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田成功五点醒来,身上懒懒的,偎在被窝里想着做了一半的梦境。梦里,浩淼大水中,隐约有一块高地,林木葱笼,烟飞雾腾,蝼蚁般人群在林地边缘出没,从林中抬出重物一一抛入水中,孔秀伙在人群中,在把一件黑魅魅的铁锅推向水中时,人群里出现了田壮,要从众人手里抢下大锅,孔秀便给众人解释,这锅是煮肉用的,抛进水里,田壮又得下岗。众人不听劝阻,合力推锅入水,溅起水花落在孔秀身上,成了窜腾的火苗,孔秀浑然不觉,四处搜寻失去踪影的田壮。他在大水这边心急如焚,被水隔绝前进不得,蹦跳起来试图让孔秀看见,跳起来一脚踩空,心想要掉进水中淹死,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膝盖以下两条小腿酸困酸困,心里空洞异常。回过神来,明白在自家炕上躺着,于是一股强烈的凄惶从心底涌出,湿了眼睛。这是孔秀去世后他第一次梦见,自知是孔秀,却看不清她的眉眼,可望不可及。看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阴阳两界,人清醒时,彼此再难企及,思绪混纯中,才可感知对方的存在、却又无法触摸。人生、便是这虚幻中片刻的无定状态。
田成功把侧卧的姿势调成仰卧,让酸困的脊椎有所依托。盛夏七月,不到五点天就麻麻亮了。孔秀在的时候,他从来不睡懒觉,孔秀走了,带尽了家里所有的生气,留下一房子空洞的寂静,突出着他的孤单。年轻夫妻老来伴,他现在真正明确了这句俗语的含义。
前天,趁周末休息,田英两口把他从饭馆硬拽出去,拖拉到南大街口,把他塞进一辆出租车,拉去医院给他检查身体。以田英的话说:“阿妈没有了,剩下一个阿大,我们得好好地奉养,不能让阿妈那样的事在阿大身上再次出现。”其实他心里清楚,他的浑身酸软无力,一则因了孔秀去世前后忙得顾不上调养。二则又为田壮饭馆开张操作太多,短期的过度操劳加上心情郁闷造成内分泌失调,引起身体不适。只要静养几天,就会好起来。可姑娘女婿非要给他系统地检查身体,结果是哪儿都查不出病,血压80-130,b超,心电图,x胸透,肝功五项,血样七项都在正常值内。儿女心里有了底,责怪地忘了自己年岁,在饭馆中操心操劳,自己给自己过不去。田壮听了妹子一语双关的指责,也着实担不起责难,死活不让他再去饭馆帮忙,临时雇一个打下手的,加上高洁梅,三个人支持着饭馆生意,让他在家养息。儿女们想的是好心,可女儿们不知道,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家里空洞的寂静,孔秀使用过的东东西西以及幻影般随时浮现的音容笑貌,只会让他加倍孤独凄惶。还不如去馆子里忙活,让心思没机会空下来。
田成功在家休息三天,思前想后,有了一个明确的感悟:人世上的事,有一失必有一得。孔秀去了,空出这个家,给了他一个便当,把父亲从老二家接过来,即可相互做伴,也免了父亲在三家轮流过活的尴尬。加上检查身体没发现毛病,心里踏实下来,身上的不适减缓了许多。他已想好,今天起床吃了早饭,去老二家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老二两口,把父亲接过来住。
田成功七点起床,上厕所刷牙洗脸,走了几圈,腿脚比前几日轻便。喝一杯豆奶吃几嘴馍馍,简单地打抹一下桌椅地面,先吃一丸舒肝健胃丸。间隔十分钟,吃下八粒浓缩六味地黄丸,又间隔了十分钟,吃下四片丹参片。去厨房查看煤气灶、水龙头都已关死,换上外衣正要出门,电话铃响了。
是田成凤打来的,“大哥,你到我们家来一趟,有事与你商量。”
“啥事?”
“好事!你来了再说,我要给你个惊喜!”居然用的是年轻人的口头禅。
“我要去老二家把阿大接过来住,要不是什么怕人听的事,电话里说,免得我来去跑路。”
“听承新说,田壮的饭馆生意不错,是不是?”
“还成!试营业的这一个多月,刨去房租、税收、水电费、高洁梅工资、赚了两千多块。”
“这就好这就好!我的意思是,承新高考完了,据她说今年有八成的把握,今早她去考试中心查分数去了如果考分达到录取分数线,我们就把家里人,承新的老师、同学邀到一起吃一顿,庆贺庆贺,我的意思是,把席桌定在田壮饭馆里,你看成不成?”
“有啥不成的?承新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给田壮说一声就成了,啥时候请?”
“想着这一两天内请,把相关的人都请上,以后填志愿表,投档什么的就不用分心了。”
“嗯……这事儿要紧,我先把接阿大的事撂下,去饭馆跟田壮说好,就去你家里回话。”锁门下楼,出四号院拐进民生街口,看见北边一号院门口围着人群,后边的踮脚往前张望,窃窃议论着什么。街南边摆摊加工金银首饰的南方人都立身向北边张望,叽哩咕噜说着江浙一带的土话。田成功好奇,停在人群外围,正巧一人从人堆中挤出来,他趁机钻进人群中间,这才看清,一号院门侧修锁匠老谭的铁皮小屋前,站着派出所管区民警展望,工商所民生街所长宫尚臣,城管员桑布。老谭从小屋歪出来,锁了门,提着工具袋,灰着脸色,对展望说了一句话,垂着脑袋拖着那条木棍似的硬腿,去出人群,同跟随身后的展望向西而去。人们望着两人走远的背影,议论声高起来,一个说:“叫去派出所就要吃亏,少说得罚款几百元。”另一个说:“要是落实是他成心干的,闹不好就得进去。”众说不一。
田成功心里纳闷,见宫尚臣走到韩乙布拉的甜醅车边同韩乙布拉说话,走过去问道:“宫所长,老谭犯事了?”
宫尚臣见围观人群已经散尽,说:“替小偷打开了一家人的门锁,把人家的贵重东西都偷走了。那家人报警,雷警官抓住了小偷,供出是老谭替他开了门锁。”
“不会吧?老谭不是那一路人。”田成功认为这中间必有出入。
“虽然不是成心,可不问青红皂白就跟人去开人家的门锁,也不看看那人的身份证,这样的修锁匠人,早晚要犯事的。”
田成功听明白了,一定是小偷趁那家没人冒充那家的人,谎说把钥匙丢了或丢在家里进不了门,要求老谭打开门锁。这是修锁匠人常遇的事儿。老谭大意,没问清来人底细就跟他去开了人家门锁,这般马虎大意的人,叫去派出所教训一顿实在应该。如果因此叫他停业,就难了。听田壮说过,老谭的儿子几年前斗殴误伤人命,被判入监服刑,如今老谭又遇这等事儿,家里人又得跟着受罪。
田成功想着,躲让着稠密的人流向西行进。街边几家裁缝店已把做好的成衣穿在半身塑模架上摆了出来,其中一个女塑模的鼻夹碰掉了,另一个的支柱斜着,使穿在上面的化纤面料的西装的一片衣襟向下斜拉着。街右边卖家用小电器的摊位又多了几家,摊位间原本可以走人的空挡都被占满了。摊上的电炉盘、电炉丝、插头插座插板以及粗制包装的须剃刀,随身听、手电简等等小东西在日光下熠熠晃眼。接下来卖布料的摊上,那个姓穆的阿爸和姓索的阿娘正给顾客介绍新来的布料。那个白白胖胖戴盖头阿娘把小板凳放在布料前,侧身坐着,望着来去行人等待顾客。接下来卖帽子,卖鞋的摊位上,挂的摆的还是那些帽子那些鞋??这条步行商街总是热闹中掺杂着繁乱,骚动中又体现着从容。这种气氛和面貌持续好多年了,好象没有大的改观,却又时时处处呈现着细微的变化。每每从这街上走过,田成功就感觉生活是那么具体明了却又充满了不可预想的变数。
走进饭馆,饭堂内几个农村打扮的妇女正在吃干拌拉面。花圈铺的万花花坐在另一张桌边,与高洁梅说话。见田成功走进来,笑着说:“田老板,我说话算数,不但每日中午来饭馆吃饭,早饭也过来吃了,这样的顾客好不好?”
“好!好!既然是常来光顾的好顾客,叫我老板就不对了,开个小饭馆,算什么老板!再说,饭馆是田壮开的,要叫,你叫他老板吧!”田成功说着进了厨房。田壮正在案前揉面,好大一团面,是下拉面和面片的面,打下手的小唐正在另一张案前剔肉。煮肉锅里,从锅盖缝隙往外冒着热气,香味四溢,这让田成功油然想起早晨做的那场睡梦。
“叫你多缓几天,咋又来了?”田壮边揉面边说:“这几天没有定桌的顾客,我们三个顾得过来。你要是嫌家里孤单,就去二爸三爸娘娘家串门,要不上公园看动物看花儿去。”
田成功说:“我不是来搭手的,是来给你说个事儿。”
田壮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身靠着案板望着父亲,猜测他要说什么事儿。
“你娘娘打来电话,伊成新考大学今天去查考分。要是考上了,打算把伊成新的老师、同学和日后要央及的相关人请一顿,庆贺庆贺。你娘娘想把席桌订在这里,两三天内就要请。我过来说一声,该准备什么,叫高洁梅拉个单子,今明两天办齐。”
田壮转身继续揉面,许久,说:“在这里定席,是按菜谱的定价收费,还是只收成本费?”
“自家人,伊承新考上大学又是大喜事,娘娘把席桌定在这里的意思就是少花费点。我们按菜谱定价收,不是叫娘娘姑夫说我们不近情理吗!”
“那………不亏吗?”田壮举起面团使劲摔在案上,嘭!嘭!反复几次。
“给自家人办席,亏就亏!”田成功说得斩钉截铁。
田壮用拳头狠劲捣揉面团,“娘娘咋想到这里包席,她………”
田成功打断儿子的话,“你娘娘没说非得到这里包席,可你娘娘先问我这个话,意思还是能听得出来。上次饭馆开张,亲戚们都夸你做的八盘味道好,娘娘把人请到这里,是想给你做宣传,等于给你打广告。”
田壮又停住手里活儿转身看着父亲说:“娘娘要请承新的老师,还有别的帮过忙的人,应该请到有名气的大饭店里。我们一个小饭馆,菜做的再好,人家还是嫌档次不高,请了,不一定让人家满意。”
田成功认为这是儿子为推脱找的借口,“我已经答应了娘娘,这事我说了算,亏这一次,影响不了什么,可把人情落下了。”
田壮无奈地说:“那你跟高洁梅商定一下,该准备什么,你说,叫她拉个单子,后晌我打发小唐去采办。
田成功从厨房出来,给高洁梅说了原由,高洁梅直截了当地说,“你就不该答应在这里包席”。
“为什么?”
“你算没算这笔帐?为亲戚低价定席桌,收进来的仅仅是采卖材料的那部分成本。可饭馆的成本不单这些,厨房里外几人的劳动付出,为招待亲友而付出的时间,有可能为此而推出去的零散顾客,把这些因素加进去,亏的就大了。做生意,就该按市场规律走。是亲友就让价,就低收费,饭馆的经营就没原则了,没原则的生意怎么能做下去。”
田成功觉得意外,又不得不承认高洁梅比他和田壮说的有道理。可他想不通,高洁梅来饭馆打工,是伊承新一心帮助的结果。如今伊承新的事情,高洁梅怎么不念惜她与伊承新的这层关系?便说:“这是我外甥女的事情,我当阿舅的道理都懂,就是抹不开面子。为外甥女亏一次,我认为是值得的。”
“反正我不赞成这样做。做生意咋能这样?这样做,恕我直言,你们的饭馆开不长久就得收摊子。”
“照你,该怎样?”田成功反感高洁梅口无遮拦的这种预见,口气生硬起来。
“把话直说给伊承新,这里刚开张不久的饭馆,小本微利生意,没什么积累,亏一次就意味着好长日子没有收益,叫她们去别的地方包席吧。”
“我已经答应了。”
“答应了也得推掉,你要觉得这话不好说,我给承新说,让她的父母去别的地方定桌。”
田成功呆望着高洁梅,料不到这姑娘会有这样的心机和气魄,不禁说道:“你说得都对,可我们是亲戚,再说你与承新又是最要好的同学朋友。”
“我跟伊承新好,可我眼下在你们的饭馆打工,在这儿挣工资,这里的经营好坏,收支盈亏直接影响我们的利益,我得以市场眼光看待这件事。”
田成功觉得别扭的同时暗暗地高兴,为当初收了高洁梅。有这样一位有心机有气魄的姑娘帮衬田壮,不怕生意做不好。可高洁梅开口只顾利益的活,听到心里总是不舒服。便佯笑着说:“还是你们年轻人跟时代跟得紧,即然你跟田北都不想这样做,我只好去给承新母亲说清楚,叫她们去别的地方定席。”
田壮以厨房出来,给高洁梅翘起大拇指头上的面屑丢撒在脚面上。
一小时后,田成功敲开了田成凤家房门。开门的伊福禄一脸黑雾,田成凤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眼泡红肿。小心地问:“录新呢?查分数还没回来?猜测这两口因何别扭。
田成凤向小房间努一下嘴,那是伊承新的卧室兼书房。顿时明白,伊承新考得不理想,回来闹情绪,惹得父母斗起嘴来。坐到沙发另一头,问田成凤:“哪一门没考好?”
“英语,又是英语把成绩拉下来了。田成凤两手绞着擦了眼泪的手绢,“去年也是英语没考好,只得了三十分。这样的成绩,上本科没指望了。”
“上不了本科上大专嘛!”一生只上过几年学堂的田成功对高考的曲里拐弯知道得不多。但这些年一次一次听别人讲话儿女上学高考的事,听多了,大体上能说出点了丑寅卯。
伊福录给田成功倒了一杯茶气狠狠地说:“连着补习了两年,每天每日钻在房里不知道干了些啥,想了些了啥。我们怕她分心分神,家务活从不指望她做。结果还是没考上。看这样子,叫她别考了,她说今年没考好,明年还要考。说了她几句,就睹气钻进房里,叫死不开门。她抱怨我不该说丫头,要说也得等丫头心情好了在说。阿舅你说,她这样子,还考啥哩,不如早点寻个事儿做。”
田成功明白,伊福禄这是要他表态。有他的表态,他两口就有理由叫伊承新放弃再考的念头。在外甥、侄儿女的目中,他是有点威信的。说一句话,会产生效果。但这事关于外甥女的终生前途,他不能盲目表态。
“承新的情绪怎样?”
“连着两年没考上,也疲了。不象头一年,哭成泪人儿,几天不吃不喝。这些年没考上的同学都先后找了工作。我看得出来,她嘴上说还要考,心里其实有别的谋算了,”
“这么说,请客的事暂时不办了吧?”田成功问这时心里想着,真是计划跟不上变化。他跟田壮,高洁梅为请客定桌费的那些口舌,算是白费了,不过这样一来,他就不再为这事办不成觉得愧疚。
问问伊承宗跑车的情况,最后又把话题转到承新身上,“先问问承新有没有自己的谋算。要有,就得随着他些。要是不打算再考,想找个事儿做,我的意思是田壮饭馆里三个人紧巴巴的,中午后响顾客一多,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要是承新愿意,先去田壮饭馆里搭个手儿,也是个安下心的办法,你们说呢?”
“这样最好。可这丫头正在使性子,我两口说不进去。你给说说,兴许能说进去。”
“那你去给承新说:就没我这些日子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转转,散散心,田壮、他、田英他们都忙得顾不上我。叫她陪我出去走走。”田成功这些话是大声说的,意在让小房间里的伊承新听见。而后压低声音对田成凤说:“出去找机会给她说。”
田成凤走进小房间,一支烟工夫,母女俩出来,伊承新已经换好了出门的短袖衫,八分裤,手里提着白色宽檐凉帽。眼睛红着,但表情是明朗的。
从田成凤家出来,田成功抱定主意,绝口不提伊承新高考就业等等关于她个人的话题,除非她自己提起来。先让伊承新放松放松。边走边想,去湖光山影柳长花娇的公园,难免勾起五一节陪孔秀游园的往事。触景生情影响情绪。招手叫停一出租车,乘车直奔北山,山上有座土楼寺。谁也说不清山因寺得名,还是寺因山得名。据西宁市新志记载,土楼寺始建于北魏,历经数朝几度枯荣,延袭下来,成了西宁市一处胜景,又逢改革开放政通人和的大好时机,在新的寺庙管委会和一道长上规模上档次思路引导下,依托原有建筑群重新规划,增建了几座殿宇楼台,日渐壮观起来。成为本土和外埠游人首选的观瞻休闲胜地。
到了野外伊承新低迷的情绪不禁高扬起来,指指点点说笑不已。这也难怪,为了考上大学,几年来强迫自己呆在房里,反反复复补习那些已经让感觉疲惫乃至麻木了的课文知识几乎把二十一岁姑娘的青春光彩耗磨殆尽。面对欣欣向荣的盛夏美景和热火朝天的生活气象,那被压抑和禁祻的活力又蓬勃起来,小鸟一样快活。两人相扶着从树木夹护的盘曲弯道走到山腰的土楼寺前,买了门票进入寺内,穿廓过阶观览寺内香火盛旺的几座殿宇,在浓重的香烛味和铁马偶尔的叮当声中找到了一处僻静又向阳的地方,坐在纤尘不染的水磨青砖花格矮墙上,眺望西宁市,规模日渐宏大的市区尽收眼底。看了一阵,田成功问外甥女:“你能不能指出你家的位置?”
伊承新手搭凉蓬寻望片时,可大方向可以确定,但密布的搂宇和其间低低高高 的建筑物淹没了她熟悉的那条小街和与那条小街连通的大街小苍,眼前一片混沌。“大方向看得出来,具休搁置找不到。大阿舅,你能把民生街找出来吗?”
田成功确定大方向后,眯起眼睛从那楼房的海洋里搜寻民生街所处的位置。盛夏强劲的光照从那一片灰白色建筑物向阳的面反射出银灰色闪动的蜃气,让盯视的目光飘忽难定异常乏力且流出眼泪来。田成功揩去模糊了视线的眼泪,“只能看了大方向。”浮动着蜃气的市区两南方指一下,“不知指的对不对呢。”由然想到,田壮饭馆的位置更难确定了。田壮、高洁梅、小唐以及前来就餐的顾客们此刻的动作言行,更象梦幻一样只有虚缈的概念而无具体的印象。顿时觉得面对尽收眼底的西宁市全景,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微不足道了。如果把西宁市场在全国的景图中间,再把全国的景图放进界景图中间,自己不过一粒微尘而已,太缈芒了。平时眼睛只看见鼻尖和脚前即一块地方,自以为生活要围绕自己的,所有的人也要围绕自己的,便以我为尊寸口寸金的计较着。一旦站高高,看远了,才明白自身以外还有太多太多的空间和事物。在如此浩淼的生活的细波巨浪小岛宏崖上游走的一个人的行为,真是太微弱太无助又太无物了。这个城市里,有成千上万家庭的数万的人和他做着一样的事,想着相近的事,向往着类同的美好前景。一旦脱离自身从侧面或背面观照一下自己和他人的行为,总是那样的动被那样的好笑,那样的莫名其妙!尤其那些游离自身命运轨道的奢望以及为这奢望所做的挣扎,更是可笑可悲可叹了。
有了这一连串的感想,田成功觉得今天这趟估城山来得值。好象是受了神灵的指使。因为从田成风家出来后,对去哪儿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在认为去公园会触景生情的一刹那,头里冒出来北山寺的念头,并且义无反顾地打的直奔而来。似乎,这也是命里早已安排好的。让他在经历了孔秀去世的极端情感磨难之后,对人生做出进一步感悟并从纠缠他的苦恼中摆脱出来?
田成功打量身边的伊承新,她也望着山下沉思着,遐想,表情凝重而纯静。伊录新想到的,感悟到的一定比他想到感悟到的还要多,还要深刻吧?好象感应了他的心思,伊录新喜笑颜开地说:“阿舅,今天这趟土楼山来好了。站在高处极目远望,我有了很多新的感想,新的念头,心里的郁闷一下子全没有了。你呢?是不是也有同感?”
“我们有了岁数的人,没有你们年轻人那样充沛的想象和情感。看身处的事物,也没有你们看得那样鲜活有趣。可今天有你陪伴,游了一趟土楼山,心情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伊承新原想顺道继续上山,去山顶用更广更远的视野充实心灵。考虑到田成心力不济,过度劳累会造成身体不适。陪伴田成功坐到太阳西斜,揣着一肚子欣慰和体会下山回家。
出山下台阶,近旁一个卖香烛表纸的摊位前有人与摊主讲价,侧影有些眼熟。田成功伊成新从摊前走过,这人正好拿了香烛回身,原来是民生街摆修鞋摊的朱朝阳。往日下曾交往,五一节那天在公园茶园为孔秀出让坐椅。田成功心存感激。上前问好,发现朱朝阳面色姜黄,神情疲惫,吃惊道“你咋瘦成这样?”
朱朝阳的眼圈红了,“在西安交大上学的姑娘生病回来,住院治疗,我跟阿奶整日为着人操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姑娘的病一直不见好,我又成了病人。”苦笑一下。
“得了啥病?非得体学回来治病?”伊承新问道。
“唉?朱朝阳重叹一声,”五一节放假,姑娘跟几个同学凑到一起,去安灰黄山游玩,火车上人多没座位,挤在车厢里站了一天半夜。在黄山爬山登峰地玩了几天,回来又是站票,就觉得腰疼,小便不利。吃了几片药,没怎么在意。不巧学校调整公寓,搬宿舍又累了两天,病就重了,出现血尿。学校医务所诊断的急性肾盂肾炎。打针吃药休息几天,不见为转,整天呕吐,去大医院检查,诊断是尿毒症,不能上课。糸里派人送回家来,叫我们加紧治疗。一回来就住院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
“快好了吧?”田成功小心地问。
“唉!好一阵坏一阵的,一星期两次血液透析,透析后好一点,几天后又不成了。”朱朝阳的眼眶内转着泪花。
“孩子看病要紧,你们大人也得保重,别把自己拖垮了。看你,气色太差了,得好好地吃饭呐!”田成功饱尝过同样的苦闷愁烦,十分体谅朱朝阳的心情,“你是来寺里许愿祷祝的?”
“前天去刘方老师的铺子里借钱,遇上刘方老师一个写文章的朋友,问我为啥情绪这么低落。我把姑娘得病的事说给他听。他听了说,你先得把持住自己,才有精力给姑娘治病。他说土楼山土楼寺里来了一个高人,是从无涯海角一个叫鹿回头的地方来的,能替人消沉解难。他叫我不妨去见见这个人,说不定能得到些解决难题的办法。我也是心急乱求人。既然人家写书的人这样说,就来见见这个高人。到这里,心想既然来了,顺便给寺里的佛爷们上炷香,求佛爷们保佑我家姑娘早日转危为安,“说完,拖着无力的双腿一步一顿上台阶进了山门。”
听了朱朝阳的遭遇,田成功心里又多了一份感慨,民生街里,谁都知道修鞋的老朱供着两个大学生,无不羡慕他的造化。 孰料,女儿游览名山寻求快乐却由此而致病,又是要命的病。人的一生真是难说呵!真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便把自己这一番感慨说出来让伊承新听。意在叫她清醒,上大学并不是人的终身指靠。人的命运不济,上了大学也不一定有好的结果?
伊承新边走边想,突然笑出声来。田成功问她笑什么?她说:“刘方教师的那个写文章的朋友才是真正的高人。”
田成功止步凝望外甥女何以说出这种话来。
“天涯海角,鹿回头,都是海南岛三亚市的著名景点。鹿回头是由一凄凉的爱情故事而定名的。刘方老师的朋友提说天涯海角鹿回头,意思是纵然鹿能跑到天涯海角,面对波涛大海,还得回过头来。他叫朱朝阳上来见那个从天涯海角来的高人,意在让朱朝阳在上山下山中得到一些启迪,或者就是叫他到庙中感受另一种生命氛围,调整自己的心态和看问题角度,及早从无望的挣扎中宽解自己。你跟我今天上山来,不是也产生了很多很多平时不可能产生的感想吗?但愿老朱能明白刘方老师朋友的用意,就不枉上山一趟。”
听了伊承新这番话,田成功捏一下外甥女的手,表示理解和赞同她的这种见解。心里暗暗称赞: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聪明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