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四姐妹元、迎、探、惜的结局,小妹惜春出家为尼的时间最晚,其意向流露却最早,而且只有她,才把出家的归宿作为自幼立下的、主动的、一贯坚持的意愿。
一惜春出家的预伏
早在第7回"送宫花"时,年幼的惜春就喜欢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起玩耍,并说:"明儿我也剃了头作姑子去,可把这宫花儿戴在哪里呢?"推算起来,当时惜春还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第22回"制灯谜、悲谶语",惜春的灯谜是"佛前海灯":什么"听佛经"、"此生沉黑海"等等,贾政预感她"越发清净孤独","不祥之兆"!脂评批日:"此惜春为尼之谶也。"
第5回惜春的判词和曲词【虚花语】,则把她出家为尼的结局,预告得更明晰、详尽,后文再谈。
二惜春出家的时间
惜春的判词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她的曲词云:"将那三春看破"。这"三春"是喻指迎春、探春、元春;所谓"景不长"是喻指迎春死于孙绍祖虐待,探春"悲远嫁",元春"大梦归";所谓"勘破"、"看破",是说惜春目睹了三位姐姐的悲惨结局,她彻悟了"春荣秋谢花折磨"的必然,于是她"顿改昔年妆",穿上"缁衣"做尼姑了。因此惜春出家为尼,是在"三春"接连遭受"生关死劫"之后,又在贾府抄败之前。
这依据:一是元春的"无常"(薨死)到贾府诸人不及时"退步抽身"而致抄家治罪,中间有一段时间。二是惜春的曲词云:"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明她"觅"出家为出路时,尚有着"韶华"(春光,即喻青春年华,也喻美好岁月,甚至荣华富贵),她是主动"打灭"这"韶华","觅"那出家的"清淡"的。三是如果在抄败之后出家,那就不是主动、自主地"打灭"和"觅"的问题了,而是迫于形势而不得不为之的被动之举了。到那时,就连原来的尼姑妙玉都"遭泥陷",惜春哪能清清净净地"独卧青灯"?四是惜春从"独卧青灯"到"缁衣乞食",是她为尼的两个阶段,前者在抄家前,后者在抄家后,这后文再叙。三惜春出家的原因
总的原因当然是时世使然,家势使然,命运使然,即所谓"末世"、"盛宴必散"、"薄命"!而这些客观原因在惜春身上发酵后,就其个人的独特的主观原因,盖有三:
(一)"矢孤介"的性格
惜春这一形象之所以一直着墨不多,是跟她的一向少言寡语、离群淡泊的孤僻性格有关,因此作者也就相应地很少写她。只在贾母向刘姥姥炫耀时,夸过她会画画,但她只会"几笔"写意,界画和人物并不在行,并且画一幅《行乐图》她要用"一年",宝钗给她"半年",但过了两年到80回之末她也没有画出来。从她的这种疏懒中可以看出她的淡漠消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惜春自幼就是孤僻乖戾性格,使她往往表现出自私、无情。譬如侍候她多年的丫头入画,并没有什么错误,只是私藏了她哥哥的一些钱物。连凤姐都饶过了她。但惜春却一方面说:"二嫂子要打她,好歹带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她连打人都不忍听,一付菩萨心肠。可另方面:"嫂子别饶她,若饶她,我也不依!"又很冷面冷心。但入画是宁府的丫头,凤姐是荣府的管家奶奶,"各家门另家户的,"由她处置入画是越规不妥的。惜春便特地把亲嫂子尤氏请来:"快带了她(入画)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跪下哭求,尤氏、奶娘等人也"十分劝解",惜春还是"咬定牙断乎不肯"饶恕入画。
惜春如此"狠心",这原因是:(1)入画犯了例,"丢了她(惜春)的体面";(2)她"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3)这种"僻性",再加上宁府的污浊"乱账",使她宗奉一个信条:"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这信条相对于宁府这污浊的家庭环境,确有洁身自好、明哲保身的一面;但它相对于善良无辜的丫头入画而言,又表现出只顾自保、自私无情的一面,所以尤氏说她"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而正是惜春的这种只顾"自了"的"狠心",是她最后出家为尼的性格原因。(第74回)
(二)"你们有事别累我"
这个"你们"是指宁国府众多男女主子。惜春是宁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亲妹妹,是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不同于迎春之庶出,份位较低),因此她嫂子尤氏也要让这小姑三分。但似乎有遗传基因在作怪:她老子敬大老爷不愿做官,只喜与道士们"胡羼",一心想着早晚"升仙";他女儿惜春"天生的"一心想做尼姑,只是女儿的出家另有一层家庭原因在:
第74回"矢孤介杜绝宁园府",惜春对尤氏绝情地说:"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宁府)去了。近日我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宁府)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我只知道保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连累我!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这实在是一篇声讨宁府污浊"乱帐"内里的檄文!并且是自家人揭发自家人!宁国府其实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大染缸,冷子兴早就说:贾珍"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二尤姐妹的丫头也说:"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那府里(荣府)谁不知道?"(第63回)因此虽然惜春揭得毫不留情,尤氏也只好"忍"着,因为她"心内原有病(心虚),怕说这些话。"
"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连累我!"这是惜春很有远见的一句话,她似乎也朦胧地预感到了宁府这样下去"以后"必然"有事"(尽管她尚未料到竟会闹出抄家治罪的大事!)。对此,她的惟一办法是"躲是非",不连"累"她就行,但实际上她不受连累是不可能的!
惜春的这次"杜绝"宁府,还仅仅是她出家的预兆;到后30回她真正出家为尼时,才真正与家庭断绝一切关系。一般出家人的口号是"普渡众生",但惜春出家的目的明确地是沽身自保: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然而可惜这一目的或愿望,她也不可能达到或实现,这是惜春的悲剧!
(三)"勘破三春景不长"
以上"杜绝"与"狠心",尤氏说惜春"了悟"了,惜春也说:"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看来她本性是善良的,而佛释的"悟"--看透人生,才使她"狠心"。但其实第74回她尚未真正"了悟",她还是"千金万金的小姐",她仍然想维护"小姐的美名",她尚未参透"千金小姐"们的悲惨命运。
直到后30回,当她亲眼目睹了二姐迎春的"赴黄粱",三姐探春的"悲远嫁",大姐元春贵妃的"大梦归",她才真正"了悟"到"天桃"再盛,"杏蕊"再多,也逃不过"生关死劫",也免不了"衰草遮坟墓"、"人呜咽"、"鬼吟哦"的悲惨结局,于是她毅然决然出家为尼!因此惜春的"缁衣顿改昔年妆"的直接原因,是"勘破三春景不长",根本原因是"了悟"了女儿们的薄命!
惜春的出家跟她老子贾敬的出家不同,后者是一心想做"神仙",最后服丹丧命,具有讽刺意味。而惜春出家可不是信神信佛,而是为了"躲是非"、"觅清淡",其中有她"孤介"的性格原因,但主要的还是因家庭的污浊(这又是当时社会的缩影)和姐姐们的薄命,她一个弱女子对此又毫无办法,只好怀着"觅那清淡天和"的幻想,"把这韶华(美好青春)打灭,"具有令人同情的悲剧性!
四惜春出家哪个"庵"
直觉地想来:应当是栊翠庵吧?其实不是。(1)栊翠庵就在大观园内,并未离开贾府,惜春想要"杜绝"宁府、"觅那清淡",既"杜绝"不了,也"清淡"不得。(2)妙玉比惜春更加"天性怪僻",一山不容二虎,两个"孤僻"的"怪人",绝对容不到一起。(3)作者惯用"随处设伏",而关于惜春与妙玉、惜春与栊翠庵,恰恰从没有一处、一笔稍作伏笔预示!(程高本后40回写惜春、妙玉时有过从,一起扶乩,最后惜春出家栊翠庵等等,不符合人物性格和作者原意。)然则惜春出家之庵,只能是水月庵了:(1)前80回提到城外的尼姑庵,只有水月庵(芳官在此出家)和地藏庵(蕊官、藕官在此出家)。但地藏庵仅是普通的庵名,无甚寓意,并且它在书中只是偶尔一笔带过的陪衬。而水月庵则与贾府的关系很近,来往很多,秦可卿出丧时凤姐即下榻在此庵。(2)水月庵离贾府的家庙铁槛寺"不远",惜春出家于此,家里人照顾起来自然方便一些。(据吴新雷先生考证:南京确有"水月庵",且是江宁织造曹家的"家庙"!)(3)"水月庵"之名,其实内含着佛家的所谓"镜象水月"之意,寓意着人生的空幻和虚无,因此第77回芳官们出家,回目为"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而不是"归地藏"。惜春出家亦同此意。(4)水月庵又名"馒头庵",其"离铁槛寺不远"云云,皆有寓意,脂评对此批日:"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坟墓)',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此意可会!"因此"馒头庵"与"铁槛寺"之命名恰成一对,都预示着贾府和贾氏诸人的盛衰、存亡的"不远"的结局。而这,又正符合惜春出家"觅清淡"又终究"缁衣乞食"、空梦一场的命运!因此:(5)惜春第一次提到剃发为尼,便是与"水月庵"的智能儿玩耍,一开始就预示了她的出家之庵。
五惜春出家后的两个阶段
前文已述,惜春出家是在贾府抄败之前,她的最后结局是在贾府抄败之;后,这样,便使她的尼姑生涯分成了两个阶段:
(一)第一阶段:"独卧青灯"
从惜春说的"你们(宁府将来)有事别连累我"这句伏笔看,她出家时宁府还没有出"事"(抄败)。如若已经出"事",就连妙玉都做不成尼姑,被赶出栊翠庵,"终陷淖泥中"了,惜春哪能顺顺当当地出家"觅天和"?又,从"西方宝树结着长生果"和"觅清淡天和"看:她出家时尚抱有幻想,还没有料到最后也会十分悲惨!尤其是,她虽然"顿改"为缁衣,但仍然清清静静地"独卧青灯古;佛旁,"说明她尚衣食无忧,也没有外界干扰,尚能静心地诵经修炼。惜春毕;竟是宁府的嫡派小姐,"公府侯门女",她再孤僻怪诞,离群索居,乃兄贾珍也{不会不给这位嫡亲胞妹一定的关照。
(二)第二阶段:"缁衣乞食"
第22回对于惜春的"海灯"之谜,脂评批日:"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此批提供了一个信息:惜春这个尼姑后来是穿着"缁衣"(黑色尼姑服)沿街行乞的。这又必是发生在宁府抄败之后:贾珍已与雨村、贾赦等"锁枷扛"了;贾蓉虽被释放,但这个巧姐的"奸兄",对于小姑惜春也决不会"行善";而尤氏在惜春"杜绝宁园府"时就姑嫂不睦,况财产又查抄一尽,她哪有心力、财力照顾惜春?如此这般,最后宁府"有事"终究"连累"到了惜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的尼姑生涯便落到了衣食无给地步,只豁好沿街"乞食"!
另一方面,惜春所在水月庵的主持智通,乃是一个狡猾的骗子!当日她"拐"了芳官出家,是为了"去作活使唤",给她当奴婢丫头(第77回)。从惜春的"独卧青灯"一个"独"字,可知后30回到惜春出家时,芳官给惜春作伴修行、"双卧青灯"都不可能,足见芳官被拘被虐的牢笼生涯,也许她已被虐待而死亦未可知!至于惜春,既然宁府已"树倒猢狲散",那么"势败休云贵",智通在惜春身上再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公府小姐又干不了什么,反而要贴上吃喝,如是惜春就连"独卧青灯"都不可能了,智通把她一脚踢出庵门,逼她走上了"缁衣乞食"的悲惨之途!此即惜春的灯谜预伏的:她终究逃不脱"此生沉黑海"的结局!
在曹雪芹笔下,他对于他"幻造"的"僧道"、"出家"(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甄士隐、柳湘莲、贾宝玉的"出家"等等),作者是浪漫主义地赞颂和褒扬的,他们其实不是真正的僧道和出家,只是一种艺术手法和艺术创造。而作者对于世俗的、现实中的僧道、出家(如清虚观、玄真观、水月庵、净虚、张道士、王一贴、智通、圆心、贾敬等等),作者则是现实主义地批判和贬责的,因为他们都是误人的陷井,坑人的牢笼,杀人的帮凶,狡猾的骗子!,我们切不可把两者混淆,以为作者真的信奉儒、释、道,具有"宗教观念",有着"出世"思想。
六"三春去后"是哪"三春"
在前80回,有四处提到"三春"一词,但其喻指有所不同:一处是元春判词中:"三春争及初春景"。这"初春"是喻指元春,因此这个"三春"是指迎春、探春、惜春,她们三个都及不上元春荣为贵妃的光景。
有两处是在惜春判词、曲词中:"勘破三春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这两句的主语都是惜春,因此这两个"三春"都是指元春、迎春、探春,它是说当惜春"看破"了三个姐姐的悲惨情景后,她便决然出家为尼。
还有一处是秦可卿的阴魂梦托凤姐时的两旬诗体预告:"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第13回)所谓"诸芳尽"、"各自门"是指贾府抄败,"十二钗"等众多女儿们都如春花般凋零,荣宁上下人等东零西散。而这,从情节发展上说,已是发生在迎春惨死、探春远嫁、元春命入黄泉、惜春出家为尼之后,紧接着才贾府抄败,"诸芳"皆尽,"家亡人散各奔腾"。
如此说来,按实际情况而言,应当是"四春去后诸芳尽",为什么只说"三春去后"呢?因为作者用"三春"一词是双关语:是用自然界季节的"三春"来借喻贾府的三个名叫"春"的姐妹。而自然界的春季只有"三春":孟春(正月)、仲春(--月)、季春(三月),并没有"第四春",作者若用"四春"就闹笑话了。
但如果非得钻究"三春去后"是哪三个贾府姐妹?那么只能说是探春、元春、惜春这"三春"。因为迎春"去"得较早,在前80回之末"误嫁中山狼"已被打骂虐待,到后30回开始不久便被虐待致死,"一载赴黄梁","一载荡悠悠",出嫁一年便先行"去"了,在时间上离贾府抄没、"诸芳"皆尽较远,因此这"三春去后"的"三春"可以不包括迎春。
而探、元、惜这"三春"之"去"则更为紧联:探春远嫁后便是元春"大梦归",紧接便是惜春出家,接着便是贾府之败、"诸芳"之尽。就此而言,紧挨着"诸芳尽"的"三春去后",应当是探春、元春、惜春的离去和死去。
但比喻终究是"跛足的",不宜过于胶着。真正原则性的问题还是程高本一后40回所写惜春的结局:虽然也写了她出家为尼,其实只是把她原住的藕香
榭算作"静室",不久又搬入栊翠庵"静养",但并未"剃了头",又有紫鹃"服侍",实际仍活动在府内的一位小姐,反而变得活跃话多,似乎把"孤介"的性格、乖僻的脾气也改掉了,哪里还有半点"独卧青灯"、"缁衣乞食"、"此生沉黑海"的影子?
至于"诸芳"呢?"四美"果然现出了"运气好"的"旺相":探春"服采鲜明"地回来了,三姑爷与周统制一家都调到了京城里,婆家与娘家同在京城,还能说"远嫁"吗?邢岫烟配了薛蝌,"如今和和顺顺"。李纹"已经许了人家",李绮嫁了新科举人"甄宝玉",甄府"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薛宝琴嫁到了梅家,"丰衣足食的很好"。巧姐嫁予周财主家为媳,将来会"升官"、"起家"、"子孙昌盛"。宝钗与李纨则是都要"带凤冠霞帔"的。......这又怎么能叫"诸芳尽"?各自都寻到了"富贵门",还能算"春荣秋谢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后40回显然跟惜春的曲词和秦可卿的预告唱了反调!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