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之死,在《红楼梦》原著后30回佚稿中,是头等重要的"大过节、大关键"之一。
脂评说"金陵十二钗"判词亦无干涉政事"(第5回)。这句掩饰语反而欲盖弥彰,恰恰点明了这里面与"政事"大有"干涉",其中尤其是元春!
元春在书中,是惟一一个上连朝廷、下系贾府的"正册"人物。她的出场--晋妃与省亲,作者已将矛头直接对准"圣上"乃至"太祖皇帝";待到后半部写她的结局,有种种迹象表明,作者将进一步揭开一桩极大的"政事",即皇朝最高统治集团内部的一场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无论元妃之死、贾府之败、诸芳之尽和贾宝玉的最后"悬崖撒手",乃至时势的动荡变幻,都与这场斗争直接间接地发生关系。
惟其如此,探佚元春的结局,对于搞清《红楼梦》原著的原貌、构思和主题,最为重要,也最为难缠。因为这中间恰恰有涉"政事"的某些要点,殊难理解。本文不揣浅陋,仅作一试探,以祈专家们赐正。
一元妃薨逝的时间
元妃之死,肯定是在贾府抄没事败之前。第5回元春的曲子【恨无常】,说得明白:"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脂评对末一句批语道:"悲险之至!"
既然元妃的"芳魂"在梦里向家人发出"退步抽身"的"寻告"之时,她"儿命已入黄泉",那么无疑,元妃死时,贾府尚未事败,尚可"退步抽身"。但既然她如此急切地警告家人赶快"退步抽身",则维时后者们的处境肯定已十分"悲险"。--这说明:元妃之死,是在"天伦"们的种种劣迹业已暴露之后,又在贾府尚未被抄没事败之前。
二元妃的失宠与j□j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日",似乎说元妃之死,是十分突然,猝然暴死的。其实不然,这句曲词,仅仅是指从"荣华"转入"无常"的迅速(佛语所谓"无常迅速"),两者间隔之短暂,亦即"瞬息繁华"之意。这个"无常",无论指贾府家势的变幻,还是元妃的薨逝,实际上都有一个过程。前者有一个从事发到抄没的过程;而后者,更经历了失宠--j□j--薨逝三个阶段。这有没有根据呢?先谈元妃失宠的根据。
(一)《乞巧》之伏
第18回元妃省亲时,演了四出戏,其中第二出是《乞巧》。脂评批语道:"《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这一脂批,很容易产生两点误解:
一是由《乞巧》一折而变成了整本《长生殿》,于是令人以为元妃之死全然跟杨贵妃一样:也是因突然爆发战乱和兵变,皇上携元妃仓惶出走,途中迫于兵谏或大臣凌逼,元妃亦同样被活活勒死或吊死。二是既然"伏元妃之死",而不是伏元妃失宠,那么她必是猝然暴亡,中间并无失宠的过程。
其实,所谓"伏",仅仅是隐寓或暗示情节发展或人物结局的一种文学手法,其具体的方法之一,便是运用隐喻或借喻(《乞巧》之伏用的便是"喻"法)。而"喻"的前提:首先喻体与本体必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事、物;其次两者之间有某一点或一些相同或相近之处。设若两者完全相同,这叫重复,便不成其为"喻"。设若曹雪芹把《长生殿》的剧情或杨贵妃的故事,改名换姓地统统重写一遍,则《红楼梦》还成何等文字?作者也决不至于低能到如此地步何况他更有比《长生殿》精深宏大得多的题材和旨意要完成。那么作者为什么偏偏撷取《长生殿》中《乞巧》一折来预伏元妃的结局,而不是借用诸如《j□j》、《埋玉》(这才是真正写杨贵妃之死的),或者《制谱》、《舞盘》(这才适于省亲时演出)来隐喻元妃呢?原因只有一个:作者的用意,恰恰在借此暗示元妃是因失宠而死!(脂评当然不会预卜到后人会有误解,便简截地批语为"伏元妃之死"。)且看《乞巧》一折的要义:这折戏,在洪异的原作中名为《密誓》,它集中写杨贵妃虽"蒙陛下宠眷",却忧虑重重,"只怕日久恩疏","宠难凭","恩移爱更","魂消泪零,断肠枉泣红颜命"......一句话,她就怕失宠。于是唐明皇对她信誓旦旦:"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有渝此盟,双星鉴之"。但事情发展的结果,恰恰证实了杨贵妃并非瞎耽心:"劫难将至"、"果背今盟",不仅确实"宠难凭",而且使她一命呜呼入黄泉。--因此这折戏的要旨,可以概括为一句:"却笑他人世情缘顷刻间"(剧中重复了两次)。而小说家曹雪芹,看来正是相中了这折戏的这个精义,拿它来暗示元妃今日虽蒙皇上宠眷,晋妃省亲,但日后终究"宠难凭","顷刻间"便"恩移爱更"、"劫难将至"、失宠惨死的结局。总体的看,元妃与杨妃的际遇,虽然甚不相同,确有许多相似之处:(1)两者都是贵妃与皇上之间的事情;(2)她们都从恩宠优渥,到"宠难凭",到"魂销泪零";(3)她们的失宠,都不是由于自身的过愆,而是因"劫难将至"--外力的作用;(4)构成这个外力的成分,如"杨国忠"和上层重臣,也庶几类同;(5)她俩都是家族的台柱,一旦倒台,家族也"顷刻间"随之"忽喇喇似大厦倾"。......惟此种种,作者用杨妃来伏元妃,是十分贴切、极其巧妙的。而正是在这种隐喻中,我们才得知元春这位贵妃娘娘,最后也难逃"断肠枉泣红颜命",与"十二钗"中其他女子一样,终究跌不出"薄命司"中!
(二)"路远山高"之喻
关于元妃的被j□j,也并非是无根据的悬揣,关键在于对【恨无常】中"望家乡,路远山高"一句的理解。
元妃对于"须要退步抽身早"这样重大而急迫的警告或信息,为什么不在生前或弥留之际及时向家里人传递,而只能到死后才靠"芳魂""梦里寻告"呢?是因为她维时"路远山高"--远离家乡的缘故吗?不是。理由是:元妃她最后怎么可能"远离家乡"呢?
第一种可能:元妃也跟杨妃一样,因战乱而随皇驾逃到了远离家乡的陕西马嵬坡之类地方,然后暴死。但这种设想,我们于上文《乞巧》之伏已析,作者是决不致照搬杨妃故事的。第二种可能:由于边事,元妃随御驾亲征,到远离家乡的半途或边关猝死。然这种可能在清代并无先例,如康熙三次亲征等等皆然。清皇朝甚至对文武官员都"不准挈眷赴任"(《清稗类钞·爵秩类》),这种禁令直至乾隆四十一年才稍有变通(此时雪芹早已亡故)。第三种可能:元妃随"圣上"巡幸,死于远离家乡的某地。但诸如"太祖皇帝"南巡,作者是把它当作往昔的盛世盛事,在前部元妃省亲、贾府中兴时也仅作回忆性的补叙,到后半部"末世"之尾--"食尽鸟投林"时再不可能重复写及了。第四种可能:维时元妃身在行宫,不在"都中"。然而诸如长春园、畅春园、圆明园之类都在京郊,即使是热河的"避暑山庄",距京师也够不上真正的"路远山高"。况且,如果元妃真的在行宫病危,"爹娘"们跑去探望总是可以的吧,为什么到死后才"梦里寻告"呢?
笔者理解:"望家乡,路远山高"一句,不是也不能实解为"远离家乡"等等,而是形象化的比喻与夸张。其真正含意不外两点:(1)还是喻指元春被"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宫中),"朕躬禁锢","抛离父母音容","骨肉各方","竞不能见",其宫禁之森严,诚如"隔墙如隔千重山"(尤其到她被j□j之时,更是如此!待下文探佚)。(2)更主要的,这是隐喻人鬼殊途,阴阳之隔:必须注意,元妃的这句话,是在她"儿命已入黄泉"之后,她的"芳魂"在阴间的哀叹,维时她只好站在"望乡台"上遥望家乡,冥中"寻告"了。这阴阳之界、人鬼之隔,诚乎是"路远山高"!
如果是这样,问题就来了:元妃为什么直到死后,才向爹娘"梦里寻告"呢?要知道,在她生前,尽管"朕躬禁锢",乃母王夫人仍是"一月(每月逢二六日期)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见第18、16回);尤其到她病危或临终,"爹娘"的探望应当说更是谕制允许的,为什么她不趁机"寻告"?纵然此时家属已不能相见,至少也可通过太监夏守忠抑或小太监之类通通风、报报信吧?为什么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呢?答案只有一个:维时贾府的祸事已发(被弹劾),元妃由于某种缘故(譬如失宠和违法悖旨的举动等等),已被幽禁监视了起来!
乾隆六年--亦即恰恰在允禄、弘皙等人的逆谋大案揭发,曹家再遭巨变、彻底败落的次年!--有一禁约太妃、母妃、后妃本家不许传送妄行的上谕:"凡宫内之事,不许向外传说,外边之事,亦不许向宫内传说......嗣后本家除来往请安问好之外,一概不许妄行。"
这一谕旨,绝非空谷来风,而是大有文章的。它曲折地透露了:在当时每当上层一有重大的政治事件发生,宫中的"消息灵通人氏"--后妃们与本家之间,总有"里外传说事非"之事。譬如在曹家被抄之前,确也曾有暗中派人传递信息、转移财物的事实。在《红楼梦》里,在第72回"雨村降了"之前,贾赦就能提前得知消息,于第65、68回,他慌忙派儿子贾琏两次赶往"平安州"以保平安。作者用"反行之法"所写的这一笔,与乾隆的上述谕旨相互参证,说明当时后妃的本家--如贾府之类--在宫中确有极灵敏的耳线,经常"里外传说",一有风吹草动即能预先得知,及时行动。
但到了后半部佚稿,当贾府事发之时,既然连元春这位贵妃娘娘都不能在生前"寻告"家人,甚至,连她生病直至死亡都不能及时告诉爹娘,直到死后才由"芳魂"去寻告"儿命已人黄泉",则只能说明:这时的事态已极其"悲险",严重到连元妃的"本家(2e夫人之类)来往请安问好"的例行省视亦已被取消,即是说:她已被隔离j□j了起来(甚至被打入冷宫亦未可知)!--这才是在她生前之所以"望家乡,路远山高"的真正底蕴!细想起来,元妃的最后境状,是十分险恶、凄楚、悲惨的!
那么,为什么大小太监不能为之通个风、报个信呢?这也正说明了元妃已被禁闭监视之故。按情理,元妃也许是曾试图派人向家里送过信息的,但一经发觉,或被首告,反而成了非j□j元妃不可的原因之一。因为,譬如乾隆的上述那条上谕,首先就是"谕总管太监"的:"今尔等不时稽查,如各宫首领太监有不谨之人向里外传说事非,或经查出、或被首告,必重处数人,以儆其余。若经朕躬访察得实,即系尔等总管之罪。"在这种情况下,哪个太监还敢通风报信、自招罪戾?再说,与贾府有交的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与周太监之类,按书中所写,本是些贪酷势利之徒,一旦贾府事发、元妃势倒,他们决不肯有丝毫牵连,反而会落井下石(脂评对戴权与贾珍做交易的"逗蜂轩"批语道:"轩名可思!""可思"的正是这批蜇人的马蜂--太监们)。很可能:到后来秉承上谕,幽禁、监视元妃的,正是他们!
三元妃失宠、失势的原因
元春在生前的最后阶段,落得如此下场,其原因何在呢?从书中的有关伏笔看,大致有三个方面原因:一是贾府的"杨国忠"们的连累;二是"娘娘夺锦"--宫闱斗争的可能性;三是"虎兕相逢"--皇朝上层内部斗争的激化。以下分而述之:
(一)"杨国忠"是谁
第30回,宝玉无意间拿体态丰腴的宝钗比作杨贵妃,招来了宝钗的一句狠克:"宝钗听说,不由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宝钗这位"山中高士",无论对于乃兄薛蟠,还是贾府伯叔兄弟们的所作所为,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她一向"不干己事不张口",从不轻易置臧否。但她的上述这句"回思"了一番才说出的反唇相讥,终于把她心底对贾府诸人的评价或看法,一语道破。这一反讥厉害得很,它一方面划清了界线:自己决不是杨妃;同时又狠狠地讥刺了贾府的那些因元春晋妃而得意忘形、作威作福的"杨国忠"们,言词十分尖刻,又确实击中了要害。更须注意的是:这在作者,又是一处重要伏笔,它与《乞巧》之伏以杨妃喻元妃相照应,预示了贾府的一些"好哥哥,好兄弟",也将跟杨国忠害及杨妃一样,最终危及元妃。那么,这里的"杨国忠"是指谁呢?
(1)首先,在宝钗意下,当然是指宝玉。杨国忠本是杨贵妃的哥哥,而宝钗非要加上"好兄弟",显然是为了把宝玉也圈划进去。而从后30回佚稿中宝玉身陷"狱神庙"等迹象看,此人的叛逆性行为发展到后来,也确是"祸及"贾政乃至元妃的祸根之一(譬如柳湘莲的"作强梁"一案,恐怕就要牵连到宝玉,见另文探佚)。只是宝玉所闯之"祸"的性质,全然不同于"杨国忠",然而在标准淑女宝钗眼里,以正统观念衡量,宝玉的"越发没了经纬"的行径发展下去,也不过属于殃家败业的"杨国忠"一类。
(2)所谓"好哥哥",自然是指贾琏、贾珍等辈(元春的亲哥哥贾珠,早已去世)。这一点,作者在第16回也有意作了呼应:紧接元春"加封贤德妃"之后,凤姐对刚从江南回来的贾琏说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贾琏大言不惭地说:"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这段对答说明:贾府中以"国舅老爷"自居的杨国忠式的人物,确有人在。
至于贾珍,他的"得意之状"并不亚于琏、凤。只是在写法上,对他与"杨国忠"的关联,作者并不像对贾琏那样予以明点,而是用了暗透之法。第72回,当林之孝回来通报:"雨村降了。"贾琏说:"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林之孝的回答十分重要:"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贾珍)和他更好。"这一伏笔,把将来由雨村事发而连及贾珍,他的种种不端终于暴露,以致累及元妃并抄没宁国府的脉终,传达得一清二楚。而这,正是贾珍这个"好哥哥"与"杨国忠"一语的暗暗关联处。(3)作者或宝钗的"杨国忠"一喻,如果不胶着于字面,而是从祸延家门、害及元妃这一实质性意义上理解,那么其首要分子,恐怕还是贾赦,否则,他决不至于"锁枷杠"了。只是宝钗以"杨国忠"反讥宝玉总要力求对景,不能生拉硬扯到"好伯伯"身上去;再则:贾赦毕竟是长辈,凡事"瞻前顾后"的宝钗对他,照例采取了"为尊者讳"的态度。更主要的是,"杨国忠"一语毕竟是比喻,比喻总是"跛足的",不能要求面面俱到。
但在作者,他对贾赦的不法活动的后果,是多处作了明确交代的。如第72回,紧接上述"东府大爷"一句之后,林之孝说:"老爷(贾赦)又喜欢他(贾雨村),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这句伏笔,用陈其泰的话说,将"引起后半部文字"!当然,陈其泰仅是针对续书后40回说的,但其实,这些伏笔对于后30回佚稿,更为重要,情况亦更严重得多!
从以上这些可能祸及元妃的贾"国忠"们的构成人员看,元春在【恨无常】中那"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的"天伦",决非狭隘地仅指"爹娘",而是针对更多的家内亲属而言的。"天伦"即人伦,本意即指包括父母、伯叔、兄弟在内的亲缘关系。《红楼梦》中说"不能遂天伦之愿",平儿骂贾瑞"没人伦的混账东西"等等,都是在这一意义上用这个词的。再说,贾政夫妇本身并无急须"退步抽身"、不然必致抄没家门的犯法行为;真正触犯法网、罪不可恕,亟须元妃发出严重警告的,倒是赦、珍、琏、凤一千人(还有冤而枉哉牵涉进去的宝玉)。
贾府的这些"国舅老爷"、"国丈老爷"们,他们那一系列"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一旦被揭露(弹劾或上奏),"圣上"龙颜不悦甚或震怒,是可以逆料的。于是,他们终于像杨国忠祸及杨妃一样,连累了贾妃。而这,恐怕正是促使"今上"对贾妃从恩宠转而冷淡,乃至失去宠信的第一个原因。
然而,贾"国忠"们的种种不法"营生",至多还仅仅是些"辫子"。在封建官场,"辫子"人人有之,"官家"可以揪,也可以不揪。况且,按元妃的身份地位,本可以起一定的保护或挽救作用,但为什么最后贾府却被一揪到底,甚至连元妃也倒了霉呢?这里面肯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在。因为,按封建社会和清代的常例,像贾府和元妃这样有权势的家族和人物之倒台,通常须有三个条件:(1)其自身有"辫子"可揪;(2)更有权势地位的人物或集团从中构难;(3)出于某种政治斗争的需要。
让我们再分析下去:
(二)"娘娘夺锦"与"方相之旧"
第72回,正当贾府愈见"家道艰难","家亲"与"外祟"内夹攻,衰败之势已成定局之时,荣府的管家奶奶凤姐作了个梦,她说:"昨晚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姓名,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哪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
对于这个梦,庚辰本有三则相互矛盾的脂批:一日:"反说可笑,妙甚。若必以此为凶兆,(则反思落)套,非红楼之梦矣。"二日:"是以前授方相之旧数十年后矣。"三日:"妙,实家常触景间梦,必有之理,却是江淹才尽之兆也,可伤!"
第一则虽谓"反说"此梦"可笑"是"妙甚",却又说它不是"凶兆",则不知"妙"在哪里,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在故作掩饰之语。第三则虽然点出了此梦是凶兆,但又把它缩小为仅仅是暗寓凤姐其人的"江郎才尽",行将维持不了贾府的败局;即使"才尽"二字谐音"财尽",也仅仅预示贾府在财力方面的穷尽,这显然仍在有意避重就轻,绕开了此梦的要害,明显缩小了这个"凶兆"的严重程度。第二则"方相之旧"颇有意思,只是有些绕拗,说得分外闪烁隐曲:
所谓"方相",原是古时执掌"驱鬼"的夏官(巫师之类),金黄四目,蒙熊,皮,着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后来迷信益盛,"方相"就变成了逐疫驱鬼之神;再后来,又进而被人们专门用作出丧时的先导,以为送葬队伍开道之用。总之,按《周礼》序官注:"方相犹言放想,可畏怖之貌。"他的作用也从原先的求吉利演变成了颇不吉利的凶丧之兆。譬如《北史·樊逊传》载:樊逊出门恰遇人家送葬,他蹙眉下泪,对队前那个扮演"方相"的说:"何日(我死时)更相烦君"做送葬我的"方相"。不日逊果然猝死,而他出丧时所请的"方相",正是他日前所遇到的那个"方相"。--这,大概就是脂批说的"方相之旧"(凶丧的旧相识)的出典!
那么,脂批借用可畏可怖的"方相",来喻指谁呢?即指"娘娘"打发来夺贾府的"一百匹锦"的那个人,并且说批书人前一次跟这位"方相"相遇,距今(批书时)已"数十年"矣。我们知道:江宁织造曹家被抄是在雍正六年初(1728年),庚辰本这条脂批大概是在乾隆二十四年己卯(1759年)("己卯冬月定本",庚辰年并无批语),这两者前后相距三十一年左右,恰好与脂批的"数十年"之说合榫(譬如脂批对《红》书后半部佚稿,有一处用"后三十回",其余几处都用"后数十回",就是"三十"与"数十"互通变用的一例)0显然,脂批所说"数十年"前所遇到的那个"方相",实际正是指三十一年前抄没曹家的那个凶神恶煞;而今他针对凤姐的"娘娘夺锦"一梦,说这是"数十年"前曾授过一次旧交的那个"方相"又一次梦到或又要来了,则这个梦所预示的是什么"凶兆",还不一明二白么?因此我们说:所谓"方相之旧",就是曹家抄没治罪之旧;所谓"夺锦"的"凶兆",就是贾府也将被"方相"来抄没事败的凶兆。--这是脂批既想点明,又想掩饰的凤姐之梦的真正寓意或要害。
那么我们这种"园梦"或理解,是否符合书意呢?且看凤姐的梦:
(1)这个梦的第一个要点,是"方相"来夺贾府的"一百匹锦"。"锦"的象征意义,众所周知,即是象征荣华富贵。如"衣锦荣归","锦衣玉食","朝风吹锦带,落日映珠袍"等等;而"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更直接把"衣锦"与"富贵"划上了等号。在曹雪芹笔下,也是明确地用"锦衣纨绔之时",来借代曹家或贾府的富贵鼎盛时期。
那么贾府被夺之"锦",为什么整整是"一百匹"呢?这更是大有深意的一笔。宁荣二公阴魂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第5回);可卿阴魂也说:"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第13回)。很明显,作者用"一百匹锦",正好来借喻贾府的百年富贵史,这岂不是既切又妙的构想么?难怪脂批说"妙甚"!
无奈贾府的"一百匹锦"--百年"富贵流传"史,已经面临将要被递夺的危险,这也正合着"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和"乐极生悲、盛筵必散"的谶语,预告了宁荣二府的泽之将斩!
(2)这个梦的第二个要点:被派来"夺锦"--执行抄家任务的那个"方相",将是"虽面善却又不知姓名"的某个人。既然"面善",贾府对此人显然是熟悉的,至少打过交道;"却又不知姓名",这有些不合常理,知"姓名"而并不。面善。倒是常有,"面善"而不知姓名,按贾府在官场和上层的交多识广,不太可能。作者之所以这样写,作为梦,大概有"天机不可泄漏"的意思;作为影射,那个抄家者,对于曹家曾有"方相之旧",确也"面善",但对于贾府却还不知是谁,所以"又不知姓名";而在写法上,作者又分明是卖了一个关子,试想:此时就把此人指名道姓的说出,还有什么读头?也不像梦或埋伏、预兆了。但按照前80回的有关情节来推测,这个"授"贾府"方相之旧"的人,很可能就是贾政说的将要"祸及于我"的那个忠顺亲王!你看他派人上门来要"戏子"琪官的那架势(第33回),这对于贾府,也算是轻轻地先"授"吧。此人在书中,倒确是既与贾府"面善",作者又没有交代他的姓名,而于贾府,更能将由他"授"之以"方相之旧"--抄家大祸!
(3)凤姐之梦,最难理解又最值得注意的,还是第三个要点:指使人来"夺锦"的,"不是咱们家的娘娘"一句。按理,下达抄家命令的,当然是皇上了,怎么会是"娘娘"呢?但正是从这一点,我们有理由进而推测:到了后部佚稿,将会写及一个别家的"娘娘",这个别家的娘娘与贾娘娘(元妃)之间,围绕夺与保贾府的"一百匹锦",肯定发生了严重的冲突或宫闱斗争!其结果,又无疑是贾娘娘败北,加剧了元妃的失宠和失势,以致最后贾府的"一百匹锦"终于被夺了去--抄没败落!
因此,紧接凤姐说梦,旺儿家的一句话很重要:这梦是因为奶奶"常应候!宫里的事"。脂评对此批语道:"淡淡抹去,妙!"为什么妙呢?因为作者通过娘娘夺锦"一梦,把"宫里的事"描画得太露骨了,所以要借旺儿家的"奶奶日曩间操心"云云的淡话,稍稍抹去一些;但同时,这句淡话又恰恰把这个梦与"宫》里的事"--宫闱j□j应验了起来,反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既抹又点,这双重作用,才是这句淡话的真正妙处!
在每个封建皇朝内部,后宫斗争历来十分尖锐激烈,只是官史对皇家的这类"家丑",从来讳莫如深,不肯轻易外扬。又,因为封建皇朝的政治是家族化了的政治,封建皇族是政治化了的家族,因此这类宫闱斗争,并非一般的争风吃醋,往往带有政治色彩或政治背景,从而这些后妃们的宠辱荣晦,每每含{有政治因素在内。譬如雍正践祚伊始,加封胤构等生母为妃,同时又对胤糖(后来的"塞思黑,)的生母宜妃时加龋龅,就是为了拉一派、打一派,集中对付他当时的劲敌--奉旨回京的康熙第十四子、抚远大将军胤褪。
那么在元春背后的宫廷斗争--"虎兕相逢大梦归",又可能是怎样的一场斗争呢?
(三)析"虎兕相逢"
元妃判词的最后一句说:"虎兕相逢大梦归。"细细考察起来,这"虎兕相逢"一点,不仅是元妃失势乃至薨逝的最重要的关键,实在也是后半部佚稿中最重大的政治事件!脂批用"障眼法"说的这些判词"亦无干涉政事",只要翻检了所有判词即可发现,他首先正是针对"虎兕"一句说的(其他诸"钗"的判词少有关涉"政事"),而脂批说读者"更不必追其隐",恰恰用反笔提醒了我们必须追索其"隐"。如果说这也算是"索隐",那么这样的索隐乃是必要的(索隐法与"索隐派"是两回事!)
但要探索这一点,我们首先必须搞清:在曹雪芹原稿中,究竟是"虎兔相逢",还是"虎兕相逢"?关于这,林冠夫先生《辨"虎兔相逢"》一文,从版本等角度,对"虎兔"之误和"虎兕"的可靠性,曾作了精辟的分析,其中如:程高本后40和历来红学界对"虎兔相逢"的叙写和几种析释,都矛盾百出或难以成立:如元妃死于"卯年寅月"说(实际上在元妃存活的三十一年或四十三年内,不止一次"寅卯相逢",多达六次或八次"虎兔相逢",为什么她迟至最后一次才"大梦归"?)。"皇权弱女"说(但元春入宫后反有一段荣盛岁月,并非一与皇帝"相逢"就"大梦归")。"康、雍两朝交替"说(曹家抄没在雍正六年,已是康雍"相逢"或交替后6年之久了),等等。而"兔"字乃是"兕"字的讹抄。
对于林文的论辨,笔者完全同意:元春判词的末句,按作者原稿,应是"虎兕相逢大梦归",而不是"虎兔相逢大梦归"(见后附文:《"兕兔"之辨》)。那么这"虎兕相逢"一句,究竟隐寓着什么"大过节、大关键",或者"干涉"
了什么重大的"政事",以致作者要写得如此隐晦难解,而脂评又让人们不要去"追其隐"呢?这恐怕就要触及到后半部佚稿中最严重也最敏感的一场皇朝上层的内部斗争了。
我们知道:《红楼梦》所写及的皇朝统治集团,最高一级是"今上"和"娘娘",其次一档就是著名的"五王"(东、南、西、北四郡王和忠顺亲王),再次一档便是"八公"。
关于除宁荣二公以外其他"六公"的命名,第14回脂批已明白提示:是以十二地支来设计的。如镇国公牛清:"牛,丑也;清属水,子也5"理国公柳彪:"柳折(拆)卯字;彪拆虎字,寅字寓焉"等等,不赘述,总之"所谓十二支寓焉"(脂评)。这种命名法,若说是脂批的杜撰,恐怕未必,因为《红》书确有多种命名法,一经脂批提示,并不觉得牵强生硬,每每令人有恍然大悟之感,此处亦然。
那么,关于"五王",作者是否也用了隐寓法呢?如果用了,他又是以什么来隐寓他们的呢?因为这"五王"跟"六公"又有所不同:他们在前80回贾府的贺吊往还活动中经常出现(如东、南、西、北四郡王),或者在贾宝玉"大承笞挞"这重要回目中重点露面(如忠顺亲王),无论从情节、伏笔或脂批的某些预示看,他们在前部或后部佚稿,与贾府都有很深交往或很大关涉,因此更为重要,作者也必然更有所"隐"。
1.关于"五王"的隐寓,有两个细节引起了笔者的注意:一个是"北静郡王"名日"水溶",一个是"东安"或"东平"郡王名日"穆莳"(第3回)。按东、南、西、北、中"五方"与木、火、金、水、土"五行"对应,"北"郡王恰恰以"水"名之,"东"郡王恰恰以"穆"(木也,这是《红》书常用的谐音法)名之,这难道仅仅是巧合么?据此,笔者于是豁然有悟:《红楼梦》中的"五王",作者很可能是用"五行"来命名的!如,也许:西宁王名"金x",以五行中之"金"名之;南安王名"霍x",谐音"火";忠顺王名"图x"或"杜x",谐音"土",可能要到后30回才会写出他的命名。而所谓"中",忠顺亲王是也,"中"以"忠"谐,是为了更像一个王爵的称号,十分得当;又,在"五行"之中,"土者最大","比于五行最尊",因此作者在设计上,"忠顺王"比其他四王提高了一级,谓之"亲王",也顺理成章。作者用"五行"来寓"五王",在用意上也有着更实在更深切的意蕴:一是"五行"之所以"言行者,欲言为天行气之义也",正合着这五位王爷辅佐天子的特殊地位;第二,就是为了进而安排"虎兕"之喻,用了"虎兕争兮于廷中"这个典故(见后文分析)。
一提到"阴阳五行",就容易被咄之为"经学家看见《易》"。但如果作者在书中确实用了"阴阳"(如"自首双星")、"干支"(如六公命名)、"五行"(如本妻处)之处,我们亦应当如实析释探索,这与张新之辈的"全书无非《易》道也"根本不同,不应怕遭。《易》象演义"之讥而驻步不前。(这里仅析命名之法,并非推演全书之旨!)析"虎"字:如果上述作者以"五行"寓五王的推测成立,那么"虎兕相逢"的"虎"字,便首先有了着落:"五方"中之"西",即"五行"中之"金",其精或兽象为"白虎",西宁郡王寓焉。就是说,这"虎"字所隐寓的,盖是西宁郡王!只是这里的"虎"或"白虎",跟一般说的"白虎星"或凶恶之相不同(作者似乎《、并不取其"岁中凶神也"之义》,它在"五行"或"五灵"中倒是瑞兽。《白虎通疏证日:"虎之为言,搏讨之故。"注日:"兑为虎秋,主肃杀,征讨不义,故取白虎。以虎猛,故言搏讨也。"由此观之,作者以"虎"喻西宁王,很可能正是取其这个意思,用它来隐伏或预示:这位王爷将是掌兵权、主"搏讨"、统领"征讨不义"之师的(而到了后半部佚稿,西北边陲也确实将有这样的兵戎大事!这后文再谈)。再,从西宁王的这种身份和跟贾府的交情看,追索他的生活原型,也恰恰跟与曹家瓜葛很深、奉旨西征并摄大将军印的平郡王纳尔苏,其子"定边大将军"福彭,乃至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胤褪等人契合!他们的军部正驻扎在"西宁",与"西宁王"吻合。
3.析"兕"字:"虎"字既有了着落,那么这"兕"又可能喻谁呢?这显然要关涉到西宁王的对立面并且把他斗败,地位更高、权势更大而致籍没贾府的一个杀星了,因此作者对他的喻或寓,在手法上也更加曲里拐弯:
上文已述,"五王"中的"忠顺亲王",很可能是"中"的谐音。这"中土"与其它四行有所不同,它并没有固定明确的兽象,或者说,可与它相对应的兽象比较宽泛,因而作者也有更多选择的余地。一般的,它的兽象,通常用《白虎
通》引《说文.戊部》之说,取天干之"戊",其"象五龙六甲相拘绞也"。但如果曹雪芹直用此象,在贵妃娘娘的判词中竟直截写上"龙虎相逢",则未免太直白露骨。何况当时正值雍正与允禊等诸王之争,乾隆与弘皙等诸王之争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又兼文网森严,谁敢斗胆包天犯此"龙虎"大忌!
大概正是这个原因,于是作者只好避开这个"龙"字,另外设法,并且这个,要设得越隐蔽越好。而在地支中,与这"中土"相对应的兽象,第一个就是"丑"一牛!但是若说"牛虎相逢",毕竟太不像话,既无出典可据,这"牛"也涞不是凶兽。而同属是牛又兼是凶兽的,只能是野牛;既属于野牛而又有出典的,则只能用一"兕"字!
兕者:犀牛一类凶兽也。《说文》云:"兕如野牛而青。《尔雅·释兽》:"兕似牛。"郭注日:"一角,青色,重千斤。"如此说来,"兕"就是古时传说中的形体庞大如野牛,属于犀牛一类的独角凶兽。
作者一旦把"忠"--"中"--"兕"挂上了钩,那么"虎兕",的连用或出典,在历来的文献典籍中即比比皆是了,仅冠夫先生摘举过的,就有"虎兕并作"、"威慑虎兕"、"匪兕匪虎"、"不避虎兕"、"浸兕持虎"、"陆斩虎兕"、"虎兕争兮于廷中"等等。如是,作者在元春判词中用上"虎兕相逢"一句,再也不会显得生硬和硌眼。
这里,特别是"虎兕争兮于廷中"典故,尤可注意。这一典故出自王逸的(九思),其篇为"伤愍屈原"而作,其中"虎兕争兮于廷中"一句,更是直斥了朝攻。其注日:"廷,朝廷也。虎兕,恶兽,以喻奸臣。"--这个意思,正好符合曹雪芹欲借元春结局,写出贾府败落的政治背景,批露朝廷内部的政治斗争,以此"干涉政事""干涉廊庙"的创作需要。因此笔者怀疑:元妃判词的"虎兕相逢"一句,恐怕又正是用了王逸的"虎兕争兮于廷中"典故,由此脱化、发挥而来。
只是,曹雪芹借用旧典,每每自寓新义(例子很多),故而这"虎"与"兕"到他笔下,已不再全是"恶兽,以喻奸臣",而自行寄寓了他意中的喻指和褒贬顷向。如以"虎"喻指西宁郡王(见上文),而这"兕",从前80回的迹象和预伏彩看,非"忠顺亲王"莫属!因为:第一,上文已述,"忠"乃"中"的谐音,故而作静用丑牛一兕来寓这个"中土"。第二,按前80回的预伏,跟贾府作对,从而茸可能与贾府的政治背景--"四王"集团构成对立面的,除了这忠顺王,并己第二个人。且看:
第33回,这位与贾府素无来往(!)的王爷,为了一个"戏子",对贾政毫不莩气,咄咄逼人之势,和贾政的惊慌惶恐之状,尤其贾政的"祸及于我"四字,艮可玩味:实际上那次忠顺王府来要琪官,根本无"及"于贾政,对贾府更谈不匕什么"祸",最后长史官还是维持官场礼貌,客客气气地告辞了,琪官亦被追回,事已了结,并不见什么下文。可知这"祸及于我"一句,乃是一大伏笔!它的真正下文,恐怕要到后半部佚稿方见分晓,维时,无论宝玉拘押"狱神庙",还是贾府抄没事败,其上层发难者,恐怕正是这位忠顺亲王!惟其如此,作者对他以凶兽"兕"为喻,是大有深意存焉的。
4.明白了"虎兕"的喻指对象,紧接一个问题便是:"虎"与"兕"--西宁王与忠顺王又由于什么触发点,而会"相逢"--相互冲突起来的呢?这里面又隐寓着什么重大事件呢?最大的可能,是因为当时的西北边陲爆发了战乱或边事。
(1)从《红楼梦》所反映的历史背景而言:康、雍、乾三朝,与西北准噶尔等部的战事从未或歇。康熙曾三次御驾亲征,雍正也派年羹尧、岳钟琪屡屡攻伐,乾隆更是连连用兵,官史有"十全武功"之称(其开头几次仍是征讨准部与回部),结果弄得"国帑告匮,元气夷伤,所谓功成万骨枯欤!"而奉旨统率这场西征的主帅和最高将领,先后就有雍正的政敌--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胤褪,皇九子胤糖("塞思黑"),及平郡王父子--作者的姑丈纳尔苏与表兄"定边大将军"福彭。他们与曹家在政治上有着千丝万缕的绾联,甚至是曹家的政治后台;他们的显晦荣枯,曾直接关系到曹家的先后两次巨变--败落。对于这样的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在"假事将尽、真事欲显"的《红》书后半部佚稿,在贾府抄没事败的关键时刻,不可能不曲折地有所反映。这些西征大将军们与曹家的关系,很可能通过"西宁王"与贾府的关系,集中地艺术地表现出来。
(2)从《红楼梦》前80回的某些伏笔看:到了其佚稿的后30回,也确实将会写及西北的战事兵燹。诸如小贾兰的"演习骑射"之伏(第26回),和他后来的"光灿灿胸悬金印"又转眼间"命归黄泉"(第5回)。卫若兰的"射圃"之伏(第31回),和他后来与湘云的"双星"之隔、"白首"之誓;以及湘云的"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徭"之伏(第50回)等等。这些埋伏,如果不是预示着本书的后半部将会发生一场旷日持久、牵涉很广的战乱边事,便很难统一地有机地理解。
(3)一旦西北边事爆发,那么首当其冲,奉旨西征的,当然是"西宁郡王"(其命名可知),其封号大概也不外"靖西"、"抚远"、"定边"大将军之类,如胤褪、福彭辈然。恐怕正是围绕这场军国大事或因它诱发,终于爆发了西宁王与忠顺王之间"虎兕相逢"激烈争斗的一幕。
5.最后一个问题:这场"虎兕相逢",与元妃会有什么重大关连,以致最终使他"大梦归"了呢?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西宁王与忠顺王的相互攻讦中,必然涉及了关系到贾府乃至元妃生死存亡、前途命运的激烈争执:
(1)贾府乃是"武荫之属"(第75回),它的发迹,就是靠百年前"太爷们(宁荣二公和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等辈)出过三四回兵"(大概是"从龙入关"与"平三藩"之类),"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第7回)。而今边事一开,则贾府的这些"荫生辈"们必须从戎出征,乃是责无旁贷、不可推诿的职责。
(2)然而恰值此时,贾府的"不肖子孙"们的那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祸事已发,因此这样的"罪家"能不能随军西征,是戴罪效力、争取立功折罪,还是待命稽查、交部严究,便成了关系贾府存亡兴废的关键大事。
(3)从前80回的情节看,贾府与东、南、西、北四郡王交厚,属于"四王"集团,而与忠顺亲王(背后只怕还有那个"不是咱们家(贾府)的娘娘"!)集团交恶。因此,在关系到贾府前途命运的关键问题上,主持西征军务的西宁王力争前者(戴罪立功),而忠顺王则力主后者(稽查严究),这"虎兕"双方由此而激烈争执,恐怕并非是凭空悬揣。
(4)在一般情况下,由于贾府原是"武荫之属",更兼西宁王的主帅身分,这"虎"的一方是可以稳操左券的。无奈贾府子孙本身太不争气,其中"竟无一可以继业者":贾敬出家做了道士(已死),贾政贾琏乃是文职(分别为"工部员外郎"和"同知"),宝玉贾环又是无职"外男",贾兰年龄尚差一点......真正袭爵而任军职的,只有"一等将军"贾赦和"三品威烈将军"贾珍二人,而这两个人又恰恰正是待罪严办的主犯!
更遭糕的是:又正是这两位"将军",早已把武业荒废,"一味高乐不了"。关于贾赦,贾母说:"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家与小老婆喝酒"(第46回)。关于贾珍,却在"居丧"期间,竞把"习射"变成了放头开局、吃喝嫖赌,以为"破闷之法"(第75回)!要知道当时的"圣上"--如康熙、雍正、乾隆--对于这种"武备废弛"的状况,是十分恼火、屡屡有谕的。仅以雍正之谕为例:
"尔等家世,业在骑射。近多慕文职,渐至武备废弛......平居积习,尤以奢侈相尚......任意靡费,取快目前,彼此效尤,其害莫甚!"
而《红》书中的贾赦、贾珍辈,看来正是当时的这类"武荫"世家子弟日渐走上末路的典型。身为一等、三品"将军"的高级军职官员,竞将武事荒废到如此田地,以致理当为国前驱之时,不能应付厥职,这才真叫"有忝祖德"、"深负天恩",本身就是一大罪状!更何况贾赦还有其它"没天理"、"没王法"的"营生",贾珍的"破闷之法"又在"国孝家孝"二重孝期间,更是罪上加罪!
(5)惟此种种,贾赦贾珍或荣宁二府,实际已是谁也提不起来的两滩烂泥,所谓"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纵然西宁王等四位王爷有心为之竭力保举,但面对贾府诸人的上述状况,恐怕谁也无能为力。反而,西宁王(还有北静王)很可能因此而忤触逆鳞,由此得咎。总之,以西宁王与忠顺王为主角的这场"虎兕"相争,或者说围绕贾府去从存亡的这场上层幕后争执,由于贾府本身的朽糟不堪,最后是以"兕"占上风、"虎"之败北而告结束。
(6)在这种情况下,本身业已失宠失势、j□j冷宫的元妃,其心境和处境如何,便可想而知。先前,贾府的中兴全靠元春晋妃;但到了这时,元妃能否重新"邀幸",已反过来全靠贾府的能否侥幸苟存了;而两者的最后希望,又全都维系于"虎兕相逢"这惟一的一搏。因此,"四王"集团的失利和忠王集团的得势,实际上等于宣告了贾府的"挽回"无望、败局已定--即抄没治罪的不可避免,进而也就意味着元妃的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在如此致命的打击下,从失宠幽禁以来原本已忧急成疾、病息奄奄的元妃,闻得"虎兕相逢"的最后结果,便病势转急,一命呜呼了!
以上,大概就是"虎兕相逢大梦归"的全部含意。四综观"大梦归"孤立地看,元妃的"大梦归",好像仅仅是"虎兕相逢"之故,而且死得很突然,其实不是这样。结合"二十年来辨是非"等等整体地考察,元妃之死乃是"二十年"宫禁生活的长期结果,"虎兕相逢"不过是其最后的促因。
总的说,元妃的薨逝,是由其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两个方面造成的:
(一)主观原因:"富贵已极"与"终无意趣"
元春对于贵妃娘娘的地位与宫禁生活,从不"洋洋喜气",相反,倒是郁郁寡欢。元春其人,虽然确有封建伦理规范的"贤德"的一面,但却是一个性情温和、秉性敦厚的好人、好女儿、好孙女、好姐姐。作者写这位贵妃娘娘的最;大特点,就是把她作为一个有着常人的喜怒哀乐、意愿**的有血有肉的普通女儿来写,从而塑造了一个身为贵妃的活生生的女性的特定悲剧性形象。元妃的最可贵之处,就在于她贵为皇妃而并不满于皇妃的生活,她在这种"富贵已极"的后面,深切地体验和认识到了"不得见人"的牢笼的意味!
(1)元春的入宫是被迫的,"当日"被"送"进去的(即选"秀女"制度!)她把宫闱看成是"不得见人的去处",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是她升为贵妃后的基本心态。这种认识与心态,实际上已概括了她那二十年宫闱生活的基本状况:一方面,从外观看,"富贵已极";另方面,在她内心,郁郁寡欢。这是元春的贵妃生涯的头一层矛盾。
(2)第53回,乌进孝以为贾府能托"娘娘和万岁爷"多少鸿福,贾蓉笑道:你们"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这是元春的贵妃生涯的又一层矛盾:一方面,她身为"主位",荣耀得很;另方面,她毫无实权,不过是皇上的高级玩物!
(3)最令元妃痛苦的,是她不能过常人的家庭生活。在"省亲"的结末,她落泪强笑说:"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这句话,既是她对家人的安慰,也是她自己的强烈愿望,但这其实不过是幻想。有清一代并无"省亲"制度,直至乾隆即位,才允准--注意!--分府诸王的母妃,在岁时节日出宫与子(诸王、贝勒)相见,"其余仍在宫中"。而像元妃这样并无皇子的妃嫔,根本不存在"归省"的可能。"元妃省亲"一节,仅仅是作者出于主题需要的虚构,是为了反衬和批判清时连"省亲"制度也没有,更突出"朕躬禁锢"的严酷,因此在全书仅此一见。脂批对元妃的"倘仍许归省"一语点得明白:这"便是不再(省亲)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譬如到了第55回元宵,因宫中一位太妃欠安,作者便直白写明"不能省亲"!
试想:当元妃总算归府"省亲"之时,她尚且如此呜咽难言,那么这一个个元宵,这二十个春秋,她在宫中又如何思念家人,心中又何等郁闷凄清,更可想而知!
作者在元妃省亲之前有一大段批判性叙述:"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骨肉私情"乃"天伦中之至性",然"宫里嫔妃才人等皆人官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儿女思念父母,父母在家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作者的这段控诉,既是对当时妃嫔们的总况的概写,也适用于元妃其人,或者说,元妃正是她们中的一个具体典型。因此这段概述,等于间接地写出了元妃那长年苦苦思念、心事重重、满腹愁闷、身心交瘁乃至"成疾致病"的情境(换句现代的话:她很可能是个长期的慢性忧郁症患者)。--这是她那二十年宫禁生活的必然结果,由此种下了最后导致她薨逝的病根。
(二)客观原因:"无常又到"与"回首成灰"
元妃薨逝的客观原因,就是前文所述贾府事发、后宫斗争和"虎兕相逢"等几件大事的接踵而至,事态的急剧变幻。这些事变作为外因,与元妃的失宠--幽禁--薨逝("大梦归")齐头并进。
(1)贾府事发和后宫斗争,直接造成了元妃的失宠与失势,乃至被j□j。这样,从她人宫之日开始的无形的"朕躬禁锢",此时竟变成了真正的冷宫幽?禁;于是,她那长年淤积于心头的忧郁,也进而转变为一种悲愤。这就是作者、借《乞巧》所预露的"果背今盟"、"宠难凭"、"人世情缘倾刻间"、"断肠枉泣红颜命"云云。
(2)宫闱斗争和"虎兕"相斗的失利,更进而破灭了挽救元妃个人和家庭厄运的最后希望。这种"眼睁睁,把万事全抛"的无望状态,和她不能及时"寻告"爹娘的紧急状况,使她已不止停留在对自己的处境的悲愤,而更多的是对家族和亲人的忧急如焚!
(3)元妃的灯谜云:"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这个"灰"字值得注意,它固然含有贾府和元妃的荣耀终将"烟消火灭"的意思,同时也预示着,当元妃本人过完显赫的一生,最后在弥留之际回首往事时的一种灰心绝望的心境(注意:乃父贾政早在第78回已经流露出"名利大灰"的心情了)。只是元妃的灰心绝望,远不止限于"名利"。它不仅包含着"二十年来辨是非"的全部内涵,即她个人、家庭、"宫闱"和朝廷的是是非非;而且,她也终于悟到了荣华富贵"不能永远依恃"的人生道理。作者之所以把她的死称为"大梦归",其意正在点明她死时的大梦觉醒,与凤姐说梦时的"正夺着,就醒了"相一致,与开卷时一僧一道说的"乐极生悲,人生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遥相照应,此"乃一部(书)之总纲"。
总的说,元妃的结局,最后就是忧愤急难、灰心绝望而死。她的死因,无论是主观的、客观的,归根到底都是"朕躬禁锢"--"圣上"造成的!这一点,她那判词的册图寓意很深:"只见画着二张弓(谐音"宫"),弓(宫)上挂着香橼(谐音"元",喻元春)。"这一画图,乃是寓喻,不是实像,跟秦可卿的册图"美人悬梁自缢"不同,不当作元妃"吊死宫中"解。它最明白不过地概括了:元妃的一生命运,全都拴在宫中。元春在"金陵十二钗"中,是惟一一个由"大伤天和"的"圣上"直接造成的悲剧女性形象!
综上所述,在《红楼梦》原著后部佚稿中,关于元春的结局,有两个显著特点:(1)它将与贾府的抄没事败和"国朝"的宫廷斗争紧相绾联、浑然一体;(2)这中间,它又将更明显、更突出地影射或反映出清代皇室之争的一系列重大"真事"。总之到了那时,本书的"假事"的烟幕将会有所消退,而"真事"的成分将会有显著的增长。这大概就是脂评之所以说"假事将尽,真事欲显"的真)正落实处。
因此,可以想见:这后半部佚稿比之前80回,必然更锋芒毕露,政治棱角更尖锐分明,真正表现出作者的"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和"诗胆昔如铁"、"肝肺生角芒"的昂扬风貌。只是在写法上,作者对这类重大"政事"的描述,估计仍不会把它们放在前台,直接作正面展开,以致使后部离开前部的轨道,纯粹变成一部政治斗争或宫廷斗争史;而是更多地仍作为贾府败落、诸芳散尽和宝玉"悬崖撒手"这一主体情节的背景或幕后活动,间接地、然而又分量很重地表现出来。
附:"兕""兔"之辨
"虎兕":"虎兔"这桩公案,关系到元春判词的解读和元妃命运的结局--即一件重大"政事",因此有必要从版本的角度把它搞个明白:
在现存各脂本中,己卯本、梦稿本作"虎兕",甲戌、庚辰、蒙府、甲辰、戚序、舒序等本作"虎兔"。但这可不能"少数服从多数",因为其中蒙府、梦稿等本转抄较晚,可以姑且不论;我们只辨析一下甲戌、已卯、庚辰三本的"兕"、"兔"之正误:
(一)甲戌本抄成年代虽早,但经多次转抄,其中抄错、讹夺之处亦很多,如晴雯判词:甲戌本作"霁日难逢",己卯本作"霁月......风流灵巧招人怨",庚辰本作"霁月......摁人怨"。又如香菱判词:甲戌本作"下面有一池沿",己卯庚辰本都作"下面有一池沼从此即甲戌本舛误之例,因此以为它的"虎兔《相逢"一定没有错,那是很靠不住的!
(二)己卯本的底本是怡亲王府抄藏本。怡亲王允祥是雍正钦定的曹家保护人,允祥、弘晓父子与曹家关系之密切非同寻常,因此他所借到的祖本必是较早、较好的曹雪芹稿本。己卯本虽也是过录本,但其抄手态度严谨,字迹工整,故讹夺、舛误很少,有的可证甲戌、庚辰二本之误。因此可以判定:己卯本(包括其"虎兕"!)必与雪芹原稿更符合,更可靠!
(三)现存庚辰本多是依据己卯本过录的,多过录一次当然就多一层抄讹、出错的可能性。其抄手又非一人,抄写水平、质量远不如己卯本,讹文脱字极多。如:它把己卯本元春判词的"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抄成了"三春争及初春好,虎兔相逢大梦归。"这"好"与"景"字形差别很大尚且抄错,则"兕"与"兔"字形相近,是否抄错、可靠也就可想而知!
己卯本的"兕"字右侧,确实用朱笔旁添了一个"兔"字,但这不是己卯本的原字、原貌,而是该本的收藏者陶洙依据庚辰本的"兔"字添注的(他用蓝笔依甲戌本添注,用红笔依庚辰本添注),因此它仅仅说明:这"兕"字在庚辰本中作"兔"字而已。但他把后出的、抄错的"兔"字,添注到了此前的、原抄本的"兕"字之旁,当然这后添的"兔"字不能动摇原抄本--己卯本"兕"字的可靠性!
--基于以上辨析,因此我们说:己卯年的"兕"字是可靠的,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稿;甲戌、庚辰本的"兔"字是后来抄手的讹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