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隔了一日,白凤起竟也不请自来,说是年底无事,得了空便来探望林老爷子,给老爷子带了大礼不说,连账房老金、管家老钱、轻容夫妇,甚至于酒坊上下的伙计下人们都备了礼;林微容晨起时睡眼惺忪地掀了前堂的帘子进来,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酒坊前堂的红木八仙桌面上堆满了提篮布包,几成小山,老金老钱与伙计们喜气洋洋地围着那方桌立着,由唐七一份份分发据说称作贺年薄礼的各地名产。
这便是传说中的收买人心。
有唐七这跟班在,另一个人必然也在,林微容愕然抬头望时,便瞧见白凤起与林老爷子临窗对坐,正端了青花白瓷的茶碗悠然品茗。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她扶着门框,嘀咕了一声。
靠得近的唐七耳尖,听得她小声嘀咕,极有默契地朝她猛点头。
也如莲城一般,白凤起赖在酒坊一整天,同林老爷子对弈,与老金老钱闲聊,午饭时对哑厨娘送上的饭菜赞不绝口,又邀了二姑爷谢衍大谈为商之道,直乐得谢衍抚掌叫好,连连感叹相见恨晚。
如此这般,只把林家酒坊上下逗得个个高兴,人人开怀,连那几个伙计都乐呵呵地直呼白凤起为“姑爷”,姑爷长姑爷短,絮絮叨叨说了半日。
林微容既无奈又觉好笑,他却时不时在谈笑间别开眼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么几回下来被轻容逮住了,拉着她到一旁去,嘿嘿笑着问道:“大姐莫非是答应了白大哥?”
这般兴师动众上门来讨好她家人,要说不是心怀鬼胎,谁也不信。
林微容怔了怔:“没有。”
轻容促狭地朝她挤挤眼:“大姐竟连我也骗么?白大哥带了这许多大礼上门,分明就是准女婿见丈人的架势么!”
不知为何,轻容这么一说,林微容忽觉心头有些闷,盯着那桌上成堆的名产与丝缎愣了许久才回神。
一整日她都有些沉默,直到傍晚时白凤起告辞要走,林老爷子终于察觉自家大闺女有些不对劲,忙朝着白凤起使了个眼色,笑呵呵地吩咐道:“大闺女,送送凤起侄儿。”
其余人等自然是识相地各自去做事,唐七也是机灵地跳起身去外头牵马车,留两人在堂内独处。
夜色浓了,屋内点了油灯,檐下也已亮起了风灯,两人在屋内面对立着,身影落在墙壁上,被灯火拉得很长。
林微容许久不做声,淡淡地看了白凤起一眼,忽地抿了抿唇道:“我送白大哥出去。”
白凤起挑了挑眉,道声好,便随着她往门外走。
屋外黑沉如墨,仅两盏微弱如萤火的风灯悬在檐下,照亮门前的方寸之地。
“微容。”他低声唤道。
她不作声,刚往前迈了一步,忽觉腰间一紧,已被揽入白凤起的怀中。
他在她耳旁低声问道:“微容,你不高兴?”
她微微挣扎了下,仍旧是不作声。
说她矫情也好,故作姿态也罢,即便是她对他略生了情愫,他这样急急的逼迫,她也在心内觉得有些不大痛快。
忽地风起,凛冽北风吹起她鬓边垂下的发,拂过她的眼,她伸手去捉住时,白凤起轻轻握住她冻得发紫的手掌,合在掌心摩挲了一阵,轻笑道:“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松开围住她纤腰的双臂,走去酒坊前树下的马车内取了一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来给她:“前些日子从离国商人手中买的羊油膏,听说抹在手上既防冻伤又能让肌肤白嫩。”
一面说着,将那精致的小木盒放到她掌心握起了,笑道:“从前一到寒冬你就整日里龇牙咧嘴地跳,手总会冻得发青发紫,一晃七八年过去,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林微容一怔,昏暗的灯光下,白凤起微微笑着看着她,便如多年前那个在冬日里替她搓手取暖的孱弱少年,眉宇间有着熟悉的责备,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她还是那个单纯得只知天蓝云淡的傻气小妞,他还是那个身体虚弱得只能躺在床榻间翻翻书偶尔瞧瞧窗外小鸟的单薄少年。
“七八年过去,你的身体都好啦。”她忽地抬眼笑道,风虽冷,心却是暖的。
风灯摇曳,迷蒙昏沉的灯光里,她的笑是一朵盛开的花。
“师父带我四处游历,习武强身健体,寻医替我治病,也曾遇了几个怪医,不知怎的就给我治好了病。”白凤起不提七八年在外漂泊的艰辛,只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见她略有些颤抖,极自然地将她的手握到掌心轻轻搓了搓。
林微容又怔了怔,挣扎许久,终究还是低声问道:“白大哥,你今天这一趟来当真是……”
她没说出口,白凤起却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准女婿见丈人的架势,我都听见了。”
说罢,顿了顿,又沉沉笑道:“是又如何?你说不知何时能嫁,也不知何时能真心喜欢我,说要好好考虑,好,我便等你;可是你可没说我不能来酒坊拜见林伯父,也不曾说我不是你的准丈夫不是?”
好一番饶舌,林微容听得头昏脑胀,抿了抿唇要驳斥他时,却忽地看到白凤起面上带了一丝诡笑。
“微容,无论你要考虑多久,你终究还是我的。”他星眸中有微光流转,疏忽即逝。
她没有看错,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蓦地提醒了她,他已不单纯是当年那文雅少年,他还是个一手掌控着白家买卖的大奸商。
唯有奸商,才会舍小利,图大谋。
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自己落入了他的彀中,所谓温文尔雅,所谓谦和可亲,不过是个幌子,眼前的白凤起,既是她曾经熟悉的凤起哥哥,又是陌生的白家大少爷,虚虚实实,辨不分明。
她戒备地往后退一步,慌张的神色落到白凤起眼中,他忽地沉沉笑了:“微容,你脑子里的瞎想可以抛掉,我不为你林家家业,也不为林家家世,我只要你罢了。”
说话间,他略略上前一步,捉住林微容单薄的肩,俯下身低声道:“当然,我那一日在昌平楼内同你所说的话字字句句出自真心,绝无诳语。”
林微容耳旁一阵温热,竟是他轻轻触了触她小巧的耳,双手却又被他握住缓缓举起贴住他的左侧胸膛:“若有半点虚假,便让唐七日日絮叨,聒噪死我。”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想笑,刚张了张口,白凤起已低头在她唇间轻轻一啄,朝她身后的黑暗中望了望,轻声道:“我会抽空来看你。”
忽地那片黑暗中嗤地一声笑,唐七徐徐自墙根处站起身,神情自若地拉了拉衣袖,取笑道:“小师叔只管说大话,城东城南还有十来家铺子的账簿没校对,今儿这一趟偷跑出来,不知道白爷爷要恼成什么样哩!”
他瞟了一眼微红着脸的林微容,又托腮想一想,嘿嘿笑道:“不知白爷爷知道小师叔将一天的事都堆到了晚上,不知会不会气得蹦蹦跳?”
白凤起淡淡斜他一眼:“你不多嘴谁能知道。”
又握了握林微容的手,这才大步向马车走去。
唐七哼一声,拽了拽蹲在暗处时弄皱的衣襟,走到林微容身旁时停了停,低声道:“大姑娘可要小心我这小师叔,他可是狡猾得很!”
白凤起听得他在后头絮絮叨叨磨蹭着,掀了车帘唤一声道:“你又编排我什么?”
唐七咳了一声,飞身上了马车,又朝林微容挥了挥手,驾车上了街道。
马蹄声嘚嘚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响着,衬着这冬日的夜,分外的寂静安宁。
车拐过街角,再瞧不见林家酒坊门前的风灯了,唐七才哼一声自语道:“什么准女婿见丈人,不过是见着旁人上门讨好未来老丈人,生怕相好的姑娘跟着俊俏皇子跑了罢了,打翻了醋缸子就打翻醋缸子,偏就要搞出那许多名堂来。”
他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虽不响,却也清清楚楚传入了车内。
半晌,车内人含笑开口:“小七师侄,你这半月以来话多了不少,可否和师叔说说为何这么高兴?”
唐七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噤了声。
长鞭一扬,马蹄越发的急,马车便渐渐融入沉沉夜色中。
转眼便到了腊月廿九,街面上各家都停了业,家家户户忙着张贴福字春联,也有不少人家在门前悬了大红灯笼,打眼望去一片红彤彤,分外的喜庆。
林家酒坊上下闲来无事,伙计几个也都各自回家团圆,便只剩了林老爷子、老金老钱、轻容夫妇与林微容,以及哑厨娘铮儿几个,人少虽是冷清,却也落了个安静,几个人每日晒晒太阳,喝喝茶,只等过年。
谁知这一日午后,书肆却来了人。
林微容听得铮儿急报,慌忙下楼来,却见前堂内坐立不安候着的正是书肆的掌柜的赵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