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田寿去孟慧娘家,并非受儿子指使。头天与老大吃晚饭,无意中听到老二两口闹别扭,孟慧出走不在家的情况。问原因,老大吱吱唔唔不肯说出实情。知子莫如父,当即猜出老二旧病复发,也知道儿媳气头上出走,回家得有个台阶。再说,不把孟慧叫来,田成业心情没有着落,破罐子破摔,误了装修事小,再闹出什么乱子,就把田家彻底毁了。一个田健,已经让田家人心上裂出一条血口,哪能再往上洒盐!到眼前,儿女还以为他不知道田健闯了祸。瞒着他不说。其实他的心已被渗出的血淹没了。儿女们瞒他是为了稳住他,别在紧要时刻让他分心分神。他也得稳住儿女孙子,别让他们为自己分心。要紧的就是把孟慧叫回家。贤良的孟慧一回家,田成业这桩事就会不了了之,他就可以实施自己的计划。不料,在孟贤家碰了个钉子。
离开孟贤家去纸坊街老二家,一路上田寿心里胀胀的。七老八十听人家数说田家人的不是,是田家人的耻辱也是他田寿的耻辱呵!他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烦恼,及至把个家弄成废人,只为保持田家人的名节脸面。如今到了儿孙头上,杀人的杀人、嫖风的嫖风,快把田家人的脸面丢尽了!要在年轻时节,他非把这等不成器的儿孙撵出家门不可。可如今吃的是儿孙的,穿的是儿孙的,说话成了屁巴凉水蛋,活着,还有啥意思!
收到伟伟、佳佳的汇款打算去邮局取钱的田成业见父亲回来,纳闷多于喜悦,“你……”父亲的神情阴郁凄惶。“你身上不受活吗?”扶着父亲坐在沙发上父亲爱坐的位置。“这两天正想过去看看你……”
话被田寿截断:“你还有工夫看我?哼!”田寿回味着孟慧在家时的温馨气息,“看你!挂钟停了都不知道,整日心里牵的是啥?”
田成业抬头望一眼挂钟,真停了,竟然没发现啥时停的,“电池没电了。”
“这家里没有孟慧就不成样子!你打算就这么僵下去?”
“你……知道了?”田成业明白了父亲的来意,也估计父亲要替自己去说服孟慧,暗暗高兴却故作姿态,“别理她!动不动就往娘家跑,等她在娘家坐得没意思了,自会回来!”
田寿盯住儿子看了一阵,真是大大的儿子,老虎的皮子。田家人这是什么狗熊性格!“我已经去过了,见了孟慧。”
“他们怎么说?”他想知道孟贤怎么说而不是孟慧。
田寿忍不住说道:“说狗改不了吃屎!”
“这话是孟慧说的还是她兄弟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你听了心里舒坦吧?”
田成业躲开父亲恼怒的目光,他清楚,孟慧骂不出口。孟贤碍着亲戚的情份,上门的又是长辈,也不会如此骂人,这是父亲对他极度不满的流露和发泄。立场不一样,想法不一样,与父亲继续争论这事不过是自寻烦恼。把装进衣兜的汇款单取出来。“伟伟、佳佳听说我要装修房子,汇来一万元。你坐着。我把钱取来给你做饭。”提暖瓶给父亲泡茶。
田寿起身把茶杯取开,“要我吃你的饭,快去把孟慧叫回来。”走到门口等儿子同出。田成业只好随着。下楼在院门外分手。心烦意乱,也没问父亲要去哪儿。
在邮局自动扶梯上看见了苗青。他上苗青下,擦肩而过的苗青竟没有看见他。迈出楼梯口回头,苗青正好要迈下自动扶梯,被身后那个男人扶了一下。顿时明白她怕身边男人疑心,故而装作没看见。可他宁肯认为她真的没看见。女人与外界的联系往往是靠感觉而非眼睛。当感觉处于静止状态,眼睛只是个摆设。街上风来云去的女人一个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总在别人打招呼时才恢复常态,也总是记不住那儿是哪儿,就是这个原因。与他分手后,确切说他打算与苗青分手后,她又有了新的男友。或是又有男人迷上她的清秀,甘愿为她花钱献殷勤。看那男人,穿着举止长相都不比她鲜明,心里便别扭起来,后悔轻易放了手,让别的男人钻了空子。
田成业想着,取出一万元汇款。下自动扶梯又被苗青擦肩而过视而不见的冷漠无情引出些气恼。转念,欣慰起来,这么薄情的女人,去了就去了,有什么好留恋的!又不是少了她就得出家做和尚去。
田成业找卖夫妻用品的店铺买了一丸“蛮牛”,用唾沫吞下,到就近有发廊的街道,慢步走过,挑选发廊门内眼巴巴等望顾客的小姐。走到头再返回来,认准一个蛋型面庞的白净小姐。小姐感应了他的企图,在他经过门口时推开了门扇,田成业敏捷地闪了进去。
一个小时后,田成业闪出发廊一侧的小门,混入人行道人流中,腰腿有点酸软。有人拍一下他的肩头,并贴身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是个穿黑皮夹克脸色阴沉的中年男子。另一个穿西服的男子尾随其后。田成业还没反应到这种突发的情景意味着什么,中年男子用沉着的声调说:“我找你,知道为什么吗?”
田成业陡然紧张起来,意识到遇到了麻烦的时候,中年人说,“我们一向禁止卖淫嫖娼,没见我们把几家发廊都查封了。”
惊惧慌恐的田成业无暇细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中年男子又说:“看你的年龄,已经不小了,都有孙子了吧?你嫖风,不怕家里人知道?”扭头对另一个说,“你打电话问问,车来了没有?就说我们抓了一个现行,把车开过来。”
田成业头里一片空白,身心发紧双腿发软,中年男子又说,“看你是个顾面子的人,好象是头次干这种事……”
“是头一次。”田成业吱唔起来,“身体……老伴……”语无伦次。
“嗯……你要不想让家里人去看守所领你,就得交上罚款。说,是去看守所还是交罚款。”又对另一个说;“车怎么还没来?再打电话。”
田成业的心室几乎要破了,“罚多少?”
“一万!”
田成业头里嗡地一下,两腿抖颤起来,他们怎么知道他身上有一万现金?交出去,比揪去心肺不疼,不交……恐怖念头一下子震碎了心底那道护命底线,向挨着人行道开过来的一辆小车撞了过去,轰地一声,整体的三魂七魄玻璃般粉碎开来,星星点点的亮斑随着消散的声音飞溅而去,只剩一丝丝意识,线头一样扭扭歪歪向黑沉沉的万丈深渊飘坠。又被一股自下往上的冷气托住,摇摇晃晃在黑暗里游移、如水里鱼虫、风里草屑、旋涡中泡沫……飘呵坠呵升呵……不知飘移了多长时间多宽的空间,感觉一点白森森的东西自远而近自小渐大来到跟前,由一团漂浮的白色气体渐渐显出轮廓形状,竟然是一具没头的骷髅,随着摇摆发着卡啦啦的声音。线头吓得缩成一团,又使劲伸展,险些被骷髅尖利的瓜子挂住。骷髅卡啷啷地响起来,象在发笑,接着嗡嗡嗡地给线头发出了询问:你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线头躲着骷髅甩摆的尖爪利趾,抖了几下,发出虫呜一样细弱的声音:我是田成业,从来处来,到去处去。骷髅把浑身的骨节哗啦啦地抖了一阵,线头在茫茫黑暗中唯独遇见的只有这具恐怖的无头骷髅,不得不斗胆问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骷髅摇摇晃晃地说,我从去处来,要到来处去。颠颠抖抖忽升忽坠地向远处飘去,如一团水气,线头恐怖万分,让这无头骷髅飘失,它在漫漫黑暗何依存在!紧忙伸伸缩缩地跟了上去。
不知又飘游了多少时间空间,远处出现一个亮点,水气一样愈洇愈大,整个儿亮堂起来,竟然是一座城池。高峨的城楼,阴深的门洞,熙来攘往的人流全是长袍方巾,布褂麻鞋,推独轮车骑高头马,牵牛赶猪担水挑柴样样俱全,热闹非常。线头紧随骷髅通过阴风习习的城门,邻毗栉比的店铺从城跟往纵深延展,牌坊、门楼、商号望子、牌匾,揭挂着二楼支摘窗的民居……飘过一条条街市,骷髅停下来,骨节又咯啦啦地欢响起来。线头躲在骷髅肋骨后面观看,这个挂着蓝底白牙边望子的店铺有块方匾,上书五个楷书大字:西门生药铺。骷髅说:这曾是我的。曾经,这城里有我多处买卖,绒线铺、绸缎店、当铺、钱庄……皆因为头被人取走,成了他人财产。抖几下骨节,乘风飘往城外。线头紧紧追随,来到城外荒郊野地边缘,骷髅指着被蒿草遮蔽的一座土堆,这是我老婆吴月娘。除她,我曾有过美妾艳婢多人。线头一机灵,明白无误地说:你的妾一个叫李瓶儿,一个叫孟玉楼、一个叫潘金莲、一个叫孙雪娥。骷髅凝住了。片时,惊讶地问:你咋知道这些?线头从骷髅的阴影下飘到有亮光的地方说: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你是西门庆了。怪不得你没头。你是色狼,淫棍!有贤妻美妾还不知足,诱奸潘金莲谋杀武大郎,武松为兄报仇砍了你的脑袋,原以为你千载难复,岂料你还在四处游荡……
骷髅咯啦啦响着扑向线头,“你才是色狼、淫棍!你不也是背着贤妻与莎莎通奸、与莹莹嫖宿。又诱奸苗青,又进茶屋去发廊与明妓暗娼寻欢作乐。你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线头抖成一团躲开骷髅的扑压,惊悚又不无好奇地问:“你死了几百年,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我都在无极中来去,来无极,去无极,你即知道过去,我何不能知道未来?”
线头蠕动着将缩成团的身子展开,“既然你我同处无极,冥冥中不期而遇,我们该何去何从?”
骷髅飘飘摇摇地说:皆因我被砍取了人头,魂无归处,在无极中寻寻觅觅数百年,只为寻找一个脱胎换骨的替身。既然你天颜存世自寻无常,你我不妨来个互换,你隐身地狱,我现身人间,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意下如何?”
线头颠来倒去地想了一阵,说:“你先得告诉我,我隐身于你现身的哪个时代,有什么好处?”
骷髅咯啷啷地笑了一阵,说:“你我都是朝三暮四欲豁难满之徒,以女色为本欢娱为形,你去我现身的那个朝代,可以极大地满足你的欲求。那里实行一夫多妻制,任你三妻四妾地享用,官府不做限制,还可以出没于书寓歌馆长三堂子,别说外人找麻烦,就你的妻妾也不能横加干涉!那象你现身的这个时代,官府规定一夫一妻制,莫说妻妾成群,多娶一个老婆就犯重婚罪!弄得男人全成了口是心非的人,偷鸡摸狗之徒,如你一般,一肚子男盗妇娼,还要装出正人君子模样……”
线头听得羞恼难当,忍不住说道:“你算了吧你!既然可以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地明媒正娶,任你挑着拣着受用,为何还要诱奸潘金莲?又要毒害武大郎,最终落个身首异处?再说,能受用三妻四妾的,不过是些达官贵士商贾名流,加上你这种靠坑蒙拐骗发财的暴发户!老百姓有几个能娶二房的?我处身的这个时代的一夫一妻制却是针对全民的,高层人物,有权有势者概莫例外,同样受到限制……”
骷髅的各处关节又咯啷啷地哗响起来,如同有头的人在仰面狂笑,“限制?限制了身子限制了心吗?你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一个小小的退休教员尚且如此,岂能限制住那些位高权重的,那些财大气粗的,更别说象你我这样嗜色如命的。那一个不是在想方设法抵御这种限制?你们的包养情妇、包养小蜜、婚外恋什么的不都是例证吗,与其象你们这样的偷鸡摸狗,真不如象我们那样随心所欲………”
被羞恼挤压成团的线头一时无话可说,自觉在咯啷啷笑响的骷髅前面显得十分卑劣缈小,连伸展自己的底气都没有了。可线头的自尊也是自尊,不辨驳就等于理屈词穷甘愿认输。于是强打精神拉直弯曲的身子,说:“就算你现身的那个朝代适宜你我这样的色狼淫棍名正言顺地生存,可那个时代在哪儿?它离我太遥远缈茫了。虽然我处身的这个时代让我的**受到了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可我的**只要不危害社会公共秩序,照样得到尊重得到满足!再说了,人性的觉悟、科技的发展、制度的宽松,都在为这种满足提供着便利,提供着保障。”见骷髅听了凝止不动,线头得意地笑了起来,“最关键的,你处身的那个时代,女人在社会和人们心目中没有丝毫地位,任人玩弄宰割。那象我现在这个时代,女人被视为半个天空,入家与丈夫平起平坐,出门同男人并驾齐驱。单说爱美天性,得到了十足的尊重和认同,为突出美丽强调性感,割双眼皮纹唇,隆鼻除皱,丰胸,性生活性质量做为生命特权**,法律给予保护,舆论给予宣扬,科技给予保障,一旦未婚先孕,无风险无痛苦的可窥人流提供服务……怎么样?你还有什么理由说服我去你处身的那个时代?还有什么资本把我作为你脱胎换骨的替身?”竟然往骷髅的颈项上轻蔑地吹了一口气。
骷髅恼羞成怒,狰狞地说:“可你说服并引诱了我,必须凭借你这一丝尚存的气息给我枯朽的骨架注入动力,而后去你处身的世界里浏览一番!享受一番!”整个压向线头,线头被压得胸闷气短,挣扎着说:“你休想你休想!”
“大舅三舅,二舅醒了!”身边有惊喜的叫声,接着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过来,“说话了!说了一句休想休想。”
“成业!二哥!二爸!二阿舅!”各种叫声在身边震响。田成业努力睁开眼睛,恍惚地问:“我在……我这是怎么了?”散漫的目光渐渐集拢起来,水雾一样飘渺的意识也集拢成云一样有轮廓的记忆。那个扑向小汽车的瞬间从脑海掠过,明白自己没被汽车撞死,活过来了。
有人把脸俯在他脸上说:“你总算醒了。”是老大的声音。他调集心力,看清围站在身边的还有田成才、侄子田壮、田强、田明、外甥伊承宗。
迷蒙的脑海里接着显出来的是那两个警察,想起警察田成业的心脏骤跳起来,虚汗濡湿了头发和面孔,羞惭从皮肤下面红红地渗出来,使他禁不住颤栗起来,“是……是警察把我……送来的?”他试探了一句,心里诅咒着死神,不把他收容却推进了比死还要可怕的境地。
“警察?什么警察?”田成功反问,“医院的人说,是撞了你的小车司机和几个路人把你送到医院来的。”
田成业疑窦丛生,把田成才握着的右手挣脱,在身上摸着上衣口袋。田成功说:“你装在身上的钱没丢,医生抢救你时把钱取出来交给护士保管,护士已经给我了,九千七百元。医院是根据你身上装的游园证查出地址通知我们的。”
田成业紧缩成团的心神慢慢地松驰开来,意绪也清晰了,是家人们怕他难为情暂时不提那件事,还是那两个警察……有了这个念头,闭上眼睛回想当时的一些细节,同时等待家人们进一步的反应。
孟慧同田英、田成凤来了,孟慧伏在田成业身上痛哭起来。田成凤、田英一左一右再三劝慰才收住悲声,哽咽着说:“都怪我,怪我……吵了几句,不该撂下你不管。”
疑惧、迷惑、懊悔、内疚、后怕……多种情绪纠集成团把田成业的心灵挤胀得发疼。他长啸一声,痛疼的心灵一下子被抽空了,空得难耐。这时,田壮说:“二爸,你昏迷了三天,医生抢救了三天,医生和我们都害怕抢救无效,成了植物人。没想到你醒过来了,真是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