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按曹雪芹的固有构思,将在《红楼梦》全书结束前,“出将入相”,并战死沙场,他的母亲李纨因而得享“晚韶华”。对于这一正确观点,红学界直至目前,还没有普通认同。因为贾兰之死与雪芹反清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贾兰之死,作一个简略的论证。
请看庚辰本第五回李纨的“曲子”——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上述曲子里,“只这戴珠冠、披凤袄”,当然指的是李纨,但“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指的却是贾兰。下一句,说得更明确了:“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话里,委婉地批评李纨不该图“老来富贵”,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战场,推向死亡。“气昂昂头头戴簪缨”,一直到“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毫无疑问,说的都是贾兰,而不是李纨。试想,李纨怎么可能“头戴簪缨,胸悬金印?”此分明是做了“将相”的男子服饰,完全不同于李纨的“凤冠霞帔”,再说“戴珠冠披风袄”的李纨,岂可以称之为“将相”?故,李纨曲子里,写的是贾兰“出将入相”,并战死沙场(黄昏路近),李纨因子身亡而得享“晚韶华”(“飞鸟各投林”中,“老来富贵也真侥幸”,当针对李纨而言。李纨决非早逝,我们看“晚韶华”三字,也能确认这一点)。
如果我们细味曲子,还可明显地看出,贾兰“出将入相”,春风得意之极,然而倾刻间,却一头栽进“黄泉路近”里去了,仅留得“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我们结合李纨的判词:“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可以看得更为清楚,李纨的“晚韶华”,实是用儿子的性命换来的。李纨虽说“老来富贵”,可早年丧夫,晚年丧子,凄风苦雨,孤苦伶仃,她有什么幸福可言?根本是不值得人们羡慕的,只能作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这里面,需要说明一点,即李纨的“曲子”里,如何贾兰倒占了大半篇幅?殊不知,封建时代,象李纨这样一个“三从四德”的妇道的化身,是没有任何独立的资格的,她的命运,只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然而儿子战死沙场,她的“三从”竟然落了空,曹雪芹对封建时代桎梏妇女的“三从四德”,批判是何等的尖锐、何等的严厉!在曹雪芹在笔下,不要说李纨,即便是泼辣狠毒的王熙凤,在“三从四德”的阴影下,又能怎样?!我们看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她被贾链休弃后,随即便“哭向金陵事更哀”,这里面,可容得王熙凤一丝一毫的反抗么?贾链在王熙凤生日之时,与鲍二家的通奸,王熙凤尽管大吵大闹,却不敢对贾母“实话实说”,可见王熙凤在“三从四德”的重压下,有多可怜,那么老实厚道的李纨呢?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写到这儿,或许读者要问了,贾兰之死与雪芹反清,这里面有什么必然关联呢?其实道理是很简单的,我们无数的革命先烈,血染沙场,但又有谁能说,他们的死“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而对于烈士的母亲,我们更不能抱“枉与他人作笑谈”的态度来予以轻侮的。所以说,贾兰之死,明显透露出曹雪芹的反清思想。
接下来,有个问题无可回避,即贾兰战死沙场,则《红楼梦》八十回后,必当爆发战争,对此,我们有哪些证据可以证明呢?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条:
一、元春判词里,“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此“弓”,正象征着战争。我们再看元春的“曲子”,“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如果我们结合脂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则可确切地知道,元春之死与杨贵妃之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她们都是死于战乱,死于“路远山高”的野外。详细论证,读者可参阅拙作《红楼梦探佚之三浅探贾元春之死》,在这里,我重点着眼于红楼梦八十回后,确实爆发了战争。其战争爆发的时间,当在晴雯死后的第二年春。
二、薛宝琴的新编怀古诗之一、之二,都能确切地证明红楼梦八十回后,将爆发大规模的平息西戎叛乱的战争。其《赤壁怀古》,寓贾府毁于战火,(甄士隐家毁于民火。此所谓“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脂批云: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其薛宝琴的《交趾怀古》,暗寓元春受贾珍之累,最终死于战争。(“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实与二十二回元春的爆竹谜“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同义,都是寓元春飞黄腾达随即爆炸。另:蔡义江说,《交趾怀古》是说贾元春的,头四个字,脂本一律作“钢铸金镛”,这肯定是原文。后人为切合“交趾”、“马援”,改成“铜柱金城”,这样改,从史实说,是改对了,从寓意说,是改错了。因为作者用“金镛”,是为了隐指宫闱。这也说明,“十首绝句,其实就是《红楼梦》的录鬼薄,是已死和将死的大观园女儿的哀歌,这就是真正的谜底,名曰“怀古”,实则悼今,说是“灯谜”,其实就是人生之谜。(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此说真乃一语中的,比许多红迷们猜薛宝琴怀古诗谜底为“喇叭”,“木偶”之类,无疑是前进了一大步。(即使真有“俗物谜底”,对解读红楼梦来说,毕竟意义不大,是次要的)。
附记一笔:薛宝琴是个冷子式的人物,她是我们开启红楼梦迷宫的一把钥匙,有了她的随处点睛,我们可少走很多弯路.或许有读者要问,你怎么证明薛宝琴是个冷子兴式人物?证据很多,在此我无法细说,只说一个最浅显的证据罢。七十回“放风筝”,薛宝琴所放的风筝,竟是一个“大红蝙蝠”风筝,“大红蝙蝠”,吉祥之象征,实含“偏福”之意。从这一点上,我们即可看出,薛宝琴命运独好,她绝不是薄命司人,而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她所作的诗、词(除红梅花诗之外),都是为着写出贾府及大观园女儿将来的命运,而与自己基本无涉。
在“放风筝”一回里,贾环是“螃蟹”风筝,其意不点自明。探春是“凤凰”,后被另一个“凤凰”绞在一处,最终又被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的风筝绞在一处,随着三家线断,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其寓探春远嫁海外当王妃,实是很明显的。
薛宝钗的风筝是“一连七个大雁”,而“雁”,正是宝玉的象征。此寓薛宝钗失去宝玉后,痛心疾首,年年重阳望雁也。
黛玉是“美人”,她放的时候说:“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值得注意的是宝玉的风筝也是个“美人”,此“美人”,偏是“林大娘”送来的,它理应象征史湘云,宝玉放的时候,还特意点明是去给黛玉的“美人”作伴的,这其中的寓意,实在是太明显了。它毫无疑问隐寓宝玉的娥皇、女英同归于死,换言之,黛玉泪尽而逝,湘云水中而亡。(关于史湘云之死,详情请参阅拙作《红楼梦探佚之八——证史湘云之死》此外,晴雯风筝是“大鱼”,而“赖大娘送的大鱼”被“晴姑娘昨日放去了”,其寓晴雯最先去世。(“赖大娘”三字并非无着落,七十七回,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十岁)
关于放风筝,其他还有许多地方值得我们去探讨,去研究,但毕竟与本文无多大关碍,故在此省略不提。下面,我们言归正传,继续论证红楼梦八十回后爆发战争的问题。
三、晴雯死后,宝玉被贾政所逼,作“姽婳词”,此词明影晴雯,暗射黛玉。因为晴雯之死,实是黛玉之死的前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说是引文,晴雯和黛玉,同是芙蓉花,同是被人诬陷而死,同是死时,宝玉不在身边(“岂是寻常望雁鱼,”戚本六十四回回后评诗)她们的死,虽相隔仅半年余,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然,我们此文不想说这些,只想说“姽婳词”,明确预示着红楼梦八十回后将爆发大规模的平息西戎叛乱的战争,战争爆发的时间,是在晴雯死后的次年春。而黛玉将在战争的阴影下,为身在战场的宝玉的性命担忧,日夜啼哭,终于“泪尽而逝”,一死酬知己。(戚本第三回回前评诗:“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诗中把晴雯、黛玉两头连上。第二回回未评诗又有“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之句.总之,黛玉是为宝玉“泪尽而逝”的,程高本写黛玉之死,临死前还恨声不绝地骂宝玉,纯粹胡说八道,而且可恶之极!)我们再看预示黛玉之死的“黛玉谜”;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诗中,写宝玉身在战场,生命随时受到威胁,而黛玉,被人诬陷,迫害,(“主人指示风雷动”)。黛玉在身患重病(明义:“起卿沉痼续红丝”)被人诬陷而又日夜担忧宝玉性命安危的多重压迫下,于晴雯逝后次年芒种节,“泪尽而逝”。此所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另有“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可证。其余证据尚多,在此不论。(关于黛玉之死,读者可参阅拙作《红楼梦探佚之六:王夫人与黛玉之死》)。
以上所述只是三条,其余还有许多蛛丝马迹可寻,比如六十三回宝玉给芳官改番名,另说了好些“废话”,七十五回写“贾环、贾宗、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三十六回,宝玉反对文死谏,武死战:“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必定有刀兵他方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都有力地证明着红楼梦八十回后将爆发战争。另外,我们看曹家史实,元春丈夫平郡王纳尔苏,正是在康熙五十七年,随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禵率二十万精兵驻西宁,讨伐准噶尔的叛乱。这一史实,对曹雪芹构思红楼梦八十回后写战争,无疑有很大的启示。总而言之,红楼梦八十回后,战争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而贾兰无疑参与了战争,并在战争中“出将入相”,但随即死亡。贾兰死时,年龄不过十五、六岁(七十八回,贾兰作姽婳词,年龄十三岁)。贾兰年幼,参与战争,但不足为奇,历史上,岳飞之子岳云上战场,年纪也不过十三、四岁。曹雪芹写贾兰,并没有违背生活的真实性。
接下来,我们要进一步论证曹雪芹的反清了,但这题目实在是太大了,我真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有一句话我必须得说,即红楼梦写的是贾府衰亡史。(宝黛爱情之类,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这实际上写的是整个封建王朝、整个封建社会的无可挽回的衰亡史。试看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岂是贾府所能拥有的?它分明是一个皇家园林么!而薛宝琴的“西江月”:“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这写的仅是甄府、贾府么?分明是写大江南北,整个封建帝国!还有其他许多,比如“芙蓉女儿诔”中,“多有微词”、“姽婳词”里,“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以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宝玉锋芒所向,竟直指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我们再看戚本第八回回前题诗: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仕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诗里,强调了“护官符”的重要,并揭示了作者“怨时骂世”的实质。
附记一笔:“姽婳词”是贾政逼宝玉做的,而宝玉“趁机”借题发挥,耍了个明影晴雯、暗射黛玉的把戏。因此,“姽婳词”不存在反对农民起义的问题。宝玉的“姽婳词”,主要隐寓林黛玉次年春“一死酬知己”及“间接地死于战争”这两点。(元春是直接死于战争。“黄巾、赤眉”之谓,脂砚明说是“混人”。另外,根据贾政逼宝玉作“姽婳词”,我们有理由相信,宝玉后来上战场,是被贾政所逼的,众所周知,贾政是个“有言必应”之人)。
在这里,我还想特别强调秦可卿、二尤及元春在深化小说主题方面所起到的特殊的作用。秦可卿在小说开卷不久即去世,她是与公公贾珍通奸被人撞见而含羞自尽的。靖本十三回回前诗“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把秦可卿“一步错”点得极为明白。她死之后,至中部,“美而好淫”的形象由二尤代任(这话读者如有疑惑,可参看拙作红楼梦漫谈之三情天情海秦可卿及之四秦可卿、尤三姐、情榜证情)。秦可卿、二尤,其意义之一是强调贾珍、贾蓉之流贪恋女色甚至聚麀、**,玩弄女性达登峰造极,最终遭致贾府灭亡,此所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我们在前面实际上已经点到,贾府灭亡,暗示整个封建帝国的灭亡,此并非臆测。因为在金碧辉煌的皇家大院里,正住着一位“秦可卿”,她的名字叫元春。封建朝代,总把国破家亡之罪名,蛮横无理地扣在“淫女”头上,是为“美女祸国论”,或“红颜祸水论”。我们看元春,她尽管不淫,后来不也死在皇家的手里么?元春,无疑充当了国破家亡的牺牲品,充当了皇上的替罪羔羊。元春实是冤死的,秦可卿、二尤也是冤死的。她们的死,充分体现了曹雪芹对“美女”的无比怜爱,对“美女祸国论”或“红颜祸水论”抱严厉的批判态度!我们知道,雪芹祖父曹寅,是狂热的大清拥戴者,然而,到了他孙子曹雪芹,竟完全走到了他的反面,成了坚决的反清斗士,这,正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他绝无“补天”思想,有的是对封建统治阶级的彻底的绝望和背叛!
我把元春与秦可卿联系起来写,或许有些读者会不解。但事实上,秦可卿绝对是个“元春”式的人物。她临死前,托梦给王熙凤,说了好大一篇具有卓越政治远见的话,(恕不引文),并言“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针对此,戚本十三回回前评诗: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秦可卿,岂不是个政治家?至少,可说是半个政治家;而元春,当之无愧,整个儿是个政治家。我们从薛宝琴怀古诗之二“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中,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总之,元春、秦可卿,甚至二尤,她们都是曹雪芹批判“美女祸国论”的有力武器。她们三者之间,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给人似断似续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实贯穿于红楼梦始终。(有人说秦可卿之死,是由于元春的出卖所致。我听着,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以为在听福尔摩斯讲故事)。
以上,东拉西扯,写了一些,其用意无非是想通过“贾兰之死”,来论证曹雪芹的反清思想,但这题目毕竟太大,我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把它写好,因此,只得写到哪里算哪里,聊以塞责罢了。如此文能起到一个抛砖引玉之功效,那我无疑会十分欣慰的。
最后,顺便说几句题外的话,也算是我对网友们的提问,做个简要的答复吧。有人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我对此深不以为然。我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广泛搜罗许多兴衰贵族家庭及当时社会方方面面的写作素材而重新构思创作的,它绝非是作者自传,也不仅是写自己一家的兴衰荣辱。——当然,红楼梦里,融入了大量作者自身经历和自己家庭荣枯变化,这是毫无疑义的,但,它与真正意义上的自传,毕竟有着明显的区别。比如曹雪芹写探春远嫁爪哇国,写史湘云溺水死亡等等,这是“自传”两字所能包容的么?红楼梦创作者之一的脂砚曾说:“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十九回),此可证宝玉虽有雪芹之影,但决非是雪芹。宝玉是作者创造出来的全新的艺术形象。推而广之,红楼梦不是仅写曹家,而是写整个封建王朝的覆灭。薛宝琴的“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正点明了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