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秦可卿是一个温柔和平、美而好淫的少妇,确切说,她实在是个美女的象征,西施的化身。她的判词及曲子,点明了她的死亡,将在日后会成为贾府灭亡的导火线,但罪责,不在“美女”,而在“贾珍”。这就表明了曹雪芹的《红楼梦》,从根本上来说,是批判红颜女娲这一说的。中国几千年来,封建统治阶级总把家族的衰败乃至国家的灭亡,归罪于美女**后宫,美女蛊惑君王,等等,这实在是个令人愤慨的、荒谬绝伦的强盗之理论。《左传》昭公二十八年里,就有如下几句屁话:“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女何以为哉?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此是十足的美女祸水论,它无异是说女人长得美,就是妖孽,就是罪恶,而男人好色、濫淫,以致国破家亡,倒应归罪于美女了!这要我怎么说呢?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憋了半天,只得骂上一句:此真乃下流无耻之极矣!
秦可卿,是被贾珍之流玩弄的美女,此尤如吴王夫差玩弄越国美女之西施。吴王夫差“爱”西施,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可西施会爱夫差么?这岂不是笑话!因为谁也不会去过问、去理会西施的感受、西施的感情。西施,本就是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礼物,她一个温柔美女,哪是个“人”?她岂有爱不爱的权利!秦可卿,事实上也是如此。她出身卑微,仰人鼻息,所仗不过是年轻美貌。贾珍“爱”她,这就足够了,她没有什么爱不爱贾珍这一说。那么贾珍图的是什么呢?警幻仙姑早就定论了:“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这段话,骂贾珍之流,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与此相时应的则是宝玉之“意淫”,此“意淫”,实是男女之间纯真爱情之代名词也,它与贾珍之“爱情”,实在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六十四回,有黛玉吟西施之诗: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此诗,明确是对无辜的西施深表同情,亦是雪芹对红颜祸水论的有力批判。——须知,吴国的灭亡,乃吴王夫差好色、好淫所致,与弱女子西施毫无关系。西施被吴人水沉江底,实乃千古之奇冤。(请注意,黛玉的“五美吟”,正安插在二尤故事的开篇中,而二尤故事,集中揭露了贾珍、贾蓉聚麀二尤的极端无耻之行径,其间深意,不点自明。我们看秦可卿的判词及曲子,可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说的是一点都不错的。)
秦可卿是一个美女,但并非一无所成。在贾母的眼里,“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五回)在宝玉的眼里,“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十三回脂批)。在众人的眼里,“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十三回)。更可惊的是她还有卓越的政治远见,其见识,丝毫不让须眉,连“脂粉英雄”王熙凤都敬畏十分。(十三回,恕不引文)。她对王熙凤的临别赠言“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真令人有石破天惊、震聋发聩之感慨,令人永世难忘!(朱笔脂批:此句令批书人哭死!朱眉: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
秦可卿具有那么多的优秀品质,致使曹雪芹“通篇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庚辰本十三回脂批)。
秦可卿自杀了,究其原因,大概有三:1自认不合法。2与贾珍、贾蓉父子聚麀。3与贾珍通奸,有自献之羞。以上三条,归根结底,只有一条,即秦可卿在贾珍的“爱情”攻势及男色诱惑下,不能洁身自好,以致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当然要负一定的责任,但其主要的、根本的责任,毫无疑问是在贾珍,——试想:贾珍是长辈,又是宁荣两府之族长,她一个温柔美女,能抵抗住贾珍的诱惑、贾珍的压力么?绝对不能。
曹雪芹是把一个温柔和平、美而好淫的少妇作为一个受害者来写的。它的意义至少有二。一是说明封建时代的女性,在男性统治者的压迫面前,毫无任何地位,任何尊严可言;二是说明封建时代的女性被男性统治者百般玩弄之后,还往往要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把祸国殃民的罪责推到她们的头上,——这是多大的不公!
我们先说第一层意义,贾元春进了皇宫,实是进了“不得见人的去处”,她被皇帝宠幸,那是她的“福”,而没有她爱不爱皇帝这一说,她后来当了皇后,凭的是本事,这一点,我们在薛宝琴的“交趾怀古”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论证见拙作“探佚之三浅探贾元春之死”)我们经过探佚,确知贾元春最终落了个杨玉环的下场。贾元春实是冤死的,这一点,在秦可卿身上,早已反映了出来。(贾元春当然无“淫”情,但她毫无疑问会成为封建统治者推卸罪责的挡箭牌和牺牲品,贾元春同样是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美丽而温柔的女性,这一点,与秦可卿完全相同。)
我们再说第二层意义。事实上,这第二层意义,正是曹雪芹的重心之所在。
我们知道,秦可卿是个“情”的化身,她是“家住江南姓本秦(情)”,贾珍祸害整个贾府,正是通过淫“秦(情)”来体现的。一部《红楼梦》,从头至尾,讲的正是一个“情”字。当然,这个“情”,既有贾珍之流的皮肤滥淫之“情”,又有宝玉黛玉的“意淫”之“情”。但这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第五回,警幻仙姑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六十六回有正本脂批说:“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三姐项下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岂非一篇情文字。”《红楼梦》归根结底,乃是正情战胜了无情,更是战胜了淫情。再有,《红楼梦》的布局,很明显的一点,是在开篇以秦可卿、秦钟之死,点“情”;中部以尤二姐、尤三姐之死,从另一角度,再一次点“情”,尾部则以“中秋证情”,归结于情。总之,正情、淫情,一“情”到底!
脂批屡次点明“证情”这一主题。如“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借可卿之死,又出情之变态,上下大小男女,无非情感而生情”,“作者发无量愿,欲演出真情种,性地圆光,遍示三千,遂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画一幅大慈大悲图。”甲戍本第八回脂批更是明说,“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所有这些,点“情”之语不可胜数。
庚辰本十八回脂批曰:“至末回警幻情榜。”靖藏本六十七回脂批曰:“青埂峰时缘了证情,仍不出士隐梦,而中秋前引即三姐,”庚辰本十九回:“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宝玉乃“诸艳之冠。”
上面,拉拉杂杂,引用了许多脂批,无非是想说明,《红楼梦》的主题之一,乃是“证情”!(脂批说宝玉最终跳不出情榜去,他出家为僧,却还是个情不情的“情僧”!另:《红楼梦》的主题,具有多义性,决不是我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故在此不提)。
有许多人惋惜雪芹将写有贾珍、秦可卿两人淫情的“更衣”,“遗簪”等情节删去了。但究其实来说,根本是无碍的。要我说,删去比不删去更好些。因为曹雪芹把秦可卿写得更出色、更美艳、更具有一种令人神迷的朦胧美。何况,在《红楼梦》的中部,秦可卿的替身“二尤”,将要大放异彩了!
“二尤”与秦可卿一样,出身卑微,仰人鼻息,所仗不过是年轻美貌,而且,她们都与贾珍、贾蓉父子聚麀,为人所不齿。宝玉对“二尤”的评价是“真正一对尤物,他又姓尤”。可见“二尤”美艳非常。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二尤”在《红楼梦》中部出现,实在是秦可卿灵魂的再现,亦是她“美而好淫”的寓意再现。(六十四回,尤老娘说: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此可见二尤非大家闺秀,最多乃小家碧玉而已。这与秦可卿虽是宁府少奶奶,但娘家实不高贵相类似。秦可卿以及二尤都要依赖于贾珍而生存,仰贾珍之鼻息。她们实在是很可怜的,只能被贾珍、贾琏、贾蓉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来发泄**,随意玩弄。)
我在前面说了,二尤的出现,实在是秦可卿灵魂的再现,那么它有什么意义呢?这又要说到秦可卿的判词及曲子了。在秦可卿的判词及曲子里,矛头所向,是宁府。正是由于贾珍之流的极端好色、极其好淫,最终导致了整个贾府的灭亡,而罪责实在贾珍,而不在“秦可卿”(打上引号,泛指美女,二尤亦在其间)。那么,曹雪芹笔下的尤氏姐妹,真是秦可卿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么?也不。他们在灵魂上是一致的,“外貌”上毕竟有所区别,严格的说,她们是秦可卿的阴阳两面。我们若仔细看,不难发现,秦可卿是含羞缢死的,并是不觉醒的;而尤三姐是真心悔过的,然而为世俗所不容,终于愤而自刎的。以尤三姐的刚烈,竟至于如此,何况尤二姐?他们姐妹俩,一个刚强,一个柔弱,犹如两峰对峙,形成鲜明的对照。然而,俩人都是真心真意的改过自新,却仍为世俗不容,想来使人不禁心酸。脂批对此评论说“尤三姐**时,浓妆艳抹,凌辱群凶,择夫后念佛吃斋,敬奉老母,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佛文君一流人物”。中秋证情时,尤三姐还将引领宝玉等人登仙入室,进入太虚幻境。由此我们可见曹雪芹对二尤充满着同情与爱怜,思想上,并没有封建统治阶级所宣扬的所谓“贞洁”之观念。
尤二姐、尤三姐,处于被人玩弄的地位,虽说不幸**,但内心是决不甘心的。特别是尤三姐,其反抗之烈,是空前的。当然,她的反抗,是被扭曲、是被变形的变态的反抗。这方面的例子极多,我在此只选其中较为典型的一段。(因文章实在太精彩,我不忍删节,望读者见谅。)——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擅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人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一时他的酒足尽兴,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以上这段文章,精彩绝伦,惟雪芹才有这等高水平!他把尤三姐内心的寂寞、苦闷、悲哀、愤怒……,等等,全都一览无余地渲泄了出来,而把贾珍、贾琏之辈的无能及下流无耻,亦都活画了出来。雪芹通过对二尤故事的描述,把贾珍、贾蓉这些宁府败类,剥光了衣服,拖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丑态毕露,毫发毕现。珍蓉父子,正是“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亦是“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之所本。
总之,秦可卿与尤二姐、尤三姐,本质上是相通的,情节上是相互呼应的,是互为补充的。他们都是“美而好淫”的美女之象征,都是引领贾珍、贾蓉这帮宁府败类走向灭亡的领路人。(尤三姐引领皮肤滥淫之贾珍、贾蓉走向灭亡,同时,引领宝玉等情鬼走向天堂,即太虚幻境,此是雪芹固有之构思。)
附记:有人认为二尤故事游离与《红楼梦》的主题之外,甚至认为是雪芹早年的《风月宝鉴》硬插进《红楼梦》,完全可以把它单独的剥离出去,对此,我实不敢苟同。我认为秦可卿、二尤实是“尤物”的分身描写,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在某种意义上来,有着画龙点睛之神效。我在《晴天情海秦可卿》一文中说,贾珍与秦可卿的“爱情说”及“强奸说”,均极为严重的歪曲和损害了《红楼梦》的主题,实是据此而来。秦可卿与二尤,实在是“尤物”之意,乃美女之象征。
文章写到此,暂告一段落。不当之处,请网友们多多关照,多多指教!
王根福冯玉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