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晴天霹雳
“胃……胃什么?”万红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向前倾着身体,大声问道。
“是胃癌啊,这位女士。”医生是位好脾气的老者,他再三询问万红霞家的经济情况和子女,见她死活都要问明白,不肯让孩子们来,只好说了实话。
“胃癌……”万红霞呆呆地坐着,半晌,她回过神,“大夫,您说实话吧,我还能活多久?”
“已经扩散了,如果不马上做手术,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都到这份上了,也别钻牛角尖了,赶快安排安排吧。”医生语重心长地道。
从医院出来,万红霞连公交车也没坐,只是浑浑噩噩地往家走,她想起了以前摆摊时听客人聊过的话,当时只是那么一听,甚至在送啤酒过去的时候还连带着感叹了几句,但现在,那些话却从她记忆深处翻滚地涌了上来。
“老张得了一场大病,太惨了,胃癌!昨天我还去看了他,才几天的工夫,人瘦得就跟皮包骨头似的……最惨的还不是老张。”客人甲叹息。
客人乙:“还有谁?”
“家里人呗!你想想,这自家人得了这种病,救还是不救?不救的话,传出去还不被戳脊梁骨,光口水就能把一家人淹死!真要救,得多少钱啊?一时半会还好不了,一会做手术一会化疗,我听说那药贵得吓死人,一小瓶药丸,好几百,一个月吃好几瓶。”
“哎呀哎呀,这年头有什么都行可千万别有病。”
“好好一个家,不到两个月,就全垮了……欠了一屁股债不说,听说儿子的婚事都泡汤了……哎,要是我啊,有朝一日也得了这种病,我就谁都不说,找个清静地儿等死。”
客人乙急忙拍桌:“呸呸呸,哪儿有你这样咒自个的?
“你还真别不信,横竖都得死,难不成还得拖着一家老小的陪着?我呢,想得很清楚,把几个孩子托付好,然后呢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那么一躺……这就是人生啊……”客人甲摸着酒瓶叹息。
这一场景不知怎么的在万红霞眼前挥之不去,她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蓝晴晴正挽着袖子在餐厅里擦洗鱼缸,准备未来往里面放海水和海鲜,初秋的阳光还很毒,她把头发扎了起来,墨一般的发髻衬着雪一样白的皮肤,露出精巧的耳垂,这一切都让万红霞觉得心疼。
“妈,您回来了?医生怎么说?”见她进门,蓝晴晴丢下手上的海绵,站起身笑道。
“没事,还不是那一套,贫血啦,虚弱啦,注意休息。”万红霞笑道,“要是都听医生的话,这满大街的人一半以上都得回家睡大觉去了,看你那一头汗,干活都不知道惜力。”
“不累,这样还能少想点事儿。”蓝晴晴微笑道,蓝雪峰也从厨房探出头来,“哎,妈,医院回来啦,没事儿?”
“没事儿,收拾家里累了吧?中午我给你们做点好吃的。”万红霞笑道,蓝雪峰张大了嘴,看看妹妹,“哈哈!幸福的感觉来得太突然了!看来这个家还真搬对了,这里风水好,连妈都变温柔了。”
他乐不可支地挠挠后脑袋:“吃点啥好呢?螃蟹?鱿鱼?鲍鱼?海参?要不再来条石斑鱼?”惹得蓝晴晴从盆里撩水泼他:“你太贪心了!”
万红霞慈爱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双儿女,鼻子一酸,急忙走进了里屋。
辗转反侧一晚,第二天一早,万红霞直奔沈娅萍家,她几乎是颤抖着摁了门铃,沈娅萍开门的一瞬间,她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话还未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你……”沈娅萍惊呆了,“这是干什么啊!快请起!快请起!”
万红霞流着眼泪躲闪着她的搀扶,哽咽道:“不,我不能起来……”
“这么说,胃癌?”客厅里,两个母亲对坐着,沈娅萍缓缓地放下检查文件,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三个月,或者更短,因为已经扩散了……就算是不扩散,我也没钱治病……”万红霞低声道。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没有钱可以想办法啊。”沈娅萍惶急地看着她。
万红霞苦笑一下,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沈姐,你比我大一点,我就这么叫了,你和晴晴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说起来还比我多了两年……在她的心里,一直没有忘记你这个妈妈……
“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应该把晴晴还给你们……这也算是我这个当妈的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其实我一直后悔,十年前我根本不应该那么自私,把晴晴硬是留下来,和你们在一起,她能吃好的、喝好的,什么都是好的,这孩子,一直很苦……我希望……我希望……”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们谁都没有发现,本该提着行李去机场的秦朗,因为忘记了机票又返了回来,他站在门口,听到了两个母亲的全部对话。送走了万红霞,沈娅萍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坐在床上默默流泪,秦朗走了进来,轻声道:“妈。”
“你怎么还没走!芬芳不是在机场等你吗?”沈娅萍惊讶地直起身体,“你们的飞机不是八点就飞了?”
“芬芳先走了,我已经跟她说明了情况。”秦朗坚定地看着母亲,“妈,你想再收养晴晴?她已经长大了。”
“她本来就是我的女儿,我已经抛弃她十年了,我不能再失去她。”沈娅萍厉声道。
“现在最主要的不是这个,妈,您好好想想,要是真收养了晴晴,带她走了,以后她知道她自己的亲妈妈去世了,会不会更难过?不是只有收养晴晴才能给她幸福的。”
沈娅萍激动地一甩手:“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女儿在我身边,别的我都不管,我不能让她成为一个孤儿。”
劝说不了母亲,秦朗开着车,来到了万红霞的新家,他一下车,就被屋内的蓝雪峰看了个正着,他大吃一惊,急忙迎出,当头堵住他:“你干吗?为了你,我妈那么大岁数了还带着我们东躲西藏,你居然还找上门来,有什么事儿?”
“雪峰!屋里去!”万红霞注意到了儿子跑出去,她往外一看,也急忙跟了出来。
“不关我的事,他可不是我招来的,我正要轰他走呢。”蓝雪峰愤愤地道。
万红霞拍了他一下:“屋里去,秦朗,你跟我过来。”
午后的阳光仍旧炽烈,两人走到僻静的阴影处,万红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自己当年恋人的儿子,一时心中无限感慨。
“你来找我?”
“可以这么说。”秦朗鞠了一个躬,“以前我真的太不懂事,让您担心了。”
“我也很抱歉,一直用很恶劣的态度对你,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不像你爸爸。”万红霞淡淡地道,“我已经猜到了,你今天来,肯定是希望我能收回收养晴晴的话……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答应你,晴晴迟早要回你们家,我希望你们能做一辈子的兄妹,互相守护一辈子。”
“阿姨,您不能这样,这件事情应该让您的儿子和晴晴都知道。”秦朗低声道。
“不行,也许你会觉得我很不近人情,以后你可能会明白,这就是一个做母亲的残忍。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互相伤害,要做到这点,只有兄妹……请回吧。”万红霞转身走了。
秦朗没有很快离开,他回到车上,从车里看着对面的这家小店。蓝晴晴是个干起活来很专心的人,她在店里忙来忙去,擦拭桌椅,搬出碗盘,干得那么专心和纯熟,不时还跟母亲和哥哥说几句玩笑话,脸上也带着笑。
她不知道秦朗看了她很久。
秦米莉这天晚上回家,看见他,很惊讶:“哎,哥,你不是和芬芳姐回法国了吗?为什么还在家?”
“有点事情,我先推迟了。”秦朗看着她,“你都两天没回来了,帮妈做做饭。”
“这倒不用,就是吃完饭,一会儿有事情宣布。”沈娅萍摸着她的肩膀,“米莉,先去洗个澡,看你这一身汗。”
“什么事儿?”秦米莉警觉地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米莉……你爸爸已经被我叫回来了,本来是要等吃完饭我再宣布,但是提前告诉你也好,我们已经决定了,要重新收养晴晴。”沈娅萍平静地道。
“收养?什么意思?”秦米莉大惊,她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完全被这个消息镇住了。
“就是说,晴晴会再回到咱们家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你有一个女儿还不够?我不!我绝不同意!!”秦米莉叫道,她转身想跑,沈娅萍急忙拉住她,“米莉,你去哪儿?”
“我去找她们!我要去问问那个死丫头,她到底有没有廉耻?为什么一定要赖着咱们!”
“米莉!”秦朗提高了声音,“冷静点,这是爸妈的决定。”
“我冷静?哥,我真为你感到好笑,现在爸妈要收养晴晴了!传出去,你是在跟你亲妹妹谈恋爱!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啊?以后你们住在一起,谈恋爱就更方便了!”秦米莉拼命想甩开母亲。
沈娅萍发怒了:“米莉!说话怎么能这么难听?”
秦米莉冷笑:“我说话难听?妈,您太虚伪了,您这么做是想让大家都夸您心地善良?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你们要是收养晴晴,我就告诉全世界晴晴是我爸的私生女,是我爸和万红霞的私生女!”
这喧闹惊动了秦忆江,他从二楼上下来,正好听到了秦米莉最后几句话,他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就是一巴掌:“你说什么蠢话!”
秦米莉被打得脸一歪,她眨眨眼,看着面前的父亲,不敢相信似的喃喃:“爸,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她浑身颤抖着,看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她跑了出去,在上次万红霞来找过她之后,她曾经偷偷地去问过张精致,问过他们新家的地址。她一路擦着眼泪开车,几次差点追尾,终于开到了那个小餐馆前。
她自己都不知道等了多久,餐馆门突然开了,万红霞拎着几袋子垃圾走出来,秦米莉急忙擦擦眼睛,下车跟了过去。
“妈。”她轻轻地喊道。
万红霞身体一抖,转回身来,看到她,表情立刻生动起来,“米莉,你怎么来了?”
“我跟张精致要的地址。”秦米莉道,“看到我,很惊讶吗?”
“不惊讶,不惊讶!你进来!快进来!”万红霞拉着秦米莉进了餐馆,朝着后面的生活区域走去。
生活区域跟过去的家面积差不多,刚刚安顿好,整个区域都很整洁。万红霞从厨房拿来一罐可乐递给米莉,“来,米莉,喝吧。”
“我现在减肥,不喝了,只喝苏打水。”秦米莉看了可乐一眼,转过头去,“拿这个出来干什么?小时候你从来不买的。”
“是吗。”万红霞只好把可乐放到一边,讪讪地坐下,愧疚地道:“妈对不起你,你小时候最喜欢喝可乐,但是除了吃酒席,我从来都不卖,你念小学的时候,天天吵着要喝,后来还跟你哥一起偷可乐被小卖店老板抓到,当时我很生气,狠狠地打了你们一顿,其实我心里很难过,不就是一罐可乐吗?那能值多少钱?可那时候咱们家真的一点闲钱都没有,好不容易买点肉,我觉得那比喝可乐强,后来晴晴回来了,我这个当妈的也让她吃苦了……”
提到蓝晴晴,秦米莉抬起了头,她看着养母,咬咬牙,“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说清楚的,我打死都不会让蓝晴晴当我家的养女,有我没她!”
“其实这件事谁都没有错,你跟晴晴交换的事,还有你以前吃的苦,这都是命……”万红霞怔怔地道,“米莉,你就不能不这么仇视晴晴吗?”
秦米莉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做不到!不恨她,你让我怎么面对以前吃的苦?”
“米莉!”万红霞慌了手脚,“你听妈仔细说。”
“你们都是一个样子!我告诉你!我们家绝对不会收养晴晴!绝不!我就是死都不会让她进我们家!”秦米莉叫道,她转身就走,与正回家的蓝晴晴和蓝雪峰撞了个正着。
“你干什么!”蓝雪峰怒吼一声,秦米莉瞪他一眼,径直走了,蓝雪峰看着母亲,“妈,米莉怎么来了?什么收养不收养的?”
万红霞只是哭泣着摇摇头,没有回答他。
她已经铁了心要把蓝晴晴送回秦家,只有三个月了,万红霞几乎是火速地跟沈娅萍商定好见面,沈娅萍赶了过来,找了家离酒馆不远的店,两人坐下,又是半天无语。
“对不起,都到家了我也不能请你去家里坐坐。”万红霞强笑着开了口。
沈娅萍摇摇头,“没关系,这里更方便……不过,你是不是还没告诉晴晴他们?其实,红霞,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手术的事……不管晴晴是不是回到我们身边,你都不应该轻易放弃手术,晴晴和米莉都跟你过了这么多年,你这样,她们怎么办?如果是出于经济的考虑,你别介意,手术还是要做的。”
“你这个女人,真是让我没办法恨你。”万红霞看着沈娅萍,“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手术也许能够延长点时间,可是也有很多人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我不是个走运的人,这么大岁数了不敢冒险。我还有好多事没安排好,我不能随便上了手术台就回不了家……”
她顿了顿,继续道:“咱们两家是有缘的,我这辈子太苦了,一直想着活下去,一直活得很糊涂,现在,我只求能认认真真地好好死一回。”
沈娅萍一把握住万红霞的手:“别这样说!看你这都是什么话!”
“我一点都不怕死,真的,我想把孩子们都归置好,然后体体面面地死,日后他们想起我,不会觉得这个当妈的那么不堪……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王红霞平淡地道,她看看沈娅萍的眼圈又红了起来,笑道:“咱们别这样,以后再见面应该高高兴兴的,谁都不许哭哭啼啼,好吗?”
“你真的舍得让晴晴跟我们走?雪峰怎么办?都走了,这孩子一个人……”沈娅萍担心地道。
“舍得,雪峰那边,他是个心里豁达的,不用操心,你们尽快带她走,别让她察觉到什么,让这孩子在那边上学,学点她喜欢的,以前晴晴就特别爱看书,可惜家里没钱,一本书挺贵的,她就只能去书店看,去几年,她说不定会喜欢上别的男孩子,要我说,当兄妹,还是比当夫妻更好,长远。”万红霞叹息道。
都是当妈的人,两人默然半天,沈娅萍开口道:“红霞,你还是听我的,我们夫妻俩带着晴晴回法国,秦朗留在这儿,陪着你做手术,不能让晴晴以后知道了,恨我们一辈子,就这么决定吧!”
回到家,万红霞见蓝晴晴正在看书,她先不着急,只是坐下,仔仔细细地看着蓝晴晴。
真是越长越好看,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万红霞心里想,她年轻时属于那种红苹果一样的美人,粗黑的两条大辫子,抬起两大筐化肥就往田里走,稳稳当当的,看着就有朝气。可是蓝晴晴就不一样,大概还是被那边的养得细致,刚回来的事情,说话做事都带着点优雅劲儿,她起先竟然还有些看不惯,骂了她好几次。
现在,这样好的一个女儿,也已经养了十年,要还给人家了……
“妈,你干吗老是盯着我看?”蓝晴晴被她看得忍不住放下书,笑着问道。
“自己的女儿,我想看就看。”万红霞语气又冲了起来,她声音低了下去,心酸地笑笑,“晴晴,你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妈带你去个地方。”
她起身就帮蓝晴晴收拾,都是搬家时知道在那儿的,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包,二话不说,拉着蓝晴晴就出了门。
“妈,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蓝晴晴忍不住问道,万红霞带着她,竟然破天荒地打了辆出租车,上去就道:“去九江中心花园。”
“妈,那不是哥他们住的地方吗?我们去哪儿干吗?”蓝晴晴心里忐忑不安,只好看着母亲,希望她能给个答案。
“去带你认亲。”万红霞说得理直气壮。
她带着蓝晴晴,径直来到秦家,见她们来,秦忆江和沈娅萍也不惊讶,打开门:“来了,红霞。”
“来了。”万红霞轻声道,她拉着女儿走进去,走一步便是心痛一步,等到走到客厅里,已经是心痛如绞。
客厅里的茶几上已经摆了一壶茶和两个盖碗的茶杯,窑瓷的,这是秦家以前收起来的老东西,蓝晴晴认得,只是不解:“怎么了,妈,咱们干吗来这儿?”
“你给我跪下!”万红霞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