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酩酊,封缸,根本便是同一种酒,能有本事悄无声息地赶在她林家酒坊之前酿出这美酒来的,放眼铜鸾城恐怕也只一两户酿酒作坊能做到,而那王麻子酒坊素来只做些贩酒的小本生意,既无作坊用以酿酒,又无酿酒师傅坐守镇点,根本就没可能酿出酩酊这种上等好酒来。
林微容心中大疑,匆匆赶去城西看时,只见酒坊老板王麻子正叉腰立在街边指使伙计往外搬酒,他披了件鸦青色绸缎料子的袍子,足下登一双黑缎面镶玉的皂靴,滚圆矮胖的身子将那件绸衣撑得紧绷住,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尤其是他褐黄圆脸上那斑斑点点的麻子,一笑便挤到一处去,倒像是道旁树上结了的苦梨,灰黄中泛着黑,说不清的滑稽。
两年前这王麻子还是铜鸾城内出了名的混混,也不知怎么的被卷入街头殴斗,被别的混混砍伤了胳膊,后来被好心人救下治伤,竟从此改了好吃懒做的坏毛病,踏踏实实做了点小生意,过一年已是勉强开了间小酒坊,林微容犹记得王麻子酒坊初开张时去林家酒坊买第一批春溪曲时的模样,缩肩塌背,将两只手都拢进了棉袍的宽大衣袖中,笑得眼睛都眯起了,张口便是“王麻子改邪归正了,今后烦劳您多照顾嘿”,那是的王麻子还只是个靠卖酒勉强糊口的小生意人,现如今衣着光鲜大腹便便,倒像是在这大半年内忽然发了横财,人都变得体面精神了许多。
林微容在街头远远打量了半晌,走近去招呼一声,王麻子原是在横眉训斥粗手粗脚的伙计,一听身后有人招呼,忙回头来,绷着脸打量她半晌,蓦地笑开:“哟这不是林家大姑娘嘛!”
他呵呵笑着将林微容打量一番,抱拳恭喜道:“听闻林白二家年中有一桩喜事,到时候大姑娘莫要忘了给我送份喜帖呀!”
林微容笑了笑含含糊糊敷衍过去,便开门见山说了来意,问他白家风止云歇的酩酊可是他家酒坊卖出的。
王麻子眼珠子转了转眯眼笑道:“是我这酒坊内卖出的,我年前去了趟颙国,偶从乡间得了这酒,就买了一批回来,恰好白家的鲁掌柜与我相识,来店内瞧了瞧,顺手买走了几坛。”
林微容将信将疑地听他说罢,沉吟片刻又有意问道:“我也曾喝过颙国一种酒,叫做封缸,与王老板店内所卖酩酊有七八分相似,敢问王老板,这酩酊可是与封缸一般酿造法子?”
“那可不……”王麻子一时大意说漏了嘴,连忙改口:“那自然是……不大清楚了,我都没听过这封缸酒,哪还能知晓酿造之法?”他干笑几声又道,“大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王麻子只是做做小本生意,往来两地贩酒卖酒为生,即便是我有这想法儿酿酒,一没地儿二没酿酒师傅的我如何能做得起来?”
这话倒是有几分实在,林微容抬眼看了看王麻子酒坊那巴掌大点的铺子,又瞧了瞧忙忙碌碌的几个伙计,心里犹有疑惑,却不知哪里奇怪。
这时从王麻子酒坊内走出了一位肤色黧黑的老人,远远地叽叽咕咕朝着王麻子喊了几句话,林微容随意瞥了一眼,听着不像是月琅的人,叽里呱啦几句话她竟一句也听不懂。
王麻子神色微变,连忙朝她抱拳道了声对不住,匆匆赶回酒坊门前去,将两位老人拽回了屋内。
林微容又打量了这间小酒坊片刻,只得又掉头回去。
此行毫无收获,她却是越想越觉不对劲,风止云歇的酒坛子分明是月琅惯用的半斤装小瓮,不像颙国都是用一斤的阔口酒坛盛酒,王麻子果真说的大半是假话!
她脚跟一转,便又去了城内其余两家大酒坊转了一圈,并无一家酒坊有半斤装酩酊酒卖,店中伙计掌柜有人认得她,还笑了笑道:“林家都没这酒卖,我们店里又怎么会有呢?”
林微容没奈何,只得回了酒楼去。
第二日刘大海出城办事,回来时便带了个惊人的消息,说是城西王麻子的酒坊一夜之间搬空,不仅王麻子不知去向,店中伙计也个个都消失无踪,只留了个敞着大门的空铺子。
林微容正在柜台后算账,这一惊,拨错了个算盘珠子,忙停下手来问道:“没人瞧见他搬去了哪里?”
刘大海摇了摇头。
这一下,她恍如坠入云雾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事来的蹊跷,定然与风止云歇的酩酊脱不了干系。她沉吟半晌,又去了趟风止云歇,照旧是什么蛛丝马迹也没能打听得到,倒是鲁掌柜絮絮叨叨向她诉苦,说是年前在王麻子酒坊订下的数十坛酩酊这下可是跑了,他不知该如何向少爷交代,云云。
这便又成了个悬案。
铮儿劝了她几次,这一天午后见她又坐在柜台后沉吟,便跑来嘟囔道:“反正王麻子跑了,今后谁家都没了酩酊酒,大姑娘还要担心做什么?”
林微容摇了摇头没作声。
正午的日光落在酒楼前的空地上,暖意融融,从花圃搬来的数十盆花都开了,将大堂内各处点缀得春意盎然,酒客们一面喝酒赏花笑,一面兴致高昂地谈笑风生,酒楼内热闹无比。
林微容又从林家大宅多调了几个丫鬟来端酒送菜,自己得了空便在柜台内做个清闲掌柜,眼见着酒楼生意红火,她也在心里偷偷乐着,这几日要说烦心事也只有王麻子酒坊这事有些棘手,总归是个暗刺,不拔不快。
这当儿,堂内有个丫鬟不小心撞翻了客人的酒,铮儿连忙去收拾赔罪,她不大放心,便站起来遥遥地望着,刚立起身,门外有人高声唤道:“大姑娘!”
林微容循声望去,唐七立在门外的和煦日光中,正朝她招手。
她微讶,绕过柜台往门口走去,出了门才瞧见,门外还立了一位肤色黝黑的干瘦老人。
老人见她出门来,浑浊的眼在她身上略略扫过,朝她颔首示意,她一愣,出于礼数也连忙回礼。
唐七这小子仍旧是极精神的模样,几日不见倒像是又长高了些,五官越发地长开了,有了些美男子的影子,林微容逗了他几句,他也不恼,只是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小师婶怎的没将我小师叔送的定情信物玉牌牌戴上?”
林微容一怔,扑哧一声笑道:“那链子若是往颈子上挂一天,血痕都要勒出来了。”
可不是,小指般粗细的链子,又是足金打造,再加上那块沉甸甸的玉牌,还不将她的颈子都压得坠下了。
唐七朝她眨眨眼促狭地笑着低声道:“那小师叔连夜回铜鸾城那一日送给小师婶的耳坠儿又如何?那可不重哩!”
呵,这事他竟然都告诉了唐七!
林微容脸颊微微一红,忙岔开话题:“七少爷今日找我何事?”
唐七指了指身后立着的干瘦老人道:“这位是颙国的酿酒老师傅楚永安楚师傅,前些日子小师叔在颙国与楚师傅结识,便将楚师傅请回了月琅来。”
说着,唐七压低嗓音道:“听说这楚家是颙国有名的酿酒世家,楚师傅必然也是有些本事的。”
林微容点点头,唐七这小子又挑眉笑道:“瞧瞧我小师叔待小师婶多好,特地替林家酒坊请来一位老师傅哩!”
她一怔,唐七却好像明白她要说什么一样,笑了笑道:“小师叔说了,这不是赌气的时候,小师婶要是想赢了小师叔,还得多下些功夫,尤其是这酒的方面……”
林微容听着他绕口令一般师叔师婶说个不歇,忙做了个停的手势爽快道:“好,楚师傅我一定会恭恭敬敬请回酒坊。”
她虽是脾气倔,却也是个商人,哪有送上门的便宜不捡的,既然白凤起替她请了个老师傅帮着酿酒,她便如了他的意,爽爽快快明明白白地抢了酒的上风。
唐七像是松了一口气,也不多说,笑嘻嘻地告辞走了。
林微容目送他驾车远去,这才重又向这位看来不知为何有些面熟的楚师傅行礼,恭敬地将他请回了林家酒坊。
这位楚师傅人倒是很和气,也会说月琅的方言,不几日便与酒坊中众人相熟了,几个原先便是颙国来的伙计更是与他亲近,大抵背井离乡在外讨生活,一听见乡音便觉分外的亲切。
一切如常,林微容几次不放心回酒坊探视,林老爷子都是竖起拇指直夸楚师傅有本事,竟连好几种早已失传的酿造之法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她随意点点头,老爷子还不乐意,拉住她的衣袖便瞪眼道:“你这丫头,偏就不信是吧,我前几日同楚师傅聊天,还听他提起天朝妇孺喝的果子酒,说是过了立秋咱们也能收了各种果子酿这种果子酒哩!”
林微容被勾起了兴趣:“果子酒?”
林老爷子这几日心情极好,原先微恙的身体也好了不少,这一瞧自家大闺女也难得有了兴致,哈哈笑着同林微容絮絮叨叨说了一番,正好楚师傅从后堂闲了帘子走出来,他一眼瞧见,忙招呼道:“来来来楚师傅,同我这大闺女说说这果子酒的好处。”
楚师傅用颈间挂着的帕子揩了揩手,走过来和气地笑道:“这果子酒也有酒味,只是酸甜爽口且不易醉倒,天朝的妇人小儿都极喜欢。”
林微容了然地点了点头,听着着楚师傅说话嗓音也有些耳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细看,蓦地一惊。
这位楚永安师傅不就是前几日她在王麻子酒坊门前见到的那人么!
她心头震惊,却仍旧是不动声色地与林老爷子闲聊了几句,日一过午她便推说酒楼内事多,要早些回去打理,与老爷子道了别便匆匆离了林家酒坊。
铮儿驾车在外等着她,她心事重重地钻进车内,待马车拐上街道后低声吩咐道:“拐去白家的风止云歇。”
铮儿也不多问,清叱一声挥鞭赶车,拐去了风止云歇。
林微容原是要去找白凤起问个清楚,在风止云歇没见着人影,问了鲁掌柜才知道他在东街茶肆,主仆二人出了门,又匆匆去了东街。
正是仲春时节,东街极热闹,出外游玩踏青的文人骚客更是纷至如云,难得这条大街上有这么一家气派的茶肆,富家公子们正愁无处挥霍,一见这茶肆中翩翩袅袅的美貌丫鬟,更是丢了魂,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踏了进去。
马车在门前停了,林微容不等车歇稳,掀了布帘便往车下跳。
茶肆门前的小厮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她一面走一面问道:“你家大少爷在哪里?”
小厮一愣,大约是被她的气势唬住了,指了指楼上:“雅间最末……”
不等他说完,林微容早已推开要拦下她的两个娇俏丫鬟往楼梯上走去。
楼上雅间客满了大半,她随意扫了几眼,便见那些个青莲碧池、海棠春晚的木牌子都翻转了过来,雅间内时有笑闹声传出,隔了雕花木门都仿佛能嗅到里头的酒气熏天。
她也不多做逗留,径直往最末一间的芙蓉花苑走去。
水晶门帘大半斜斜挂在雕花木钩上,便如她第一次来时那样,露出帘后的雕花木门来。
林微容刚走到门前要伸手去叩门,屋内却有人恭敬道:“白少爷为了林大姑娘撤去城北的酿酒作坊,又将楚师傅请去林家酒坊,这损失也太……”
这声音,是连夜消失无踪的王麻子!
林微容大惊,伸至门前的手颤了颤,无力地缓缓垂下。
她听得白凤起轻笑一声道:“既然我已打消了吞并林家酒坊的念头,那城北的酿酒作坊还留着做什么?楚师傅想寻个地方继续酿酒,你帮不得他,我请他去林家酒坊不是很好?”
他顿了顿笑道:“一举数得,楚师傅有事可做,又帮了林家酒坊,跟微容比起来这点损失算不得什么。”
王麻子连声说是,林微容心中百般滋味翻滚着,她轻轻倚着门,手握成拳,又松开,又握成拳,反反复复数次,才一咬牙下定决心叩响了门。
“进来罢。”白凤起如同陈酿一般醇厚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她定了定神,大力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抬头,迎上两双愕然惊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