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觉得把某些事想通了,看透了,至少可以做到在田家亲友面前不再心虚理亏,田成功离开公园回家。时当后晌,早饭填进胃肠的食物已经消化,有了几天来最明确的食欲。路过肖巧娘酿皮摊,切了一张酿皮,打算回家放在暖气片上烘一下再吃。找钱的肖巧娘说:“你是鸿运食府田老板的父亲吧?跟你儿子长得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托下的。”咯咯咯地笑起来,大约对自己能做这样形象的比喻感到愉悦,“你儿子是真正有出息的,那年下岗来我摊上打听买酿皮的行情,说话行事又和气又有礼貌。如今当了食府老板,每次路过我的摊子总要站下来与我说几句话,还是当初的样子,没一点架子,你有这样的儿子,真是福气呀!”
听得田成功心里烫乎乎的。进而暗自欣慰,田英孝顺、田壮争气,前不久又把与赵娟的婚事确定下来。这几天被田健的事搅得心烦意乱,顾不上品咂自家这些温馨的滋味。此刻被肖巧娘提起,心里又添了几份对前景的信心。
打开房门,坐在大间沙发上的田寿、田成业、孟慧、田壮都瞪着眼看他。不及他脑子转一下,田成业凶凶地说:“田英不是给你一个小灵通吗?给你手机你不拿,一忙巴紧寻你寻不见,弄得我们足足等你等了半天!”
发现父亲脸上眼里基本是平静的神色,田成功借去厨房取盛酿皮的大碗,给田壮一个眼色。田壮跟进厨房,田成功低声问道:“你二爸气恨恨地为了啥事?你们真是寻我寻不着在家里等我?”
“我是二爸打电话叫来的,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我说不知道,他就没说别的。”
“没说寻我为啥事?”
“是爷儿有事,寻你寻不见,把二爸二婶叫过来的,说是有要紧话给你说哩。”
田成功松驰了的心情又紧骤成一团。把塑料袋提来的酿皮倒在大海碗里,抓了几双筷子,从厨房出来,说:“是肖巧娘的酿皮。”把装调料的小袋交给孟慧,“你把调料拌上。”孟慧拌调料的功夫,与田成业对望几眼,小心地问父亲:“你,知道了?”
“我把啥知道了?”父亲的恍惚不象是假装出来的。
“我是说……”紧忙改口,“我是说伊承新回家的事你知道了?”再与老二对视一眼,田成业眼里也是云山雾罩的迷蒙。
田寿哼了一声,望着调了辣子后油红的酿皮,“那年我去煤窑干临时工,煤窑塌方把我吓病后养了病的那个老贾你们还记不记得?”
突兀的问题让田成功兄弟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田壮更是满脑子糊涂。田成功斟酌着说:“记得,你咋猛乍乍记起这个人了?”
“前日后晌老皮叫我去茶园喝茶听曲儿,碰见了老贾。三十几年没见面,他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父亲说这话的声音、表情,都没有久别重逢的意外给人的那种喜悦。兄弟俩就猜测父亲翻检这件陈年旧事的用意。那是一九六一年,田成功二十一岁,田成业十八岁。都在建筑公司当小工。父亲做工友的学校下马——五八年大跃进上马的中等专业学校——生活陷入困境,父亲说要去煤窑挖煤挣钱养活家人,为儿孙以后娶妻成家挣点积蓄。两个月后回家来,说煤窑塌方吓得大病一场,在煤窑职工老贾家养息了将近一月才回家来。父亲从此成了另外一个人,生理心理都好象发生了变化。估计那场塌方事故把父亲吓得不轻,可大难不死实在是件值得称庆的事,也就没想别的。三十二年沉入海底的记忆被突兀地翻搅起来,怎能不让兄弟两感到奇怪和纳闷。“老贾说三十几年没有音信,如今故人相见,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邀我去他家里坐一段日子。他说五年前趁着退耕还林政策的支持,他在村后承包了一座荒山,栽种树木,如今栽种的杨树栽子已经长成茶盅粗细了。他在山坡上盖了两间房子看山护林,叫我去他那儿坐几个月,给他做个伴儿……”
田成功收紧的心房又宽松开来。见到老相识并且乐意去那儿住一段日子,想必田健的事还没钻进老爹耳朵里。这实在是值得暗喜的。不过眼看就要进入深冬腊月,去老相识的荒山给护林人做伴儿,吃住是首要问题,说:“事是好事,老相识见面,去他那儿看看,住几天都是应该的,可眼看就是深冬寒天,去那儿……”
话被田寿打断,“他说他的房子里盘着热炕,又守着树林,烧煨多的是……”
田成功吃一嘴酿皮,借口盐淡,扯一下老二衣袖,去了厨房。田成业说:“我得拿个小碗把酿皮搛在碗里吃。”跟进厨房。田成功低声细气地说:“阿大多少年从没说起这个姓贾的人,如今猛乍乍说起来,还要去那儿住些日子,是不是知道了田健的事,怕我们为他担心。假装不知道,要躲出去,免得我们在关键时刻分心?”
“说不定。”田成业望着厨柜上掉了一颗螺丝钉的拉手说,“要是知道了田健的事,阿大能这么平静,实在是件好事。阿大这样打算也是为了我们。不管他知道了还是没知道,这时候有人邀他出去散散心,我看没什么不好。少说,我们用不 着紧要时刻分出心来操心阿大。”
两人从厨房出来,田成功把三个指头撮来的盐末洒进酿皮,拌了几下,边吃边用眼角的余光察看父亲的动静。田成业一边往取来的小碗搛酿皮一边对孟慧说;“我认为这是件好事,城里坐得时间长了,能去乡下散散心,是养老保健的好办法。守着野外没有污染的山林,空气清新,房里有热炕,冻不着。整天同老相识在一起,喧有喧不完的知已话,看有看不完的好风景,比在城里去茶园听花儿曲儿好,又安静,又少闻点烟酒气味,只是,”看一眼田成功又看一眼父亲,“只是在别人家里,再舒坦也不能长时间的住下去。住一阵,觉得样样称心,就多住几天,要有啥不方便,就早点回来。”用意是试探一下,以便分析父亲这次外出是否还有别的谋划。
田寿把孟慧递在手上的筷子放下,低垂着眼睛不看儿子、孙子,象学生背课本一样把早已装在心里的另一些话说了出来:“老贾说他承包的山地离村子只有两里路,他修了房子村委会就给他的房子通了电线。去年还装上了电话机。吃喝用的油盐酱醋由他的后人隔三岔五地送来。他栽下的树木已经长了五年,山上禁牧,草坡上的野鸡、野兔儿、尕拉鸡儿在眼前头跑来跑去的,坐在山上就跟修仙一样……”
田寿把要去的地方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田成功、田成业也装出对他说的这些话百分之百地相信,还接连说:“该去该去!”彼此交换着眼色,传达着难以言表的心声。按常规,重大的节庆前后,西宁市都会召开审判大会公审处决一批罪犯。田健的案子是省上严查快办的大案,十有**要在元旦或者春节前公审处决。无论父亲是知道底细羞于面对找借口躲避这道凶关,还是不知实情无意中正巧受到了老贾的邀请,都对田家是一件好事。外出一段时间再回来,田家人已经迈过了这个凶关,可以集中心力来安抚一个老人。
两兄弟心怀狐疑地说了一通去乡下没被污染的自然环境中生活一段时间,对老人养生有着如此这般功效的好话,请示父亲应该为他的出行做些什么准备,要不要田壮找车把他送到老贾家去。田寿扫一眼儿孙,沉下脸说:“我整年整月闷在家里不出门,想出门,你们都狠不得用绳子把我栓住。去那儿有的是班车。老贾说从城里去他们县城的班车十分钟一趟,到县城去他们村子也有班车,坐上半小时就到了,用得着找车麻烦别人吗?”
父亲把该想的都想到了,两兄弟除了从心底里暗暗地感激父亲为儿女家庭如此设身处地着想外,不好再说别的。问父亲几时走?田寿说给老贾应承三日内到。要他们即刻动手准备,着意强调几句:“那年煤窑塌方把我吓病后,老贾一家人把我当成自家人服侍了一个多月。你们给我好好地准备几样儿礼物,给老贾买两瓶好酒,给他的阿奶买一套好衣裳料子,再给老贾的孙娃们多买些好吃的东西。明早让田壮把我送到长途车站,买票把我送上车,就成了。”
田成功兄弟心里那点隐隐的担忧和猜疑,被父亲如此具体的安排指示打消了。暗暗地希望父亲能在老贾家安心多住些日子,一直坐到田家人迈过那道恐怖的凶坎再回家来。嘴上却试探道:“阿大你想在老贾家坐多少日子?打算几时回来?我们心里好有个底。”
“这话我说不下。老贾的意思要我坐一年半载的。你们把心放在大校场里忙你们的事。我想回来事先给你们打电话。”
孟慧便去卧室给公公收拾出门该带的衣物用品。田壮当着父亲和二爸表态:“今天我身上没带钱,明早我送爷爷,给爷爷二千元,爷爷 你好好地使唤。”
“好好好!孙子的心意我记下了。”眼睛里闪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