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0-09-30
虾须翁和猪滐见他涕泪横流,满脸忧伤,确是极为悲痛,不禁都有些惭愧之意,与慕白猿相交百十年,如今他死了,自己竟不怎么伤心,这个新结交的‘月离’反倒是悲恸欲绝。看来老四还真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呢。
虾须翁便道:“四弟,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节哀顺变。好好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罢。”说着便朝猪滐施了个眼色。
猪滐会意,说道:“四哥机敏过人,一向富有谋略,便请四哥替咱兄弟拿个主意。”
云恪也知慕白猿之死责任重大,他们想把自己也拉下水,好多个人分担。心想:既然虾须翁和猪滐已认定慕白猿是死于玄蛛秋萤的墨玄蛛丝,无论如何鹤孤鸿也不会善罢甘休了。不如便将错就错,尽力挑动长老堂和七魔之间的仇怨,双方若能火并起来,自然是好,即便不能恐怕也得发生一场争执。自己便好得那渔人之利,既救玄蛛秋萤施恩于长豕族,又能趁乱火中取栗,进一步削弱岐妖族实力。便义愤填膺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是在女娲大神跟前喝过血酒的生死兄弟,有事自当一同担当。现在老六被玄蛛秋萤所杀,自然是要她抵命!”
虾须翁和猪滐见‘月离’这么轻易便入套,不禁大喜,只听‘月离’又道:“只是当前最要紧的却是先将六弟好好收殓,将他骨灰送回流光瀑猿犼族驻地。然后咱们再一同找老大商议,请他定夺才是。”虾须翁和猪滐均各称是。
依照流波山风俗,岐妖既生于山海之间,死后魂归青冥,自当葬于风火,使其得归女娲大神怀抱。云恪这么着急将慕白猿火化自有他的担心之处,现在虾须翁和猪滐慌慌张张的,先入为主,难以察觉慕白猿真正的死因,且又一心向将自己拉下水,自然一切皆听自己的。鹤孤鸿老谋深算,绝不似这两人这般好对付,万一被他起疑想要查看慕白猿伤口,自己这番心血虽不至于付诸流水,可也就大打折扣了。
长老堂现在虽有压倒性的实力,但若要一口将七魔吞并,甚至铲除,却依然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这等两败俱伤的买卖谁会愿意做呢?这也正是鹤孤鸿一直按兵不动的真正原因。倘若慕白猿没死,玄蛛秋萤只不过羞辱了虾须翁等一顿,又没当面揭开他们身份,虾须翁等虽然一定深恨于她,但粪水泼头之耻如何能让别人知晓?他们碍于面子绝不会将今夜之事透漏半句。
这样一来,玄蛛秋萤和他们结下的不过是私仇而已,暗地里搞鬼,使绊子,甚至再一次偷袭行刺,这些都有可能,但与长老堂和七魔整体关系无碍。现在慕白猿竟然死了,且无论他是怎么死的,流波山所有的宗氏都会认为这是七魔狠狠的抽了长老堂一个耳光,这很明显已超过了鹤孤鸿忍耐的极限,若不反击,长老堂颜面何存?以后还怎么在不死宫立足?其中利害云恪知道,虾须翁猪滐知道,玄蛛秋萤自然也知道。
三人回至嗤颜堡,过了半晌,猪邙听到消息也急忙赶了过来。虾须翁便命猪邙立即找人将慕白猿尸身擦洗干净,然后抬至长生台送他升天。岐妖族风俗与中土大不一样,若在中原,像慕白猿这等身份的人死了,又要装殓,又要打謶诵经,又要风光大葬,怎么也得忙忙碌碌十几天,岐妖族却不讲究这个,一般死了人都是就近焚化,然后送其骨灰回至故土而已。流波山几乎每一个有岐妖居住的岛屿上都设有长生台,用以焚化过世的岐妖,嗤颜堡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如此,慕白猿毕竟是一族宗主,猪邙还是带了几十名戍卫浩浩荡荡的抬着他尸身送至长生台火葬。山巅熊熊的火焰在夜风里直窜起数丈多高,慕白猿尸身渐渐被烈火吞噬了,虾须翁和猪滐难免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意,猪邙领着一群戍卫在旁边也帮忙掉了几滴眼泪。云恪望着长生台上那堆的如同小山一般的木柴,心中便有些着急起来。他虽有七分把握玄蛛秋萤会留在那片树林等候自己,但夜长梦多,自己还是尽快赶回去见她才是。这边慕白猿的事一时半会是办不完的,不如。。。。。。向虾须翁道:“三哥,事不宜迟,依小弟愚见咱们不如分头行事。由小弟送六弟回流光瀑,向老大详细禀告此事的重担便交给两位啦。”
虾须翁大急,这次的祸闯的可有点大,倘若由自己和猪滐去见老大,挨一顿臭骂那是一定的,万一老大翻脸不认人,即便是用小指头轻轻戳自己一下也受不了啊。想起那青蒙蒙的剑气,又或者那摄人心魄的琴音,虾须翁身子不禁一哆嗦,忙支支吾吾说道:“四。。。。。。四弟,可不是三哥不拿你当自己兄弟看,但。。。。。。但毕竟你与六弟相交日浅,这送灵回乡之事,需得极为亲近之人才好。。。。。。你。。。。。。你看是不是。。。。。。”
云恪心中微微一笑,暗想,这欲擒故纵之计真是屡试不爽。脸上却故意显出几分尴尬,说道:“哦,倒是小弟鲁莽了。既然如此便由小弟赶去向老大分说,此事半分也耽误不得,小弟即刻便走。”猪滐和虾须翁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忙道:“路上小心。”
云恪生怕玄蛛秋萤等不及,又或者拖延时间过长,天色亮了事情便越发难办,恨不能立即肋声双翼飞到那片小树林才好。可为了不引起虾须翁等人的怀疑,他还是稳稳当当的缓步而去,直到出了嗤颜堡,确信周围并无人跟踪,这才将真气提升到极致,沿来路飞奔而回。他体内离火真气急速奔涌之下,在奇经八脉,五脏六腑间不住鼓荡流转,渐渐发散到体外。此时已近丑时,正是天色最暗的时候,黑夜中只见一溜赤光穿林过涧,所经之处树木纷纷枝黄叶枯,无数小虫还未来得及惊走便已被烤成了肉干。
来至那片小树林,云恪这才放缓脚步,已事先与玄蛛秋萤约好的暗号,轻轻击了两掌,顿一顿又是两掌。连击了三遍,树林里除了虫鸣蟀叫,半点声响也无。云恪一呆,难道玄蛛秋萤竟走了?
正自焦虑间忽听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呼吸之声,此地藏得有人!云恪心念甫动,身子便如矢应机,电闪般向一旁掠去,同时右手五指尖赤光大盛,离火之刃便要向那人藏身之处劈去。
“公子,是我,玄蛛秋萤。”一声几乎淡不可闻的声响传来,云恪听在耳中却似得了珍宝一般,欢喜道:“玄蛛姑娘你在啊,我还以为你信不过我,走掉了呢。”
“我是不大信得过你。”玄蛛秋萤雪花一般从树顶飘落,缓缓说道,“只是还好你没耍什么把戏,身后没有伏兵。”
云恪这才明白,原来她一直不现身是悄悄跃上树顶观察自己身后有无埋伏来着。
云恪道:“玄蛛姑娘,虾须翁和猪滐带着慕白猿的骨灰回流光瀑了。事不宜迟,你可有地方暂时躲避一时?”玄蛛秋萤一惊,骇然说道:“甚么!慕白猿怎么死的?”
云恪假意不解道:“他死在你墨玄蛛丝之下,难道你竟不知道吗?”玄蛛秋萤一愣,叫道:“不可能!我当时恍恍惚惚的,根本就没有向他出手。”
云恪冷笑道:“那可就奇怪了,虾须翁和猪滐明明说他是死在墨玄蛛丝之下,不是你,难道是我不成?再说你承认自己当时恍恍惚惚的,分明是慕白猿偷袭你时,你下意识的用了墨玄蛛丝而不自觉。”
玄蛛秋萤一呆,自己被‘月离’相救之时确是瞥见慕白猿倒地身死,但总以为那是自己神思恍惚之故,原来他当真死了。沉默了一会,突然仰头望着云恪,正色说道:“不管真的是我下意识杀了慕白猿也好,还是你出手救我时误伤的他也罢,总之此事是由我玄蛛秋萤而起,由我承担倒也合情合理。”
云恪不禁一愣,没想到玄蛛秋萤竟坦然应下了这杀身大罪,后面自己想好的一番说辞也没用上。她这份肝胆倒不让须眉,好生让人敬佩,心想:你我若不是人妖不同道,我倒真想与你结交一场。诚恳说道:“玄蛛姑娘,这几天长老堂一定会四处搜捕你,你还是躲一躲罢。”
玄蛛秋萤微微一笑,说道:“我又何必要躲?你带我去见鹤孤鸿,我自有一番道理。”云恪一愣,诧异道:“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玄蛛秋萤不答,半晌方道:“自投罗网便自投罗网,在这死水一般的世上我也呆的够了。这条命,他们要,便拿去。”
云恪见她神色平静,似乎在述说一件极为平常轻松的事,浑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心中不禁有些诧异,转念间却又登时醒悟,玄蛛秋萤是个聪明人,她一定也明白慕猿之死几乎一定会成为长老堂进攻七魔的借口。玄蛛氏首当其冲,无论长老堂和七魔之间谁胜谁负,恐怕都逃不过一场灭族大劫,但只要她自己站出去给慕白猿抵了命,长老堂也就没了口实。
道理谁都明白,可当真做的时候,有几个人能为了宗族愿意舍却自己性命?云恪自忖为了天道圣教,自己也可以赴汤蹈火,但像玄蛛秋萤这般平静如常恐怕是做不到的。心中钦佩之意便又多了几分。
他在来这小树林的途中已替玄蛛秋萤想过,若她自有去处那自然好,但若没有,不如便先将她藏在素问带自己去过的那个小山洞。那山洞隐蔽之极,外人绝难发现。便道:“玄蛛姑娘,你虽不惜死,但可曾想过没有,蛛嬷前辈如今身在他乡,饮风餐露为咱们岐妖族奔波,若有一日回来,竟发觉你已离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可不大好受啊!”
玄蛛秋萤一愣,没想到‘月离’竟突然提起祖母来,暗想:祖母若在,我玄蛛氏安能被人欺侮若此?心中酸楚,黯然低头不语。云恪趁热打铁,又接着道:“慕白猿等行刺你在先,根本就是死有余辜,你又何必再妄自搭上自己的性命?再者即便你甘心受戮,鹤孤鸿等人狼子野心,恐怕也不会放过你们玄蛛氏。一旦如此,你岂不是死的毫无意义?不如暂且躲避一时,等蛛嬷前辈回来再做理论,在此期间,虾须翁等找不到正主,无凭无据,也奈何不得玄蛛氏。”
云恪见月落星稀,已是四更时分,不由焦急道:“玄蛛姑娘,天快要亮了,到时候可就越发难以脱身。在下有一绝佳藏身之处,虾须翁等便是翻遍流波山,也休想在三五日内找到。”
玄蛛秋萤却始终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抬起头来,缓缓说道:“月离,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你为什么帮我的理由。”她双目灼灼然盯着云恪,一动也不动。云恪只觉她那孤星也似的眸子似乎透过躯体,看到自己心底里去了。一阵恶寒从脚底涌上,直渗到发梢,仿佛身处北冥冰山寒风中一般。
云恪知道玄蛛秋萤是在试探自己,心底虽有些发虚,脸上却竭力装成一副坦坦然的样子,正色说道:“玄蛛姑娘,我已然说过了,我与虾须翁等表面是虽是结义兄弟,但他们皆是尔虞我诈,卑鄙无耻之徒,‘月离’心中亦有正义二字,孰是孰非我看的清清楚楚,如何甘心始终与他们蛇鼠一窝?说实话,在下初到流波山,无根无源,委身长老堂不过是为了寻一靠山。姑娘为人知恩图报,至情至性,‘月离’心中是极为钦佩的,在下虽人单力薄,却也决意舍命相助。”
“玄蛛姑娘精通医典药理,倘若不信,不妨便赐‘月离’一丸毒药,如果在下有半点三心二意,即刻毒发身亡也就是了。”
玄蛛秋萤一愣,似乎没想到‘月离’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轻声说道:“那倒不必。你果真肯冒此大险相助,我玄蛛秋萤自当感激不尽。只是我玄蛛氏素来清贫,可既给不了你荣华,也给不了你富贵。”云恪笑道:“我离火氏可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徒。”
玄蛛秋萤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墨玄蛛丝是我玄蛛氏的绝技,纵然我中了你离火阳毒,也是绝不会传给外人的,这一点可要说清楚。”
云恪哈哈大笑,道:“玄蛛姑娘,倘若我觊觎你玄蛛氏绝技,今夜正是第七天,如何你还未毒发身亡?”
玄蛛秋萤一愣,忽然想起当日‘月离’曾说过中此离火阳毒,需得每隔七天夜间子时由他亲自运功压制,否则立即烈火焚身而亡,可现在早过了子时,如何自己竟安然无事?不禁脱口而出:“难道我并未中毒?”
云恪诚恳说道:“长豕族几乎以一族之力养活了整个流波山,可千年来所受困难波折却数也数不尽,所在下早有相助他们之心,否则也不会一上任便改善他们饮食。当日姑娘说明来意时,在下便向立即满口答应。只是咱们相交不深,‘月离’生恐轻易答应姑娘反而会疑心,便假意以交换墨玄蛛丝为条件,用离火阳毒相胁。姑娘这数日运功,可有半点不适之处?”
玄蛛秋萤摇了摇头,她中毒之后身子竟无半点异样,本来心下就奇怪,她还以为这离火阳毒与众不同呢,谁知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根本就没中什么毒。心中这才相信‘月离’确实是真心想要相助自己。他一执掌三隶司便立即善待长豕族,后来指点自己找到虾须翁藏宝之所,今夜又甘冒生命之危救了自己一命。想要说点什么,但这等大恩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谢过的?轻轻看了云恪一眼,便低头默然不语。
云恪看了看天色,焦急道:“玄蛛姑娘,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出发吧。待会我还得去向鹤孤鸿禀告此事,若去的晚了恐怕会惹他怀疑。”玄蛛秋萤点点头,道:“有劳公子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施展轻功急掠而出,驰行了一阵玄蛛秋萤道术与云恪相差实在太远。若是临敌相争她还可用巧劲周旋,但长途奔驰却来不得半点虚假,尽管她已竭尽全力,却还是很快便给云恪拉下。云恪见东方天边已然隐隐泛白,知道再也不能耽搁,便道:“事急从权,玄蛛姑娘,得罪了。”伸手挽住她左臂,脚下风逐电掣一般在密林间穿梭,向倚天苏门山方向急奔而去。
玄蛛秋萤被他真气裹住,自己完全不用一点儿劲,身子却像是要飞起来,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一排排树木屋椽也似向后急退。云恪气海内离火真气四溢,玄蛛秋萤只觉全身似乎都被春风拂过,暖洋洋的甚是惬意,脸颊却不自觉的有些发烧。
来至海边,云恪早在一僻静处藏了条独木兽角舟,玄蛛秋萤掌舵,云恪划桨。小舟劈波斩浪,激起一溜水线,船后翻滚的浪花还未平复,船影却已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夜色里。
一路无碍,等云恪带玄蛛秋萤进入颜素问那个小山洞时,第一缕晨曦也终于从东方幽蓝色的天幕里照将下来。玄蛛秋萤向四周看了一看,俯身捡起十几块拳头大小的鹅卵青石,左手屈指默算,右手将石头一块块摆放到洞口。云恪见这些石头初看之下似乎杂乱无章,但细细看去却又似依照某种规律布成,刚想询问,却只见一阵雾气突然从石阵当中升起,将洞口封了起来。
云恪大惊,诧异道:“玄蛛姑娘,你这是——?”玄蛛秋萤微微一笑,道:“公子不必多心,此处下临大海,潮水翻涌,湿气过重,住的时间稍长便会对身子造成危害,我用此阵将洞中湿气凝结,一来除掉此;二来这样洞口也就更加隐秘了。”
云恪骇然惊道:“没想到姑娘竟还是奇门高手,月某可越发佩服你啦!”
玄蛛秋萤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师父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奇门高手宗师,我所会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而已,连皮毛也还算不上呢。”
云恪一愣,暗想:“师父?”忽然想起此前玄蛛秋萤躲在六壬道观中,心下越发吃惊,难道她口中的‘师父’竟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六壬妖师?便试探道:“姑娘既有这等高人为师,何不就向他求助,也省得委屈在这荒野洞窟之中。”
玄蛛秋萤黯然道:“他老人家不在流波山的,一年半载也来不了几次。再说他向来不插手不死宫内部之争,就算他在,恐怕也未必肯替我玄蛛氏出头。”
云恪道:“那也没什么,咱们靠自己一样也能挺过这关的。玄蛛姑娘,你且在这里将就几天,待风声过后咱们再另做打算。我得立即赶去见鹤孤鸿,至于被褥食水等物今晚我便给你送来。”玄蛛秋萤点头答应。
出了洞口,云恪回头一望,只见半山壁里一片雾气氤氲,却哪里有半点洞口的影子?不禁大为放心,沿山路向松壑峰鹤孤鸿居所赶去。
与上两次一样,云恪顺着那条林中密道来至琴鹤小筑。院中棠红蕉绿,桐荫细细,耳中琴声悠扬,清脆雅致,如风吹落花,月照华庭,泠泠然极有出尘之韵。知道是鹤孤鸿是在做早课,云恪并未刻意抑制自己气息,以鹤孤鸿修为,自己一出来便立即会给他发觉,但他既不出声招呼,云恪便不敢出声打扰,只得站在当院且听他奏完这一曲。
琴声初时极低,极细,仿佛一股清泉从心底汩汩流出,在山涧丛林中轻泄流淌,两岸幽草茵茵,繁花似锦。云恪恍然间似乎置身于阳春溪畔,澈水潺潺,落红顺水而下,莺啼雀鸣,说不尽的舒适畅意。琴声渐高,越来越响,宛似溪入长河,激流澎湃,浑浊的河水在崇山峻岭间奔流直下,刹那间便消失在远山云海。琴声越奏越急,越奏越响,只见白浪滔天,势若倾城,在云穹霄汉间不住翻滚起伏。
蓦地里琴音一缓,意境却越发悠远起来,眼界登时开阔,仿若长河浪涌,滚滚注入大海。东曦初升,金光万丈,过眼处碧波浩瀚,霞飞云垂,莽莽苍苍道不尽的恢宏雄阔。云恪心中不禁暗自赞叹,抚琴竟能让人眼中心底景物变幻,如若亲见亲历,这等地步,可真算得上是出神入化四字了。口中只微微吁了口气,琴音却铮然停下。
“是四弟来了么?快请进来吧。”竹屋精舍内一人说道,正是鹤孤鸿的声音。
云恪忙恭恭敬敬回道:“打扰大哥清修了,正是小弟。”一面说一面推门而入。
堂上依然窗明几净,依然是镂刻着饕餮阴纹檀香木的长条案桌,依然是那具绿桐古琴。鹤孤鸿盘膝而坐,身前绿犀杯中茗茶袅袅,身后鹤影琴音双童侍立,一捧香炉,一摇羽扇。桌旁仍旧爬窝着呼呼大睡的虎刑,全身金光闪闪,皮毛根根如刺,额头上斗大的白纹‘王’字越发狰狞了。
鹤孤鸿品了一口茶,不经意间问道:“四弟今日倒有空,几时来的?”
云恪躬身施了一礼,道:“小弟来了有半柱香的功夫啦。”他虽与鹤孤鸿等结拜,但在他心底对虾须翁猪滐之流却是极为鄙夷的,对这凶恶骇人的虎刑也坦然不惧,但站在鹤孤鸿面前时,却隐隐有五分忌惮,总下意识的感觉自己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所行之礼,竟似晚辈拜见前辈。
鹤孤鸿一愣,有些不敢相信,满是诧异道:“你说你半柱香之前便已来了?”
云恪点了点头,道:“不错。小弟来时因听大哥操琴清修,不敢搅扰大哥雅兴,便在院中略站了一会。”
鹤孤鸿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如常,指指旁边蒲团示意云恪坐下,方笑道:“四弟在院内站了足足半柱香老夫方才察觉,修为竟精进如斯,真是可喜可贺!”
云恪这才想起他第一次随虾须翁来时,刚出洞口便已给鹤孤鸿发现,现在竟能延长至半柱香,心底也不禁甚是喜悦,月离这门‘影照决’果然玄奥,非但能以阳御阴,化火为冰,不知不觉中竟还将自己修为又提升了一大截。嘴上却佯装惶急道:“大哥,小弟此来是有要事禀告。”说着便微微看了看鹤孤鸿身后两童子一眼。
鹤孤鸿会意,笑道:“这里都是咱们自己人,四弟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但说无妨。”
云恪脸上显出几分悲愤之色,咬牙说道:“大哥,六弟他不幸遭人毒手,故去了。”
鹤孤鸿大吃一惊,手中绿犀杯摔在地上跌得粉碎,惊叫道:“甚么?!”。。。。。。
当日午时初刻,琴鹤小筑密室。
虽然是青天白日,石室内还是有些昏暗,鹤孤鸿阴着脸来回踱着步子,虾须翁、云恪、猪滐和北宫琰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连虎刑一向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虎刑似乎也知道老大正在大发雷霆,竟破天荒的低眉顺眼趴伏在桌旁,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
“玄蛛秋萤是宫主在岐妖大会当着各宗各族的面亲封的长老,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胆子,竟然去行刺她!”鹤孤鸿怒喝道。四人低着头,或一脸迷茫,或心怀鬼胎,或无动于衷,尽皆不语。
“老三,是不是因为玄蛛秋萤盗了你那批丝绸,你怀恨在心,撺掇他们几个去的?!”鹤孤鸿忽然转过头,冷冷的盯着虾须翁。
虾须翁打了个哆嗦,他可从未见过老大发这么大火,忙站起来支吾道:“我。。。。。。我本来是反对的,可。。。。。。可六弟他执意要去,我不同意,六弟说,倘若我们胆小怕事不敢去,他便自己去。。。。。。我实在扭不过,又不放心他,这才。。。。。。不信老大可以问三弟和七弟,他们当时也在场的。”
猪滐忙附和道:“的确如此,我们都说等将来有机会小小的报复下那小贱人罢了,谁知六哥一意孤行。。。。。。又讥讽我们不讲义气,白白认了我们做兄弟,我们一时鲁莽,便随着他去了。”
云恪心中大为鄙夷,两人所说虽然大致不错,但却添油加醋,将责任尽数推给了死去的慕白猿身上,他们自己倒似乎是被慕白猿拿刀逼着去的一般。但虾须翁和猪滐既已如此说,自己若不附和岂非有意显得跟两人作对?便也点头称是。
鹤孤鸿大怒,手起处,登时将一张梨花木桌子拍的粉碎,喝道:“你们好大的出息!什么事都往死人身上推,六弟他尸骨未寒,你们昧着良心说话,就不怕他半夜来找你们么!”
虾须翁和猪滐身子都是一震,低头默然不语。鹤孤鸿又怒斥道:“老四出世不久,情况不明,不得不随大流;老七性子爆烈,一向少失稳重;但老三你呢?你年纪比他们大,职位比他们高,这个时候正是你主持大局拿主意的时候,谁知你为了那几匹丝绸,竟捅出这么大娄子来!百十年来咱们风风雨雨经历了这么多,怎么竟没有一点长进!平日里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难道都让狗吃了么!”他越说越怒,挥手重重的抽了虾须翁一个耳光。
鹤孤鸿出手虽然不快,掌上也未带任何真气,但虾须翁却哪里敢躲?“啪”得一声脆响,五条指痕登时鼓了起来,他又羞又窘,满脸通红,站在当地低着头一声儿不言语。鹤孤鸿一双碧目寒光四射,冷冷照在他脸上:“倘若双方没有损伤,这事也许可以混过去。你可知道,六弟这一死,倘若天魔识时务交出玄蛛秋莹,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但他若执意护短,咱们恐怕历时就得和七魔破脸了!”
猪滐瓮声瓮气说道:“破脸便破脸,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咱们还怕了他天魔不成?”
鹤孤鸿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懂得甚么!若论人数,咱们虽较他们多些,但七魔当中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且不说其他,单单一个天魔,咱们也还没摸透他真正的实力呢。近千年来多少大风大浪,他却始终屹立不倒,难道你们便以为单凭一腔怒气就能除掉他么!云魔独霸天空,三千六百柄秋鸿雁行刀撕风裂雾;艳姬身法奇快无比,如风似电;血魔老奸巨猾,无相魔音防不胜防,至于蜘嬷等咱们且先不说,单就这几个人你们谁能挡得住?何况他们还有整个流波山最为雄壮的八百长犀卫武士,再加上玄蛛氏那群疯女人,宫主心意咱们又还没摸清,当真*起来,胜负之数不过是五五而已啊。”
虾须翁捂着脸,小心翼翼说道:“咱们猿吼卫有千余人,猪鬣卫亦有千余,老大的青鹤卫虽只有百余,但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且又擅于空战,另还有其他追随咱们的十几家宗族也以千计,再加上镇宫氏两千多神蟒武士,五千多对他八百,难道。。。。。。难道还只是五五之数?”
鹤孤鸿拿眼睛瞥了瞥他,冷笑道:“你倒有信心!老夫殚精竭虑本来拟定了详细周密的计划,想抽丝剥茧,慢慢消耗七魔实力,待过得三五十年,将那些绊脚石一一铲除之后,那时十拿九稳,才将他们彻底铲除,永绝后患。谁知竟给你们坏了我大事,你说,这一耳光挨的屈不屈!”
虾须翁低头默然不语,这才明白为什么老大总是对七魔一忍再忍,明明势力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却还始终按兵不动,原来他早有筹划。
北宫琰忽然说道:“大哥,事已至此,再责备三哥他们已然于事无补。咱们还是想一想下一步该当如何办吧。”
鹤孤鸿因北宫忌的原因始终给北宫琰三分面子,听他如此说便谓然长叹一声,坐倒在椅子上,说道:“咱们还能怎么样?六弟的仇一定要报!只得做两手打算罢了,头一件事便是先抓住玄蛛秋莹,查出到底是谁救了她,凶手不出现,咱们便没有真凭实据。倘若天魔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必会将玄蛛秋莹交出,那么此事便可了解。但万一他顾及蛛嬷,包庇玄蛛秋莹的话,咱们虽然诸事皆未准备好,却也只得被迫应战了。依老夫之见,天魔也是经惯了风浪之人,不会不明白其中利害,多半会将玄蛛秋莹绳之以法,以堵塞我等口实。但有备无患,咱们却需做好最坏的打算。”
鹤孤鸿顿了一顿,扭头向北宫琰道:“长老堂的人只要老夫一声令下,绝无任何问题,但这还不够,要想成此大事,没有北宫前辈的支持,是绝对不成的。七弟,一会你且先回去替我知会北宫前辈,今夜子时大哥便亲自去府上拜望你家老爷子,咱们一切皆听他老人家的。”
北宫琰慨然道:“大哥,你这纯粹是多此一举。长老堂和镇宫氏根本就是一家人,你只要二指宽的小纸条送到,爷爷必定竭力相助。”鹤孤鸿微微一笑,拍了拍北宫琰肩头,说道:“五弟,有你这句话,大哥便可高枕无忧了。”
当夜鹤孤鸿便随北宫琰来至镇宫氏府邸,北宫忌果然如北宫琰所说,毫不犹豫的便同意了。鹤孤鸿得了北宫忌亲口允诺,这才放下心来,着手布置与七魔决一死战。
而此时云恪已偷偷带了些食水,被褥,以及换洗的衣衫给玄蛛秋莹送到洞中,他毕竟是堂堂三隶司巡察使,弄几套女子衣衫自然是轻而易举。玄蛛秋莹早就等得焦急了,一见云恪面便问道:“公子,长老堂有何动静?”
云恪便将中午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但鹤孤鸿准备对七魔动手之事却绝口不提,只说鹤孤鸿权衡利弊之下决定稳健行事,先抓住她再说。云恪心里清楚的很,倘若玄蛛秋莹知道真相,得知自己会给族人带来一场惊天大祸,一定会挺身而出。到时候所谋岂不是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云恪又道:“虽然如此,咱们还是做些防备为好,万一猿犼族想要为幕白猿报仇,去朝夕洞找麻烦也不是不可能。姑娘请写一封信,在下这便带去,告知贵族加强戒备。”
玄蛛秋莹却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敢劳烦公子,我自有与族人联络之法,消息早就发出去了。”
云恪‘哦’了一声,此事涉及到玄蛛氏**,也不便细问,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姑娘且请安心,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月某必定前来相告。”玄蛛秋莹盈盈谢过。
云恪为了与玄蛛秋萤联络方便,借口这几日情势紧张,便住到三隶司衙门不回虾须翁茅屋。虾须翁非但丝毫不感怀疑,反觉这个四弟在关键时刻不畏辛劳,尽忠尽责,甚是难能可贵。
云恪望望天,约莫已近亥时,今夜鹤孤鸿前去秘会北宫忌,乃是自己所谋成败的关键。若北宫忌支持对七魔动武,自然大事可成,但若北宫忌竭力反对,恐怕鹤孤鸿也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要是能潜入镇宫氏府邸,偷偷打探一番那该多好!只是北宫忌和鹤孤鸿都是绝世高手,如此机密大事自然不会不严加防范,恐怕自己还未靠近就被他们察觉了。
云恪踌躇半晌,却始终拿不定主意,不免便有些烦躁。“公子为何不用炼神*?”月离总是在这个时候精灵一般钻出来。
“炼神*?”云恪一愣,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元神出窍,潜入镇宫氏府邸窥探么?”
“不错,天下间无论是谁,只要他还未大道飞升,元神就一定要有寄托之物,否则曝露在阳精月华之下,顷刻间便会魂飞魄散。但那老妖怪相禺的炼神*却是例外,依照公子此时修为,元神离体怎么也能支撑两个时辰。公子已元神进入镇宫府邸探查,穿墙过户,便如风过云烟,无痕无迹,北宫忌修为再高,又岂能发现?”
云恪心中一动,元神警惕的瞧了月离一眼。不消月离提醒,他当然自己这们独特道术的厉害。以元神窥视北宫忌,自然绝不可能被发现,但一旦自己元神离体,泥丸宫中只有月离元神寄居,岂不是等于将自己肉身拱手相让?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月离当真要趁自己元神离体之际强行破开禁制,霸占躯体,经脉气海中的真元本来就是月离的离火之精,她一旦得手那简直是如鱼得水,到时候自己岂不成了无主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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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月离毕竟帮了自己不少忙,这话倘若直说出来,未免会寒她之心,便道:“炼神*是邪门妖术,我早已下定决心,若非生死存亡之际,决不再用。咱们还是另想他法罢。”
月离似乎看出了云恪的忧虑,低着头想了一会,忽然说道:“公子,事情若成,今夜之事很可能便是你这一生命运的转折,这等紧要关头,只要用用便成,哪管他什么正派道术,邪门妖术?妾身愿意自封元神,以安公子之心。”
云恪一愣,诧异道:“你。。。。。。你要自封元神?”月离不答,一线赤光却从她头顶喷薄而出,泉水般在上方洒落,形成个圆形光罩将她元神裹住。赤光若有实质般渐渐凝结,光芒也越来越盛,越来越亮,几乎将云恪整个泥丸宫都照的殷红一片。顷刻间,光影消散,一颗龙眼大小的红珠浮现在混沌之中,里面隐隐映出一段莹玉也似的倒影,一动也不动,正是月离元神。
这一下可大出云恪意料之外,他万万没想到月离说做便做,竟当真把自己的元神给封印了起来。看她封印的力度,没有三个时辰是绝不会破开的,这也就是说在三个时辰之内,月离元神毫无反抗之力,云恪倘若突起坏心,以炼神*将她元神炼化,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署衙胡乱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云恪刚刚点完卯,吩咐差役们这几日要严密关切嗤颜岛动静,各司其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