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熹宗二十八年七月十五。
清晨,连绵的阴雨终于如期停了,碧空如洗,阳光逼开天边的云彩照射下来,空气中满是青草混着泥土的香气。阳虚山脚下,桐茶村这座百十来户的小山村挂满了红绿黄蓝等各色被子、衣衫,甚至连箱笼,笸箩,犁头,锄把等也拿了出来晒,各种杂物把本来就狭窄的街道挤的满满的,几乎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翘起脚尖,吃力的把一床棉被搭在竹竿上。被面是芙蓉纹大红蜀锦做的,四角用金银线缀着福字。在这桐茶村里,除了江先生家,再找不出第二家有这样昂贵的被子。那妇人心疼的捏了捏湿漉漉的棉被,低声咒骂着这贼老天,手腕上的金铃玉镯子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东面邻家院里也晒着一些东西,院墙很矮,有几处已经塌了,那妇人不用踮脚便看得清清楚楚。叶老头还是一动不动的蜷缩在竹椅上。一床脏呼呼的棉被,补丁摞着补丁,黑黝黝的满是油烟,已经看不出有多久没洗了。旁边还晾着两张破凳子,一面烂竹席,几件农具,如此而已。叶千寻那兔崽子此刻正横骑在门槛上,拿把小刀不知在削些什么。
见那妇女望过来,叶千寻眼珠转了转,喊道:“江婶,我家东西少,都晒上啦,我来帮你吧!”那妇女立时满脸堆笑,喜道:“哎吆,那敢情好!这鬼地方半月才出一次太阳,东西不拿出来晒晒啊,都发霉了!”
原来此地天气与其他地方大不一样,一月之间只有初一、十五两天才是晴天,其余时间不是阴天就是下雨,绝无一丝阳光,阴多晴少,故称为阳虚山。如此阴霾的天气家里什物极易发潮霉烂,故每逢初一、十五家家户户都忙着晒东西。如此天气别的庄稼也种不得,只好种茶叶,幸好茶叶喜阴耐涝,此地倒出的好茶,是以村民虽不富裕,倒也可以勉强果腹。若非如此,村民无以谋生,早就携妻带子搬到别处居住了。
叶千寻朝那躺在一旁的老人轻声笑道:“爷爷,难得的好天气,你在这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那老人眯缝着眼睛懒懒的晒太阳,他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继续病怏怏的似睡非睡。
江婶朝那老人絮絮的说道:“他叶大爷啊,不是我当面夸千寻这孩子,打小从**岁起,每天天不亮就起身上地,中午还要回来做饭,饭做好服侍你吃完,自己胡乱塞几口就又上茶园了,不到半夜听不见他回家的声音,里里外外那一样不是他操持的?你再看看俺们家映雪,今年也一十二岁了,成天就是瞎闹,自己家茶园在哪里还没闹清楚呢,她连千寻根头发丝也及不上啊!”
见叶大爷昏昏沉沉的似乎没有听见,江婶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又道:“可话又说回来,千寻这孩子也是命苦,他这会子正是在野地里疯跑的年纪呀,你瞧瞧。。。。。。他比大人干的还多,这哪里是个孩子做得事情啊!唉。。。。。。”江婶说着擦了擦眼角,却发现他耷拉着脑袋,鼻腔里微微的发出鼾声,原来已经睡着了,心里不由低骂一声:“老不死的,就知道睡,有本事睡下就永远别再起来!”
临近中午,叶千寻堪堪帮二婶家收拾完,门外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爹爹,今儿我生日,不知道娘做了什么好吃的呀?”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小鬼头,就知道吃,你的千字文要是明天还背不下来啊,爹就罚你没饭吃!”叶千寻嘴角微微一笑,知道是江先生和他女儿映雪回家了。
江先生的名字似乎大家都不太清楚,他家是四五年前才搬来的,在村西头场院旁边开了一家私塾。在桐茶村这种偏远的小山村,能写出自己的名字的便被视为读书人,何况江先生吟诗作对样样精通,尤其又打得一手好算盘。在他来之前,乡民们没一个会算账的,卖茶叶的时候常常被茶商欺骗,辛辛苦苦一年的血汗钱不明不白的就没有了,虽然产的好茶,生活还是异常拮据。自从江先生来了,在卖茶时节就为乡民把关,闲时教村中小儿读书写字,大家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故此全村无论男女老幼,均对他异常尊敬,将他圣人一般的看待,从七岁小儿到耄耋老人均齐呼其为江先生,至于他真名叫什么反而没人关心了。
叶千寻朝在厨房里正在做饭的江婶喊道:“江婶,东西都晒好啦!我回家给爷爷做饭了,待下午我再来帮你收!”不待江婶回答,叶千寻朝门口走去,一抬头迎面闪进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头上一对羊角辫扎着红绳,眼如点漆,脸似圆月,一身红格底子小黄花衣裤,背着一个花布小书包。身后一个瘦瘦高高身穿秀才长袍的人便是江先生了。
映雪一见叶千寻就眉开眼笑的喊:“千寻哥哥,我的竹蜻蜓你做好了吗?”“嗯,昨天,昨天就做好了,待会我给你拿来,”叶千寻挠挠头,抬头看了一眼江先生,接着道:“江先生好!今儿下学倒早呀。”
“今天是映月的生日,我不早点回来,还不被小家伙埋怨死啊!呵呵。。。。。。”江先生摸了摸叶千寻的头,又道:“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许你走了,我成天带着映雪上课,家里的活计没少劳烦你,去把你爷爷叫来,街坊邻居的,大家一起坐坐。”
叶千寻捏了捏映雪的鼻尖,说道:“江先生,你也知道,爷爷他向来不和人家交往的,不。。。。。。不用麻烦了!”说着不顾后面江先生高呼,一溜烟去了。
原来十年前叶寒声带着千寻来到此地,头几年还盖屋种茶,过得四五年竟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一天十二个时辰倒要睡上**个时辰,一应家务全甩给了叶千寻,那时叶千寻才是**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要干活养家糊口,其苦可知。幸亏乡风淳朴,街坊邻居来帮衬帮衬,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只是别人家的孩子都跟江先生在私塾读书,唯有他每天忙完农活才跟着爷爷读两个时辰的书,听爷爷讲世上别的地方奇奇怪怪的人和奇奇怪怪的事。
回到家见爷爷已经回屋躺在床上睡了,叶千寻赶紧熟练的淘米煮饭,大米的清香渐渐弥漫在这三间小小的茅屋里。叶千寻拿出家里仅有的两个碗,盛了两大碗米饭,朝里屋喊道:“爷爷,吃饭啦!”
爷爷从屋里眯缝着眼睛踢踏着鞋出来了,一手揉了揉眼眶,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哈欠。他似乎只有在教叶千寻读书的那两个时辰里才是清醒的,其余时间即便是吃饭也在半睡半醒之间。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映雪的声音:“千寻哥哥,快开门呀!”“咚,咚咚。。。。。。”叶千寻放下碗筷,开门一看,只见映月左手提了一个食盒,右肩上扛着一床半新的棉被,小脸通红,被子一半已经拖到地上了。
叶千寻忙伸手接过,道:“映雪,你这是干什么呀?”映雪撅起小嘴,道:“娘说这床被子送给你家爷爷盖,老人家年纪大了,虽是六月季节,但咱这鬼地方天气不比别处。嗯,还有食盒里的菜也请老人家尝尝。”顿了一顿,又道:“爹说:‘拙荆厨艺不堪,请老人家多多担待,凑合着吃罢。’”映雪歪着脑袋,疑惑道:“千寻哥哥,拙荆是什么意思啊?”
叶千寻听她老气横秋的学她爹娘说话,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感激:必定是江婶见他家只有一床被子,没有拆洗替换之物才让映月送来一床的。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将来自己挣了钱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说道:“小笨蛋!拙荆你都不知道,幸亏你还天天跟着江先生念书,拙荆嘛——就是笨拙的荆条。”“奥——”映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去。
千寻突然想起一事,喊道:“映雪,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竹蜻蜓来,映雪见那蜻蜓又大又精致,比起同窗伙伴的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登时眉开眼笑,道:“谢谢,千寻哥哥!这下可让他们羡慕去吧!嘻嘻。。。。”,映雪眨了眨眼睛,又道:“千寻哥哥,下午放了学我还到后山找你呀,上次的蝈蝈笼子不小心摔坏了,我要个更大更结实的,好不?”叶千寻点点头,说道:“恩,回去的时候慢点走,别又摔倒啦!”
“知道啦。。。。哎吆。。。。”映雪的声音远远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