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界普遍认为,惜春为尼,时在贾府被抄之后。然究其事实,恐怕并非如此,我们且看惜春的判词--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门侯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判词中“勘破”两字,当如何理解?毫无疑问,当指反复察看,用心琢磨,最后对“三春”看穿,看破,不抱希望。--此处“三春”既指元、迎、探,又指三年大好时光,实含双关之意。然而,问题来了,惜春在“三春”落难、贾府被抄之后,才出家为尼,那么,惜春还需“勘破”些什么呢?她的“勘破三春景不长”岂不是一句空话。废话,甚至可以说,岂不是一句自欺欺人的鬼话么?!惜春,毫无先见之明,充其量,我们只能称她为事后诸葛亮,这,符合曹雪芹的固有构思么?我们看七十四回,雪芹描写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她抢白尤氏:“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自此以后,你们有事别来累我。”又说:“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惜春的这些话,明确无误地表明她已经清楚地预见到了贾府今后必然之惨败,所以,说话的语气,斩钉截铁,“冷口冷心”,毫无回旋的余地。我们从惜春的强硬口气里,完全可以预见到惜春为尼,必在贾府被抄前。另外,我们还必须注意,惜春的这些话,是对尤氏说的,而尤氏,正是贾珍之妻。雪芹如此安排,决非没有用意。我们看小说写惜春对尤氏说那番话:"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此正可谓画龙点睛之笔。我们知道。贾府被抄垮台,罪魁祸首正是贾珍。我在《红楼梦探佚之十:红楼梦八十回后情节推考》一文中,说惜春与贾珍垮台之后,成了惊弓之鸟,立马出家为尼,其依据之一,也是据此而来。--当然,我的那篇文章,牵扯面较大,不可能对惜春何时为尼,作太多的阐述。
综上所述,总结一句;惜春为尼,理当在“三春”落难前,更是在贾府被抄前,对于这一观点,有些红迷朋友或许还是不肯接受,那么,我们再在来看惜春的“曲子”。
[第九支虚花语]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甲戌本)
曲子里,“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极清楚地说明惜春为尼时,“三春”还“安然无恙”,而贾府并没有垮台,更没有被抄,至少在表面上,还是“桃红柳绿”的,下面,“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正是写惜春年纪轻轻,便出家为尼,故脂砚哀叹:“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二十二回)”接下来,“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写惜春为尼后,元春继续当着皇后,而探春,将在不久的将来,远嫁海外当王妃,但”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则表明元春,探春,好梦不会长久。这与惜春的判词“勘破三春景不长”,是前后一致的,也是完全统一的。惜春,归根到底,是看破贾府好景不长而决意皈依佛门。这里面,有一个概念必须搞清,既惜春为尼时,“三春”还在,贾府并未被抄没。(“三春”中迎春虽被中山狼孙绍祖虐待,但惜春为尼时,迎春并没有去世。他后来还与为尼后的惜春“团圆”,此下文将谈到)
惜春的“曲子”里,“则看那,白杨村里人鸣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所以这些,充分写出了惜春为尼后,内心绝望,孤寂,悲哀和痛苦。,她后来甚至对自己当初皈依佛门的选择,还表现出了深深的后悔和对宗教的极大怀疑。这一点我们从“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这一句中,即可看出端倪。(“闻说道”三字,写明惜春仅仅“耳闻”,却从未亲眼所见“西方宝树”及“上结着长生果”诸事,对佛门、宗教大胆地提出了怀疑。此充分证明,雪芹思想深处,并没有色、空观念,他不认为惜春入了空门、皈依佛教,精神上有所解脱,更无半点幸福可言。惜春内心的孤寂和痛苦,真可以说无人可比拟,与此同时,雪芹对惜春的出家为尼,寄予了极大的同情,此从“可怜绣户侯门女”一句中即可清楚的看出;从二十二回惜春的谜语中,也能看出。
附记一笔;惜春“曲子”,名为“虚花悟。”如果说惜春是在贾府被抄后才出家为尼,则名为“虚花悟”实在不妥,称“败絮悟”,则还差不多。“虚花悟”,表明惜春为尼时,贾府表面上还是繁华似锦的,只不过,它是一枝虚花,迷人耳目而已。
第五十一回,有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其梅花观怀古,当是说惜春。对此,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甚至会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然而在我,却坚信不疑。下面我们具体分析一下《梅花观怀古》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诗中,引人注目的是“个中谁拾画婵娟”。我们知道,惜春是红楼梦里的画家,第四十回,贾母向刘姥姥介绍惜春说“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戚序本在此回回前评诗曰: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知画春游。可怜富贵谁能保,只有恩情得到头。第五十回又批语说:“最爱他中幅惜春作画一段,似与本文无涉,而前后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动脉摇,而前后文起伏照应,莫不穿插映带。文字之奇,难以言状”。惜春善画,曾奉贾母之命,画大观园行乐图。这在红楼梦里,是一件大事。根据脂批及评诗,我们可以确切的知道惜春所画的大观园行乐图,将在贾府盛衰变化中起到重要的前后照应的作用。总之,我们根据“个中谁拾画婵娟”这一句,可以确知此《梅花观怀古》与惜春是大有关联的。它暗点惜春将终老寺院,与二十二回惜春所作的春灯谜,呈前后呼应之势。(《浦东寺怀古》与妙玉大有关联,暗点妙玉充当宝湘姻缘的红娘,并离开寺院,后来妙玉在瓜州渡口,“终陷淖泥中”。浦东寺怀古与梅花观怀古。正好两两相对:妙玉从寺院出来,惜春从尘世入寺。此成对应之势,恐怕不是“涉笔成趣”)四字所能包容,而是雪芹的巧妙构思。--关于“妙玉当新娘”这一说,读者如有兴趣,可参阅拙作《红楼梦探佚之二:从史湘云嫁宝玉说开去》。)
行文到此,或许有人会提出疑问,梅花观怀古,取材于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名作《牡丹亭》,而《牡丹亭》写的是柳梦梅与杜丽娘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此用在惜春身上,难道合适么?我不否认,此话问得有理。可我们如果去认真的解读一下惜春二十二回的春灯谜,这个问题,即可迎刃而解了。二十二回惜春的春灯谜,全文如下: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身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灯谜,预言惜春为尼,并终老寺院,此毫无疑问。但“不听菱歌听佛经",是惜春所愿么?惜春为尼,归根结底,是为了避祸,更是为了保住自己,对于这一点,他抢白尤氏时,话已说的极其明确:“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当然,其他还有许多话,因上文已有记述,我在此不便太多重复。
惜春出家,实是无奈之举。然而,她毕竟是个年青少女,内心深处,理所当然地潜藏着对爱情的向往。“不听菱歌听佛经”,此“菱歌”,正是爱情的代名词;而梅花观怀古,亦与“爱情”两字有牵连,所以,惜春“不听菱歌”,明摆着是言不由衷的违心之词,决非心甘情愿。我们知道,《牡丹亭》中,杜丽娘,柳梦梅在梦中恋爱,我们可怜的惜春,将只能在梦境中寻求爱情了。雪芹对宗教的深刻揭露和坚决否定,在此可见一斑。
附记一笔:二十二回春灯谜,没有宝玉谜,亦没有黛玉谜,是雪芹固有构思,有些红楼梦版本,有宝玉的镜子谜,宝钗的竹夫人谜,明是后人伪作,实际上,宝玉“谜”,贾环谜中已包含;黛玉谜,宝钗谜中已包含,因此,宝黛两人,无须作谜。另:有人认为梅花观怀古是说林黛玉的,这不对。(1)五十回末,黛玉已做了一首诗谜,五十一回怀古诗,完全不用再重复。须知,五十回春灯谜与五十一回怀古诗,实是前后相连,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2)黛玉的具体情况,与梅花观怀古中所含的隐喻完全不合,(3)黛玉与寺院关联,实在不类不伦。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继续探讨惜春的“个中谁拾画婵娟”。事实上,我们根据这一诗句,基本上可以确定梅花观怀古是说贾惜春的,然而,这一诗句所包容的信息量还不止这些。因为“个中谁拾”这四字,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予于解释。换句话说,谜底还没有被彻底揭开。那么,惜春画的大观园行乐图,究竟被谁“拾”去了呢?我们经过分析,研究,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此画被迎春“拾”去。
请看薛宝琴十首怀古诗之六《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空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这首诗,是隐喻贾迎春。蔡义江说:
“衰草闲花映浅池”的景象,第七十九回中已经写到,迎春被接出大观园后,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宝玉感伤迎之余,口吟一诗,也是以“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起头的。“桃枝桃叶”,本是同根,恰好喻迎春与宝玉的姊弟关系。诗的后两句是八十回之后的细节,无从揣测。所谓“六朝梁栋多如许”,很像是“金陵诸钗的遭遇多半如此”的隐语。至于后半部佚稿中是否含有宝玉空对迎春所遗之小照并伤悼题句一类的情节,就不得而知了。(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
蔡义江老师的分析,极有见地,我基本赞成。但“桃枝桃叶总分离”,我认为,应当是指迎春夫妻不睦,原因是桃叶渡怀古,用的是王献之和他的妾桃叶相离别的典故。——当然了,迎春并非是孙绍祖之妾,但孙绍祖,实是把迎春当妾来虐待的。(七十九回,宝玉吟诗表达了姊弟分离之苦,此处再隐喻“姊弟分离”似乎重复、多余)
上面所说,离题远了些,但又不能不说,因为“小照空悬壁上题”,我认为,此“小照”当指迎春从惜春处“拾”来的“大观园行乐图”。我们看惜春“个中谁拾画婵娟”,而迎春,恰有“小照空悬壁上题”此两者之间,似乎暗通脉络,隐隐关联。惜春为尼,当然会舍弃大观园行乐图,而迎春受苦,则会对大观园行乐图百般爱惜,并引发无限感慨。我们再来看看惜春的“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这里面,“团圆”,理当是惜春与迎春的团圆。迎春出嫁,时在晴雯死后的当年深秋,而惜春为尼,恰在晴雯死后的次年深秋(准确时间是在寒秋十月)。迎春在惜春寺院与之相见,正好时隔一年。所以,“梅花观怀古”中,“一别西风又一年”说的是一点都不错的。
最后,要说一下“团圆莫忆春香到”,这“春香”,当指谁。在《牡丹亭》里,春香是杜丽娘的丫环,但并不是一个主要的角色,也没有杜丽娘怀念春香的情节。但曹雪芹偏写出“团圆莫忆春香到”。此充分说明,“梅花观怀古”--当然也包括其它九首怀古诗,确实含有隐喻的。另一方面,曹雪芹如此“改编”是出人意表的,它必为小说主题服务。我想,此“春香”,与惜春撵走入画,迎春放弃司棋有直接关联。入画、司棋,分别是惜春与迎春的丫鬟,由于惜春的“矢孤介”,造成入画被撵;由于迎春的“二木头”,造成司棋抱恨。迎春与惜春“团圆”时,叙旧是必然的。这“团圆莫忆春香到”,则隐隐点出了惜春与迎春怀念入画,怀念司棋之情态。入画、司棋俩丫鬟,正是“春香”。(说明一下:“春香”主要指入画,司棋只不过是顺便捎带而已。)惜春为尼后,居然深情地怀念起被自己狠心撵走的入画来,此说明了什么?此充分说明,惜春虽为尼姑,可内心孤寂,痛苦,她对红尘,怀有无比的眷恋,对爱情,充满着向往,而对出家为尼,感到深深的后悔。根据红楼梦小说的情节发展,我们可确知,迎春与惜春见了一面之后,即被孙绍祖虐待致死。--当然,这是题外的话。
以上所述,多少有些臆测成分,对此,我并不讳言。但这“臆测”,决非空穴来风,而是依据红楼梦文本合理推定的,它与“现代索隐派”毫无共同之处,亦不可同日而语。它作为一种思路,一种探索,或许自有存世的价值。我谨期待广大的红迷朋友们,千万不要被某些传统的根深蒂固的红学成见所囿,不分青红皂白地排斥所有不合己见的红学观点。我认为只有这样,勇于探索,勇于创新,我们的红学事业,才会大踏步地前进。(完)
王根福冯玉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