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林微容忽然出现,屋内两人怔了怔,惊愕只是眨眼间的事。
王麻子还算镇定,朝她笑着拱了拱手退了下去,将这一方小斗室留给他二人。
白凤起咳了一声望着她笑道:“今天酒楼不忙?”
林微容不做声,只是掩了门慢慢走进来,沉静的明眸中并无一丝怒意;白凤起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在案前花梨木方背椅上坐下,喉头滚了滚,又笑道:“喝茶么?”
林微容点点头,皱起鼻尖轻轻一嗅,便闻见近处茶壶内淡淡的清香,白凤起斟了一碗茶轻放至她跟前,笑吟吟道:“早春新雨煮开水泡就的山城新茶,不知有多香。”
她捧起茶碗吹开茶叶轻啜一口,顿觉茶香扑鼻,舌尖被那股子清香裹住,唇齿间只觉甘冽无比。
白凤起支颔不语,她也不吭声,两人都是沉默着不肯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旧是不动声色,白凤起却挑了挑眉,轻轻叹息了一声:“微容……”
林微容倏地横了他一眼,凌厉的目光扫过去,白凤起苦笑了一声,识趣地闭口。
又过了片刻,林微容慢条斯理地将一碗茶喝去大半,将茶碗一搁,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的立起身来。
白凤起以为她要走,忙跟着站起来要拦下她,谁知她三两步绕过桌案来,伸手将他按回椅中去。
云鬓玉簪,淡妆粉面,林微容虽是换了女子的装扮,瞧上去柔媚娇俏,那一对明眸中却还是露出逼人的英气与倔强来。
“微容……”白凤起重又坐回椅中,望住林微容沉静的眸子,怔了怔便开口,“我……”
他难得的露出些慌乱的神色,虽是一闪而过,却已被她瞧见。
不知为何,林微容忽地松了口气,横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请了楚师傅来铜鸾城的?”
白凤起沉吟了片刻,倒是极坦白地说了:“前年年初便邀了他来,他因家中有事,去年夏末才随我回了铜鸾城酿酒。”
林微容暗暗一算,夏末到年底也有五六个月,听常去的酒客说起白家风止云歇的酩酊酒,却是去年年底才有的新酒,这一算来他白家酿出酩酊酒的时日还比她林家的要多一个月,这么一想,她神情又缓了几分。
“嗯哼,你原是想吞并了我们林家酒坊?”她立在白凤起面前与他对望着,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倒并不是责问,若是换了她说不定也有这念头,一山不容二虎,林家与白家各自名下商号多有交叉,早在七八年前便是明争暗斗,这几年林家老爷子身子不大好,也就没了那许多精力去打理各处店铺,因此被城中各路如狼似虎想要吞并林家商号的对手盯上也是常理。
只不过她不曾想到,头一个盯上她家的竟会是白家。
只为了白凤起三字,她心中如同塞了大石,沉沉坠下,极不爽快。
白凤起在她面前倒也不遮掩,她既是单刀直入地问,他也直率地点头:“原先的确有这打算。”
林微容听他亲口承认这事,心里颇不是滋味。
却又听得他叹了口气笑道:“我原想借着王麻子的酒坊压倒林家酒坊,便可不用白家出面……”
顿一顿,又道,“那时我只是担心你会越发的讨厌我,直至后来我与你走到一起,便逐渐打消了最初的念头。”
林微容不语,他伸手要来抱她,她轻轻一闪,避过他的长臂,不出意料地听到他叹了一声。
“我想着若有一天被你知道了这事,依你的倔强性子说不定恼得从此就不愿见我,那我该如何是好?”白凤起抬眼望着她,星眸中有着无奈的笑意,“我索性早早收了手,免得日后你伤神。”
林微容忽地笑了:“谁说我一定从此不再见你?说不定我日日追着你要同你拼命,或是索性再开一家酒坊,效仿你的法子重新夺回我林家的铺子。”
七八年过去,她再也不是当年那倔强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小丫头,这许多年她被磨得圆润了棱角,若是再像从前那样一不如意就掉头避走,这些年她岂不是白过了?
白凤起略略一怔,她已轻笑着走近前来,由着他揽住纤腰拉至身前。
“既然如此,给你个机会一次说清,可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林微容笑盈盈地望着他,眼波如水笑靥如花,略略一勾起嫣红双唇便是万般妩媚。
她读过不少颙国与天朝的传奇册子,又知三十六计也有这一出奇制胜的招数,名曰:美人计。
向来沉静端庄的林微容换了这样的粲然笑靥,娇美动人又不失清灵之色,白凤起愣愣看着她半晌,咳一声斩钉截铁道:“再无别的事。”
林微容锁住他的星眸,再勾唇微微一笑:“当真?”
白凤起将她拉坐到腿上,轻笑道:“当真。”
看来美人计也并非万用万灵。
林微容皱了皱鼻尖道:“我就信这一回。”说着,她立起身来倚住桌案与白凤起对望,“楚师傅我留下了,你不得反悔。”
楚师傅若是留在她林家酒坊内,无疑是如虎添翼,恐怕整个铜鸾城都再无别的酒坊能与之抗衡。
想必酒楼也是能沾得大半的光。
这样的好处怎能放过?她握了握拳,只等他开口。
白凤起微微一笑:“绝不反悔,楚师傅在林家酒坊也能施展所长,不枉我请他来月琅走一趟。”
两人这一番将话说开,心又贴近了些距离,林微容心中微喜,这才敛去戒备之色,慢慢地又走回到白凤起身前。
他原就身形挺拔,便是往椅中坐了,也是极高,林微容略略偏头看了看他,忽地脸上飞上两朵红云,白凤起还未开口,她已凑近他身前在他左面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我先回去了。”林微容轻声道,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微微笑道:“微容今天来是有事还是……”
事实已明,她便只是朝他笑了笑:“偶然经过,便上来瞧瞧,没事。”
白凤起也不多问,起身牵起她的手送至楼下,她一脚刚跨出门去,他挑了挑眉朝她的背影轻笑道:“微容,莫要忘了三月初的南岭城之行。”
林微容匆匆应一声,上了马车与铮儿一道回了酒楼去。
又隔了几日,出外踏青的人越发的多,大抵是将近烟花三月时节,被厚重棉衣捂了一冬的人们都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春衫,大街上的色彩再不像冬日那般暗沉,来来去去的人群中逐渐添了鲜亮之色。
这时节万物复苏,更是花草生长繁茂的好时机,城东花圃内又送了十数盆鲜花来酒楼内做装饰,美酒香花,佳肴丽人,越发的引来如潮客流。
酒楼生意从年初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车如流水,刘大海喜得笑眯了眼,每每与人提起林微容便直竖拇指赞道:“我家大姑娘好本事!”东传西传,整个铜鸾城都知道了这位林大姑娘不但生得好模样,还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一时间城中年轻公子哥们都摩拳擦掌想要赢得林大姑娘的芳心,有几个纨绔子弟更是直接,日日坐到酒楼内吃喝,不去楼上雅间,偏就包下楼下堂中最靠近柜台的一桌,肆无忌惮地盯着林微容看。
刘大海恼得要撵走这几人,被林微容拦下数回。
更有甚者,找了城中最有名的王媒婆,托了媒婆去林家说媒,被林老爷子轰了出来,哈哈笑道:“先前替我闺女说亲时不情不愿,十五两银子都请不动,现如今可好,巴巴地贴上来,可惜啊可惜,我林承安早订下了个举世无双的好女婿,哪里还轮得到这帮混账!”
王媒婆回去一说,人便蔫了,谁人不知白家大少爷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这一比便是落了下风,再没人敢打这主意。
这些事传到林微容耳中,她也只是随意笑笑道:“我爹爱怎么说就让他说去,他痛快了就成。”
可不是,老爷子是得意风光了几天,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初春的天气一变,下了几场连绵的春雨,老人家竟受了凉病倒在床,上吐下泻一阵,元气大伤。
哑厨娘这几日在酒楼帮忙,酒坊内伙食就由账房老金代为掌勺,随意做几个菜糊弄过去,卧病几日的林老爷子却闹起了小脾气,非要喝哑厨娘炖的鸡汤,老金没办法,只得吩咐梁离来酒楼请哑厨娘炖一锅鸡汤带回去。
正巧这几日酒楼中极热闹,跑堂的伙计与丫鬟忙得没有一刻能歇下,林微容顺手便将梁离留下帮忙,待哑厨娘小火炖好了鸡汤,她抽空去灶间端了滚烫的鸡汤来用干净酒坛盛了,将账簿撂给刘大海,亲自抱着酒坛送回去。
正当午时,街上人极少,她抱着坛子,脚下不停往林家酒坊的方向走。
老爷子卧床这几日,她只回去看了两三趟,便又匆匆忙忙回了酒楼来照看着,虽然老爷子同她说酒楼要紧,总也催她回去,她心里是知道他必定是更想留她在身旁,哪怕是陪着说说话也好。
她微微叹了口气,一想到老爷子苍白的面色,不由得就有些担忧起来。
林微容只顾埋着头往前走,心事重重间听见身后有人笑着唤她:“微容,你往哪里去?”
第一声,她没听清,仍旧是急急往前走,待得又听见他在身后笑,这才猛然停下来转过身去叹了口气:“我爹病了几日,说是要喝哑婶炖的鸡汤。”
来人是白凤起,照旧是月白锦袍一尘不染,俊朗面庞上原是带了笑,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走过来揽住她的肩低声安抚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自然身体大不如前,走,我随你一道回家去看看。”
他说了句“回家看看”,林微容微倦的心中稍稍暖了暖,应了一声便与他并肩往前走。
还不及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条街上,那不远处的拐角后忽的有人尖叫一声,嘚嘚嘚嘚一阵响,一匹高大强壮的黑马发狂一般拐过拐角向他们二人迎面疾奔而来。
两人与那拐角离得极近,大黑马只在眨眼之间便到了跟前,林微容暗叫声不妙,下意识抱紧臂弯中的坛子,这一晃神,那大黑马已扬蹄向她踹来。
白凤起不慌不忙伸手揽住她的纤腰,闪电般掠到道旁去,扶着林微容站稳后又飞身跃了几步飘然落到大黑马身前,在它扬起前蹄要踏下之时伸指轻轻一叩马腿骨,那马呜咽一声,竟前腿一软,轰到跪倒在尘土中。
林微容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是白凤起第二回自马下救她,她庆幸之余不由得惊疑不定,算一算她也该是与马有缘,被马车当街追赶,惊马迎面两次,却不知这是老天同她开玩笑还是她命中与马相冲?
“早知道出门前该先翻一翻黄历再说。”她咧了咧嘴,竟还能笑出声来。
那边众人已围了过去,白凤起听得那马嘶鸣声有些凄厉,细细检查了一番,果真在马鞍下找到了一枚三寸余长的细长银针。那银针已有一半刺入马背,难怪马会发狂当街狂奔。
此时有人扶着一位摔得鼻青脸肿的高瘦汉子过来认领马匹,说是刚在拐角的客栈门前上了马,这马竟发疯似的将他甩下马背跑了。
马主人摔得不轻,路人都聚过来,要扶着他去医馆上药,林微容没走过去,只是遥遥地看着,忽地眼前有个纤细瘦削的人影一晃,闪过了拐角去。
她蓦地一惊,低呼道:“柳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