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高本后40回写黛玉之死,是因凤姐想出"调包计",贾母作主"弄坏了"黛玉。其实按曹雪芹的原著原意,凤姐既不可能搞"调包计"(见另文《凤姐》篇),贾母也不可能"弄坏"黛玉,为什么?其原因有三:
一贾母对黛玉的态度
第一个原因:贾母对黛玉的态度既不满意又顾全亲情。
黛玉进府之初,贾母对这个外孙孤女是十分疼爱的:"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5回)但必须注意:贾母对宝、黛俩的亲密关系,只定位在(只许是)兄妹关系:宝玉"大观园题对额"后,一头扎进黛玉房中,贾母说:"好,好,好!让他姊妹们(指宝、黛兄妹)一起玩玩吧,让他开心一会子吧,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第17回)这就不啻老太太给宝黛关系定了调子:再亲密都很"好",但只能是"姊妹"间的亲密!(这很像莺莺老母给张生、莺莺定的调子!)
但到第22回宝钗"十五岁"生日,贾母对钗、黛开始分出厚薄来了:她特地"自己蠲资二十两",置酒戏给宝钗过生h。这原因,当然因为宝钗正值十五岁"将笄之年",是当时女孩子的"成人节";但主要的,更因为贾母喜欢宝钗的"稳重和平"。这就等于作者用"背面敷粉"法,间接透露了贾母不喜欢黛玉的不够"稳重和平"!所以脂评批注道:"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表达的是贾母的看法!脂评又批日:"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之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之写'是也。"不写之写"即是看似没有明写贾母"眼中"对黛玉的评价和"不喜",实际却已暗示地写出。
贾母如此厚待宝钗,另一个因素是因宝钗是亲戚,是客人,我国惯礼素重宾客,尤其在"诗礼"之家。但必须注意的是:黛玉同样也是亲戚、客人,贾母却"不闻为之作生辰",而且在宝钗生日宴上,黛玉连"宾客"的待遇都挨不上:在贾母眼里,"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包括黛玉)皆是自己人"。这里的"自己人",别以为是"更亲近"的意思,相反,按照当时"以客为尊"之礼,它意味着把黛玉排除在"客人"之外,可以不依宾客之礼而随便对待。因此脂评对此又批注日:"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奇什么?就是奇在把黛玉这个客人不当客人对待!这原因还是在于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小性儿"、"行动爱恼人"(湘云语),即不够"稳重和平"!(史湘云可是史太君的娘家内侄孙女,她俩对黛玉的这个看法不会不交流。)
正因为贾母的以上种种厚钗薄黛,气得黛玉借湘云把她比作"小戏子",跟湘云、宝玉吵了一架。
到了第29--35回,贾母的"嫌黛"之心更进一步发展。元妃端午赐物:独赐宝玉、宝钗的一样("红麝串"),"倒与林妹妹的不一样";再张道士提亲,黛玉与宝玉大吵了一架,吵得宝玉为黛玉第二次摔砸"命根子"--"通灵玉",吵得黛玉"大哭大吐",吵得老太太"也哭了":"两个不省事的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是宝黛私情第一次当着众人闹破,闹得内闱大乱,闹到老祖宗亲自出面平息。这里的几个要点很可琢磨:什么叫"不省事"?贾母天天为之"操心"什么?"冤家"还算是"兄妹"吗?宝黛事后对"冤家"、"聚头"云云"似参禅一般",细嚼其"滋味",那么老祖宗事后是否也会体味这场"冤家"之大吵的底因呢?脂评总结说:"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宝黛爱情)之大旨。"显然,史太君的"一言",点出了"二玉心事",也点出了她"操心"的"不省事"是二玉的什么事!
因此,经过这场大吵大闹,到了宝玉挨打之后,第35回,老太太的"嫌黛"之心更为明显了:当贾母赞赏凤姐"嘴乖"而可"疼"时,养伤的宝玉想要"勾着"贾母也赞赏几句"嘴乖"的黛玉,谁知一比凤姐还"巧"的老太太立即明白了孙子的用意,马上顶了一句:"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这个"可嫌的"针对性已经很明显,但孙子还不死心:"若是会说话的可疼,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老祖母又给了当头一棒:"提起姐妹(当然包括林妹妹),从我们家四个女孩算起,全不如宝头!"贾母的这两句**的硬话,最明白不过地道出了其一声:黛玉那一宗"嘴乖"的"可嫌"!黛玉不如宝丫头!其"嫌黛"之心岂不昭然矣?
第54回"元宵宴":贾母一篇《掰谎记》,批掰鼓书《凤求鸾》,对此,从脂评至今总认为贾母仅是在批"千部共出一套"的平庸的"古今小说",至少她不会是批黛玉。其实《红楼梦》从无泛泛闲文,作者哪能脱离情节发展,用大段笔墨来批开卷业已批过的"干部一套"的野史小说?让我们来细观这一节的几个要点:
(1)这一节的起始,是黛玉在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拿酒杯"放在宝玉唇边",亲手喂他喝了杯酒。这一过份亲呢的举动,即使在当今青年人的"派对"上,一对情侣当众这么喂酒,恐怕也会招来起哄,何况这是在"礼出大家"的大花厅上?足见黛玉确实"礼数粗忽"!机灵鬼凤姐当即就提醒:"宝玉,别喝冷酒!"宝玉对这类细微心理过节一向是傻乎乎的:"我没有吃冷酒呀。"但既然凤姐都已见了、说了黛玉喂酒之举,贾母们怎会没有看见、听见?她们可不是聋子、瞎子!那么贾母对此如何反应呢?
(2)接着女先儿将说鼓书《凤求鸾》,先简介故事梗概:"残唐有位公子王熙风......"众人因这重了凤姐之名,打断了女先儿:"少混说!"但"什么书没听过"的贾母其实已"猜着"这故事的内容,她反而催促女先儿:连说了两个"你说!你说!"(注意:古典小说中用叠词"你说你说"极为少见,《水浒传》只写了鲁智深有一次道"你说你说!"金圣叹特批日:"只为描写智深性急。")《红楼梦》中只有贾母曾有两次说过"你说你说",这一次是在《凤求鸾》故事刚被打断,女先儿不敢再说之时,足见贾母的"你说你说",是多么急于要让女先儿说下去,催促她俩说下去,显然,她是求之不得有这么个故事,千万别不说!为什么呢?
(3)当女先儿一说到"王公子"遇着"雏鸾小姐",两个搞儿女私情的主角一出场,火候到了,贾母马上打断,"忙道":"不用说了"!她马上趁热打铁、借题发挥,立即开批:"这小姐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
这里有一要点切不可粗忽:《风求鸾》明明是"王熙凤(公子)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是男求女,而贾母为什么只批女、不批男?单单痛批"小姐",反而不批"清俊男人"王公子?她把"凤求鸾"变成"鸾求凤",把男求女变成女求男,如是她所批的"小姐"真的还是鼓书里的那个被求的"雏鸾"吗?那么她真正痛批的"这小姐"到底是谁,只要结合黛玉那杯"冷酒",还不清楚吗?她所批的"这小组"的"不管是亲是友"便想"终身大事"等几个要点,是否恰恰与黛玉对景、暗合?这实在是她对黛玉的一次严厉批斥呵!
(4)接着贾母强调"世宦书礼大家"和"我们"荣府这样"人家",从长辈、小姐到丫头都该"知书识礼"。这也奇怪:如果她真的只是批鼓书的编造、"干部一套",她干吗要扯到我家的"书礼"、"大家"的"规矩"上去?显然她是巧妙地用"掰谎"来宣告"我们"家的"规矩"!
(5)因此最后,贾母总结性地下了明令:"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但这书是她催促、鼓励女先儿说的呀!)"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丫头们不许懂,小姐们如黛玉当然更不许懂、不许说、不许做这样的事!)这是这位精明的老祖宗说话的技巧:她等于是针对想"终身大事"、搞儿女私情的"小姐"(黛玉),下了明确的警告和禁令!--这一点到最后就更明白了:
(6)贾母明明刚下了"不许"的禁令,转眼到点戏时,她点的恰恰是她"不许"的佳人才子的《牡丹亭·寻梦》!并且她还津津乐道地说她自己少女时就听过《西厢记·听琴》《玉簪记·琴桃》!这样一写,作者终究更明白地点出了:贾母的"掰谎记",真是批"书",还是批人?她的禁令,真是禁戏,还是禁情?她是真的"不许"演这种戏,还是明令"不许"做这种事--女求男之事?至此,她"不许"的到底是谁忘了"书礼"的儿女私情?她所批的是哪位"小姐"?只需回思一下黛玉的那杯"冷酒",答案不是更清楚了吗?
曹雪芹的写法实在高明,他对人物贾母有涉私情、碍于"礼体"与亲情、不便说破的言语和心理,就这么相应地用"暗透法",指此说彼、隐隐约约、点到为止。我们如果只读书之"表",不读书之"里",便把《红楼梦》读呆了,用金圣叹的话说:"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
贾母对黛玉的不满,到了第57回"试莽玉",又进一步激化。由于紫鹃用激将法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情:"你林妹妹要回苏州家去了",惹得宝玉痴病大发,口吐白沫,"死了大半个了"!这一下贾母真急了:"眼内出火","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这真叫急不择言,丈母娘对于女婿"林家"(包括她"所疼者独有你<黛玉>之母"的亲女儿贾敏!),竟然说出"都死绝了"这样的狠活,实在无情太过!"凡姓林的"都打走,那么林黛玉呢?是否也在"打走"之列?这是否无意间透露了这么一种潜意识:这个"姓林的"外孙女也"走"了才心净?两眼冒"火",足见她恼火到什么程度!这仅是对丫头紫鹃之"火"吗?她对那个惹得宝玉"半死"的小"冤家"火不火呢?这还用作者写白吗?
如此一次次地不满、批掰、恼火下来,贾母对黛玉的冷漠之心便不奇怪了。譬如早在"白雪红梅"一回(第49回):贾母赐了宝玉"雀金裘",赐了宝琴"凫靥裘",赐了湘云貂鼠面、灰鼠里"大毛褂子",但对外孙女黛玉却一无所赐,是否能见出其心之冷热、厚薄?又如,早在第40回在探春房里,贾母表扬探春招待的"好",说:"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其实宝贝孙子宝玉再"礼数粗、;疏",她也是不会真觉得"可恶"的,这里是否侧面流露了她对另一个"玉儿"--黛玉平素"接待不周"、"礼数粗忽"的不满?再如,第45回"风雨夕":黛玉正值十五"岁"及笄之年,却不见贾母像对待宝钗似的为黛玉过生日,因此黛玉向宝钗诉说:"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这个"他们"从字面看似乎仅指"婆子丫头们",但这是当时有教养的贵族小姐说话的分寸,其实主子不"嫌",下人如何敢"嫌"?譬如宝玉深得宠爱,连管家们都争着奉承犹恐不及,谁敢有半个"嫌"字?因此黛玉所说的"嫌我"这句话,作者又用"背面敷粉"法,衬透出乇贾母、王夫人对黛玉的埋得很深的"嫌"!--对外孙女的"及笄之年"都不闻不问,这是否流露出一种"嫌"?
因此我们说:看不见贾母对黛玉的不满,认为这姥姥与外孙女之间没有矛盾冲突,是不对的;认为贾母对黛玉疼爱到支持宝黛爱情,倾向于择黛为孙媳,更是不对;但如后40回所写:贾母对黛玉嫌弃到"弄坏了"她的程度,则又太过分了!因为:
尽管贾母这位太上家长是封建"书礼"的头号捍卫者,她对于宝玉都曾说:"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若不还出正经礼数,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而宝玉在大面上"见人礼数竞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不像贾珍、琏般"泥猪癞狗"相),所以她才"溺爱"、"纵他"一点儿(第56回)。至于像黛玉这样只想"终身大事"而把"书礼也忘了"的"佳人",当然被她归入"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一类了,她焉能不"嫌"、不恼?
但另一方面,贾母又是特别有涵养,特别要面子,特别讲究"礼体"的老太
太,决不是王世仁他妈一类羊角婆子。她很顾全对托孤的外孙女应有的亲+情。"慧紫鹃"总结说:惟有老太太是对黛玉"知疼着热的人"!(见后文)为她
配药、送燕窝等等。譬如贾母刚痛批完"忘了书礼"的"佳人",转眼放炮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还是"搂她在怀中",表现出外祖母对外孙女的关爱之情。又如第58回贾母因宫中"老太妃已薨",要"入朝随祭"、送灵而离家,她特地"千叮咛万嘱咐"薛姨妈"照管林黛玉"。这内情比较复杂,既有"管"的意思,又有"照料"的意思;既不放心两个"玉儿"又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毕竟又为了关照黛玉的病体,因此黛玉对此"感戴不尽",老太太"也十分喜悦放心"。再如"试莽玉"一回,宝黛爱情明明闹到了公开化,闹得贾母"眼内出火",闹得紫鹃都试探出了宝玉对黛玉是"一片真心,"而贾母的处理方法却很绝:她用一句淡话把这桩"丑事"轻轻抹了:"我当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
我们千万别以为贾母真的没有觉察出两个"玉儿"这么闹的缘故,她可决不是个懵懂的笨婆子,她的嗅觉其实比谁都灵!紫鹃都看出了宝玉的"真心",潇湘馆的婆子和小厮兴儿都知晓宝黛爱情(第57-66回),心眼儿比谁都"巧"的贾母反会蒙在鼓里?她会真以为两个"玉儿"仅仅是"玩"儿?--她这其实是对付宝黛爱情的一种策略:两个"小冤家"闹破天去,我就是用一句"玩话",把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闹得越凶,我越是说"没有啥",装作不懂、不知道,一句话:我就是不捅破、不认可、不批准。像荣府这样的"书礼大家"是最怕出"丑"的,最怕"家丑外扬";而精明过人、老于世故的贾母又最擅于饰非掩"丑",而掩"丑"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捅破"丑",把它当作"玩话"化解掉。贾母的这一手"无为而治"实在厉害:她既让薛姨妈们顺着她的思路抹平事态:"这并不是什么大病",大家"只管万安";又让两个毫无办法:不被认承的爱情就是变不成婚姻!
正因为贾母对付宝黛爱情采取的是禁而不打、的策略,视而"不见"的"驼鸟政策";同时她对黛玉虽然极为不满甚至恼火,但又始终维持姥姥对外孙女应有的亲情和"礼体",因此我们说:贾母对黛玉决不至于决绝到接受"调包计",逼她走上绝路,亲自主持"弄坏了"黛玉的地步,因为这明显违背她的亲情、"礼体"和一贯策略!这是第一个原因。
二贾母并不选中宝钗为孙媳
第二个原因:贾母并不选中宝钗为孙媳。
相对地说,比之黛玉,贾母确实很喜欢宝钗,因为宝钗虽然深怀"金玉姻缘"之心,但从不为此闹事,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随分从时"、"稳重和平",更符合贾母的"德、言、工、容"的标准。这是"特从贾母眼中写出",足以"评倒黛玉"(脂评)。
譬如,贾母特为这个远亲女孩置办"十五岁"生辰酒宴;蓊她全园姐妹们"全不如宝丫头";见她的闺房太"素净",老太太特意拿出自己的"梯已":石头盆景、纱桌屏、墨烟冻石鼎、水墨字画白绫帐子,要亲自给她布置房间,......等等。但是,我们若是只从这些情节,答出贾母已相中宝钗,必会择她为宝玉配偶的结论,那就太把这位老太太简单化了!
还有一种误解:认为黛玉"一无所有",而宝钗则是"皇商"之家,一贫一富,所以贾母必弃黛而取钗,似乎贾母是个嫌贫爱富的贪利婆子。这种理解也站不住脚:第一,薛家徒挂"皇商"虚名,其实"内囊"早已"尽上来了"。宝钗分明跟邢岫烟说:"七八年之先"她也"大官富贵之家小姐"的妆饰,"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该省的就省了","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贾府小姐了(第57回)。每到秋分夜长,宝钗就与薛姨妈母女俩自己"打点针线","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第45回),薛家能说很阔气吗?
第二,更主要的是:贾母的择配标准决不在贫富,她向张道士说得很明确:给宝玉择媳,"不管他(女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第29回)这也是贾府的择配标准:贾赦之妻邢夫人,尤其贾珍之妻尤氏,更尤其贾蓉之妻秦可卿,娘家境况都很一般,甚至"穷得很",但照样娶了做贾府的太太、奶奶。当然邢氏、尤氏是继室(填房),标准可以放低一些,但可卿却是正室"大奶奶",出身乃"贫窭"之家!我们光注意四大家族的"连络有亲",忽略了贾府的这另一个择配标准,是片面的。那么贾母既"喜"宝钗"稳重和平",也并不嫌薛家败落,她是否娶定宝钗了呢?否。让我们看看在薛姨妈对"王夫人等"到处放风说:她女儿的"金锁"必等"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的情况下,贾母是如何反应的:(1)第29回清虚观打醮,她托张道士"打听着":外头有"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女孩子,"来告诉我",给宝玉提亲。这就怪了:她身边明明放着钗、黛两个"亲上做亲"的现成候选人,她干吗还要让人到外边去另找宝玉的配偶?这足以说明:宝钗与黛玉,都不在老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对钗、黛都不满意!(2)第49回薛宝琴进府,贾母第一眼就中意了,又认干孙女,又立即想"要与宝玉求配",可惜宝琴已许了梅家。这再一次说明:贾母根本没有选择钗、黛配于宝玉的念头!否则她干吗只打宝琴的主意,从不提宝钗"与宝玉求配"?为什么贾母既喜欢宝钗,又偏偏不择她为孙媳妇呢?书中同样没有正面交代,照例需要读者"细心体贴"。我们若以文本为据(而不是凭想像悬揣),这原因可能有三个:(1)宝钗比宝玉大了"两岁":这其实在"清虚观打醮"一回已侧面交代了。张道士提亲的那位外家"小姐":"今年十五岁"(同宝钗!当年宝玉13岁),"好个模样儿"(又同宝钗!并符合贾母择配标准),"聪明智慧"(又同宝钗!),"根基家当也配的过"(也同宝钗!)。--作者特意点出的这几条,不正活脱是又一个"宝钗"吗?但贾母拒绝的原因只强调一点: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罢。"也就是说:宝玉年龄还小!贾母的这话需要推敲:(a)张道士所提并不是马上娶亲(结婚),而是订亲(订婚),订亲"早娶",不存在年龄大小的问题,即使订"娃娃亲"都可以,贾;母为什么要拒绝?(b)既然贾母说宝玉"不该早娶",怎么她同时又让张道士"打听着",有好的姑娘就"告诉我",难道宝玉命中又该"早娶"了?。(c)清虚观;打醮、拒婚是在该年五月初一,贾母欲"与宝玉求配"宝琴是在同年冬天,宝玉《年龄并未"大一大",怎么又立即想"早娶"了?(宝琴年龄比黛玉还小。)足见所谓"不该早娶"云云,不过是当时拒婚惯用的、贾母最擅长的很得{体的婉词,说白了就是宝玉年龄较小,而女方大了两岁,双方年龄不合适(她可不会直白嫌女方太大!)。显然,贾母不是"女大两,节节长"的浅薄信奉者,她是十分重视年龄搭配的,当她相中宝琴时,首先"细问"的就是这姑娘的"年庚八字"!袭人确实比!宝玉"大两岁",但那是贾母为孙儿挑中的候选"通房头",比妾、姨娘都档次低,故可放宽"年庚",也是为了更利于"侍候"少爷的生活。--总之,作者特意写一个外家的"宝钗"来让贾母拒绝,等于是侧面地交代了她不择宝钗为媳之由:其它条件都合适,就是女比男大,不理想!(读《红楼梦》就这么麻烦,因为这里面的贾母等人、事绝不简单!)(2)宝钗太"乖巧":宝钗看似"浑厚"、"端庄",其实心眼儿特乖巧。例如在她的生日宴上,她"深知"贾母"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她"便总依贾母素喜者"点几样,"贾母更加欢悦"。又如说到"巧",宝钗奉承道:"凤丫头凭卷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说得贾母当即夸她:姐妹们"全不如宝头!"《......您别以为贾母这么"欢悦"、夸奖就百分之百地肯定宝钗,这位老太太可不是头脑简单的"一根筋"!譬如她特别喜爱凤姐的谑笑奉承、插科打诨、乖巧伶俐,那简直是她的开心果,闲乐生活的滑润剂;但同时,她内心又有很理性、清醒的另一面:"我虽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第52回)结果果然,凤姐最后就栽在"太伶利"上:"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因此贾母固然喜欢"欢悦"、奉顺,但乖巧太过,马屁拍过了头,她内心对凤姐、宝钗又会有另一本账,另一种评价:"不是好事"!倒是像袭人那样"不言不语"的"没嘴葫芦",才真正深得她的信任和喜欢,将之"与了"宝玉。所以说,贾母并不取中宝钗的另一个原因其实正在于后者的"乖巧"和太会奉承。宝钗对这位"人精"老太太奉顺、吹拍,想争取老祖宗对"金玉缘"的支持,殊不知效果恰恰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曹雪芹很熟悉生活:在生活中,心眼儿乖巧的婆婆或太婆,往往很顾忌心眼儿同样乖巧的姑娘作媳妇,因为她深知太乖巧,跟她斗心眼儿可"不是好事",这叫"同性相斥"!倒是王夫人那样的"木头人",贾母很合得来,心里踏实。
(3)宝钗太"素净":贾母不择宝钗为孙媳,等于是她也不相信"金玉姻缘"之说。这很奇怪,什么原因?值得研究。宝钗的脾性是喜欢"素净",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7回),她平素爱穿"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装,并不"奢华"(第8回)。"白雪红梅"一回:十来个姐妹穿着"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十数枝红梅","好不齐整"!一派青春气息!唯有李纨是"青色"褂子(因为她是寡妇,按例不许穿红着绿),邢岫烟是"家常旧衣"(因为她穷),宝钗既非寡又非穷,却穿"莲青色"鹤氅,这就"素净"得有点老气、"古怪",与青春女儿颇不合调!
宝钗的喜欢"素净",一方面是出于她的审美观:"淡极始知花更艳";另方面是出于俭朴,家道衰落,她对岫烟说:"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富丽闲妆?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该省的就省了。"(第57回)当然第三方面也是出于她的性格:就是"古怪"!跟一般的(如大观园的)青春少女不一样。
必须注意的是:贾母对宝钗的"素净",看法是负面的,因为它违背"小姐们"该有的规格、"礼体"和当时传统的"吉凶"观念。当她看到宝钗的闺房太"素净",如"雪洞一般",她很诚恳地指出:这"使不得!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此即"礼体"!)。小姐们(的绣房)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此即规格!)。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此即不吉利!)"(第40回)
贾母说的"不像"、"离格"、"忌讳"三点,份量最重的是"忌讳"。按当时的观念:"素"是与"凶"、"不祥"联系在一起的。《檀弓》日:"奠以素器,以生者有哀素之心也。"注:"哀素,言哀痛无饰也,凡物无饰日素。"本于此,后世便把"丧事"称为"素",如"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终也,"等等。譬如李纨只能穿"青色"褂子,便是"素服",是寡妇装!因此贾母"忌讳"宝钗的"素净",实际上是"忌讳"它的不吉利!薛姨妈越是强调她女儿"在家里"也这么"素净","从来"就爱"素净",就越是说明这乃是宝钗的"古怪"性格、脾气使然,改不了!贾蜀出于亲戚情份,搬出"梯己"物件给她布置房间,也没有用!在这位老太太能心目中,宝钗的"素净",不啻是不祥、不吉的预兆!所以她说"忌讳"。而这也确实预示着宝钗的命运,正如她的灯迷所预伏的:"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像"更香"一样的忧苦煎熬!贾政就早已预感到:宝钗之谜"更觉不详",她不是"永远福寿之辈!"(第22回)贾母可谓细心敏感矣!
准批,我们试想:贾母如此"忌讳"宝钗的"素净":难道她反而不"忌讳"娶这么个不吉、"不祥"之兆的姑娘作孙媳?对于她而言:薛姨妈说的"金锁"必等"有玉的"方可成婚之说是虚的,而她亲自体察的犯"忌"的"素净"才是实的,她可决不会拿"命根子"宝玉的未来,去冒不吉、"不祥"之险!她对这个孙儿的婚姻大事是特别慎重,择配特别严谨的。而宝钗的犯"忌"的、不吉利的"素净"或"不祥"之兆,显然是贾母不信"金玉"之说,偏偏不取宝钗的又一个原因。程高本后40回所写贾母,竟然糊涂到会相信"金玉"之说,拿"宝丫头的金锁"给宝玉"冲冲喜"而成婚,岂不悖哉?
以上我们从三个方面的分析说明:贾母没有也不可能取中宝钗,更不可能为了娶她而"弄坏了"黛玉!钗、黛她俩都没有看中!
三贾母死于黛玉之前及鸳鸯之死
按程高本后40所写:贾母"寿终"在黛玉天亡、贾府抄家之后;其实按《石头记》原稿:在贾府被抄、黛玉天亡之前,贾母就已"归天"了,因此她根本不可能搞"调包计","弄坏"黛玉!贾母之死的时间,作者和脂评确实没有直接提示,但我们根据前80回的有关内容和伏笔,仍然可以推算出来:
(一)贾母死于抄家之前
这是从贾母、鸳鸯、贾赦三人的特定关系,所答出的情节发展的逻辑结论。因为:
第一,第46回"鸳鸯抗婚","色中厉鬼"贾赦下了恶狠狠的毒咒:"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逃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鸳鸯也两次发了斩钉截铁的决誓:"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贾赦)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等过三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我)伏侍老太太归了酉,我或是寻死,或是当尼姑去!"
贾赦和鸳鸯的话,是一处伏笔,说明鸳鸯是死在贾赦手里。因为,"终身不嫁人"和"当尼姑"这两条路,鸳鸯是走不通的,她只要活在世上,贾赦决不会允许她"不嫁"和"当尼姑",还是逃不出他的手心。因此,贾赦留给鸳鸯的其实只有死路一条:"寻死"!即自尽而亡!这就是鸳鸯这个丫头的悲惨结局!清时有人评道:"小鸳鸯,偏不羡双双","双宿双楱事渺茫","鸳鸯二字误称卿"。鸳鸯不光是成不了双,她是惨死在贾赦手里的!
而贾赦呢,贾府抄家之后,他与贾雨村就"锁枷杠"(都铛入狱)了,赦老大就逼不了鸳鸯了,她也就不用"寻死"了。故此,我们可以答出结论:贾赦再次逼婚,鸳鸯"寻死",必是发生在贾府抄家、贾赦入狱之前!
第二,在抄家之前,如果贾母还活着,贾赦也就不敢再次逼迫鸳鸯,鸳鸯也就死不了,因为有贾母这把"保护伞"在。贾母明确说道:"有鸳鸯,我的事情她还想着一点","我这屋里只剩下她一个(还细心侍候),"我有了这么个人(凡事省心)",贾赦"要什么人"只管买去,"就只(鸳鸯)这个丫头,不能!"吓得贾赦、邢夫人只好暂时作罢。尽管贾母坚决留着鸳鸯,为的是"我,我,我!"但在客观上,贾母对鸳鸯还是起着一定的"保护"作用,使她一时不再遭受贾赦凌逼。
据此,我们说:到了原著后30回,贾赦竟敢再次凌逼鸳鸯,贾母这个"保护人"必定先死了,否则,贾赦焉敢再次逼婚?只有贾母已经"归西",贾赦才敢逼得鸳鸯"寻死"。即是说:贾母之死必是在鸳鸯"寻死"之前,而鸳鸯之死又必在贾府被抄、贾赦"枷锁杠"之前。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贾母之死必在抄家之前!她是死得比较早的。这正被鸳鸯说着了:"待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或者寻死"!
至于贾母之死的具体时间,若真按贾赦为她"守三年孝"推算,则贾母应是死在贾府被抄、贾赦入狱之前"三年"。但贾赦与贾珍是一路货色,后者在"父丧"期间就与二尤姐妹"厮混"、吃喝嫖赌了;"色"迷心窍、急于"盘算"贾母财产、又一贯假"孝敬"的贾赦,未必真能"守孝"、"守制",他恐怕是等不了"三年"的,但也不便马上动手(毕竟还有贾政等众目睽睽)。估计贾母之丧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出殡之后,或者等"百日之后"、"满了服",贾赦该对鸳鸯下手了,这丫头的死期到了。照此,贾母之死约莫在贾府被抄之前一年之内!
(二)贾母死于黛玉之前
这主要依据是前80回的两处伏笔。一处是第57回,紫鹃对黛玉的一段"真心"话:"我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朋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作定了(婚姻)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只剩一个亲姥姥!),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慧紫鹃"不愧聪明灵慧!依她"几年"来的体验观察,替黛玉答出了很有预见性的几点:
(1)只有老太太还算是对黛玉"知疼着热的人",王夫人、邢夫人两个舅妈都并不"知疼着热"。贾母在一日黛玉还"好一日",旁人还不敢"欺负",起着一定的保护作用。这"知疼着热"一点说明我们前文的分折:贾母虽对黛玉不满,但还是有"疼"黛玉的一面,还顾全姥姥、外孙女的亲情和"礼体",决不致亲自主持"弄坏了"她,这个结论是对的!
(2)"老健春寒秋后热":你别看贾母在前80回很硬朗,但这老年人的身体状况是很难打保票的,到了后30回,80多岁的她会跟"春寒"和"秋后热"一样,说完就完的。
(3)"若没了老太太,(黛玉)也只凭人去欺负了"。这一伏笔最明白不过地预告了:贾母"没了"之后,黛玉便失去了惟一的保护人,才只得任人"欺负"(如"风刀霜严相逼"之类),乃至"泪尽天亡"。这里,作者通过"慧紫娟"明确预示:贾母"没"于黛玉之前,黛玉被"欺负"而至"天亡",是在贾母"没了"之后!另一处伏笔是第29回,贾母自己的一段急话:"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宝黛)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此语似乎只是气话,其实是《红楼梦》惯用的谶语,与紫鹃的"没了老太太"之言前后映衬照应,预示着到了后30回,这话将似谶成真:老太太先"断气",宝黛俩更"闹"得不可开交。而事实上宝黛爱情一旦"没了"老太太这缓冲剂,也确实必将向更激烈的矛盾冲突发展,必将直接与王夫人等发生正面冲突,而致黛玉面临"风刀霜剑"般的"欺负",直至"泪尽天亡"!
--以上是我们根据文本答出的结论:贾母不仅死在贾府被抄之前,而且死在黛玉天亡之前。因此贾母根本不可能如后40回所写:搞"调包计"亲自主持"弄坏"黛玉!
至于贾母之死的原因,十分可能与元妃的失宠--监禁--薨逝有关(见《元妃之死》篇),它可能发生在元妃的这三个阶段的任何一个阶段。
元春与老祖母有着特殊的亲情关系:她"自幼亦系贾母教养,"与胞弟宝玉"同随祖母,刻未暂离"(第18回),这亲情自是非同一般。从政治上讲,元妃乃贾府中兴、"富贵已极"的擎天定海柱,故而元妃一旦稍有闪失,贾府休矣!贾母之命休矣!"秋后热"的老太太哪能禁得起孙女命运和家族命运的如此晴天霹雳的双重打击?
当然贾母之死的另一个原因,又十分可能与宝玉惹上大祸有关:最大可能是孙儿被牵连进柳湘莲作"强梁"案中,忠顺王府缉拿,宝玉罹祸而逃了一段时间(也在抄家之前)。这依据是黛玉《葬花诗》的一句伏笔:"人去梁空巢也倾"!这"人"当然是共筑爱情"香巢"的那个人:宝玉,他一度离"去"时,他俩的"香巢"随即被"倾"毁,只是"倾"宝黛爱情之"巢"的已不是贾母,而是王夫人!
当宝贝孙子身临如此罹难大祸,老祖母焉能不忧心如焚?她禁得起从此失去家族"命根子"的沉重打击吗?
因此我们推断:原本已"秋后热"的贾母,确实很可能死于元妃蒙难、宝玉罹祸、贾府必将被抄败落的综合原因,她急火攻心而一命归天,恐怕绝非无稽的悬揣!
总而言之,按雪芹原著,贾母之死发生在黛玉天亡之前,这位"知疼着热"的姥姥不会也不可能采用"调包计","弄坏了"黛玉,这是本文的结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