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谎话
又一天的光明来临了。
我睁开眼,窗外透入略显颓废的阳光。我尝试着挪动身子,发现手脚已经可以使用了,一夜睡来,已恢复了不少体力。
但我心里没有任何的欣喜,有的只是无底洞般的落寞,以及一副空荡荡的躯壳。这身体不是我的,我在别人那里。我感觉极不舒服,不知是心理上的缘故,还是这副躯壳带来的不适。我虽恢复了些许力气,但浑身上下打不起任何精神。这样活着,与死去了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不多久,大娘推开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液。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而是直接接过,仰头咕嘟嘟地喝了精光。我打了个嗝,这药实在太恶心了,不知是用什么熬出来的。
大娘拿过空碗,出去了。喝过药,浑身上下又涌出不少力气,我感觉自己可以下床走动了。我试了试,果然能够下床,只是一伸出脚来,就看见了腿上松弛而又老皱的皮肤。我吓住了,赶忙又把腿缩回被子里。
这一幕正好被推开房门的队长看见。“谁允许你下床的?”他脸色如霜,说,“过会儿王婆婆就来了,你知道怎么做了吧?”
我愤恨地看着他,我想我的眼神肯定是杀人般的尖锐。他毫无所动,只看着我。我终是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我知道眼下自身的处境,一味认死理,只会把最后一丝希望也扼杀掉。
他伸手一指,示意我躺好,便关门出去了。
我心里没有任何紧张,有的只是无尽的愤恨。我知道队长要做什么,他肯定要设计对王婆婆不利,兴许是要除去她吧。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但他们自己人之间产生内讧,总是好的。王婆婆也是害我们这批知青的祸首之一,她若死了,我心里会十分高兴,根本不会有哪怕一丝的怜悯。
我思想着如何把谎话编到最圆全。王婆婆的脑子不笨,要骗她并不容易。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门推开了,王婆婆拄着拐走了进来。
我看着她老迈将死的身子,忽然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地寻找张梅,为什么每天都要来问我张梅的下落,只因梅子是她选定的下一个寄体。她已经八十多岁的身体,想来寿命将尽,若是找不到寄体,就将连身体带意识进入黄土,永远地死去了。我心里微微冷笑,把头偏向内里,对她置以不顾。
她依旧是一个人进来的,她定是以为我被大娘等人灌了药,全身瘫软无力。此时我若暴起反击,虽说腿上有一道刀伤,力气又并未恢复彻底,而且还拖着一副知天命的躯壳,但要击倒她这样一个暮然垂死的老太婆,一定不会困难。但我忍住了,反正找不到张梅,她不久终是要死的,我何必逞这一时之快,反致断送了救出张梅的希望。而且我十分想看看队长究竟要怎么对付这个老太婆,而王婆婆又将做出怎样的回应,他们之间,胜负兴许还相当难料。
“你还是不愿意说?”王婆婆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
我故意闭上嘴不回答。要让她相信,必须装得像一些。
“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吗?”王婆婆冷然地笑着说,“谷里就这么大,我已经料想得到她躲在什么地方。”
我一愣,转回头,对视着她。
她把干瘪的右手抬起来,做了个上下翻弄的手势,说:“山谷只有巴掌大,每个角落我都去过,上面找不到她,她肯定就是躲在下面。”我明白她的“下面”的意思。
“有人轮流值守在路上,她不可能出谷。今天我就把她从地底下揪出来。”她看着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等我找出张梅来,你就知道下场了。”
她潇洒地转过身去,颤巍巍地走到门口,冲外面喊:“福田。”
队长应声走到门口。王婆婆说:“张梅躲在祭道里,准备准备,今天下地底。”说完,她出了房门,拐杖撞地的咚咚声越去越远。
队长的脸上有些难以置信,冲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之所以难以置信而又点点头,是因为王婆婆进来只两三分钟,他很难想象我是如何几句话就把王婆婆给骗住的。我偏转了脸,背向着他,心里却有些奇怪。我准备好的一腔话语,竟一个字都没有说。下到地底,是王婆婆自己选择的。
队长忙出门准备去了。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外面传来不小的响动,大概来了不少人,声音都往柴房的方向去了。我开始有些担心,我这样做,对张梅究竟是有好处,还是会陷她于不利?
渐渐门外没有了声响,我翻起身子,下了床铺,把堆在桌子上的衣裤穿上了。我的小腿上有一道长长的刀伤,那是队长割肉放血时留下的,此时仍相当地疼痛。我尽量避免让伤腿使力,轻脚往房门移动,我想外面已经没有声响了,此时或许有机会能够溜出去。
但轻轻推开门,我就知道我错了。
在门口,放在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是二翠。她冷眼看着我,目光有如刀锋。在她的脚边,斜放着一把割草用的镰刀。
我悻悻地关上房门,有她守在外面,即便是个女流之辈,但对付此时的我,仍是绰绰有余,何况她还有一把钩子样锋锐的镰刀。我不想再躺回床上,走到窗户前,推了推,却推不开。我知道窗外肯定用什么东西卡住了。队长不会轻易放我逃掉的。我虽然恢复了些许力气,但这些天除了清水和药,颗粮未进,饿得头都快发晕了。我无法逃出去,渐渐有些担心,也许他一旦办成自己的事,回过头来,就会除去已然毫无用处的我。
我忧心如焚,却别无选择,只剩下焦急的等待。
我估摸着日头将近中午,外面还没有声响。又等了一阵,一直寂静的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我听见了二翠的声音:“娘,爹呢?”
“出事了。”大娘的声音十分焦急,“快进屋去,把他弄出来。”
“出什么事了?”二翠也跟着有些急了。“快去抓他出来。”大娘有些火。
房门猛地推开了,二翠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反拧住我的手臂,推搡着我走到门口。
大娘冷冷地看着我,弯腰从地上拾起镰刀。她摸摸刀口,走到我的侧面,冷冷地问:“你到底跟王婆婆说了些什么?”
我心里一惊,看这情形,这场较量,到底是王婆婆占了上风。我心里很没底,深深吸了口气,说:“我什么都没说。”
我说的是实打实的话,但我也知道,她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大娘恼怒了,因为她猛地把镰刀举了起来。我料到了她会恼怒,却没有料到她的恼怒竟会如此激烈。我想避让,可胳膊忽然被死死地扯住了,二翠箍住我,令我动弹不得。
噗地一声破响,是利刃破肉的声音,随即我的脸上、脖子上、前胸后背,全是淋漓的鲜血。我吓住了,脖子冰凉得要命。
箍住我双臂的手渐渐松开了,我扭回头,看见了二翠惊恐的神貌,她的眼睛鼓瞪到无以复加,嘴巴张开来,嗬嗬地发着声音。她捂住自己的喉咙,那里像喷泉一样地喷着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地上已淋漓了一大片。
我彻底傻了,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发展。大娘猛地拉起我的手,朝外面跑,叫了声:“跟我走!”
我被拉拽着奔出房门的一瞬,二翠的身子嘭地倒在了地上,嗬嗬的叫声一下子断了。
我腿上的伤口立马撕裂开来,我“啊”地叫起了痛:“这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