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养心阁中,秦焕宇坐在由整块沉香木雕琢而成的御用书桌前已经有一个多时辰未做出任何动作了。虽然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但是身边的太监宫女均已是胆战心惊、不敢有一丝异动,熟悉皇帝性格的他们知道,此时皇上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偌大的养心阁死一般的沉寂,仿佛风暴前的天空,阴云不断翻滚但却不见雷声和雨点。这个时候需要一个契机,就像眼看着气球越吹越大,只需要轻轻一刺,就会炸开;然而制造这个契机的人,无疑会承受秦焕宇——一个帝王的无尽怒火。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他刚刚登基的时候。彼时他击败其他帝位的竞争对手、踏上九五至尊的宝座,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是踌躇满志正准备在大乾的史书中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之时。就在此时,连元锦宣布辞去西川大都督一职、由其子连竞雄接任。那日他便将自己关在了养心阁整整半日。西川虽未正式宣布独立,但都督的任命变成了连家的世袭,无疑在实质上已经走出了那一步。
那日,一名宫女上前给他添茶将他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他二话不说单手掐住宫女的脖子将她从养心阁一路推至阁前的洗墨池,将宫女的脑袋死死摁向了冰冷的池水之中,最终不顾宫女的拼死挣扎竟将其溺毙于池水中。
而后他回到了养心阁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写了一封贺辞发向了西川,只是有意无意之间也没有下达正式的任命——反正西川也不在乎。自那日起,整整一年,他没有踏进连可薇的长春宫一步。
除了贴身伺候的,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换得很频繁,此时养心阁伺候的大多没有经历过当初的事情,却都是听说过,因此一个多时辰之中养心阁没有发出一丝丝声音。恐惧和压抑将所有人的大脑填满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仍在一步步增加,似乎要将人挤得炸开来。此时所有人都希望有人来打破沉寂,却又不希望这个人是自己。
打破沉寂的是一阵“淅沥淅沥”的水声,声音很小,若在平日恐怕根本听不出来,但在此时却清晰无比。一名太监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憋得,竟是失禁了。尿液顺着袍子的下摆滴到了地上,不多时已是聚起一小摊。
声音成功吸引了秦焕宇的注意力,他把目光投向了失禁的小太监,顺着声音看到了地上的水渍,眉头微皱,露出了嫌恶的眼神。而小太监此时自然也是注意到了皇上的神情,竟一下子瘫倒在了水渍之上,连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的太监宫女此时便松了口气,却也纷纷觉得脊背有些发凉,跟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似的,只拿同情的眼神望向那瘫倒的小太监。
“来人啊,给我将这些废物通通拿下!”秦焕宇的意思竟是要迁怒于养心阁里所有的下人,刚刚才感觉庆幸的一群人中一下子又是瘫倒了几个。
侍卫们尚未来得及动手便有一个女声传入了养心阁:“十多年了皇兄的脾气见涨啊。之前是溺毙一个宫女,这回是要拿整个阁子里的下人出气?”来人正是长公主秦佳影。
“你是专程来看朕笑话的?”秦焕宇眼睛微眯,看向秦佳影,语气异常平静,丝毫感受不到刚刚竟要拿十几条人命出气。
“你们还不快滚?”秦佳影没有回答,先将阁子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赶了出去,却是救了他们的命。
秦焕宇也知道她的目的,却也没有制止,毕竟在他的眼中,这十几个蝼蚁是生是死,本身就是无足重轻的。
“大荒那边什么反应?”秦佳影问道。
“你不知道的话来这里干什么?”秦焕宇语带不快,认为秦佳影是明知故问。
“我只是听宫里的人说你把自己关在了养心阁,一个时辰没动过一下。”秦佳影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肯定又是出事了,而这个档口能出事的,也只有大荒了。”
“三条。一,联姻取消;二,交出凶手,否则停止物资运输;三,在阳关道筑关。”秦焕宇将大荒来的消息言简意赅转述道。
三条之中,取消联姻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皇家并不是很欢迎岳家的这个女儿;物资停运虽然有些杀伤,但交出凶手不过是找几个替罪羊的事情,当然肯定不能把凶手坐实在皇家头上,最好是栽赃给西川,所以也不是太大的问题;这第三条筑关却是一下子捅到了皇家的痛处。
大荒的地形极为特殊,东西走向的岵岭将大荒与西川隔开,南北走向的迤岭山脉将大荒与中原隔开。所谓的隔开并不是完全的阻断,只是山道行走起来极为艰难,大规模的行军或者是物资运输却是不可能的。与岵岭不同,迤岭山脉将大荒与中原的隔断并不彻底,在靠近雍江之处,留有一条数十丈宽的豁口,官道便是穿过豁口将中原和大荒紧密联系在一起,古时在这官道之上有过关口,叫做阳关,这条官道便是阳关道。后来关口没了,阳关道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在阳关道筑关,意味着从大荒的方向将这道“豁口”堵上了,若是将来起了冲突只需在关上安排千人驻守,便是十万大军怕一时也极难攻破。如果岳家起了贰心,在大荒圈地为王,那从军事上帝国便再无什么有效的手段。
“岳智博这是要效法西川?”秦佳影皱眉道。
“那倒不至于,我们只需掐断对大荒的粮食gòng yīng,大荒便将不战而败。只是这是下下策,若是如此,那便是将大荒的民心彻底推向了岳家,便是收回了大荒,那也只是一个残破的大荒了。”秦焕宇摇头道,没有了民心,要想恢复正常的统治秩序恐怕耗费的时间要以十年计。
迤岭山脉将大荒和中原隔开的同时也将自东方海洋吹来的湿润气流留在了中原,大荒少雨且土地贫瘠,粮食产量极低,要依靠中原的粮食gòng yīng才能维持下去。大荒需要中原的粮食,中原需要大荒的矿产,如今还要再加上精兵,这样的一种共生关系便是双方共存的基础。
“那皇兄的意思是……”秦佳影道。
“这关他想筑便先由得他筑,岳智博如今携着失女之痛又是占着防止渗透的道理,暂时也不宜过度激怒。岳家占着大荒的矿场之利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家底,要他出兵怕是千难万难,让他多出百车镔铁和十车黄金,供我扫平白莲余孽。待朕平定中原,大荒、西川还有南疆,他们的债,朕会一笔一笔讨回来!”秦焕宇咬牙切齿道。
因为各地白莲教余孽蠢蠢欲动,掀起了不少民变;朝廷忙于应对的同时,国库、武库都有些吃紧,眼看得大荒筑关也是不容阻止,那么讨要些资源、解了燃眉之急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政治说到底不过是权力不断的妥协、资源和利益的分配而已,这一局是皇家败了,但是若能获得一些资源补偿,便也不算全败。
与此同时,西川大都督府的后花园中却是欢声笑语一片。
“哈哈哈哈哈!”连元锦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这次秦家小子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下砸得还不轻。”
胡玉禾轻笑道:“岳智博下得一手好棋啊。”
“现在秦家小子怕是恨岳智博入骨啊,倒是能替我们分担不少压力。”连元锦道。
“那倒未必。毕竟大荒是有把柄捏在中原手里的,只消断了粮路,大荒不战自乱。而且仔细想想,筑关之事的意义其实未必有想象得那么重大。纵是不筑关,皇家此时也是无力踏入大荒的,能保住中原不乱,秦家就该偷笑了。筑关只是岳家表明态度而已。而一旦平定了中原,皇家的目光恐怕还是会第一时间投向西川。”胡玉禾道。
与大荒不同的是西川雨水充沛、土地肥沃,素有“天府”之称,经过连家数十年的经营,民心、武备更是不成问题。因此在皇家眼中,一个具备独立发展能力的西川远比先天不足的大荒要危险得多,这也是秦昭轩为何在初步平定中原之后就急于攻伐西川的原因——就是怕尾大不掉之势一旦形成就再无法逆转,甚至把年号改成了“平川”。可惜的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那我们便帮衬一把,再给岳家送份大礼怎么样?岳智博的做法我很是赞赏啊。”西川富庶,连元锦倒是不在乎些许资源,让皇家头疼便是他开心的事情。
“此事不可太主动,我们只需表达出善意即可,具体的需求得让他们自己提出来。哪有送礼还追着赶着的?”胡玉禾笑道。
“先生所言极是,那此事便劳烦先生筹划一番。”连元锦赞同道。
胡玉禾欣然领命正欲离开,却见得府中家丁急急忙忙赶过来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xiǎo jiě又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