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高本伪续后40回的"背谬矛盾"
在程高本《红楼梦》的"序"和"引言"中,程伟元、高鹗说:是书"今所传只八十卷",后四十回"无他本可考"。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前"八十卷"林林总总的有那么多传本,后四十回却是一个可参考的"他本"也没有呢?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曹雪芹的"后三十回"原稿及其脂砚誊抄本,早在"丁亥夏"(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前已陆续地全部"迷失",甚至其它伪续的乾隆"旧本"(如周春等人说的后40回本和三六桥本等等)亦皆已佚失,因此其后也就不可能有一个抄本或"他本"参考。然而程、高却硬说后40回是雪芹的"全璧",但既然并无"他本"可考或对照,那么凭什么证明它是雪芹原稿?
程伟元、高鹗说:程甲本后40回是他们"数年间"陆续地收集起来的,与前80回"尚属接榫";又经他们"修辑","使其(前后)有应接而无矛盾"。这里有个明显的破绽:既然后40回是原著"全璧"的残稿,那么纵有残缺、漶漫,它在总体上与前80回必是"接榫"而"无矛盾"的,为什么程、高发现它时,不说恰正"接榫",而只说"尚属(还算)接榫"?又为什么要经他们"修辑"之后,它才前后"应接而无矛盾"?显然,程、高所说后部的四十卷绝不是原著续稿,而是另一部与前80回原著并不"应接"而有"矛盾"的非真本续稿。关键是这后40回续稿,虽经程高"修缉"、"核勘",是否真的与前80回"接榫"而无"矛盾"了呢?让我们从它的最基本的内容,把它跟前部对照一下:
一"一心读书"和"调戏"女儿的宝玉
贾宝玉叛逆性格的发展,是全书的轴心线和主题的核心所在。这里我们不打算全面回顾宝玉性格的所有方面,只简略地对照一下其中最有名、最起码的两点:"不喜读书"与对女儿的"情"。
宝玉的不喜欢读"四书五经"、时文八股,而喜欢"杂学",并非因为"小儿之态"(贾兰比他小得多,读书就很用功),而是有着深刻的思想根源在的。他认为"读书上进的人"是"饵名钓禄","为官作宰"是"禄蠹",理家继业是"浊闹",总之他是"于国于家无望"。因此他的"愚顽怕读文章"的脾气是决计改不了的,是他不入"正路",叛离、对抗"天恩祖德"的人生道路和人格规范的一种顽强表现。
宝玉的喜欢女孩子,决非出于通常的情爱、**,而是一种独特的、前无古人的"意淫"一"闺阁良友"。因为他认为:"山川日月之精华灵秀,只钟女儿",她们是"人上之人"(包括丫头),所以他对她们"最有尽让",十分"诚敬",决不敢"唐突闺阁"。他的这种"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心劲,实在是他那颇具近代民主思想萌芽性质的人生理想和人格规范的又一大表现,因此也是决计改不了的。
在前80回,宝玉的这种"最不喜务正"的叛逆性格,已经碰到了两次大冲突:
第一次是"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但由于贾母的干预,更由于贾政的管教儿子"光宗耀祖"的培养目标虽然得到贾母们的共识,但他用"毒打"的教育方法却受到严厉的批评和普遍的反对。结果贾政只好认错,也颇"自悔",到像个灰溜溜的失败者;宝玉反而像个胜利的英雄,受到广泛的同情和格外的厚待。所以说,贾政不过是个外强中干、最易突破的对立面。这场父子冲突也不过是个乍起即平的小j□j。
第二次冲突从"抄检大观园"到"芙蓉女儿诔"。王夫人比贾政可厉害多了,她采取釜底抽薪战术,来了一次大扫荡、"清君侧",把晴雯等"勾引坏"宝玉的、头芟除一清,对宝黛爱情发出间接警告,下达了"明年给我仍搬出园去"的严命。宝玉虽然不敢当面顶撞"慈威",毕竟第一次怒吼了:"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钳波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他把这场"抄检"斥为"鬼蜮之为灾"!这次冲突的结果:屈死了晴雯,驱逐了司棋等丫头,宝玉大病了一场。宝玉在王夫人手下受到了重创,形成了前80回的真正j□j。
但必须注意的是,到前80回之末态势的变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第79回),王夫人自动退兵了!贾政退却得更早更远:"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见宝玉虽不读书,竞颇能解此(诗词),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第78回)他甚至赞扬宝玉的"杂学"、"才思"和作诗的"空灵娟逸",开始亲自带儿孙参加诗词活动,并且"奖励"他们。
宝玉呢,反而趁势进兵:他"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仍同这些丫环们厮闹释闷","只不曾拆毁了,和这些丫环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第79回)。这就是说,宝玉虽败犹胜,贾政和王夫人还远不是他的对手,到原著的后部必然还有一个比一个更强大的对立面,一次比一次更尖锐、激烈、严重的冲突,才能把这个"补天"顽石投胎的贾宝玉彻底击败,理想彻底破灭,迫使他"悬崖撒手"!--这是前80回之末的"接榫"口。那么程高本后40回是怎样与它"接榫"的呢?在第97回之前,我们看不到任何别的对立面和什么冲突(这之后的黛玉之死与宝玉出家能否构成"冲突",后文再述),反而,贾政与宝玉双方都幡然发生了逆向突变!
后40回一开头就是"奉严词两番人家塾"。注意:在前80回,宝玉其实一直是在"人家塾"的,多次写到他"从学里来"、"上学"、功课,林之孝家的催他早些睡:"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他虽常"推病"赖学,但从未退学或辍学,哪里来的"两番"?
然而贾政却全然没了"名利大灰"的半点影子,突然又变得深恶"诗词",以"举业"来强逼宝玉了:"做得几句诗词,有什么希罕处","要学个成人的举业","单要习学八股文章"!乍一看,说这话的似乎很像贾政;但细一翻前部末梢,跟那个"名利大灰"的贾政根本接不上"笋"。再说,宝玉在前部"上学"读的本来就是"四书五经"、时文八股(见第73回),贾政的这番"严词",好没来由!
后40回的贾宝玉更不对头。他怎样"无法无天"地闹出些什么"世上所无之事"来?这一叛逆性格发展的主导方面是毫无消息,反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经"老学究"贾代儒"警顽心",原来宝玉很"懂得圣人的话",什么"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什么"好德"要像"好色"一样,"那才是真好呢!"讲得头头是道,并且默认自己以前的作为确是"好色",开始要好"天理"、戒"人欲"了!这个"必不从师长之规谏"的"顽童",在"老学究"手里不到一个回合,便举起白旗,被"警"上了"正道"!
从此他便"天天按着功课"只顾读书,他对袭人说:"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我今儿晚上还,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咱们(丫头们)别闹了,明日我还早起念书呢","宝二爷哪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甚至薛姨妈来,因为"晚间还",他"先告退了";更甚至他对因"恶梦"而病倒的黛玉也"疏远了":"这些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更更甚至贾政忙于"官事",无暇督促他的功课,他也"常在学府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他的念书从"不敢违拗"变成了自觉行动。于是贾政、王夫人、贾母、元妃们皆大欢喜,一切对立面消失!且看他与贾政讨论《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等写八股,是何等和谐,老父循循善诱,儿子"懂得"、"搜索枯肠",这哪里还有半点"平素深恶此道"的踪影?
这一潜心"实学"果然灵验,宝玉在"人功道理"方面马上见长。他会赞扬贾兰"会做文章","大有出息"来"博庭欢";更会给巧姐讲解《列女传》,以使后者"羡贤良";海棠花开,他会做"应是北堂增寿考"的诗,以"讨老太太的欢喜";甚至黛玉弹琴,他也会用"没有弹出富贵寿考来的"来解劝......这个在前部痛斥"富贵荼毒"、"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不肖"之子,一下变得比贾政"还略体些人情儿呢!"这是在家里。在家外:他"素仰北静王容貌威仪",北静王向他问话,他会躬身打千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在前部,这位王爷送他"鹬鸽香念珠"时,他也没有回得这么殷勤、得体。北静王与吴巡抚保举贾政升了工部郎中,他会连忙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谁说宝玉深恶"应酬世务"和"为官作宰"的人们?分明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得很呐!这个宝玉跟家族、朝廷实已构不成"大方向"上的矛盾冲突!
发生了如此大质变的贾宝玉,偶尔让他说几句"我最厌这道学话","八股文章"不过"诓功名混饭吃",就好像只是一层薄薄的脆翳,终究掩盖不了与前部"脱笋"的实际面目。
另一方面,这个冒牌宝玉对女孩子的"情",却是发生了向下滑的逆变。在贾母灵前,让他跪灵"很不受用"(受不了),活脱一个白眼狼,却、"巴不得"找宝钗"唧唧咕咕",又找琴、邢、喜、四姑娘"混混",这跟贾敬丧期的贾珍、贾蓉找二尤姐妹"胡调"只差一步了。他对祖母之亡从不悲痛,却对湘云之哭"不胜悲伤"。他在灵前只顾一一欣赏"淡妆素服"的湘云,"更比"出嫁前"犹胜几分";又看素装的宝琴等,"自有一种天生丰韵";又转眼欣赏宝钗,"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一个个真如"梅花"之"洁白清香"!这又跟贾环"在孝幔里尽偷眼瞧奶奶姑娘们",有什么两样?真真的一对"下流货"!(贾政语)他见宝钗、袭人长得"天仙一般","便怔怔地瞅着"看傻了。甚至对蒋玉菡演戏,瞧着这"怜香惜玉"的"情种",他的"神魂"都被勾出来,俨然一个"同性恋"患者!
尤其对柳五儿,宝玉因觉得她"娇娜妩媚"、有"姿色",他"喜出望外",把她补入。尤甚者,他把想梦见黛玉之心移到晴雯身上,又把思晴之心移到五儿身上,心猿意马又意驴,这不叫见异思迁?这叫"终不忘世外仙姝寂莫林"?进而他酸味十足地对五儿说:"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更进而居然"轻薄"、"调戏"、勾引起五儿来!五儿不上钩,他便骂她"道学先生":"这有什么呢!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
这么一个"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见一个爱一个"、"贪多嚼不烂"的烂污宝玉(注意:这些语句在前部只用于贾赦、贾珍!),还要学舌什么"天地灵气独钟女子"来装璜门面,显得多么虚假!而他对晴雯、头们,却又从褒扬而变得贬薄:"晴雯到底是个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那些、头们,宝玉哪里看得到眼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负心人"!这跟特撰《芙蓉诔》、祭金钏、保护芳官等丫头的宝玉,还能说"接榫"?
纵观续书的宝玉,就连不喜读书和钟爱女儿这两个最基本的性格特征,都扭曲到这步田地,其它诸如贬君斥臣、"伤时骂世"、"毁僧谤道"、向往"世法平等"、释放女奴们"自便"等等更深层次的性格元素,干脆就谈不上。因此后部的宝玉形象不仅在内涵上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质变,与前部"脱笋",同时在艺术上也是单薄、苍白的。
二化"情"为"理"的宝黛爱情
黛玉"焚稿"、"魂归"两回,确实写得好,是续书中最感人、最为人称道的篇章。续书得以站住脚,它的"功",主要就在它"完成"了宝黛爱情悲剧。既然如此,我们不得不来重点分析一下:它的这个悲剧真的是按原作者的原计划"完成"的吗?它确与前部"接榫"而"无矛盾"吗?
宝黛悲剧的必然性在于:它不同于"历来几个风流人物"的"风月故事",即它远不仅仅是"私订终身"与"父母之命"这种择配方式上的冲突(这种冲突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调和的:"私定终身后花园",只要"落难公子中状元",照样可以"皇帝赐婚大团圆")。宝黛爱情的背叛性在于其反读书、反仕途、反传统"正路"的基础和性质,这是封建正统势力所不能容忍的,从而它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
黛玉的本质规定性:她是绛珠仙草转世的"草胎木质"、"草木之人",所以只有她恰与"补天"顽石下凡的宝玉性情相对、互为"知已",结成与传统的"金玉良姻"根本对立的"木石前盟"。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为官作宰、仕途经济学问、应酬世务等)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与她生分了!"正是黛玉性格的这一本质特征,建立起了她与宝玉的矢志不渝的爱情;也正是这一本质规定性,决定了她为情而生,为情而病,为情而死!
然而到了续书中,黛玉形象恰恰在这一根本点上发生了质的变化:起初宝玉对"念书"还有些牢骚,黛玉却对他劝谏了一通大道理:"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八股文章),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远淡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您瞧:这个黛玉比袭人"三大劝",比宝钗、湘云的"混账话"还要"混账",变成了一个"势欲薰心"的"道学先生"!"黛玉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但为什么偏偏变成了"这样的人"?宝玉听了黛玉的这一席"不甚入耳"的"混账话",为什么还不与她"生分"?这样的关键问题,续书却一无交代。
黛玉擅长操琴,这是续书给她新添的一种能耐,连宝玉都感到惊讶。更为惊讶的是,这位"女夫子"又对宝玉上了一堂"琴理"课:
"琴理......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引者)。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j□j,去其奢侈(按《白虎通》:男"亲求"、女"亲许"即自由变爱,便是"淫佚"!--引者)。若要抚琴,必......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把琴(第五徽)对着自己的当心......这才心身俱正!"
这是典型的儒家礼乐思想的陈腐论调。把一件普通乐器神秘化为道德的象征,"禁情合道"的"圣器"。但宝玉对这"混账话"却全盘接受,"越听越爱听","顿开茅塞","高兴"得"手舞足蹈",马上要"学起来",并且从此要弃诗词而"讲究音律"了。而黛玉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治身养性"、"心身俱正"、比宝钗还宝钗的标准"淑女"(黛、钗也确乎变成了"同心"、"知音")。要知道:"满纸才人淑女",正是曹雪芹在前部所批判的!
黛玉的"心身"如此一"正",那么续书的重头篇章"痴情惊恶梦"、"蛇影杯弓颦卿绝粒"、"颦儿迷本性"等等便站不住脚,更与"抚琴悲往事"直接矛盾:一个"心不外想"、"抑其j□j"(包括儿女私情)的"淑女",焉能为私情而弄到失魂落魄、寻死觅活的地步?她既然以"琴"禁情,又焉能抚琴而溺于情:"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同时又赶紧说:"思古人兮俾无尤"(希望古人的美德赶快帮助自己避免"情"的过错)?显然,续书的黛玉,人格是分裂的,形象是支离的,即:续书有两个黛玉,一个是"多心"到神经错乱地步的"情"黛玉,一个是"正心"到规劝"功名"地步的"理"黛玉,这两个黛玉从不发生内心冲突或思想斗争!前一个只起貌似"接榫"的作用,后一个则起偷换胎骨的作用,何等巧妙!
更深层的矛盾是:黛玉的这一"正心",便把她的悲剧的逻辑根据"正"没了!贾母不娶黛玉的第一个原因是外孙女的儿女"心病"、不守"本分",而男女之分"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她","若是这个(心)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然而黛玉已经变得以"道"正心,以"理"制情,从根子上转变了自己的本质特征,并且她与宝玉也确已变得"斯抬斯敬"、相敬如宾,如是,贾母反对她的第一条理由还站得住脚吗?
贾母不娶黛玉的第二个原因是她的性格"乖僻古怪"。而今黛玉业已变得"涵养性情"、"气血和平",譬如"赏花妖"时,众人疑虑忐忑,惟独黛玉喜滋滋地不仅讲了田家荆树由枯复荣的陈腐典故,而且说:"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海棠)树也就发了!"说得贾母、王夫人大喜:"林姑娘比方的有理!很有意思!"这么一个改掉了"乖僻古怪"而变成乖巧溜须的外孙女,贾母正该比喜欢宝钗更甚,怎么还不喜欢而厌弃她?没有道理。
贾母不娶黛玉的第三个原因是她身体"虚弱","恐不是有寿的"。然而黛玉的病症根子在于"心病":她是个"多心的人","所以她不得长寿"(贾母语)。而今黛玉业已变得"心身俱正"、"心不外想"、"抑其淫荡",随着她"心病"的消退,她的身体正该日见康复,贾母的担心和不取她的原因也正该消失!年迈的贾赦在服刑时得了"痨病"都快死了,贾琏一去看他,心情一爽,他的病不是"渐渐的好起来",活得很长寿吗?(黛玉也是"痨怯之症")探春也说:黛玉"只要安心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地硬朗起来"。实际上也确实"林姑娘已经好了",是"忽然死的"(宝玉语)。
你瞧:作为续书的最重点、最可取的宝黛爱情悲剧,就是建筑在这样一种被架空了的无中生有的空壳之上的!续书抽空了其酿成悲剧的最基本的矛盾冲突,甚至抽去了其萌发爱情的最本质的性格依据,那么,宝黛爱情也就根本构不成悲剧,甚至这对"君子"与"淑女"根本就不该产生"私情"!
退一步讲:即使"君子"与"淑女"也会产生"私心",但由于讲究"涵养性情"工夫,决不至闹到"惊恶梦"、"迷本性"的地步。譬如宝钗对宝玉就有"金玉"的"私心",仍然不失其"安分守常"、"稳重和平"。标准"淑女"黛玉的"私心",充其量也理当只是宝钗式的"私心"而已。这种"私心"纵然在当时也是正常的、容许的,王夫人就说:"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第90回)宝钗的"心事"就深得家长们的支持,为什么同样以"功名"、"清贵",规劝宝玉的黛玉,偏偏就得不到支持?讲不通的。
再退一步讲:就算宝黛碰上了特殊的顽固派贾母和特殊的偶然原因:必须娶"金命的人"来扶助宝玉的"算命"(这成了最终的决定因素),从而凑成了悲剧;但由于续书从根本上把宝黛的叛逆性格纂改成了"好生念书"、"要取功名"的"才子"与"心身俱正"的"淑女",他俩的叛逆j□j情也就随之改变成了正常的、至多与"父母之命"局部违抗的儿女"心事";如是,他们的爱情悲剧跟历来"佳人才子等书"的爱情悲剧,还有什么本质区别?--就这样,续书把前部明明预告的不同于"历来几个风流人物"的宝黛爱情悲剧,篡改而降低成了相同于"历来风月故事"的爱情悲剧。
让我们再来看看续书是怎样具体描写这个悲剧的:
黛、钗关系:在第97回"出闺成大礼"之前,宝钗一直没有正经登场,但黛玉却时常"怪想她的",还互寄诗作赠答,两人的情意之绸缪,几近于恋人之传情书。这原因据说是两人虽"境遇不同,伤心则一","冷节遗芳,如吾两人",因此彼此竞成了"同心"、"知音"。黛玉的"知音"显然已由宝玉而改为宝钗了!如是,黛、钗的矛盾冲突是谈不上了。宝玉也说:宝钗和"林妹妹最好"。有了如此知遇伴当,黛玉自然不用再作《十独吟》,而改作琴词:她竟对宝钗"思贤"--见贤思齐起来!钗黛俩从情感、心思到观念已变得如此的"惺惺惜惺惺",于是"金玉"与"木石"之间的明争暗斗,风平浪静!
黛玉与贾母、王夫人:在前80回,贾母请客宴酒,黛玉是轮不上坐客席的(当时以客为尊),她被"最奇"地"也算作自己人"(脂评)。黛玉的一次次生日,甚至她"十五岁"及笄之年,都从来没有人理她,只见贾母给宝钗办过"十五岁"小家宴。黛玉说:"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这种凄孤的处境才造成了黛玉十分凄苦的心境,因此屡有"寄人篱下"之叹,致使她在"风雨夕"雨滴伴泪滴。
但到了后40回,黛玉的处境和待遇大为改观,紫鹃说:"林姑娘是老太太心坎上的"(有的说"心尖儿");王夫人也说:"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黛玉自己也说:"外祖母和舅母平时何等待的好。"这是"假"的吗?不,事实是黛玉生日时,王子腾和亲戚家特给黛玉送来一班戏,贾母、王氏、薛姨妈等为她摆酒,大事"庆贺"她的"喜事",姐妹们给她"拜寿",黛玉"上了首位","含羞带笑"地全领了,其待遇和规格远远超过前部的宝钗生辰。如此优渥的"待的好",黛玉还要悲叹"寄人篱下"、"这样孤凄"、"什么罪孽"、"以泪洗面",是否太不知足了?
既然黛玉的境遇已被如此"怜恤"、抬高,今非昔比,那么她的"恶梦"反应也就失去了现实根据。怎么办呢?续作者只好重复地使用"误会法",让她一而再地因误会而"惊恶梦"乃至"绝粒",凑成凄苦无比的血淋淋的"悲剧"情节。
至于这个怪圈:黛玉的私情、"心病"一使贾母不择黛玉为孙媳一使黛玉"心病"更严重一使贾母更"没心肠了"一使黛玉更病一贾母更嫌......这个恶性怪圈,由于黛玉已向宝钗靠近:又劝"功名"又"思贤",更由于她的以琴禁情、"治身养性",变"乖僻古怪"为乖巧溜须,贾母其实已失去了"嫌黛"的性格根据。因为一方面,黛玉的"身心"改变已经满足了贾母的择配标准或要求(一如宝钗);另方面,身心渐"正"、"抑其淫佚"的黛玉也该不那么火急火燎地为"淫佚"的私情而大害相思了。如是,双方其实已开始突破怪圈,趋向妥协、调和,也该转入双方关系的良性循环,这才是情节发展的逻辑趋势。而续作者非要把它强扭到"悲剧"的轨道上来,又只字不写黛玉的"乖僻古怪"的真正内涵(如对宝钗"嘴尖"、讥刺"蟾宫折桂"和"臭男人"、从不劝"为官作宰"之类的"混账话"等等),这样,她的"悲剧"也就成了经不起推敲的、"穿凿扭捏而成"的空壳!
宝、黛关系:宝玉忙于上学,甚至黛玉为他病得"惊恶梦",他也没去看她一眼;黛玉生辰那么盛重,也惟独宝玉没有出席。宝黛第一次见面是第82回:黛玉劝宝玉要读"八股"、"取功名"。第二次见面是第85回:两人像"客一般","相敬如宾",紫鹃说"如今斯抬斯敬"。第三次见面在第86回:二人"不曾理","没有说话"。第四次在同回:宝玉才第一次跨进潇湘馆,黛玉教他一套"琴理":说要"身心俱正"。第五次是第89回:宝玉第二次进潇湘馆,两人有"许多话"却"无可讲的","太冷淡些","讪讪的"。第六次见面是第91回:第三次在潇湘馆,宝黛俩用"谈禅"来谈情(这写得好)。第七次在第95回:宝玉已失玉而"疯颠",旁人急得什么似的,惟独黛玉只顾想自己的"亲事",觉得"不好意思",居然始终"断断不肯过来"看望宝玉!第八次见面便是第96回:黛玉已经因"泄机关"而"迷本性",宝玉依然"疯颠",两人"嘻嘻的傻笑":都为对方"病了"。
以上这个梳理也许粗糙,但宝玉自己的概括是精确的:黛玉"她好的时候我不去,我病的时候她不来!"(第104回)你看看:这就是续书写的宝黛"爱情"!读者们如果没有前80回对他俩的一幕幕你恋我爱的思维惯性,光凭续书,你能构建起"宝黛爱情"这个概念或形象画面吗?这样两个生前如此薄情寡义的"客人",一个死后,一个竟会哭得死去活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能相信吗?或者你理智、客观一些:这合乎情理吗?让我们再对照一下宝玉是如何对待宝钗的:
玉、钗关系:在续书,宝钗对宝玉从来不打交道,连问候都没有,甚至宝玉因失玉而得了疯病,宝钗也"竞像不与自己相干"(以前宝玉挨打她还"心疼"呢!)。但宝玉对宝钗却念念不忘,时常询问"宝姐姐"的病和情况,因为"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难道她"不和我好了不成?"
结婚之后,宝玉的爱钗之情急遽升温。黛玉刚死,他一方面"心酸"得要"寻死",同时又想:宝钗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注意:曹雪芹的"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的对立,已被续作者偷换、杜撰成了"金石姻缘"的混一!而且宝玉还"信"了它"有定"!多么惊人的篡改!这跟"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截然相反,宝玉已移心"金石"!这场对立冲突就这样一妙笔生花就被掺和、化解了!这是宝玉对宝钗心态的关键性转折,是二人婚姻和j□j的基础!于是,宝玉开始把"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到宝钗身上"(第98回)。从此他对宝钗的"忽冷忽热",我们不见他"冷",只见他越来越"热"。
譬如他开始主动进攻了:他拉着宝钗的袖子,央求宝姐姐:"你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原来他的"病根"不在林妹妹,而在宝姐姐的"一句话"!于是他"索性"顺势扑在宝姐姐身上,高兴得果然"病好复原"!比"得通灵"还灵!他即使有时"顺性胡闹",宝钗一劝他便"收敛些",看来竖子诚可谏也(第99回)!
这"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令凤姐羡煞。宝玉要出门刚走几步,忽"又转身回来"跟宝钗耳语嘀咕一阵;他被催着走了不到"三句话"的工夫,又令焙茗"巴巴的"下马回来传话:"二爷忘了一句话,告诉二奶奶:别在风地里站着!"真是鸡毛当令箭,其恋钗之心令人捧腹(第101回)!
宝玉与五儿"鬼混"了半夜,宝钗知道他"为黛玉",宝玉便"惭愧不来"(下不来),想"安慰宝钗";宝钗正好要"拢络"他,二人便"如鱼得水,恩爱缠绵",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续作者很不满足曹雪芹写的玉、钗"齐眉举案",觉得应改成"张敞画眉",但这还不够"鱼水恩爱",因此非得让他俩"缠绵"到生下"贵子"贾桂,方肯罢休,然而这还与芹著"接榫"吗?(第109回)宝玉说:"倒是他(宝钗)还知道我的心,别人哪里知道!"他称宝钗为"我的这一个"。他的神游"天仙福地",决不是他思念黛玉引起的,而是被他的"这一个抢白了一场"勾起的,他的"魂魄"哪里是为了去找"潇湘妃子"!(第115回).综观以上续书所写宝与黛、玉与钗的关系,它对宝、黛之间抽掉了"情",塞进了"理";它对玉、钗之间浓化了"理",又塞进了"情"和"性"。这样就变成宝、黛淡如水,玉、钗浓似蜜,这话恐不为过。但是这么一续,还谈得上"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吗?它在抽掉"情"、颠倒"情"、强化"理"的基础上,甚至在根本改变"木石"的基本性格的基础上(更甚至捏造什么"金石姻缘"),仅靠强夹的几个游地府、"闻鬼哭"、"悟仙缘"的片断来充作"宝黛爱情",是绝对蒙混不过关的!它的"焚稿"、"魂归"这个**写得再好,再迷惑人,也经不起情节的发展逻辑和人物的性格逻辑的检验!一句话,这个**其实是空中楼阁!
这样的爱情悲剧似乎是"完成"了,但它还是《石头记》原著的宝黛悲剧吗?续书的经过了如此篡改和质变的宝黛爱情,跟前80回原稿还能说"尚属j接榫"而无"背谬矛盾"吗?只要不存偏见,恐怕不难答出结论。
三"旺相司"里的女儿们
以"金陵十二钗"为主体的女儿命运的发展,是全书的一条重要线索和主题的重要构成方面。但到了程高本后40回,她们大多只在叙事中零星地附带提及,一个个成了散兵游勇,碎散得不成其"线",就连第三号主角薛宝钗,在第97回结婚之前也只是一个影子或陪衬人物。显然,续作者根本对付不了原著的庞大的形象体系结构,其艺术功力差远去了!
在前80回之末,已明显地露出"吹散芰荷红玉影"、"三春"始去、"诸芳"将尽的苗头。但到了后40回之首,开笔就是"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并且果然现出"运气好"的预兆,把前部之末情节的悲剧走向一下子逆转了过来!
统观续书所写女性的结局,跟前部的预示对照,除了司棋是否殉情身亡不得而知,其他的大致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尚属接榫"的,仅两人:迎春死于"中山狼"的虐待;贾琏"要扶平儿为正"。但迎春是"三春"始去的第一"春",却直到第109回才"返真元",不嫌晚乎?平儿"扶正"则"此是后话",看来还须再写一部续续书才能"扶正"。
第二类是勉强"接榫"的,也两人:妙玉"遭大劫"也算是"终陷淖泥中",但原因却是害"相思病"的报应,并且与"瓜洲渡口"一无关联。袭人与蒋玉菡终成"香罗姻缘",然续书说她不算"义夫节妇",她如何"供奉"贫困的"玉兄、宝卿"也只字未见,"接榫"中终究尚有很大漏缝。
第三类似"接"实不接,四人:惜春虽出家为尼,然其促因却不是"贾府之败"和"堪破三春景不长";且她只在家中把自己的房间便算了"静室",连大门亦未迈出,后来进了栊翠庵又有紫鹃等丫头侍候,实质仍是活动谈笑于家内的贵家小姐,比"遭劫"前的官宦小姐妙玉在栊翠庵还强得远;至于"独卧青灯古佛旁"更没有影儿了,离"缁衣乞食"更相去十万八千里,哪里算得悲剧结局?
湘云的结局分明是"白首双星",即与"才貌仙郎"的婚姻虽然"地久天{长",然夫妻俩始终像牛郎、织女"双星"那样两地分离、如隔天河、永无相聚、、直至白头。续书把她改成"姑爷痨病死了,史妹妹立志守寡",这算"接榫"还
是不接?
凤姐咽气时说要"到金陵归入册子去",这很能蒙人!凤姐的"册子"明明写的是"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是活着时哭向金陵的,怎么变成死后才魂归金陵?至于"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关键的一句,续书则毫无应响。她与"家亡人散各奔腾"更毫无关涉。
宝钗虽因宝玉出家而"金玉成空",守寡终身,但她嫁夫的目的仅仅是为"我终身的依靠",连"荣华富贵"对于她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今宝玉已留下一个"贾桂"给她,今后是要"高魁子贵"的,足以使她不用为"终身依靠"发愁,而且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她,照样"送我"上诰命夫人的"青云",这叫"丈夫损失儿子补",大大超过了她找个"依靠"的期望值,这样荣耀的结局,还算"运败金无彩"?
第四类是全然不接,彻底翻案的,至少七人:黛玉已经单谈,不赘述。香菱在前部之末交代:因"血分中有病","并无胎孕",而且已经酿成"干血之症",请医服药皆"不效验",梦稿本该回回目日"美香菱病人膏肓",显然命不长矣,这是前后部的接茬口。但续书却全然不理这个茬儿,直至第100回才见香菱正文,而且病状全无、身体挺好,从内容到章回结构都"接"不上"笋"!香菱的结局明明是"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即死在夏金桂手里。续书却反之:金桂鬼使神差地死在了香菱眼前,而香菱则苦尽甘来,竟当上蟠"大奶奶","无人不服",还奇迹般地恢复了"胎孕"机能,给薛家生了一子,但这还是"有命无运"、"莲枯藕败"的那个"苦香菱"吗?
鸳鸯是贾母死后,全然因为老淫棍贾赦的淫威凌逼,才自尽身亡的。续书却写她全然为贾母"殉主"自缢,跟贾赦毫无关涉(维时贾赦押在狱中)。一个反抗性极强的刚烈女奴,续成了一个以死效"忠"的"孝心"、奴性十足的义婢!
巧姐的结局原本是在"荒村野店"里"纺织"的一个村姑。续书呢?由刘姥姥做媒,把她嫁给了"极富的家财巨万、良田千顷"的"大财主"周家,女婿}还是个"文雅清秀"新中的"秀才",前途无量,将来定要"升官、起家、子孙昌盛"的,所以巧姐确乎"算是天上的人了"!
李纨的命运与贾兰绾联一起,续书为她设计了儿子中举人、成进士、"飞黄腾达",母亲"带凤冠、穿霞帔"的辉煌前程。这样,续书把原著预告的"梦里功名"翻改成了现实功名,把"虚名儿"翻改成了实名儿;只存其"威赫赫爵禄高登",而删去其"昏惨惨黄泉路近";于是李纨也就只存"诰命夫人"的光辉前景,而全然没了"老来贫"、为人"笑谈"的凄凉晚景。这是何等的偷天换日功夫!
探春"远适"海疆,不过是在"越"(浙江),这算"远"吗?她在婆家"安好"、"甚好"、"极好",婚后生活很幸福,然则她的册子画个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干什么?探春本来是"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永远回不了娘家的;而今她却"服采鲜明"地回来了,并且"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三姑爷也来了",周统制一家干脆全"调进京来了"。婆家与娘家都同在京城里了,还有什么"千里东风一梦遥"可言?探春究竟"生于末世运偏消"在哪里呢?
翻案得更惊人的是元春:她的死为什么是"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在续书中一无踪迹,跟贾府之败毫不相干,完全是个孤立事件。
元妃之死的关键:"虎兔(兕)相逢大梦归",续书照例回避其中所"隐"的重大"政事"或寓意,而简单地只说她死于"卯年寅月",纯粹基于算命占卦的封建迷信与宿命论,可是"说的很准"的算命又说她是死在"寅年卯月",自相矛盾!就说年庚八字也不对:元春生于"甲申年正月",死于"甲寅年十二月",按干支推算存年31岁,怎么会"存年四十三岁"?漏洞百出!
元妃之死按原著是很悲惨的,她的曲词[恨无常]日:"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人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按理"每月逢二六日期",王夫人等"椒房眷属"是例准"人宫请候看视"元妃的,"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到她病了或薨时,当然更例准家属探候了,续书不是写了元妃病时和薨前,贾母、邢王二氏、凤姐准予人"元妃寝宫"探病和告别吗?但为什么在原著续稿中,元妃薨时却连"爹娘"都不准进见,甚至通过太监通风报信都不行,只得死后由她的"芳魂"在"梦里"向家人"寻告"自己"已人黄泉"的噩耗和"退步抽身早"的严重警告呢?惟一的答案是:维时元妃与贾府的处境肯定已"悲险之至"(脂评语),而能够给贵妃以"悲险"的又只能是"圣上"!
然而程高续书却是把她作了兜底的篡改:由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起居劳乏,时发痰症",又"偶沾寒气,勾起旧病",竞至"痰气壅塞而死"。这里,元妃之死除了生理、病理原因和"寒气"的偶然原因,竟是"圣上"的恩宠太"隆重",这个"福"享得太大,以致被"洪福"活活"发"死的。这个改动,跟原著的元妃结局真是南辕而北辙!
关于"退步抽身早"的紧急警告,在原著分明是元妃"已入黄泉"后,由她的"芳魂"向"爹娘梦里寻告"的。续书却把它篡改成在元妃活着时,贾母梦见"元妃还与我说: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以梦易梦的手法似乎高明,但死后与生前的区别是蒙不过去的,且"悲险之至"的氛围全然没了。
元妃死后,她与全家所受"圣恩"更无以复加:她本人谥"贤淑贵妃"不说,就连乃父贾政、戴罪服刑的贾赦贾珍、出家的宝玉、"归地府"的贾母,皆因"贾妃一族"、"元妃兄弟"、"元妃祖母",统统"皇恩"普沾,真真的"家中已托娘娘的福多了!"真不知她干嘛还要"天伦"们"退步抽身"?怎么能把如此富贵绵长说成"荣华易尽"?她"二十年来"究竟"辨"了什么"是非"?她该捞的都捞足了,她又"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了些什么?这样的翻案,不嫌翻得太过头了吗?
至于岫烟嫁了家道复兴的薛蝌,"和和顺顺的过日子";宝琴嫁到梅家后,"丰衣足食";李绮嫁了新科举人甄宝玉,比先更加"鼎盛";还有喜姐儿、四姐儿等等,不赘述。续书把"金陵十二钗"等女性们,一个个都从"薄命司"中解救出来,把她们尽可能地都送上了"旺相司",这样的逆其原意而续之,居然说仍与脂本前部"尚属接榫"!它居然确是曹雪芹原著的"全壁"!
四四大家族的全面"复初"与
"圣明仁德"的"圣上"
(一)四大家族
以贾府为首的四大家族的衰败,是脂本前80回的又一重要线索,全书主题的又一重要构成方面。贾、史、王、薛四家的关系是:"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最后一块儿由"荣"转"损"到"忽喇喇似大厦倾"。那么程高本后40回又是怎样续的呢?
(1)贾府的结局很明确:"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抄没事败。然而在续书中,赦、珍们并无新的劣迹,他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大老爷(贾赦)也是个好人",想来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爷们都已经悬崖勒马、"退步抽身",不知为什么还要抄家?
再看看他们的所谓"罪状":贾赦的"交通外官"、"倚势强索"、"逼死"石呆子三款,皆"有问"(有出入)或"不能指实";贾珍的"强占民妇"尤二姐、"逼死"尤三姐也"并非"事实,只有"私埋人命"一款虽属"罪状",但可从宽"处理;贾琏没有任何罪过,"安然无事";贾蓉"年幼无干"。他们的前愆已被续书统统勾销,统统"参奏不实",大概它的"皇上"一时迷糊,全然治错了罪,抄错了家!因此,续书中的贾府"查抄",实在只是一场虚惊,仅仅为了应付前部的有关预伏,强作"接榫",不抄一下不行而已。
你看"查抄"之后不久,"致使锁枷扛"的贾赦即"罪名免了",只"闹掉了"世职,回家养老享清福来了,但既然其罪"不能指实",为什么还要透夺其"职"?贾珍"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爵";贾政反而因祸得福,不仅"仍升工部郎中",而且"荣国公的世职"由他"承袭","那世职的荣耀"是"比任什么还难得"的!贾府的财产呢?"所抄家产,全行赏还!"如是,宁荣二府仍与"查抄"前一样峥嵘显赫,哪里谈得上"一败涂地如此"?
这还不够,续作者还要让贾氏后代更上一层楼:贾兰中了"乡试"举人只是初步,"明年成了进士","后还有大出息";宝玉的遗腹子贾桂,将来也要"高魁子贵"、"必有成立"的。所以要问"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答日:"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注意:是恢复到先前荣宁二公在世之"初")--就这样,续作者大笔一挥,便把贾府的"一代不如一代"、"竞无可以继业者",变成了"继业"不乏其人、一代强似一代!
在前80回,作为贾府影子的"汀南甄家",已先行抄没事败,"甄玉、贾玉一干人"是同样要落到"展眼乞丐人皆谤"境地的。但到了续书,甄应嘉却率先"蒙恩还玉阙"、"赐还世职","来京陛见了";甄宝玉同样在乡试中"也中了"举人;甄府"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看来不管"真家"、"假家",续书一律"挽回"!
(2)史家:保龄侯史鼎在前部已委了"外省大员",续书又把他"调任回京"。因为据续作者说:"京官是没有事的",不像"外任"那样"说不齐","那外任是何尝做得的!"所以史鼎回京算是进了保险箱。况且能调取进京,更是"圣恩隆重"的一种表现。因此续作者写官宦们特别注重一条:就是把他们一一都调到京城,这几乎成了续书的一大特点。
(3)王家:王子腾在前部已"升了九省都检点",续书又为他加官晋爵:"升了内阁大学士",死后还赐了"文勤公"谥号。他的死绝无朝政或罪戾因素,纯粹由于"偶然感冒风寒",又"误用了药"。亲属们哭悼他的死亡,全然只是通常丧家的悲哀,而续书却把它冒充为"悲剧"。他的侄儿王仁虽然不是东西,但续书并没有说王子腾自己没有子嗣。有他这么个铁杆老子,加上"圣上"一贯"眷念功勋之后",再加有贾府等永久牌贵戚"扶持照应",想来王家子孙正有享不完的"天恩祖德",是决不至衰败下去的。
(4)薛家:它的两个致败因素,即败家子兼死囚薛蟠和"搅家星"夏金桂,续书统统替它消除。金桂自作自受而死,薛蟠无罪释放,并"立誓"从此要痛改"前病"、洗心革面,由"畜生"变成"人",真的"龙也下蛋了"!加上薛蝌、岫烟这对模范夫妻的协理,尤其香菱给他遗下一子"以承宗祧"(续书为薛家想得实在周到!),这个"皇商"的家业还不恢复如初?续作者特别注意让这一家家都留有"继业"的子孙,这是续书的又一大特点。
统而观之,续书把原著的一部四大家族衰亡史,篡改成为衰而又盛的"复兴史",这也算"尚属接榫"?这是曹雪芹的"真本"吗?大家说吧。
(二)关于"圣上"
这是脂本前80回最尖锐、因而也最隐蔽的部分。可以说,《石头记》的思想高度与深度之所以超越所有中国古箩^说.主要原因之一就在它不再"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而是把矛头直指"全上"甚至"皇家规范"、"国体仪制":即封建j□j制度!它用"称功颂德"掩护"伤时骂世之旨",用"反面春秋"笔法"干涉廊庙"。它借元春晋妃、省亲,痛斥"大伤天和"的"朕躬禁锢"(君主j□j)和"官俗国体",等等。
在续书中,"圣上"是直接出场亮相了的,倒像一个表面严厉、实则仁慈宽厚之极的老公公。他"哼"的一声,把贾政吓得要死;但他给元妃以"隆重"的"圣眷",为贾府创造了"家道复初"的一切条件,把四大家族乃至甄应嘉、周统制等等一个个调回身边;他还特别"眷念"功臣的后代,使他们统统"沐皇恩"、《"延世泽",铺下一条光灿灿的大道......如果说在原著,家族抄败的元凶即是;"圣上";那么在续书,家族复兴的鸿运全靠这个"圣上"!于是续书便连篇累牍地"称功颂德"起来:"皇恩浩荡"、"圣恩隆重"、"皇上最是圣明仁德"、"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这里只有"纯仁慈厚",没有半点"朕躬"j□j的影子。续书把前部的假称颂、真讽喻,变成了真称颂、不;讽喻!前部开卷的一大宗旨是从贾府到整个封建j□j之"天"已临"末世",亟须从女娲所炼"石头"来补一补了。脂评概括说:"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南方已"鼠盗蜂起"、"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北方的"平安州"也成了"强盗"、"贼人"出没之地。但续书却变成:"如今的圣人在位",把天下治理得"海宴河清,万民乐业",俨然是续作者称颂的"圣朝",大概黑山村的庄农们正在那里舞狮子、闹龙灯,山呼"万岁"呢!宝钗也反驳曹雪芹说:"如今"绝不同于"商末世",而是"圣世",正该"用功及第,也不枉天恩祖德"。如此"圣朝"、"圣世",真不知"补天"顽石为什么还要下凡"历劫"?曹雪芹为什么还要发出"无材可去补苍天"、"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悲叹,而写下《石头记》这部愤世之作?--就这样,续书把"石头"下凡历世、最后"复还(石头)本质"的最根本一条缘由和原著的"书之本旨",乃至曹雪芹创作这部书的最根本的思想动机,兜底翻;案掉了!这真的是曹雪芹的原著吗?五枘凿不合的细节描写谤麓续书在细节上与前部的不"接榫"、有"矛盾"处,不胜枚举。略举几端。柳五儿在第77回交代,分明已"短命死了",续书却说她只"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园)来",以致"承"起宝玉的"错爱"来鹦哥原是贾母的二等丫头,给了黛玉后,改名为"紫鹃"(脂批注日:"鹦哥改名已")。续书却把她一分为二,而且同时出场,如"紫鹃"扶黛玉病卧的同时,"鹦哥"等几个小头在一旁"怕黛玉出什么原故"。珍珠就是袭人,原是贾母的一等丫头,"本名珍珠"。宝玉因她姓"花",据舀"花气袭人知昼暖"诗句,将她改名"袭人",还因此受到贾政训斥。续书却又把她一分为二,同时登场:贾母扶了"珍珠儿"探看宝玉,"袭人"扶了宝玉躺下。这绝不同于前部的个别列名单时的偶尔舛误(版本演变之故),而是作为一个独立人物屡屡出场,性质完全不同。
雪雁在黛玉六岁进京时,她已"十岁",比黛玉大四岁;第45回黛玉"十五岁",雪雁当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到黛玉"焚稿"死时,雪雁至少二十多岁了吧。但续书写宝钗出阁、黛玉"离魂"时,雪雁却还是个不"懂得什么"的"小孩子家"。
傅秋芳在第31回"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耽误了"。按宝、黛年龄增长推算,傅小姐到第45回至少已二十六七岁;到续书第94回,少说也将近三十岁了,但不知为什么还不嫁人,还在"献宝似的"向贾家宝玉推荐,而后者还真心心念念地想着这位半老徐娘!
贾芹主管的"家庙"是"铁槛寺",里面住的"小和尚道士";"水月庵"又名"馒头庵",是先由"净虚"、后由"智通"主持的尼姑庵,"离铁槛寺不远";芳官人了此庵,蕊、藕官人了"地藏庵"。续书却把"水月庵"与"馒头庵"分成两庵,又把贾芹所管"家庙"变成"水月庵",并把芳官等小戏子统统写在此庵中,真是一笔糊涂账!
袭人明明已向王夫人密告了林姑娘与宝二爷的"男女"之事,王氏还特地命她"好歹留心"、"防避"宝黛的"不才之事",她深知王氏的嫌黛取钗意向。续书的袭人却认为王氏选定的"是黛玉无疑了",还专程以宝玉"偏房"的身份去试探黛玉口风。而黛玉真会很有把握地认为自己是宝玉的"正配",杀伐决断云:"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但这个以"未来宝二奶奶"自居的黛玉,转身又在疑虑重重地"惊恶梦"了。
"前年"女先儿说的书是"残唐五代"的公子"王熙凤"的《凤求鸾》(第54回)。续书把它改成"汉朝"的"王熙凤衣锦还乡"。宝钗对这佛签表示怀疑,凤姐"半信半疑",宝玉却全信不疑:这是"圣意",不必"多疑"!
贾蓉在第六回已"十七八岁",到第45回该二十一二岁了,到续书又过了几年,怎么抄家治罪时还说他"年幼无干"?
前部的薛蟠人品、交友(男妓)如何,不必多说。续书的宝玉却说:"薛大哥相好的都是正经人,有体面的。"
在续书,荣府王夫人的陪嫁奴才周瑞,成了宁府贾珍的"地租庄子"主管;而宁府庄户所交的产物,又要"搬到"荣府的掌家奶奶"凤姐院里"。荣、宁二府大概已成立了"合作社"!
在前部,宁府各庄子的年收人才"二千五百两",贾珍预期也不过"五千两银子";荣府每年"多二三千两",也不过五六千两,因此贾母说"比不得在先辐辏时光了"。但到了续书,周瑞说,宁府庄子收入飙增到"每年三五十万来往"!大概各庄亩产都放了"卫星",这真叫"笔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而贾赦还叹苦说:"比不得从前了。"再,"老太太的那项(丧事)银子",和皇上赐她的"一千两"丧葬费,"寿终"时连主管外务的贾琏和主管内务的凤姐都"摸不着",那么它卡在谁手里了呢?(贾政是不管财务的)只能卡在续作者的笔下了,存心让凤姐干着急、"失人心"!
"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也许已做腻了公子,竞跟冷子兴同流合污,也干起古董推销商来,向贾政销售"子母珠",并且颇擅讨价还价:"价钱还自然让些。"
宝玉所生的"贵子"贾桂,按辈份应是"草"字辈,跟贾兰、贾蓉们同辈。续书却把他杜撰成不知来自何处的"木"字辈,但为了讨"兰桂齐芳"这个彩头,也就顾不得这许多。
从来没有"须眉浊物"来污染的"清净女儿之境":"太虚幻境",而今总算也有了男子--"黄巾力士"!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在续书,"太虚幻境"和"警幻仙姑",其实已经被取消,二者只在续书的叙述语言中提到,在情节的实际描写中,已经分别被"真如福地"和"神女之主"潇湘妃子所取代,其假冒伪劣手法真令人眼晕!
凤姐"力诎"独理贾母丧事,"内里竟无一人支持!"这也分明糊弄读者,怎么会"无一人"?探春理家时的三个"镇山太岁",两个还在:第一把手是大奶奶李纨,"监察"大臣宝钗这时已是名正言顺的宝二奶奶,"独艳理亲丧"的尤氏也还在,她们竟会"自过自的",根本不"支持"凤姐料理老祖宗的丧事?(宝钗这位孙媳的能耐远在凤姐之上!)
贾环们"聚党"乱家,居然"谁也不肯作主"管管他们。这也是糊弄读者:前部之末的"十三岁"贾兰,到第117回至少已十五六岁了(他比贾环小不"几岁"),难道这公子也成天在内闱泡着,从不迈出二?或者他汇报一下也不干?难道王夫人是个死人,她得知动静都"抄检大观园",而今荣府外书房"闹"翻了天,她的日常起居室就在荣禧堂东耳房,她也不闻不问?--不过故意造个"家反宅乱"的衰败假象罢了!
在前部之末,王夫人为了宝玉黛玉的"男女之防",明明曾严令宝玉"搬出(大观园)去心净!"到了续书,当贾母考虑到"不成体统"而建议分开二玉时,王夫人却反而反对宝玉"分出园外"了。(第90回)
前部的贾母说:"宝玉将来是不听妻妾劝的",事实上宝玉也从不听从袭人的"三大劝"。续书的袭人却很有把握地说:"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她自以为已是宝玉的"偏房"。)
"说得很准"的算命先生说:元妃将死于"寅年卯月"(虎年兔月),但元妃薨时却又写成"卯年寅月"(兔年虎月)。"虎兔"如此随意"相逢",全在续作者的生花妙笔!亦可见出"虎兔相逢大梦归"之说是否可靠!(实际应是"虎兕相逢大梦归"。)
还有尼姑妙玉的栊翠庵和水月庵多次出现了"道婆";巧姐的年龄忽大忽小;一说岫烟"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又说她仍住在"紫菱洲",如此等等,破绽百出,不一而足!
这些破绽,显然是由于续作者时间仓促,只顾得从大处如何接续、篡改前部,无暇顾及众多小处的泥隙合缝而造成的。若是楞要把它说成与前部"接榫",是雪芹原笔,那就不可理喻了!
六关于结尾
(一)"忠孝"双全的宝玉出家
按前80回预示,宝玉出家的原因主要是:爱情的失败、婚姻的不洽、"十二钗"女性们的悲剧、家族的衰亡、皇朝的逼迫,他的"补天--济人"理想的破灭,一句话,是严酷的现实与惨痛的实践,迫使他"悬崖撤手"。
到了续书,这种种现实与实践(除了爱情)都不存在了,怎么使他出家呢?续作者自有办法:全靠对老庄、佛释、儒教的"悟"!这也许是续书中最虚玄、最糊人的部分了。
老庄:第113回,宝玉因妙玉被劫而"想到《庄子》上的话:"虚秀缥渺,人
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来"。这要算是宝玉出家的早期苗头,2其后他对"世道人情"、"文章经济"、"禄蠢旧套"才开始(!)"不耐烦"起来。这里,由于篇幅的关系,暂不一一细述前80回的具体事例,只提醒一点:前部的宝玉对于《庄子》,主要是欣赏其文思,并非接受它的观点;企望"补天"的曹雪芹与贾宝玉,同样"用心于世道",其观念自始至终是人世的,跟老庄的"人生虚无"的出世思想,决不能划上等号!
佛释:宝玉出家的决定性转折,是第116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这里的问题也最大。
首先,续书把原本是作者"幻造"的"清净女儿之境"--"太虚幻境",篡改成了历来佛释讲烂了的佛门仙境--"真如福地";把"真亦假"、"有还无"(真弓假、有毒无,最后落实到"假"与"无","到头一梦,万境皆空"),篡改成"真胜假"、"有非无"(真>假、有≠无,最后落实到"真"与"有",譬如"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等等);把专司人间之情的"孽海情天",篡改成纯粹惩劝之所的"福善祸淫";把"可怜风月债难偿"的情的悲剧,篡改成"前因后果"的宿命论;把原本只向宝玉和读者预示女儿命运的"薄命司"等等,篡改成引导宝玉;
明白"因果"前定的"悟仙"之地:"引觉情痴"。这么一改,便把"太虚幻境"改得面目全非,严重歪曲了作者的原意!
进而,续书又把"真如福地",直截描写成为"上界神女之所":"天仙福地"。"薄命女"们一个个都成了"仙女"、"神女",林黛玉更成了"头戴花冠,身穿绣服"、有侍女"候旨"的神女之"主"!这样一种"天仙"境界,不正是宝玉在《芙蓉诔》中所想象的理想境界吗:"乘玉虬以游乎穹窿"、"驾瑶象以降乎泉壤",正好与女儿们的性情"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既然宝玉在"天界"亲眼目睹了他的理想已经实现,他所惦念的女儿们真的变成了"人上之人",那么他正该欢欣雀跃,从此舒心踏实地做他的"富贵闲人",事实上他为黛玉"离凡仙去"确实也"反又欢喜",然则他还要心灰意冷地出家干什么?最后,"十二钗怎么就剩了这几个子?"宝玉的这话实在只是一句虚语。
(一)四大家庭
他在"太虚幻境"怎么只碰见已死的那几个,而不睁眼看看另一大半在尘世活得正"旺相"的女子?即使"大梦归"的元春,在"天界"仍做着"元妃娘娘";惜春的现实则是离册子"独卧青灯古佛旁"相距甚远;而那个"千里东风"的探春,正在京城里做着统制的少君奶奶呢,其他如宝钗、巧姐、李纨、香菱、宝琴、岫烟、李绮等等前文已述。......"三春"似去实未去,"诸芳"似尽更未尽,宝玉又能"看破"什么"红尘"?他怎么没有发现"册子"与现实根本对不上号?续书还说宝玉从此"看淡了儿女情缘"而出家,殊不知按原著他恰恰是把儿女情缘"看得太重才"悬崖撒手"的;他的"悬崖撒手"也不是真的当和尚(更非成"佛爷"),这仅仅是一种过渡方式或中介,其最后终结是"复还本质"变成石头。至于"那一群女子"(仙女、神女!)立时"变作鬼怪"云,纯粹是"怪力乱神",毫无缘由,胡编乱造!(续书中捣神弄鬼、算命卜卦的鬼话多了!)
就这样,续书把原著前部所预示的宝玉在现实中"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人生历程,偷换成了他在"梦"中"历过的事情";把宝玉的经惨痛实践而事后才知,偷换成了"悟仙缘"而"未卜先知";把"毁僧谤道"的宝玉,立马变成了有"佛性"、登"仙舟"、口念"阿弥陀佛"的佛门信徒,"磨出光明、修成圆觉"的"佛爷"!这是何等高明的偷天换日功夫呵!
儒教:宝玉出家之前,宝钗给他上了最后一课,什么"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等等。这大概是仿照"薛宝钗借词含讽谏"来续编的,但是"他日之玉不可谏"这一要害却被改了样:宝玉虽也稍加辩驳,然而最终还是说:"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这分明是"可谏"、纳谏了的嘛!于是他在行动上便按"不离其宗"做去:中了"乡魁"、全了"孝道",并留下一子以"接续祖宗遗绪",尽了"赤子之心",他才"忠孝"双全、"不枉天恩祖德"也家去了。但在观念上,这位"佛爷"却仍以李纨有"兰"、宝钗有"桂",日后要"带凤冠穿霞帔",而深赞"有造化"、"有好处"、"有出息","不枉熬了一场",仍然满脑子的世俗观念、庸俗标准!你瞧:续书在把"离经叛道"的宝玉蜕变为"忠孝赤子"的同时,又为他的"斩断尘缘"拖上一条又粗又长的"尘缘"的尾巴,这就算是出家的宝玉!
(二)"白茫茫"的冬野雪景
收尾飞乌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试想:这最后一句象征寓意的结语,如果离开了其全曲内容,亦即离开了对全书结局的总概和对当时现实状况与时代世态变幻的鸟瞰,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而续书恰恰是把这句重要结语完全架空,纯粹变成了一笔孤立的、一带而过的景物描写:贾政船至昆陵驿地方,"乍寒下雪",恰又"泊在一个清净去处",出家的宝玉与他诀别后,"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这里,任何内涵与意蕴都被抽空了,毫无象征寓意,全然只是冬野雪地一片自然景象,续书的敷衍蒙人一至于此!
(三)与开卷对着干的"归结"
且不说"飘飘而去"的甄士隐与"锁枷扛"的贾雨村有否可能复出,只说其"归结",跟前部开卷的"楔子"是否首尾"应接而无矛盾"吧:
开卷:"荣华富贵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皆空"(其典型当然是贾府)。归结:"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荣华富贵更"该兴旺起来了"!
开卷:那石头"并无奇贵之处",到他"劫终之日",历尽"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之后,"复还本质"。归结:早在"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子贵,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煅炼之宝"!
开卷:"其中大旨谈情,又非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情淫,淫情)。归结:"那淫字固不可犯,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凡情思缠绵,结果就不可问了!"(淫一情,情一淫!)
开卷:空空道人惟一一次抄录"石上事迹"《石头记》,转给曹雪芹时,已是"从头至尾"完整的石头亲历的"一段陈迹故事"(从下凡历世到"复还本质")。归结:空空道人第一次抄录石上"字迹"时,并无后部石头"收缘结果的话头","未见返本还质","不知"其"磨出光明、修成圆觉"的"佳话"(这无疑是指后40;回续书);现在他第二次经过时才"叙"了、"见"了、"知"了(从头至尾完整了),于是他"再抄录"一遍,才转给曹雪芹去"传世"。这样就变成《石头记》在石上记叙时就只有前半部,而叙有后40回续书的"全璧"又全都出自曹雪芹之手,这真叫"狡猾之甚",欺世盗名!--续书之末,就是这样一篇与开卷全然相悖而荒谬的"归结"!
七续书的主题:"福善祸淫"
《石头记》以"无材补天"的"书之本旨",与"伤时骂世之旨"和"谈情"之"大旨"两个副题,组成了庞大的立体的主题结构。具体地说,它以家族衰败与皇朝衰败的时世悲剧,以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为中心的众多女儿的"情性"悲剧,最后落实到宝玉的"天"不可补、人不可济、"无材补天"的叛逆性格悲剧,完成一部有机的前无古人的悲剧巨著。这是一场封建制度自身的大裂)变,一场"人情"与"天理"的大冲撞,更是当时正在兴起的反封建j□j、具有典型的近代民主改良主义萌芽性质的新兴力量与封建j□j势力的一场大较量。因此这部巨著之"巨"在于:它所反映的不只是性格悲剧、命运悲剧,而且是社会悲剧、时代悲剧!
那么续书又怎么样呢?四大家族正衰而复盛,重新赫赫扬扬;那个j□j之"天"也一派"圣世"光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悲剧是谈不上了。女性们正一个个脱卸"薄命"、显出"旺相",也构不成整体的悲剧。宝玉出家是否算悲剧呢?皇上御赐的"文妙真人"道号相当于一个"爵位",贾兰说:宝玉"与其做了官,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当初东府太爷(贾敬)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这佛是更难成的!"--瞧瞧:宝玉哪里是悲剧?分明是荣耀与功德双丰收,比"做官"还强哩!
这么一算,续书把前部所展示的原著的五大悲剧,缩减到只剩了宝黛爱情一个"悲剧";又把不同于"历来几个风流人物"的宝黛悲剧,进而强扭而降低成为相同于"历来风月故事"的儿女私情与"父母之命"局部冲突造成的传统悲剧。--但这就是续书的主题了吗?不是。
续书的主题,并不是宝黛爱情悲剧,也不是家族"兴衰",也不是贾宝玉出家。所谓主题,并不是人物命运或情节事件的机械总和,它是作品的"灵魂",是作家的出发点和作品的内在"第一义",是作者支配、处理人物、情节、题材的指导思想或基本观点,即:他通过全书内容,最终要说明什么?
那么,后40回总的要说明什么呢?它的真正主题,可以概括为三句话(三层意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一"j□j万恶首,忠孝百善先"一"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回头是岸,皆大欢喜!
第一层:"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马道婆、赵姨娘心术邪恶,用"魇魔法"害人,必然入大狱、遭冥报。又邪又淫的夏金桂"天理昭彰",因而"施毒计**身"。即如水月庵的"师父"(静虚?)也免不了被"一男一女"阴魂(备守子、张金哥?)用绳子套上脖子。凤姐作恶多端,又"悔祸"晚矣,因此只能被"鬼怪"索命,"魂返金陵"。贾芸、贾环、贾蔷、王仁、邢大舅一批"奸兄狠舅"都得不到好结果。......
李纨善良贤惠,教子有功,"不枉熬了一场",当然"有造化"、"有好处",要带"凤冠霞帔",做诰命夫人。惜春铁心皈依佛门,所以出家为尼仍享贵族小姐一等待遇。王夫人手里的金钏、晴雯等几条人命已被一笔勾销,黛玉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与"天亡"也全无她的干系,反而一提黛死她就"撑不住哭了",而且惟她在为迎、探、惜、巧等人操心,确是"王善人",所以她坐享"一等将军"(贾政)诰命夫人的荣耀,将来还是两个新一代"国公爷"(兰、桂)的祖奶奶,比贾母之"福"还要大。巧姐因"阴功"得"善庆",嫁为"天上的人",将来夫婿还要"升官"、"起家"、"子孙昌盛",想来"恩人"刘姥姥也决不止一百银子的回报......
第二层:"淫情万恶首,忠孝百善先"
贾雨村问:为什么闺阁中只有"元妃"命运独佳,"结局"不"平常",而她"以下"的其他女子都成不了"贵妃","结局俱平常呢?"甄士隐答:因为凡是女子,那"淫"字固然犯不得,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凡情思缠绵",其"结果"都"不可问了"。这"淫"、"情"二字实在是万恶之渊!历来只说"万恶淫为首",续者则把"淫"扩大化,把"情"也视为与"淫"一样糟糕,打击面扩大到所有谈情说爱的女儿,甚至扩大到所有"俱从情天孽海,(太虚幻境)投胎而来"的女子!
这样,"情思缠绵"的黛玉便首当其冲:"惊恶梦"、"绝粒"、"迷本性"、"断痴情",历尽情场劫难。宝玉追求黛玉也是"无故自陷",属于"嗜淫欲"一类,本该入"地狱"受"无边的苦,以偿生前之罪"的,幸亏他俩终于"悔情"--"断痴情"了!
司棋只能死于爱情磨难,因为这"情"是"沾染不得的",谁让她与潘又安"乱搞"其情!袭人的结局,按寻常标准似乎不错了,但续作者嫌她既身事宝玉、又转嫁蒋玉菡,一女从二夫,对"节妇"一款表现得"不得已"(不坚决),这是不"义"、不"节","此袭人所以(只能)在又副册也",这是续作者分册的新标准和奇特原因:封建贞节观!他用转嫁楚文王的"息夫人"来讥贬袭人:不如"一死"作"节妇"!
妙玉身为尼姑,却不积"善缘",所以不得"善果",她竞见了宝玉就"害起相思病来",听到"两个猫儿"闹春就想起"男女之事","凡心(淫心)一动,才闹到""走火入魔",最后被贼盗们劫去受尽"污辱"而"杀了"!j□j吴贵(乌龟)媳妇(灯姑娘)当然更只配被"妖怪吸了精"而暴死。
秦可卿生前为"第一情人",但他死后"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人情天"("天仙福地"),因而她取代警幻仙姑,荣任"风情月债"主管。她还传达续作者的旨意说:"发泄出来"不是真情,"未发之情"才是"真情":窒情才真!
探春、宝琴、岫烟、李纹、李琦、喜姐儿、四姐儿们尽管婚姻美满、"丰衣足食",但她们为什么"俱"没有像元春那样当上"不平常"的"贵妃"一级?因为她们"俱"带着"从情天孽海而来"的胎记之故!
元春就不同,她既"贤"又"淑"地献身"圣躬"直到"四十三岁",这当然不是"淫"和"情",而是最大的"忠",这功劳似乎足以抵消她也来自"孽海情天的胎记,因此惟独她的"结局"很不"平常",贵为皇妃,死后还荫庇全族。
宝钗是另一个好样儿的,她"廉静寡欲",没有"j□j之私",是个"冷人",连前部她对"金玉"的私心都已彻底戒掉了。尤其她称颂"圣世",念念不忘"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用"忠孝为赤子之心"和"天恩祖德"规谏稠宝玉"理屈词穷"、浪子回头,她是个"忠孝"的活标本。故而她大"善"有大"福"、大"造化",续作者给她一个"复兴"祖业的"贵子"贾桂,送她照样"上青天":做未来"国公爷"的老太君,诰命夫人!
贾政是"忠孝"的典范:"忠厚古朴"、"勤俭谨慎",守"官箴"、"全孝道","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肯"猫鼠同眠",忠心耿耿。因此他官运亨通,又任学政、又升工部郎中、又放江西粮道,抄家复起后他反而袭了"荣国公世职"。贾兰是后生的楷模,一心只读圣贤书,"讲文章"、博"功名",对"禄蠹套""甚觉合意","赤子之心"可嘉,结果果然得了举人--进士--国公爷."家道复初"的荣耀落到了他身上。
甄应嘉因"太好了"而冤枉获罪,续书给他加个"表字友忠"。既然是"危臣","皇天自然不负他",率先"蒙恩还玉阙"。义仆包勇,不管主子姓甄姓贾.他都一例赤胆忠勇,两府义仆,双份功劳,他跟了甄爷回府,其待遇估计远右焦大之上。
平儿、香菱不淫不情,一个襄琏凤、护巧姐,善举多多;一个受尽折磨而锣委屈求全、善待蟠桂。二人对主子的"忠"没的说,理该双双"扶正"为"蟠大势奶"、"琏二奶奶"。香菱还为薛家生了一子以继香火。但不知何故乃父甄隐还要让女儿"难产完劫",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糊涂老爹!也许是续作者忽想起她的判词,只好生拉硬拽;也许做"仙女"更比当奶奶强?
常言道:"百善孝在先。"续作者说:这不够!"忠"比"孝"还重要,不"耳常"的结局首先要看对皇上和主子之"忠"!而"情"则与"淫"一样可怕,皆茎万恶之首,"沾染不得",否则结局同样"不可问"。续书的癞头和尚说:"世上的情缘都是魔障!"紫鹃说:"人生缘分"皆"痴心妄想","情深义重"、为情死为情活都白搭,只有"无知无觉"--无情才"干净",所以要把"一片酸热之心"变得"冰冷"!(第113回)这就是说要"灭情"!
第三层"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回头是岸,皆大欢喜
这是一道网开一面的"赦免令",特给"恶者"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而"善者"们自该精益求精,"忠孝"再加"修缘",必然更加有"造化"、"有好处"。譬如贾宝玉便是"回头浪子"的样板,甄宝玉又是他的前导。甄玉"言忠言孝"、"立德立言",称颂"圣明之时"(忠),立意"显亲扬名"(孝),结果变抄家之"祸"转为大"福",中了举人,甄府靠他"更要鼎盛起来"。贾玉把"儿女情缘"渐渐地"看淡"、"冷淡"了,"豁悟情迷",把"贪嗔痴爱"视为"污泥",从而变得"无情",这其实也是一种"断痴情":窒情!与此同时,贾宝玉完成了尊儒--崇佛尚道--成为"佛爷"三步曲(这大概就是"修缘"),走完了他从真叛逆回归到假"叛逆"的十九年人生轮呵。李纨说:"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都抛了也多得很。"因此"成佛成仙"比"爵位富贵"更有"造化"!更何况宝玉"中举"已"把一辈子的不好(不忠不孝)"都抵消了,他的出家又举起了"忠孝"和"天恩祖德"的白旗,因此给家族赢回一个"爵位",他自己便坦然地飞升为比"作官"还强的"佛爷"了!
"断"了"痴情"的黛玉,已经不再是"娥皇女英之辈",从此再也"不令蜂缠蝶恋",因此她取代警幻仙姑,荣升为"上界神女主人"潇湘妃子,这便是"断情"--窒情的"善果"!因此续作者必须让她"怨恨"宝玉而死,"恨"才能断情、窒情!
贾母代表"淫情"的惩罚者,"弄坏了"黛玉之后,她又代表"合府"犯罪儿孙,祈祷"皇天菩萨"(天上的皇帝!)"宽免儿孙之罪",把抄家的全部"罪孽"都"一人承当",并且申明"大义"、散财"消祸"。她还让人抄了三百六十五部《心经》,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送人(大概她开了印刷厂!)。果然,赦、珍、琏、蓉们一概转"祸"为"福",统统"沐皇恩"、"延世泽"。她自己福全"寿终",皇上赏了她一千两银子,"谕礼部主祭",此即"善者修缘"之功。
鸳鸯又是另一种"修缘",这个"最无情"的女奴对主子却情深义重:"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她决意"为贾母而死",代替老少主子"尽孝","伏侍老太太西去",以死效"忠"。于是这位"殉主"的义婢,飞升到"天仙福地"做"痴情司"司长去了。
紫鹃断了对宝玉的"痴心",悔悟到女孩子们的"痴心"多半是"白操心"。这又一个义婢,为"全了主仆的恩义","恨不跟了林姑娘去";然而黛玉毕竟不是"这里的人"(贾府的正经主子),而贾府对她"恩重如山,无以可报",她便转而苦求"伏侍惜春一辈子",陪着"修行","全了心志"。宝钗夸她有忠心"!赦、珍、琏、蓉几个贾府的老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他们虽然"有些不妥",但其罪状却几乎全部"参奏不实"(19107回)"一味高乐"的贾珍已学会严"正家法",他尽管"骄纵",必有"白虎"之灾,但自有"救星"、"贵神救解",因此"只要小心些",只与蓉儿相继"病"了一场,便"先忧后喜",免了全罪,仍做他的三品威烈将军去。
贾琏的尤二姐一案已转嫁到贾珍头上,但不知何故他仍稀里糊涂地被"革去职衔",而转眼又"免罪释放",无罪一身轻,连尤氏都不服:"二妹三妹俱是琏二叔闹的,他倒安然无事!"但这其实是续作者闹的,因为他笔下的一桩桩病丧命案、大小事务,全要留着贾琏一个男性人物去跑里跑外地忙活。
薛蟠发了"血淋淋的恶誓":"若是再犯前病,必是犯杀犯剐!"他如此"悔祸"向善,还不该给他一个贤妻,一个"以承宗祧"的儿子?薛家"复兴"指日可待矣!
贾雨村先是不开窍,"名利关心"、仍"昧真禅",果然"风浪顿起"、削职治罪。后来他总算在"急流"中"觉迷":已悟"富贵穷通",更懂得了"详说"的一篇大道理。终于,他免去"锁枷扛"之苦,幡然成了像甄士隐般的"仙长"一类人物:指点空空道人,把他介绍给"曹雪芹"!
续作者说:"福善祸淫。"忠孝之大"善"必致大"福","j□j"之大"恶"必招大"祸";但若是"恶者悔祸"仍可使"祸"变"福";"善者修缘"定当福上更福;其"善果"必然"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父辈"高魁",幼辈"子贵","飞黄腾达",这是"自然的道理"!
--看,后40回就是这样一部宣扬"福缘善庆,祸因恶结",网开一面的奖惩之作!它又用司棋、迎春、湘云之类的小悲剧,以及宝黛钗和贾府"抄家"之类的假悲剧,包装着"善者"们、悔者们的大喜剧!就这样,它嫁接曹雪芹的《石头记》,写了这样一篇偷天换日的续作,结出这样一颗变味变质的腐果!这还能如续书的"曹雪芹先生"所说:并"无背谬矛盾之处"吗?
确实,这部续书的惩劝比一般的同类著作隐晦得多,它的种种作伪手法也十分狡黠、"高明",但这不正是打假、揭伪的极好教材吗?
生童钼訇日百。综上所述,程高本后40回续书在思想内容上,不是与脂本前80回是否"接榫"的问题,而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翻案书!它在艺术功力上,也不是比脂本前部远逊一筹的问题,而是在形象塑造、情节推进、主题构成等文学基本元素上,多有"穿凿扭捏而成"之弊,背离了现实主义创作法则。清时潘德舆云:"续之者非佳手,富贵俗人耳!"这话说得精当。
相对地讲,程高本续书在《红楼梦》的众多续书中,确是算得最好、续得最巧黠的一部;它作为一般的"惩劝书",甚至在清时古典小说中也不算差。但它楞要冒充原著的"旧稿",以"全璧"的后部接续前部一起推出,便立即显出貂身与狗尾的明显差别。续作者耍了一个比凤姐还要高超的"偷梁换柱"的"调包计"!
程高续书之功是它以"全璧"的面目,在便于《红楼梦》的阅读、出版、传播方面,起了一定的历史作用;它的过是对于原著的主题、情节、线索、人物等等,作了全面彻底的扭曲、篡改、翻案和误导。功过相比,孰大孰小,当然可以见仁见智,各抒己见。笔者的意见是:过大于功!
程、高二人把这样一部翻案的续书说成"接榫"而"无矛盾",甚至末回抬出"曹雪芹"来接受它,让曹子说出"无背谬矛盾"的定评,想方设法造成它是雪芹"旧稿"、"全璧"的烟幕。这样处心积虑的作伪、假冒,该不该集中火力揭伪、打假?该不该全面彻底地清算它,"斥伪返本"(鲁迅语),还是让它继续欺人眼目?
只是,尽管否定伪续不等于"腰斩",而是扯假尾,但这假尾扯不扯呢?不扯为好,它已经历史地成了一个特殊的文学现象,应当特殊地对待。利、弊是可以转化的,焚书大可不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