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提审室在一排平房中间,十二平米大小,中间一张旧式办公桌,周围散放着七八张椅子。有两道门,田家人是从有窗户这面墙壁的正门进来的,另一个小门在相对那面山墙的角落。田家人以为会见室跟电视上一样,中间隔着玻璃大窗,他们只能用电话耳机与田健对话。眼前的景况,说明他们可以与田健面对面说话,中间只隔一张桌子。这让他们的被绝望哀伤撕裂了的心房有了火星那样一点点暖意。由于心房因为剧疼而麻木,这一点点暖意也如火星稍显即逝。从他们进入这个提审室的门口到进入这个院子的那道门口之间,是二十多米长宽的院坪。那道门外,仍旧是有电网的高厚监墙以内的地盘,出了武警守卫的看守所大门,才是任何人可以随意走动的公共地盘。田成业、田壮、田明、伊承宗、宁守仁、军军被堵拦在第二道门外。守在那儿的手上有白癫疯的管教对田家人赶集似来了这么多人感到气恼:“派出所怎么通知的,没说该来几个人?”
田壮又递烟又陪好话:“派出所说了,可我们……”我们什么,他没说出来,只顾往管教的有着大片大片鲜嫩白斑的手里塞烟,他认为人类本能的怜悯同情心会让管教网开一面。
管教用布满白癫疯斑的大手挡开田壮递烟的手,“这是规定,只准进去四个人。我吃这碗饭就得按规定办事,你们别给我出难题,谁进去,你们自己选定。”
没有通融的可能,田壮对父亲说:“阿大你和三爸三婶、田强进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把手里提的东西交给父亲。孙雅萍要拉军军进去,央求管教别把小孩子算数。管教怪笑着说:“不算数算什么?大小也是人。”田成功只得劝孙雅萍放手。孙雅萍哭吼起来:“爷爷要是来了,你能不让爷爷进去?爷爷没来,我就要领孙子进去,爷爷孙子一辈人,让军军顶替爷爷……”死不松手,捏得军军手腕疼痛又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要挣脱奶奶的手,孙雅萍就是不松手,哭喊着:“不让孙子进去,我也不进去!”跌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抽搐着。
田成功心区一阵绞疼,狠了声说:“在家里怎么给你说的?你要还是个明白人,就别再折腾军军了。军军还小,进去了要害怕的。”给田成才和田强使眼色。父子俩上前硬掰开孙雅萍死抓住军军手腕的手。军军慌忙躲在田成业腿后。田成才、田强一左一右拉起瘫软的孙雅萍,田成功提着给田健吃喝的东西,进入第二道门。其余留在门外等候。
提审室里静得憋气,四个人能听见彼此急促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他们都瞅着那扇小门,都觉得心房一紧一胀直往嗓门上窜,堵得喘不过气来。田成功极力克制着恐惧和哀伤,见孙雅萍近于呆痴地盯着小门,脸颊、嘴唇、肩膀和手臂导电似地一下一下抽搐着,沉沉地说:“他婶子,我们在家里说了,哪怕是天大的难心,这会也得压住,忍着,见了健健千万别哭。你一哭,田健难心,我们啥话都说不成了。”孙雅萍好象听到了又好象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盯着那扇小门,眼珠几乎要暴迸出来。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夹杂其中,两个身穿法院制服的人先走进来,接着田健出现了。田家人在小门被打开的一刹那都从座椅上弹起来。四双眼睛焦点上的田健幻变成利箭顺着八束目光射戳在他们心上。瘦得小了一大圈的脸庞白森森地托着两只凹陷的眼窝,使得奓乱的头发灰枯枯地没一点光泽,黑色囚衣松垮垮地遮蔽了他身体的轮廓,仿佛衣服是由一截木桩挑着而非血肉之躯。限制着双臂和双腿的镀铬镣铐在黑衣的衬托下格外刺目。
田健走进小门见到家人的一刹那垂下脑袋,用叉开的双腿拖拉着一动一响的脚镣走到桌边,被身后跟着的两名穿公安制服的管教一左一右按坐在椅子上,才抬头对着亲人怪笑了一下,表情就岩石一样冷凝起来,只有凹陷的眼窝里游着冬天冰面上才会有的那种青白的反光。田成功、田成业、田强都想哭,却惧怕流出眼泪强忍着。孙雅萍喉咙里倒气似咕咕咕噎响了几下,眼泪无声地漫过脸颊。这时听见田健颤抖的声音:“达达、阿大、阿妈、哥哥。”又垂下头,额头耷拉在桌沿上。
两名法官两名管教分别退站在两边山墙下,注视着田健和他的亲人的一举一动。孙雅萍抽泣起来,压抑的声气时断时续,双手痉孪着打开放在桌上的拎包,“健健,我们给你拿来了两条纸烟。”把两条硬翻盖白沙烟取出来让儿子看。“还有你爱吃的狗浇尿油饼,是我……今早……烙下的,多搽了油、多放了苦豆儿……”把盛油饼的塑料食品袋口打开,取出一张撕下一条,“你把嘴张开,我给你喂。”田健抬起头,偏脸躲着母亲递到嘴前的油饼,用手铐限制的双手接住,凑上嘴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喉节上下窜动咽了下去,说:“阿妈烙下的油饼香得很,我现在没心吃,等回到监房我把你烙下的油饼全吃上。”用手背蹭几下眼窝,“爷儿呢?爷儿没来吗?”
田成功与田强对望一眼,田强说,“爷儿来了,外面门上只准进四个人,多一个也不成。爷儿说他要进来,我们四个里就要少进来一个,爷儿就叫我们进来了。爷儿跟二爸、田壮、田亮、伊承宗在外头等着。这两瓶酒是爷儿给你买的,爷儿说你爱喝酒,叫你一次喝上一瓶。”喉咙噎住说不下去了。
田健甩一下头颅,用无奈绝望中不无愤怒的目光扫一下两边站立的法官管教,又垂头用手背蹭着眼窝。田成功强忍着颤抖的身子,说:“健健,你有啥话就给你阿大阿妈说,给我和你哥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放硬气点。你是我们田家门里最硬气的一个,我们都知道。有话就硬硬气气地说。”这话起了作用。田健再次把面孔对准亲人时显得平静了许多,声音却哀凄凄地,“我不能给爷儿和你们披麻戴孝当孝子了。”殷切地望着田强,“日后你替我给爷儿多烧些纸。”田强点头时哭出声来。田成功、田成才低声吼哭起来,任眼泪泼水一般,还操心着已经把声音哭哑的孙雅萍。田健垂头用额头撞几下桌沿,抬起头说:“阿大,阿妈,我借了大达达一万元、二爸七千元、康庄一万元、大爸爸二千元,二娘娘三百元……我现在还不成了,你们给我把这些帐还掉,我就没啥牵挂的了。”手扶桌沿猛地起身,坐椅倒向身后,两个管教神速上前防范的时候,田健扑咚一下跪倒并哭起来,“阿大阿妈,来世要是还能转成你们儿子,我一定好好听你们的话,好好地上学念书,好好地……”泣不成声。
田成才、孙雅萍也绕桌扑跪在儿子身边揽抱住田健痛哭起来。田成功、田强抽泣着想把他俩拉起来,那里拉得起!在两名法官和一名管教的协力下把抱成一团哭成泪人的三人强分开来。被田强从后腰抱拉起来的孙雅萍起身时看见田健两个脚上的袜子都被脚镣磨破,露着血红的脚踝骨,发疯似挣脱田强的扶抱又扑跪在儿子身边,手摸脚镣与脚巴骨接触的部位哽咽着说:“脚磨烂了吧?你……”在身上撕抓了几下,最后扯下脖子上的羊绒围 巾,揪住围巾一端的穗子想拼力撕成两片却撕不开,抱住儿子的左脚说:“我给你把脚上磨烂的地方包住,你就不疼了。”被管教拉站起来的田健把左脚伸上前由母亲缠裹,浑身颤抖着。孙雅萍双手抖索着想把围巾穿进脚和脚镣环之间的空隙,却无法缠包住磨破的脚踝,田健用手铐限制的双手扶住母亲肩膀说:“阿妈,我回监房让管教把围巾剪成两半,一定把磨烂的地方包住,你们放心回家吧。”先把泪湿的脸别过去,而后转身向小门走去,法官挡住要扑上去的孙雅萍,等田健被两名管教一前一后夹着出了小门,法官扔下她出去关死了小门。
从二道门把田家人领进提审室而后等在门外的那位管教让田家四人在提审室内逗留了十几分钟,等他们收住悲声,才同他们离开提审室。半小时。三十分钟。一千八百秒钟。步行可以走完五华里,百米运动员可以跑出去十八公里。汽车可以跑完三十公里。电灶可以烧开三壶开水。电视可以播完一个专题节目……对田家人,这半小时是刚被划着的火柴被风吹熄的一刹那,是按下开关的瞬间断了灯丝的灯泡,是滚滚雷声中劈天一闪的电光,是失手落在地上粉碎成片的一个瓷碗,是刚进入意识就被惊醒的一场恶梦……
看见四人哭红的眼睛,二道门外等候的田成业、田壮、田明、宁守仁、伊承宗等人一言不发,一起沉默着走出看守所大门,叫一辆出租车,让田成功、田成才、孙雅萍、田成业乘坐伊承宗的车,其余挤坐在另一辆车中。被绝望和撕心的哀痛耗尽了体力的孙雅萍一上车就浑身瘫软缩成一团蜷在大伯与丈夫中间,一下一下抽搐着,脸色苍白。坐在前面的田成业极想知道母子会见的情景,可也清楚此刻没人乐意给他复叙那段恶梦。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让快速后移的树木和建筑物切割着视线和感觉,推掀起情绪的狂浪。生活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冬眠的树木、田野,村巷口闲聚晒太阳的村民,在土堆上刨食的芦花雄鸡来杭母鸡,划着白色分道线的青灰色水泥路面……人们始终以为自己是生活的主宰,拥有和左右着生活。其实在生活亘古恒定的流程中,被丢弃被遗忘被改变或者被抹杀的只能是人类。在高及天堂深及地狱的生活板图上,人类不过尘埃一样的轻浮,跳蚤一样的胆怯,灯蛾一般的滑稽和固执。生活不会有了这些轻浮、胆怯、滑稽和固执而显得乏味、也不会因为失去这些而失却了丰富。生活以铁板一样的坚固法则印证着人类的渺小和脆弱,短暂和无奈。
车一驶进城区,生活的热浪一波一波向车子挤压过来。使得田成业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城市是个弹性十足的容器。重重叠叠挤压进去的生活内容把这个容器撑得肥胖臃肿形貌古怪。在生活密集得难以透气而将要腐烂溃败的时候,这个容器就用自己具备的弹性来制造空隙和调剂疏密。眼前这些随处不有的交通指示牌,指示方位的、禁止呜号的、禁止停泊的、及时调配车流的红绿灯就是这容器诸多弹性中的一种。容器依赖这些弹性疏松和减缓密集造成的重压。当这些弹性在反复的伸缩中变得疲软而失去作用,这容器就动用它的最终的也最有效的禁锢为它容纳的生活框定范围和提供秩序,它就是法律。是的,当一粒微尘随气流漂浮不被什么阻碍,当一个跳蚤愉快蹦跳不被打击,当一个飞蛾执意扑向灯火还没被焚化,是用不着在乎容器的这种禁锢作用。可当一粒微尘迷住人眼,一万个跳蚤传达出嗜血的**,十万个灯蛾遮蔽了光明的时候,禁锢就如神的意志一样从天而降,严密地罩住这个容器和容器内所有的东西。此刻,田成业的感觉和情绪就被这种无形的但十分强大的意志罩住了。这种意志如同天穹,君临苍生,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即不能穿越也不能逃避,只能望而生畏,听而胆寒,跪而服从。
聚集在民权街田成才家里的伊福禄、田成凤、孟慧、田英、田亮、田野、小欢、伊承新被空前的沉郁气氛压抑着,各自在心里揣测着会见时田健会是什么样子,会与父母说些什么话。这种揣测把他们内心的悲怆伤感透现在脸上,相互间只用复杂的目光交换着心思。需要说话就压低声气,好象声气一大就会遭到谴责和误解。田家门里首次遭遇如此令人难堪和绝望的事,没有从容应对的经验,只能象等待战败归来的战士,准备无可奈何地接住他们残断的刀枪,搀扶他们缺胳膊少腿满是血污的身躯,接受他们因挫败而极度沮丧的表情。多亏田寿不在。无论田寿是想躲避这剜心的难堪和绝望,还是恰巧被老相识从将要面临的深渊前拉开了,大家都认为是一件值得肯定的好事。至少,这种时候不必再分心承受另一种压力。他们都暗自打定主意,一旦去看守所探视的人回来,他们就装出已经大彻大悟对任何事实都持无所谓态度的从容样子,即不打问探视经过,也不提说与这事有关联的任何话题,只给他们热忱的接待和服侍,以便给他们时间把破碎的心灵粘补起来。
听见楼梯上传来疲疲沓沓杂乱的脚步声,大家慌忙站起来,田野提前打开了房门。等回来的人鱼贯进了房门,田野小心关好房门,其它人躲躲闪闪地探扫归来人的眼神表情,给他们倒水递毛巾洗脸,而后扶助他们坐下喝茶。都慑手慑脚地留心着,免得把椅子碰歪,把茶杯与盖子碰出响声,把打火机失手丢在茶几上。谁都不说话,不敢头一个打破这种伪装的平静,只有墙上挂钟涩滞的嘀哒声,脚步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和粗细缓急不等的喘气声。这压迫人的沉郁气氛持续了十几分钟,被田成功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打破。这位田家掌门人用涩重的声调对凝止了的生活做出了指令和调配:“田英,你同二婶、娘娘把你三婶扶到卧室里躺下,给她喝点茶。”等田英、孟慧、田成凤扶助浑身瘫软的孙雅萍去了卧室,扭头问田野,“今天几号?”
“十二月二十一日。”田野感冒鼻塞,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阴历多少?”
不及田野想起来,田成业说:“今日是阴历腊月十八,大寒的节气。”
田成功掐指数了几下,“过几天就是祭灶的日子,爷爷出去也快一个多月了,我担心爷爷会在腊月二十三前回来哩。快过年了,坐在人家家里就不象话了。爷爷回来,得先把爷爷安抚好。小宁,你想想,要是爷爷回来,你能不能寻个借口把爷爷叫出去再躲几天,你朋友多,寻车也方便。”
宁守仁庄严地应了一声,“要是外爷不回来呢?”
“不回来最好。不过你得做好回来的准备。”扭脸对田明、田亮说:“你俩这两天内去趟火葬场,把那里的情况问清楚,租丧车的费用、火葬的费用,要办什么手续,都问清楚,需要提前办的就提前办掉。”田明田亮嗯了一声。
田成功让女婿把杯中茶水换成开水,吞下几粒丹参片,对田野说:“到那一天你去中级法院听听宣判,你是记者,进出法庭方便。”田野想问什么,见田成业使眼色,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田成功扫视田强、田壮、田成业、田成才、伊承宗,“要是爷爷回来又不肯跟小宁出去,到那天老二就操心爷爷,老三、他二婶、娘娘、伊承新操心他三婶。”小欢插进话来,“我也操心三婶吧?”
田成功点点头。又说:“我、田壮、田强、田亮、伊承宗去刑场收尸。田壮准备两个五十公升的塑料加仑,把水灌满,去了得把血污洗干净。去之前里要调些硬面,用硬面把瘪了的头皮填起来。”盯住老三,“你这两天思忖好,给田健穿什么衣裳,需要买新的就提前买好,里外都换上干净衣服,去刑场换衣裳,洗血污脑浆的事我做……”
田野打断他的话,“这种事咋能由你做?最好花钱雇一个……”
田成功苦笑一下打断田野的话,“我老了的人,没啥忌讳的。把头填起来,把血污洗干净,穿衣裳我一个人怕不成,得田壮田强搭手。还得准备个担架,估计车子开不到跟前,得用担架抬上丧车往火葬场拉。田明一早去火葬场办理相关的手续,等我们。”顿了一下,哀凄的目光移在老二脸上,“你看还有啥需要准备,别心慌意乱短缺了什么。”
田成业双手摩索着膝盖想了想说:“预想的都想到了。我的意思是,枪打下的,血渍渍的,我们都最好别看。花圈铺万花花的掌柜的从前是医院太平间的,经见得多。我同意田野的意见,花些钱雇他去收拾。我觉得我们田家人最好别去刑场,尤其不能让年轻人们去看那血腥的场面……”
田成功低垂脑袋想了一阵,抬起头说,“还有个人家愿不愿去哩。再说,人家从太平间出来,怕是看够了斜死横亡的人,又是外人,去了胡乱几下收拾不干净,我们心里就留下病根儿了。还是我们个家收拾吧,是好是歹就这一次。”声音凄悲起来,眼眶也被泪水胀满。
在座众人都垂头表示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