个最能充分追求和展示自我的人生。
小小的生活,丰富多彩,浪漫有致,是居于深山野林里的姬杨难以设想的。姬杨和姬小小,真是一代人,两种生活,同太阳同月亮同天地不同世界。
暑假,姬杨听人说小小回来了,正在地里干活,就丢下家具,向姬发打了个招呼,便回了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骨和肉,至亲最密。姬杨刚到家门口,小小就飞跑出来道:"哥,我闻都闻见你回来了。你身上的气息,我最熟悉。"姬杨望着弟弟,比自己还高,但瘦高瘦高的。不过胸脯那两块厚凸的肌肉,说明并不瘦弱。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弟弟身上,但更希望弟弟健康。大哥突然伸出双手,把小弟像举杠铃一样,举向空中,放下后悄声说:"不要让你二哥他们知道了,大哥最偏心你,因为你是大哥留下来的。大哥早就知道,你不是这个家多余的人。这个家,没有多余人!"兄弟俩都流下了泪。
进了屋,小小向大哥说了姬峰的情况,笑道:"放心吧,哥,你不会白为弟妹们牺牲的。我们都很努力,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的。"姬杨眼泪又流下来了,道:"我已经为弟妹们个个出色,很觉得骄傲了。不要说我的牺牲,要不是大姑,我能怎么样呢?回来看过大姑了吗?"小小道:"当然一到镇上就去看她老人家。怎么会从大姑家门前绕着走呢?'万事开头难',我们家的变化,要说开头,是她老人家给我们开的头。"
别的儿子都在外面,这个家就算是姬杨的了。父亲总觉是过去的烂包日子害得姬杨老大未婚,新盖了几间瓦房,院里务花种草,花园一般。房内粉白,靠壁摆着时新的组合柜,炕沿也是用瓷砖砌的。炕上被褥崭新。几床被子,都是缎被面,雪白的平布里子。夜幕铺地,兄弟俩躺在炕上,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拉不完的话儿。
"小的时候,一床破被,弟兄们东拉西扯的,都盖不严。说也怪,我和二哥在北京回忆起来,倒有一种美好温馨感。世上的弟兄,多是共患难容易,同享福难。大哥,咱们不能日子一好过,就矛盾百出,要亲密无间到最后。"
"这要看你们。比起你们,大哥算是底层人了,只要你们不嫌弃大哥。"
"大哥千万不敢在弟弟面前自卑。除过长辈,在我们家里,大哥在我们心目中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我现在明白大姑一生为什么会乐于付出了。付出不等于失去,反是得到,能得到大家的爱,能得到一种内心的幸福感。"
"二哥说,他能在北京给你找到事,问你愿不愿意去打工。咱弟兄们在一起,互相也好照顾。"
"那敢情好,只是我暂时还不想出外。"
"人生匆匆,少年掉头就老。亲情不能代替爱情,哥老呆在荒无人烟处,自然遇到合适女孩的机会就极少。我劝大哥,还是早早出外吧,有这么多弟妹给你铺出外的路哩。哥极聪明,山妹不适合你,你的幸福在山外。"
"总觉几天前,我们的小小还穿着开裆裤,不想说话这么老气。真快,我们的小小,已经成熟了!岁月催人老,我也成个半老头了!唉,真快!"
第二天,姬发开着"仪征"车,也来看望小小。反正暑假有四十来天,小小正想去游山玩水,便跟着他们上了云梦山。
娘儿早听姬杨说过小小爱吃油炸面果子,一来就给做了端上桌。小小吃了几个,笑道:"五六岁时,娘带我去赶集,买了一个油炸面果子给我吃,是蜂蜜和的枣泥馅子。那味儿,至今再没吃到过第二回。在北京,二哥带我也吃过西餐,也吃过日本料理,就没有那油炸面果子好吃。今日婶娘做的这个,味也没有那个好。"姬杨道:"那当儿穷,一年到头也没啥好吃的,嘴馋,才觉好吃。今日婶娘做的这个,用料只会比那当儿的好,你嘴不馋了,才觉不好吃。"小小笑道:"我想还因为那时我小,味感最强,所以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了。童心不泯,才会对人世有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这个道理。谁能保持童心不泯,谁就最能享受生命。"姬杨道:"这话有理,但不全面。只有身体最好,又童心不泯,才最能享受生命。以前我给你们的话是好好念书,要争气。现在你们个个争气,我又怕你们太争气反伤了身体,老想向你们说,饱饱吃,美美睡,身体要紧。"
山里娃姬小小,在北京呆了几年,大变样了。姬发夫妇看着眼也新,听着耳也鲜,喜爱得不行,一留就是十来天。娘儿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姬发则陪着他打猎、钓鱼,想着法儿让他开心。小小的交际舞跳得极潇洒,非要教姬发跳舞不可。正好姬发也贪玩,十几天下来,据小小说,他的舞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胜过自己了。
由于姬槐的努力,舆论已给姬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保护伞。秀珍还想让他的保护伞再多一些,曾给争取过县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头衔,均告失败。当然还是想借东海之力,可惜东海不积极,说:"我给说说,不成就拉倒。那是花钱的事情。只要没人为难他,何苦花钱?"
秀珍不甘心。县团委书记胡致国,和她是农林学院的上下级同学。她又想通过胡致国,争取县团委将姬发评为"十佳青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私下果真有每人必须交五千元的条件。看来东海的话是对的,她也就没这心了。
胡致国在学校时,就迷上了秀珍这位漂亮的"学姐"。她与东海分居后,他便向她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没事也要向她献殷勤。"十佳青年"因钱之事,没给秀珍出上力,他便有心通过其他事情来弥补。这年十月,姬发终于借胡致国之力,被"评"为本县"优秀青年企业家"了。
发奖大会的前一天下午,姬发到县政府招待所报到。既然是些企业家,便常去舞厅酒吧。仪程安排是此日晚上在"今宵乐"舞厅跳舞,第二天开会。
秀珍原来为和警服相配,曾把头发剪得很短。偏东海不喜欢短发女人,她只得又把头发留长,挽作个髻儿。此日晚饭后,她脱了警服,换上一袭藕荷色长裙。打开发髻,用绢花在脑后扎住,披垂于背。只一边耳朵上,戴着个大如鸽卵的晶莹润泽的玉耳坠。她极少这样打扮,是要去见姬发了,"女为悦己者容"。更确切地说,是为"己悦者容",因为她害的是单相思。来到招待所姬发房间,只见那小子正双臂大张,两条长腿垂在床外,趴睡在床上。睡也没个睡相!秀珍不由动了淘气,伏在他耳边一声尖叫。他身子一痉挛,然后绷紧如弹簧,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就站在了地上,见是秀珍,才揉着眼睛笑道:"吓我一大跳!"又瞧着她那一身俏丽的打扮,打了一个响指道,"我的这个侄女,'浓妆淡抹总相宜'。怎么这么不巧?你今天不爱武装爱红妆,我倒武装起来了。"
秀珍一瞧,原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当然没有肩章什么的。皮鞋锃亮。乌蓬蓬的头发,半垂在额前。刚健硬朗而又透着秀美,气韵奔放而又气宇轩昂。秀珍笑道:"爱慕虚荣当然不好,但只要心地朴实无华,年轻人么,不妨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古里古怪,荒诞不经。衣着是文化,文化当然多元最好。你呀,生来的衣服架子!穿起西服来,就像个有风度的企业家。夹克牛仔裤,又像个吊儿浪荡的时髦少年。这军装一身,倒让人觉是个信得过靠得住的男人了。"姬发倒了一杯水给她道:"别尽拣好听的说,你只说'丑人多作怪'就完了。叔叔又不打你。"
"行了吧,只比我大一岁,倒老在我面前端长辈的架子。哪来的?爱穿军装,怎么不跟我要?"
"要麻烦你,就大麻烦。军装些些小事,可有可无,就不麻烦你了。姬军回来探亲,跟他赖的。没参军,穿穿军装,也算过过军人瘾。"
秀珍想起,她初对姬发动心,就缘之于衣服。那时农家孩子多着粗布衣服,用皂角洗。姬发跟着姬杨到她家来时,却常穿着化纤料子衣服,衣服上总散着淡淡的肥皂香。现在虽习以为常,当时她却有一种异样感。姬发见她怔怔的,笑问:"又想起什么了?"秀珍脸一红,忙端着杯子坐在床沿上道:"真是莫名其妙,我竟有点感物伤怀。这一段时间,山上没有再出什么事么?"平淡的话,却总是至切的关怀。这样一个既聪明,又有风度,情感善良美好的女子,当初却因为穷而嫁给了自己所不喜欢的人,姬发不由有些心酸,坐在沙发上道:"有人偷树,有地方着火,不过都是小偷小摸小着火,没什么要紧的。"秀珍道:"那就好。现在虽有《森林法》,但主要是原则性的,缺乏具体的可操作性,无法有效制裁那些破坏者,护林当然要难些。况且现有的林业方面的优惠政策,也主要是针对的职工拿国家工资的国营林场,私营林场是新事,政策还跟不上,你在经济上出现困难,甚至林场成了不良资产,是正常现象。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法律、政策将会越来越有利于你,主要是必须挺住。特别是安全,千万小心。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了!"姬发不知说什么好,叹了一口气,点着烟抽了起来。
秀珍觉方才的话未免严肃、沉重了些,忙道:"能够在生活中找到好心境的人,就是在精神上割除了癌瘤。来了就找找乐,晚上咱们跳舞吧!反正你已跟小小学会了。"姬发笑道:"我那两下子,私下活动活动筋骨还将就,上台面可就丢大人了。再说,这副山里野人模样,在那地方,也有碍观瞻。"秀珍道:"有我呢,怕什么?踩了我的脚,保证不喊疼。"
她周身跳动着给人无限希望与活力的亮色,让姬发不由不动兴,一拍大腿说:"成。我是'企业家'了么,至少该感受感受舞厅到底是什么感觉,跳不跳再说。这么吧,一会儿'今宵乐'见。我还要到外甥女家去去,有些事。"秀珍道:"快去快来。知道地方吗?"姬发道:"这么小个县城,一问就知。没有两个'今宵乐'舞厅吧?"秀珍道:"倒是,只有一个。好找得很,就在正街。"两人便出了招待所。姬发要步行去外甥女家,秀珍硬给他拦了辆出租车。车走时,姬发隔着窗玻璃,虎牙露出,向她一笑,煞是动人。那标致而细腻的脸盘上,满写着灵性和情趣。秀珍都忘了还之一笑,只呆呆立着。
华灯初上,"今宵乐"舞厅的玻璃大门,缓缓旋转着。门壁五色灯闪烁不定,明明灭灭。小夜曲从门里荡漾而出,一缕缕,一丝丝,四散开去。红男绿女们出出进进,络绎不绝,笑语喧哗。
秀珍正和县团委书记胡致国闲坐在舞厅幽室里聊天。胡致国身着质料考究、质感柔软的咖啡色西服,衬衫颜色更深,系银白领带,脸皮保养得雪白,神态与衣着一样优雅。秀珍则不时一望旋转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姬发迟迟不到。
很晚,姬发才来到"今宵乐"门前。头一次进这种场合,因觉神秘,他都有些忐忑不安了。镇静了一会儿,才走上台阶,进入大门。一穿白装戴红领结的漂亮男服务员看过门票后,点头一笑说:"谢谢光临!"如此礼遇,姬发很觉受用,含笑略一点头。便有两位穿紫色旗袍的美丽女郎,款款迎来,余音绕梁道:"先生,欢迎光顾。这边请!"姬发跟着两位女服务员往里走时,那种受用的感觉,已经一变而为诚惶诚恐了。玩泥巴的小时,怎么会想到自己还有今天?今天的世界还有这种生活?自己还能受到这样贵宾式的礼遇?人生人世,真是不可思议!
舞厅里面,有小小一方舞池。舞池四周,则有小巧玲珑四五间幽室。池顶并四角,有旋转彩灯,如梦似幻。幽室灯光只一色淡淡的紫蓝。各幽室以月亮门藕断丝连。所有幽室向舞池半遮半敞。幽室里布置优雅,有花团锦簇的盆景、彩屏、丝幛绒幕。丝绒垫套的沙发略低,玻璃茶几更矮。有一种松柏、百合的香味,在幽室飘袅。
坐在沙发上,嘬着饮料,可以观赏旋转门进来的俊男妙女亮相,也可观赏舞池的倩影双双,但别的幽室却神秘不可观。
姬发只觉眼花缭乱。此时乐池管弦高奏,一男歌手长发飘飘,舞姿翩翩,正在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姬发听着这歌词,此情此景里,深有感触。
秀珍等得心焦,双眉紧锁。胡致国问:"你不是有什么心事吧?"秀珍道:"我的心事可多哩,多得连我也不知道这阵我有什么心事。"正说着,突然看见姬发走了进来,一下子喜笑颜开,连蹦带跳地迎过去道:"我还怕你不来了哩。你要不来,'今宵乐'今霄可对我一点乐趣也没有。"姬发笑道:"外甥女婿不让来,拉住非叫我跟他喝一夜酒不可。说了多少话,好容易才脱身。"
秀珍引他进入幽室,介绍给胡致国后,见他鼻翼泌出了细细的汗珠,便掏出手帕递给他笑道:"又舍不得掏钱雇出租车?"姬发胡乱擦了几把道:"反正我腿长,走路不费啥。"秀珍点了"粒粒橙"饮料,亲自捧给他。胡致国望着姬发那出类拔萃的相貌,特别是那狂野的黑眼睛,又见秀珍对他百般关照,早巳生了嫉妒之心。姬发却觉得很惬意、熨帖。
一声悠扬的小号,舞曲开始了。弦乐声里,裙角飞动,一对对舞伴旋转出幽室,缓缓聚向舞池。胡致国见秀珍有跟姬发跳的意思,便邀了另一女子,一路舞下池去。姬发却只看着舞者笑晃脚尖。秀珍道:"这里的游戏规则是男士邀请女士。你不懂,咱们就不拘规则了,我请你。"姬发道:"你这个叔叔真上不得台面,怯阵得不行。你还是跟别人跳吧,让我瞧瞧怎么样。我还没见过你跳舞哩。"恰好一男子来邀秀珍,她只得微笑说声"失陪",与那男子下了舞池。
舞池笼罩着氤氲之气。
秀珍舞姿舞风俱佳,胜似闲庭信步。
姬发头一次上姬杨家,衣着破烂的秀珍,拘谨、羞怯,总在屋里做着什么,非得过他面前时,总是一闪而过。想来既可笑,又可爱。那时她明明崇拜他,可如今她变得如此奔放舒展,标致雅致,都让他有些崇拜了。当然,可笑也罢,崇拜也罢,她一样可爱。她永远在变,但永远不变可爱。
舞曲缓缓而起,徐徐而止。大家回到幽室,略作休整,第二支舞曲又起,是《蓝色的多瑙河》。胡致国仍与别人组对。姬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音乐之美的震撼和冲击,让他旁若无人,指头轻磕沙发扶手,看也不看秀珍。秀珍只得手搭一男子肩下了舞池,裙裾下的鞋尖如两个雀儿在跳跃。
久久,《蓝色的多瑙河》在不知不觉里,又换成了别的曲子。
光源从不同方向射出,随乐曲变幻着色彩。一会儿舞池似下彩雪,红男绿女们身上斑斓夺目。一会儿又似丽天晴日,彩虹高挂。突然间月光朦胧,眨眼又成了烛照幽微。音乐也低下去,随着暗下去的灯光低下去。戛然而止,昏天黑地。蓦然打击乐器破裂开来,灯光骤亮。音乐转急,舞池人影散乱,波涌浪翻,万花迸溅。姬发的身心,早已随之置于激情的丛林里。音乐渐渐徐缓。舞池的双双对对,如微波轻漾,又似无风花落,飘飘扬扬,不知何往。乐声终于不闻,也不知何时,舞池已空落无人。
人在幽室座位上呷饮料,负喧。
姬发醉迷不已,跃跃欲试,偏第三曲,胡致国没有跟旁人跳,只坐在秀珍身旁呷饮料。姬发从他的眼光,已感知他对秀珍很倾慕。他眉清目秀的,倒也配秀珍。姬发和秀珍的家人一样,对她与东海的婚姻不幸很同情,希望她能与东海分手,找一个她真爱的男人。此刻见胡致国欲邀秀珍,便装作自己对跳舞不感兴趣的样子,又一次拒绝了她。曲已奏多时,胡致国终于绝对王子派头向秀珍一躬身说:"夫人,请!"秀珍向姬发道:"瞧他多贫嘴!我只爱听家乡人喊我秀秀、秀珍。"姬发微微一笑。那两人舞入池里花红柳绿中。果然是佳配,一池的男女,全成了他俩的陪衬,似众星拱月。二人则似蝶飘鸟飞,又似鱼儿穿水,于团团舞者里迂回穿梭,如入无人之境,美不胜收。恰恰此一曲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一个女人,戴着高度近视镜,身粗如麻袋,一直无人相约,干坐不住,看见姬发也落落寡合,便凑过来约他。姬发拒绝后,她不肯善罢甘休,道:"舞场拒绝人,最不礼貌。"竟死皮赖脸,动手硬拉起来。姬发觉不雅,忙道:"拉拉扯扯算怎么回事?别拉,我跟你跳就是了。我不愿跳,是跳得不好,怕扫人兴。"胖女人笑道:"没关系。我也不大会跳,咱俩倒谁不笑话谁。"姬发便与她下了池。胖女人岂是不大会跳?她根本就没有乐感,别说进入音乐意境,连鼓点都踩不上,只记着死走步子。姬发扫兴,也只会陪着她天涯海角地死走。
胖女人死走步子还出错,一错就慌,踩了姬发的脚不说,还撞了人,连眼镜都撞落掉地。她跪地摸找眼镜时,舞池哗然。姬发倒忍着难堪,蹲下帮她找着了眼镜。她却羞恼了,一把抢过眼镜,胡乱戴上,大声斥责道:"会跳不会跳?不会跳跑这地方来干什么?"而且毫无礼貌地上舞池出旋转门,一去不回头了。
要是一个男人,姬发非横在旋转门口,当众一通老拳揍他个落花流水,再奚落他一个无地自容。"好男不跟女斗",一个女人,只好由她去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忍羞含辱,回到幽室落座,抽起了烟。这他妈的鬼地方,真不是他来的,无聊透顶。他的自尊心,大受挫伤。
缕缕丝丝的灯光,落于他身,淡蓝淡蓝的。男梁女祝,终于一死化蝶。尾曲里,胡致国拥着秀珍,泛波涌浪飘到姬发身边,笑道:"别不好意思。这场合,乡下来的一般都在观礼席上。你敢走下舞池,就很不错了。"姬发捏灭烟,站起,两手插入裤袋,笑容逼人高傲,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俯视座位上的胡致国,声音不高却极有力量,道:"原来城里人比乡下人的全部优越处,城里人的伟大和有水平以及不浅薄处,就在于能歌善舞。胡大书记生为人的最高价值,就是舞姿潇洒。不易,难得,佩服!"
秀珍没料到他竟能如此不愠不火口齿伶俐,不禁称快道:"致国,小吃一惊吧?谁的老祖宗不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我也是农民的女儿。本来,我听你鄙薄乡下人的话,就准备着敬上几句。他既已敬上,我也就不必痛打落水狗了。好,痛快!"胡致国无言以对,只自嘲地笑了笑。
乐曲又开奏了。胡致国的轻蔑,反刺激得姬发状态达到了最佳。当胡致国向秀珍伸出手说了声"请"后,姬发却没有他那么恭敬,而是漫不经心地道:"秀珍,愿奉陪你这乡巴佬叔叔跳一曲吗?"他一呼就应。秀珍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看也不看那摆着王子派头的胡致国,笑道:"我正要说你雅坐无趣哩。不过来玩玩么,别管跳得好跳不好,只管高兴。"姬发道:"叔叔至于那么笨么?别学城里人,狗眼看人低。"却向胡致国笑道,"贻笑大方了!"于是揽住秀珍腰,才出步,那身与神,便向人恣肆推销着生命之美,已是满座皆惊,及至下池,一片喝彩声。姬发虽来历不明,却有人知胡致国倾慕秀珍,便大声道:"他真是鹤立鸡群,只要稍稍施展魅力,致国就一败涂地了!我先为致国悲痛欲绝。"说是悲痛欲绝,却大笑不止。
光线旋转着,明明灭灭,丝丝缕缕,闪闪烁烁,赤橙黄绿青蓝紫。音乐充斥着角角落落,喧嚣热闹。彩光下,音乐里,酣舞时,被激情的海洋所淹没的姬发,那健美的身段,无处不是音乐、画面,无处不是压抑不住的活力。时而标准动作,时而又自由随意。奇怪的是,他随意的动作,秀珍竟能感应,很巧妙地配合。两人一会儿轻盈如鸟羽翻飘,一会儿又奔放如惊马疾电。飞旋时,秀珍的裙裾展开来,从上到下,成一惟妙惟肖的倒挂金钟,或似牵牛花倒放。而那纤细的小腿,玲珑的双足,正如花蕊。她从大学起到现在,参加过的舞会也不算少了,与多少男子组过对,无一回有与这山里汉子的此种感觉,惊诧莫名,如痴如醉,简直似羽化成仙了。不期扎头发的绢巾突然掉落,她也不顾不捡,一任头发如一股黑色瀑布般飞迸散开,闪着油亮的光,飘旋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不时轻拂姬发富于弹性且精致的脸庞。姬发不避不闪。他那长及眼眉的额发,也跳动摇摆不已。
别的舞者,索性退至四周,腾开场地让他俩尽情而舞。人人看得忘情。舞池中,那一对男女,翩若惊鸿,势若惊涛。人正眼花缭乱时,惊鸿杳然不知所终,惊涛已然波平浪息。曲已绝响,二人回到了幽室。秀珍神采飞扬,兴犹未阑,裙裾遮拥住了姬发双膝。姬发的呼吸轻而微急,温柔地扑在她耳廓粉腮上。
灯光亮如白昼。乐队虽稍息,但仍有细细的、款款的乐声,不知从哪儿流进这小世界,缭绕袅娜。缭绕袅娜的,还有女人化妆品所散发出的淡雅香气。
秀珍在座位上呷着饮料,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望着姬发。不称意的婚姻,城市的钢筋丛林,使她这多年都麻木了。然而走近这少年,就能给她激情。
姬发捻着杯子低头道:"来要带上你婶娘就好了。让那老古董,也感受感受现代人的生活气息。城里真乐!打听着,要有人愿买林场,千万告诉我。转卖了,我好带着老婆女儿进城过活。"秀珍道:"婶娘要不愿意进城呢?"姬发道:"你别笑话,我无心改变她,也不强求她。她要不想进城,在镇上买个地方也可以。她连镇上也不愿呆,我们就回中山老家。时髦女子当然动人,她那种淡淡妆,天然样,更动我心。而且我对她有一种气质美如兰的感觉。平平淡淡也是真,我愿和她过平平淡淡、远离尘嚣的生活。"
秀珍半晌无言,只低头弄裙带。心里是对自己的苦楚,对姬发媳妇的羡慕。如果能掉换的话,她愿意放弃自己苦苦追求到的一切,送给那女人,而做一个土里土气的山里娘儿。一切比起这男人的爱,是那么微不足道。她本来就"生小出野里",爱那野山,要是能拥有着这男人的爱又放浪形骸于那山水间,导养神气,渲和情志,今生她还有何求呢?没有了,别无所求。
胡致国一直在旁闷坐抽烟,这时便姿势极为老到做作地往精致的烟灰缸里弹着烟灰道:"听说你们云梦山野兽特多,不过最令人畏惧的不是野兽,而是一种小小家兽。"姬发笑道:"狗吧?山里狗不常见人,所以凶。"胡致国摇头晃脑道:"山里狗凶是凶,但最可怕的不是狗。"姬发道:"我一时想不来,倒要领教了!"胡致国笑道:"虱子。山里人最不讲卫生。"
姬发脸色青到有些发紫,笑里带嘲道:"你以为你是没有虱子喝血,才这么白肥白肥的吧?我以为凡肥而白者,多生活于猪栏。山里人不是懒讲卫生,不过穷而已。你当然不缺换洗衣服,十几岁的时候不会赤身**,遇生人以手遮羞,可是他们却如此惨不忍睹。他们有虱子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你这号人谈虱色变。可见你这号人,比虱子还卑微。"胡致国窘迫,汗淹前庭,搔头不已。秀珍又一次拍案叫绝,笑道:"再说下去,他就无地自容了。他已经向你搔首弄姿了!"
姬发既已心理平衡,话是随口而出,说出来却觉未免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他是秀珍的同学,说不定将来还是秀珍的丈夫,看在秀珍面上,也应对他友好一些,而不该"二牛抬杠"。于是歉疚地一笑说:"说话不是写文章,要打腹稿,落纸还要反复修改后才拿出来,常常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难免有错。方才的狂言放语得罪你了,请多包涵!"胡致国无可奈何,只能故作大度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灯光几次变换,是提醒人又要狂舞了。有少女从手提包里掏出妆盒,匀着丰唇。突然乐声大作,灯光幽幻,舞池中早已花团锦簇。姬发道:"你跟致国跳吧!我歇歇。别叫我把风头出尽了。"秀珍笑道:"他不缺女伴。你难得出山,又不认识人,还是我'舍命陪君子'吧!"胡致国只好也谦让着。姬发无奈,又揽住了秀珍的腰。秀珍跹跹举步,下了舞池,饰带飘摇。
音乐甚慢。二人从容而舞,且说着话儿。音乐终于转急。舞池堆起鲤鱼斑,空里飞舞彩云片,是灯光闪烁。鲤鱼打挺,云阵涌动,是红男绿女们在狂舞。姬发和秀珍不再说什么,却以丰富的身体语言,在表明着各自的风流潇洒,别致有趣。偶一时,二人在池中远远分开,隔多少人,眨眼,却旋转飞绕穿梭,组在一起。彩灯照耀下,姬发的流线发型,极美。
久久,灯光大亮,舞者又在幽室呷饮料歇息了。舞池中,一位女歌手,正且舞且唱着一首让秀珍心里些微作疼的歌:
长河好改,长城好修,长相知难求。不因天堑银河,不是小人作祟,不意里,错铸就。魂魄如虹已散,空做一场比翼梦。长河好改,长城好修,长相知难求。
好一个"不意里,错铸就"!歌正是秀珍难言之隐。回想对这少年爱之历程,她真有一种"人生如歌"之叹。
别说她和东海分居,即便离婚,也毫无意义。她不会做什么第三者,从而伤害那个善良的女人。漫说她的为人,做不出那种事,即便做得出,也未必得的到。因为这少年深爱着的,是那个女人。
明知无望,秀珍却痴心不改。她与他,生死难共,荣辱可同。
姬发内心简单,从舞厅回到招待所,倒头就睡着了。秀珍内心却没有他那么简单,一夜不成眠。早起对镜,只见眼圈黑肿。
回家前,姬发让秀珍陪着,特意给妻子买了一对蓝田玉镯,说:"裙子什么的,她穿不出来。给那老古董,就买这古董玩意儿最合适。她跟了我,还没给她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哩。"秀珍笑道:"你最时髦,她最老派,偏偏你俩倒能合得来。有趣!"姬发道:"缘分吧!当初几次险些闹分手,不想如今棒打不散了。你和东海到底怎么回事?"秀珍道:"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姬发道:"既然走到一起,就不要轻易说离婚。说不定,时间会弥合裂痕的。我跟你婶娘,就是这样。两口子的事,外人不好多说,叔叔只能说这些。你喜欢什么,叔叔也给你花些钱。"秀珍顽皮地道:"别的我不缺,给我买个喜欢的丈夫吧!"姬发道:"别叫叔叔刮你鼻子。别的都好买,就这个难买!"
秀珍送他到了车站,他才从包里掏出一双布鞋道:"我都不好意思给你。那老土冒,来时一定让我把这个给你拿上,也想把你打扮得土里土气的。"秀珍忙接过一看,是一双有扣带的黑平绒方口鞋,式样极大方,里面还有一双精绣的鞋垫,喜欢得了不得,道:"有钱哪里买这样的做工去?我永远不敢忘上学时婶娘送我的被褥衣物。值钱有限,情义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