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赶到工作室时,陈煜正在前前后后忙碌着。
见到叶芝进来,他抬起头说道:“今天正好要赶几套餐具,客户下周就要飞回美国了。所以喊你来帮我打打下手。”
叶芝知道这哪里是喊她来打下手的,分明是给了自己一个熟悉陶艺的机会,于是回道:“我不给你添乱就好了。不过老师,你以后有这种事情一定要多喊喊我,我很空的,下班都不知道干嘛去。”说完撸起袖子往水池边走去。
“好啊,以后我天天喊你来帮忙,看你乐意不乐意。”
她洗完手,套上工作服,将头发挽起,站在他旁边:“当然乐意啦。”语气俏皮,像是一个等待玩具的小孩:“我能帮什么忙啊?”
“这个我倒还真没想好。”
“啊?”
“我平时一个做这些习惯了,只是觉得你挺喜欢玩这些东西的,就想喊你过来多看看。至于帮忙嘛,就是打打下手,端个茶,倒个水,去练泥机上看看胚料。”
“只做这些吗??”叶芝不无遗憾的问道。
“你今天想玩泥巴?”
“是啊。”
“行,等我把手里这个做好,去帮你把另一个转轮拿出来。你自己玩,好吗?”口吻像是在安抚一个让他无奈的小妹妹。
叶芝点了点头。等他结束手头的工作把拉胚用的转轮拿出来的时候,她才知道陈煜那一丢丢的小无奈从何而来。面前这个硕大的机器被扔在了仓库的角落里,满是灰尘,呛得她往后直退了两步。
“那儿还有泥料,你自己先去玩会儿,我帮你把这个弄好你再过来玩。”说罢起身去取掸子和抹布。
“我来吧。”叶芝上前一步道。
“你去那儿好好玩一会儿,这个我来就好。再说这么大一个东西,你弄的动吗?”
“当然可以啦,擦擦而已嘛…”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里面有线路板,你别把水给渗进去了,还是我来吧”陈煜吓唬她道。
“你不是要赶东西吗?别麻烦了,我有的就是时间过来学。你先做东西吧。”
“不急,我要这点东西都掐不准时间交货,怎么做你老师啊?”见叶芝仍在犹豫,他走过去拍了拍她肩膀安抚道:“放心吧,耽误不了什么时间。”
叶芝本就不善言辞,又见他如此执着,只好点了点头:“嗯,那好吧。”
“快去吧。”
她一个人在转轮上玩的心不在焉,时不时的转过身去看看陈煜忙碌的模样。如果说雷雨是骑着高头战马的英国绅士,那么陈煜便是谦和孤傲的翩翩公子。
他坐在一张实木的四方椅上,低着头用掸子轻轻的拭去表面的灰尘,再用拧干的抹布一遍遍的擦拭。深咖色的裤子因为被水溅到而濡湿一片,却丝毫没有妨碍他干净的气场,反而生出 一种洒脱。他每每做这类粗活都能平白的生出一种漂亮的优雅。
他抬起头,往叶芝的方向望去,四目相对时,他竟不知所措的低下了头。
窗外的夜色,一分浓过一分。屋内的温度正好,有暖暖的风从空调的出风口散出,红色的飘带迎风起舞。室内的空间并不促狭,但因为二人没有对话,所以这气氛在深夜而显得有些不明暧昧。
“咳咳……”叶芝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平时就一个人在这里工作?”
“是啊,就我一个。”
“一个人不会很孤单吗?”叶芝满手是泥,一边狼狈的扯着胚料,一边问道。
他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神色一如既往的专注,他回道:“很多人不能忍受一个人的孤单,但我还是比较享受和自己相处的这个过程。”
“你可以找个女朋友陪陪你嘛,两个人在一起,孤单会减半,但快乐却是双倍的。”
“那你呢?你和雷雨在一起,他给了你双倍的快乐吗?”
“他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忙,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还真是不多。”
“比奥巴马还忙?忙到这么晚连一个电话都不打给你?”他抬起头,看了看在转轮前方正襟危坐的叶芝,她左边的脸颊上沾染了一点褐色的污秽。于是他起身到水池边拧了把毛巾,快步走到了她跟前。
“他应该在应酬,做生意嘛,一般晚上的应酬会很多嘛。”叶芝解释道。
“一个男人要有多少应酬?忙到对女朋友不闻不问?”他半蹲在地上,用手指轻轻提起毛巾的一角,从她脸拂过。像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叶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的不知所措,她看着陈煜炙热的眸子,心中一沉。
“你脸上弄脏了。”他说道。
“哦,哦。我,我自己来。”她从陈煜手里一把抢过毛巾,满手的泥蹭在了他的手上和毛巾。“对不起,对不起。我去洗。”她从他手里抢过毛巾,快步跑向了洗手台。
陈煜跟在了她的身后。
叶芝将毛巾放在水下搓洗,水流哗哗的冲到白瓷的洗手盆里,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溅到叶芝的裸露的肌肤上。让她禁不住一阵战栗。
“叶芝……”他在她身后轻声唤道。
“嗯,我在洗。很快就好了。”她低着头,假装轻快的回答道。
他上前一把按住叶芝浸在的在水里手:“不要洗了。你知道的,我对你有好感。”
“我有男朋友。”叶芝轻轻的将手抽出。
“他在意你吗?你能感受到他唯一而炙热的爱吗?”
“那是我的事。”
“你知道吗?他……”
“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根本配不上你。”
叶芝转过身,看着他道:“陈煜,那也是我的事情。”
“你很爱他吗?”
“是,我爱他。”话语间是少有的坚定。说完,叶芝推开了他,走到衣架旁,取下衣服和包包,朝大门走了过去。走到门口时,她突然收住了脚步,背对着他说道:“无论怎样,谢谢你。我想这里我也不方便再来了。”说罢,头也不回的扎进了冷风里。
此刻夜色正浓,天空暗的看不见一丝星辰,而马路上依旧灯火通明,不远处的高楼大厦像是春日的笋尖一般起起落落。她独自一人坐在车里,漫无目的的在繁华的城市中间游荡。
心里一团乱麻,陈煜的话和他暧昧的告白还在脑海里盘旋,像是夏日烦人的大头苍蝇,挥之不去。
“他在意你吗?你能感受到他唯一而炙热的爱吗?”
“他根本配不上你。”
……
叶芝的心中突然萌生了一种莫名的委屈。连一个外人都能够感觉到他不在意自己,他究竟是有多不在意他们的感情。
她将车靠边停稳,拿起手机,拨通了雷雨的电话。
“嘟,嘟,嘟,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她木然的看着车流已然骤减的马路,空旷的像是电影里悲情剧目的起始篇章。内心更像是起一个巨大的黑洞,负能量将她层层围困。
她望着街头的一角发呆。便利店里明晃晃的白炽灯从透明的玻璃门内扩散出来,在初冬瞧着温暖又孤独。零零散散的路人进去又出来,带着大包膨化食品和速溶咖啡。直到有个流浪汉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裹紧着褴褛的衣衫站在便利店门口。自动感应的门,为他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三五分钟后店员终于按耐不住,走到门口呵斥着将他赶出。他调转身子,又继续蹒跚在了冬天的寒风里。
叶芝坐在温暖的车子里,目送了他的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她将视线收回,瞧了眼手机,有一条来自陈煜的新消息。
他说:对不起。
叶芝叹了口气,按下了删除键。随后将车子重新启动,开回了家。
回到家,她洗好澡,躺在床上。重新拿起手机,大屏显示时间:十点三十五。
依旧没有新进消息和未接来电。
今天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她躺在床上想着,前些天被晓玖要订婚的消息刺激的不轻,紧接着又被自以为是好朋友的男人告白,深更半夜男朋友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前几日的温情无法慰藉她此刻的孤独。爱和呵护本来就容易上瘾,一旦抽身而去,就会让人无所适从。
这一个没有他在身边的长夜,她比以往更加失落。
叶芝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只好将枕边的手机拿出来,凌晨两点,她再次拨下了烂熟于心的号码: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甜腻的女声,在夜间尤为刺耳。
早晨,叶芝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家伙,果然不比大学时期了,才一晚没休息好,眼袋就挂到了鼻尖。
照着镜子铺了些粉,方才觉得气色好了些。
手机上依旧没有雷雨的来电,她不再负气,反而变得有些担心。到底还是没能免俗。
好在午餐时,雷雨总算回了个电话来。
说是昨夜陪客户吃饭唱歌玩的太晚,酒多了,才刚醒。其实他说的这些叶芝都知道,她一向体贴。毕竟男人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不断打拼也不容易。昨晚的插曲经过一晚的消化和一上午的担心,早已不留踪迹。
你瞧,其实女人的善变,在某种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往常的雷雨总是很少和她谈及工作上的事情。这些天却一反常态,常常跟她抱怨客户难搞,工厂进度迟迟跟不上,压力特别大。
末了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不经意的疲惫流出:“这样的并购如果不能一举拿下,以后怕是更难,我爸那里也不好交代……”
其实他家虽是家族企业,却只有他这样一个儿子。唯一的姐姐也已经嫁人,虽然并不存在家族内斗和被取缔的危险,但他却不像是个浪荡的公子哥。雷雨事业心很强,当初叶芝很看好他这一点,如此肯拼命的富二代毕竟不多了。
她只好懂事的劝道:“那你就好好忙工作,我正好这些日子请个假回去看看我妈。”
“什么时候?”
“唔,大概这个周末吧,看看有没有机票再定……”
“我让公司的人定吧。有渠道毕竟方便一些……”后面那句话显然不太有底气,应该是怕她拒绝自己好意而信手拈来的托辞。
“噗……”叶芝笑出了声,她仿佛可以透过听筒看见他的窘迫。于是她爽快的应承下来:“好啊,那你定吧。”上次车子的事情已经让他们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了。她不想再因为一张机票而让他徒增烦恼。
挂了电话,她便请假去了超市,那些进口的奶粉,保健品,搁在平时她连看都舍不得看一眼。现在眼睛都不眨的往购物车里放,她妈妈这辈子太苦了……
结账的时候雷雨来消息说是,机票定在了周五,也就是明天下午四点半,她直接拿身份证登机就可以了。
她刚想回消息,他的另一条消息紧接着就来了:“今天我还得陪客户唱歌,明天我送你去机场。你带着东西不方便。”
还能说什么呢?这么体贴,滴水不漏,根本没有给她拒绝和周旋的余地。好在快要回家了,他忙就随他忙吧。“好的,那我明天下午请假。”
上头是个很好说话的胖大叔,他也知道叶芝和晓玖关系好,晓玖的父亲和高层的关系好。况且眼前的小姑娘确实表现还不错,他索性批了她一周的假。
一整晚叶芝都在忙东忙西的收拾东西,她想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给妈妈带上。什么起司蛋糕啦,金枪鱼寿司啦,那些妈妈舍不得吃的,或许半辈子都没吃过的,她都想带给她。
就像小时候妈妈对她一样。厂里食堂大锅饭里的肉菜她一筷子都舍不得吃。哪怕一个鸡翅膀都要小心翼翼的装在饭盒里带回家,巴巴的看着叶芝吃下才开心。
如今她长大了,那样美味的鸡翅,她一次都没有再吃到过!
第二天上午,叶芝去公司交接好了工作,就马不停蹄的赶回家。雷雨说今天会来送她,她一回到家,甩下鞋子和包包,立刻跑到镜子跟前去补了个淡妆。她本身就很秀气,这种轻薄的妆容更是衬得她如瓷娃娃般的精致。
老祖宗说,女为悦己者容,还真是一点没说错。
她举着眉笔想,今日一见,又得分开将近一周,竟有些舍不得。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大多这样,起初没有很爱,但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会一日浓过一日。
正当她在为这一别一周而伤神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嗡嗡”的震动了起来。打开一看,是雷雨。
“喂,你到了吗?”叶芝用肩膀和耳朵夹着电话,继续画着眉毛。
“那个,叶芝啊,我手头有些事情要处理,蔡师傅待会儿送你去机场好么?”雷雨的声音有些急促
“为什么啊。”
“工厂这里有点事情要处理,我走不开。”他压低声音,愧疚的说道。
这一来,叶芝确实有些不高兴了:“那也别麻烦蔡师傅了,我自己打车去机场好了。”
“哎,你别生气呀,我是实在走不开,客户临时要进车间,我也没想到,好啦,听话。蔡师傅都已经在路上了,不生气了好不好?”雷雨好脾气的哄道。
叶芝并不接话。
“等忙完这段,我好好陪你,好不好?今天真是特殊情况……”
“你哪来那么多的特殊情况?”叶芝想起了他这些天的冷落,免不了越加窝火。
“你不懂。我要是抽的开身,我会不去送你吗?”他知道叶芝心软,于是讨好的说道:“宝贝乖,好不好?我最近压力真的特别大。”
听到他这样说,她还能说什么呢?他是真的不可能来送她了。就算是在电话里吵翻了天,也没有任何意义,她还得赶飞机。
“那你忙吧。”叶芝轻飘飘的抛出这几个字,直接就将电话掐断了。雷雨刚刚准备说的话被一连串的忙音打断,哽在了喉间……
他看着不远处的父亲,还有他身边的女子重重的叹了口气,将手机重新放回了口袋。
在机场,蔡师傅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疏离。他帮叶芝将行李托运妥当,将打印好的机票交到她手上方才离去。手中机票上头等舱三个大字格外显眼。她不知道是该为他的体贴开心呢还是该为他的大方失落。
他总有各种方法来弥补她所受的委屈,而那些方法大多和他最不缺的东西——钱,免不了关系。
叶芝第一次坐头等舱,发现这个所谓的富人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豪华。除了位置大一些,哪里还能找到它非得比普通机票贵一倍的价值所在?
旁边一脸横肉的中年大叔还不停的用猥琐的眼神瞄着叶芝。她坐如针毡,极不适应。
好在航程不长,不到两个小时就着陆了。
她没有告诉妈妈起飞和落地时间。要说了,妈妈肯定得来接她,她心疼妈妈换乘公交的来回折腾。天这么冷,她的身体遭不起那份罪。
叶芝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给她煲汤。家里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堆满了的菜,妈妈眼里噙着泪,摩挲着她的脸说道:“让妈妈好好看看,你怎么又瘦了。”
叶芝生怕自己也跟着掉眼泪,别过脸撒娇道:“妈,我都饿了……”
“是是是,你看光顾着说话了,饿了吧?”叶芝妈妈转身拎起围裙的一角拭了拭眼里的泪。“你这孩子,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这点菜热了好几遍,就怕你回来吃不上一顿热腾腾的饭。”
她看着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厨房里暖暖的橘色灯光打在她有些痀偻的身躯上,格外沧桑。当年她那艳惊四方的秀气如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了,除了一副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外,还透着一些对生活妥协带来的温顺。
晚上叶芝和妈妈睡在了一个房间,她手机上有无数的未接来电和新消息,她扫了一眼,没有搭理,直接关了机。
她像小时候一样和妈妈挤在一个被窝,揽着妈妈的腰,偎在她怀里,听她絮絮叨叨的跟她说该找男朋友了。谁家的儿子还不错,谁家的女儿又嫁了,说隔壁张阿姨都已经抱上两个孙子了……
她就在妈妈的碎嘴声中,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