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门外不知谁家点了炮仗,噼啪几声巨响吓得老实人赵承霍地站起身来慌张地四处看;林微容掀了帘子进来时,恰好便望见他双手拢在乌青色棉袍的衣袖中,正绕着堂内的八仙桌一圈圈地转悠。
账房老金泡了茶取了瓜子点心招待着,他分毫未动,仍旧是原样在桌上摆着,连茶水也没沾一口。
管家老钱看他在眼前转得头晕眼花,一拍桌子低喝道:“小赵!”
赵承蓦地一惊,苦着脸转过头来,满脸的惊惶沮丧在看到林微容的瞬间哗地褪去,缩了缩脖子迎了上来。
“年底了,赵哥怎么还没回乡下过年?”林微容笑着问道。
这一问,赵承又皱起了脸,叹气道:“大姑娘,不是我不想回家过年,可不是铺子里出了点事情,被绊住了,不得不多留一日。”
“大过年的,谁不想回家唷!”他瞄了一眼临窗坐着悠闲喝茶的林老爷子与老金老钱,小声嘀咕道。
“书肆还能有什么事?”林微容有些惊讶。
书肆向来是最省心的,进出往来都是读书人,哪里能有什么大事。
“大姑娘呀,你可不知道,出事啦!”赵承将一张白胖的脸都皱到一起去,唉声叹气地压低嗓音道,“前些日子铮儿姑娘送来一批避火图大姑娘还记得?事情就坏在这批图上唷!”
林微容一惊,避火图么?她确实记得吩咐铮儿用箱子装了送去书肆内,叮嘱赵承寻相熟的书商印好卖去牡丹苑……
赵承一激动,这嗓音大了些,略叫窗畔的林老爷子听见了,昂首朝这边看过来:“小赵啊,有什么事找微容,也说来给我老头子听听?”
林老爷子只是说笑,林微容与赵承却是连忙打了几声哈哈,搪塞过去。
这大过年的,偏就不太平。她在心里叹了声气,压低声音道:“赵哥,我随你回一趟书肆,路上你再细细跟我说说。”
赵承这才稍稍缓了气色,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声应道:“是,大姑娘。”
事不宜迟,她只得假称书肆账簿出了些岔子,要回去稍作校对,林老爷子也没生疑,挥了挥手便道:“左右酒坊无事,你只管去忙,早些回来就好。”
两人对望一眼,忙出门来。
早有铮儿驾车在门外候着,匆匆将缰绳与鞭子塞给赵承,转身也挤进马车内与林微容一道坐去。
一路快马加鞭,赵承在前头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大致将这荒唐事说了个明白。
却是廿八的清早,书肆留了个出身的伙计看门,本打算歇业闭户,赵承与那留守的伙计刚往木门上贴了大红福字,浆糊还未干,竟有人杀上门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将铺子上下左右里里外外打量参观一遍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买卖盗印书册的铺子,竟也敢取个名字叫墨香斋?”
赵承见他衣着光鲜又相貌清秀文雅,原以为该是个买书的斯文人,本还打算小心翼翼伺候着指望着在年底还能卖掉一两本小册子,谁知他一张口便是句句带刺,正想忍着气好好辩一番,那留守的伙计不知是因为早起的怒气未消还是太过顾着自家书肆的面子,嗷一声叫唤便冲上去揪住了这客人的衣襟要他道歉;这一来可好,多添了一条暴力相逼的罪名,这客人更是蛮横,将袖子一摔,径直走进书肆内坐下,竟然赖着不走了。
无论赵承如何赔不是,如何劝说,他只是黑着脸坐在大堂内冷笑,一直坐到了天黑。主仆二人擦擦汗以为他该见好就收,趁黑走人,他却往椅背上一靠,仍旧是纹丝不动。说来也是神奇,竟有人给他送来了饭食,分明就是早有预谋。
赵承好说歹说,这客人竟是一副赖皮样,只冷笑道:“你请了你家铺子老板来同我见见,我就走,不然,我就上那铜鸾城官府告你这墨香斋盗印我局子里印的书!”
这一下赵承可犯了迷糊,只得陪着笑问清楚了原委,原来事情坏在原先林微容吩咐铮儿送去交给书商版印的那大半箱避火图上,这避火图原是颙国春宫圣手探花郎所绘,经他这墨香斋卖给牡丹苑后,不知怎的竟让原画的版印书商瞧见了,于是便生了这一场僵持。
“这人的名讳你可问了?”林微容听他这么一说,沉吟片刻后问道。
赵承挥了挥鞭子,叹着气回头道:“问啦,这人说他姓柳名直,我翻了翻那几册图,当真在封底翻到了这厮的印章。”
他这一说,事实便撂在了眼前,原版书商寻上门来,也不知道究竟会要求些什么。
林微容默然片刻,从容道:“赵哥莫要慌张,咱回书肆见了那人再议。”
三人一车,鞭子挥得急,不多时便回了城西的书肆;年底的街面上很是冷清,马车一转过拐角,嘚嘚的声音便惊动了书肆内的伙计苏二,他被那难缠的客人折腾了一日一夜,恨不能以头抢地,这一听见街上马蹄声响,知道是掌柜的请回了大姑娘,不由得狂奔出门来,险些立在街心喜极而泣。
林微容下了车,苏二又喜又惭愧,缩到门后去老老实实立着,她只是扫了他一眼,也没责怪他,只是低声吩咐道:“去白家玉器行挑一对上好的紫玛瑙镯子来。”
苏二一怔,脑后已被赵承啪地拍了一掌,低喝道:“速去速去,将功折罪啊!”
他慌忙点头,飞奔去了,林微容这才惴惴地进了书肆去。
这一看,放下了大半的紧张,堂屋正中方背椅上大马金刀坐着的人不过也是二十五六的年岁,相貌倒是生得不错,眉清目秀、面皮白净,细长双目隐隐带笑,却是与赵承形容给她听的那个蛮横凶恶又死皮赖脸的混账客人相差甚远。
“这位可是柳老板?”她定了定神,镇定地问道。
那人微讶,像是没能想到这墨香斋的老板会是个妙龄女子。
“正是柳直,姑娘是?”柳直站起身来,上下打量她几眼,皱了皱眉。
林微容假作没瞧见他眼中的不悦,微微欠身:“墨香斋老板,林微容。”
柳直又皱了皱眉,略有所思地想了想,低声道:“唔,这名字怎的这般熟悉?”
又咳了一声砰地拍了下花梨木圆桌的桌面,大声道:“林老板,且不说你这混账盗印书肆敢偷卖我局子里的书册,单说你手下的伙计揪我衣领,妄图以暴力逼我致歉,这件事我便与你没完没了!”
柳直有些色厉内荏,林微容看着心中好笑,连忙咳一声歉疚道:“这是我管教无方,我便代苏二向柳老板说声抱歉,另送上一对上好的紫玛瑙镯子作为赔礼,还望柳老板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咱两家的恩怨就此揭过如何?”
毕竟都是奸商,柳直蓦地双眼一亮,林微容正要松口气,他却又嗯哼咳一声:“一句话便想轻轻松松揭过过节,哪有这等好事?”
林微容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道:“柳老板是小性子还未使完还想折腾苏二,还是嫌弃这份礼轻薄?”
若是这柳直还未撒够气,索性让闯了祸的苏二继续陪他折腾,也好教训教训这鲁莽的小子,若是嫌弃礼轻,那她再忍痛加码。
柳直哼一声大摇大摆地又坐回方背椅上去,斜了眼看她道:“若是能让我选,我倒是真想管林老板要了这小子来折腾几天。”他嘿嘿笑了几声,又摇了摇头道:“可惜,这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林微容心里一动,却又听得他翘起腿晃悠着自语道:“这混账,我替他来查看虚实,他倒是好,一甩手将这破事丢给我。”
“啧,我偏不让他闲着。”柳直忽地笑眯眯地拍了拍大腿道,“既不想坏了自己的好名声来得罪同行,又想差遣我这个老好人来替他捉刀跑腿,哪有这等好事?”
说罢,他嘿嘿笑了几声,眨眼间换了笑脸和颜悦色地对林微容道:“林老板,这盗印之事我便不追究了,只是我早先便将版印权卖给了你们月琅的一位书商,他听说花楼有盗印探花郎画册之事,很是恼火,若是他一时怒火攻心暴跳如雷,怕是要连根除掉你这小书肆哟!”
林微容抿了抿唇,顺着他的话问:“那该如何?”
柳直忽地换了立场替她着想,她不得不怀疑其中有诈,只是仔细一想,无论怎么说,这位书商她必定是要去会一会,谈得拢便谈,谈不拢便只好撤去这一批的书,别无他法。
“你随我去同他见个面,给他个交代,撤书,还是赔银子,到时候就看他如何说了。”柳直摊了摊手,颇无奈地道,“林老板,不是我吓唬你,这位书商在这铜鸾城内颇有盛名,跺一跺脚怕是城池都要抖一抖哩!”
他越说越悬,林微容在脑中将城中书肆店铺想了一遍,却也没想起哪家铺子的老板是个大人物,城北的墨竹阁,只卖经史子集名人书画;城东的鸿图楼,多是买卖野史传记类的杂记;其余几间小铺子更无甚名气,多半还都是从她这墨香斋买了书去卖的。
“这位老板是谁?”她皱了皱眉问道,实在是搜肠刮肚也难想起会有这么个非凡的人物与她相争,她总是有些不大痛快。
柳直大约是想看热闹,只是神秘地掩嘴笑了笑便道:“走,我这便领你去见他。”
林微容也不迟疑,立起身便跟着他往外走,赵承拦不住她,只好也与铮儿一道跟着出门去。
恰好苏二气喘吁吁地抱了白家玉器行的锦盒飞奔回来,林微容伸手接过那锦盒,带着铮儿赵承两人上了车跟着柳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