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每当走进“如意”大厦,伙在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白领中间等待迈进电梯时,田健就油然产生一股豪情。当电梯停在二十三层,他迈出电梯走入“腾空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领地,田健的这股豪情又会被怅惘和沮丧排挤得一干二净。虽然公司管理层中还没有谁对他明显地流露出歧视和冷漠,可他从所有人无暇它顾的忙碌中,从他们彼此简洁但很专业的对话交流中,发现了自己的被忽视或者被冷落或者被视为多余。他来这里上班两个多月,越来越觉得无法融入这个由于过于专业而对他来说充满陌生神秘感的领地。这个陌生神秘的参照物,比照出了他的低能和苍白,让他无地自容。这段日子,他总是无端地想起一句俗语:骚羊的脬子单零的肉。假如别人这样骂他一句,他会拼命的。当他自己认识到这样的处境和地位,除了沮丧悔恨,他没有别的可以安慰自己的办法。他恨自己没好好上学,没能学习掌握一门专业技能,没能找一个那怕平凡却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工作,面对同层楼上各处室那些看似友善实则处处时时显露着优越感和自尊心的同类,他的自卑和缈小越来越沉重地挤压他的心房。他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在旁人眼里十分体面的单位,而后找一个靠自己的技能吃饭的工作。可是,自己的技能是什么?除了年轻和身强力壮,他没有什么实际的能耐。而开公司的徐总经理正是把他的年轻和身强力壮视为他的资本,给了他这个工作机会和发展平台,何况来公司两月徐总对他一直是友善信任的,他哪好意思向徐总提出走的要求?
田健在这样的心理矛盾中渡过了近半月来的一天又一天。矛盾归矛盾,他每天总是提前半小时来到公司,下班最后一个离开。他自知这个公司所有的技术岗位、管理岗位、职能岗位都不会有他的空缺,就由徐总作为暂时还不好定岗的机动人员使用。给合作单位发送标书,通知;给生意伙伴安排食宿或陪伴游玩。大多时间,是跟随徐总出席各种名目的宴请和娱乐,到建筑工地察看进度,去土地拍卖现场了解行情。只要跟着徐总外出或回到公司,他心里才略微踏实,虽然不过是个随从或者跟班的角色,却可以在别人眼前扬眉吐气地来去。老板总是客气地与他对话,请客人吃饭不忘给他安排座位,他觉得徐总好象要把他培养成一名随身保镖,基于老板对他的友善信任,他随时提醒自己要安于现状,一旦老板单独外出把他留在公司,他就自觉轻飘飘无从来去,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田健来到公司,先到办公室,听女秘书说,徐总去市委办事了,他就坐在办公室外面靠门口的沙发上等待老板回来,这是他的位置,有时要在这个位置上坐等一个整天,直至下班,他闹不清徐总是有意这样还是别有原因。反正徐总不在时,没人给他安排活儿,甚至没人同他说话。
办公室六个人。办公室主任是个中年男人,姓黄。两个女秘书、两个打字员、一个资料员。打字员资料员占据里面,终日守着电脑,细白的手指把电脑键盘敲得卡达脆响。没事的工夫低声谈论新上市的化妆品和男朋友的毛病。黄主任总是板着脸,除了见徐总时露出笑容和殷勤的姿态,其余时间都是矜持傲慢的贵族派头。田健的自卑和失落感,很大程度上是黄主任造成的。
田健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向徐总提出请求,那怕派他去某个施工工地做个监督员,也别让他这样无所事事地磨别人眼睛。这是他第二次下决心向徐总提出这样的请求。第一次在五一节前夕,却由于一件事没能把请求说出来。
那天,他事先想好了可能要应答的一些话语,小心地走进了徐总办公室,徐总正蹲在办公桌后,在抽屉里翻找什么东西,他等着,徐总在几个抽屉里反复翻找,好象是一个必须找出来的重要材料,田健意识到这样站着看老板翻东西有点不合时宜,打算退出,徐总却问道:“有事?”
“你先忙吧。”田健认为这种时刻老板没有耐心听他的请求。老板却笑咪咪地盯着他说:“你往前走几步。”
田健顺从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听徐总说:“转身。”
田健纳闷着转动身子,不明白老板什么用意。
“这身西装在哪买的?多钱?”
“在民生街典雅西服店买的。要价六百元,老板认识我,四百元买出来了。”
“这西服什么品牌?”
“好象是帅郎牌。我当时没问牌子,只看着颜色好,做工好,试穿合适,就买了。”强调了一句:“用你预支的工资买的。”
老板打量着田健想了想,说:“这样吧,五一节快到了,我计划给办公楼上的员工发点节日礼物,想了几天,不知发什么合宜。见了你穿的西服,有了这个念头。你去典雅西服店问问,一次买三十套男女西服,有没有现成的?再问问价格。”
田健火速赶到民生街“典雅西服店”。焦玉玺听了田健来意说:“店里有一些,不够的话,可以找别的老板调配十套二十套不成问题。你们公司一次买这么多,价格可以适当低一点。男女服装拉平,一套四百元吧。这是我与你说的价格,如果成交,我考虑给你点回扣。”
田健文化不高,却不笨,听出了焦老板的暗示。回到公司给老板老老实实说了情况。徐总见他两小时内赶来回话,说得一清二楚,很高兴,“就这么定了,你去典雅说好,从明天起,我公司员工分批去他铺中试选衣服。试好的就让拿走。最后按一套四佰元结算,买多少套给他转多少套的钱。”
田健犹豫着,该不该趁徐总高兴把自己的请求提出来。转念,觉得办完这件事再提不迟。退了出来,徐总把他叫住,说:“你给西服店老板说,我们一次买这么多衣服,能不能给你这个联系人给点回扣?”
田健心里滴咕着退出来。买衣服该是办公室或者总务科的差事,老板怎么安排叫他办?又提出回扣的事。他警惕起来,该不是借机对他的一次考察吧?
这笔生意五一节前成交。焦玉玺及时收到“腾空”汇进账户的近二万货款。田健不收受回扣。焦玉玺欣赏田健的直诚,孔秀去世前往祭吊以示对田健的友好。田健也有了一份心得,钱财固然好用,但换取别人的信任,比多得几个钱儿更能增强自信心。
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女人的叫嚷把田健从沉思中闹醒。在洗手间对镜打扮闲聊的几个女子慌慌忙忙跑回各自的办公室,甩着小手包回办公室的打字员说:“老板回来了!”
五分钟后,徐总同几个生意伙伴经过办公室门口去了徐总办公室。等那几个谈生意的人走后,田健整理心思,走进徐总办公室。
徐总正翻看一份报表。示意田健坐下。田健退坐在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徐总给他扔了一只烟,继续看报表。田健点烟,吸了几口,听徐总问道:“这些天怎么样?”
田健不明白徐总这话的意思,又不能没反应,含混地应了一声。
“我是说,来公司两个多月了吧?感觉怎样?”
田健认为这是提出请求的机会,恳切地说:“感谢徐总对我的信任和照顾,只是我什么也不会,辜负了徐总的期望,心里过意不去。”
“什么什么也不会?你不是做了好多事嘛?有些事做得很好。比如五一节前买西服那件事,你就办得好。听焦老板说他想给你回扣,你不要。这么实诚的员工,是我们希望的。”
田健出了一身冷汗。多亏多了一个心眼,没贪那几个回扣。“我是说办公楼上都是搞技术搞管理的,都有学历职称。我一天闲呆着,什么也不会干,我觉得我是个无用的人,在办公楼里是个多余的人。”
“谁说你是无用的人,多余的人?”徐总按电话按钮叫来女秘书,把看过的报表让她拿走。接着对田健说:“别对自己没有信心。你应该好好的开发一下自己的才能。”
“我有什么才能?”田健笑着说,“我除了脾气不好,没别的长处。”他有意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为下面的请求做好铺垫。
“你怎么说自己没有才能?人的才能有些是外在的,有些是内在的。你有内在的才能,比如你的诚实和不贪财。常言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两个月我是有意无意地看看你的处事为人,等有了合适你的岗位,就给你安排固定的工作。”
田健紧接徐总的话头说:“我想到建筑工地上去,干点体力活儿,比在这里闲呆着好。”
徐总笑了,“你这个想法可不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公司多少基层员工想来办公楼上班,你却想下去,你下去能干什么?”
“嗯……当个工地管理员监督员什么的。”
“工地管理监督都是一门专业,必须懂得土建、建材等方面的知识。你没有这方面的专长,是不能胜任的。”
徐总这么一说,田健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低能,顿时无话好说了。
“别胡思乱想。我通过这两月的观察,很欣赏你的干练和坦诚。我初步有个安排。我公司投建了一个大型娱乐场所,己进入内装阶段,等装修完毕,我把你安排在那里当部门总管,这些日子先这么待着,如果嫌待在办公室里憋闷,多出去走走,转转市场,捕捉一些信息,也是工件吗。”又扔一支烟给田健。
田健心里充满了对徐总的感激,再也没理由提出别的什么请求。
田健低头抽烟,等待着。徐总想了想,说:“今早我去市委,秘书长给我透露了一个信息,市反贪局接到一个匿名电话,举报我公司把政府批准的开发区低价土地高价转让给别的开发公司。还说我公司搞些非法经营牟取暴利。这个举报很厉害,闹不好能把我公司整垮。我们得事先做点防范工作。”从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交给田健,“这种事电话里不便说。我写了一封信,你把它送到市公安局司马副局长手里,让他私下打探打探,匿名举报的是什么人。”最后强调,“这封信绝对保密也绝对重要,务必亲手交给司马副局长,办完这件事我放你两天假,好好放松放松,大后天再来上班。”
领受了这样的任务,揣进西服内袋,告辞出来。心想,即然是绝对重要的信件,怎么不封口?是对自己的又一次考验,还是一时疏忽?听老板的话和语气,恳切中含着隐隐的担忧,不象是作假的事情。举报人掌握了公司什么要命的把柄,让老板这么害怕?倘或事实存真而且查起来,如老板所说把公司整垮怎么办?想了一阵,打算看看信的内容,如果真是一件难了的事,可以事先走脱,伸手从内袋取信,意识到在大街上,又距公司不远,难保不被公司的人无意中发现。走过两条街道,在一条小巷内停下来,取信要看,又觉得徐总如此看重自己信任自己,他怎能偷看人家的信件。又走了一阵,冒出另一个念头。他来公司只求有个稳定的饭碗,没奢求被徐总看重当做亲信。他做事凭着良心,可徐总一而再地考验他说明徐总疑心太重,从一开始就对他存有戒心。如果这次又是有意考验他,看看信就能弄清是真是假,真要是做假考验他给这样疑心大而表面装做很贴心的人做事,不会有好结果。这样一想,把信从衣服内袋取出来,站在小巷僻背处,用气把信封吹鼓,打算抽出信瓢时,转念又觉得为人咋能这样不地道?不论徐总真信任他还是对他存在戒心,他都应该当做真的去对待。自己不做亏心事,怕什么?把信装回内袋,直奔市公安局。
盛气凌人的司马副局长接了信件就叫田健离开办公室。田健出来站在街头想了想,打算约朋友去公园喝茶。上班两月多,为了留下好印象,朋友喝酒几次约他都被他推脱了。继续下去,会把朋友疏远。
东张西望寻看附近有没有公用电话,一辆出租车吃地一声煞停他身边,同时听到叫声:“表哥,表哥!”
是表弟伊承宗,头伸出车窗,“站这干啥呢?”
“今天公司里没事,老板放我两天假、正捉摸去哪儿打发这两天。”
伊承宗推开车门,“表哥上来,想去哪儿我送你。”
田健上车,用表弟的手机打了两个电话,康庄不在服务区。石勇正在医院陪父亲打吊针,没时间出来。把手机还给伊承宗“你这一阵子要去哪?”
“阿舅打电话叫我过去一下,说有事要我帮着办办。”
“哪个阿舅”?
“大阿舅。前几天盘了一个两间小饭馆,大哥要开饭馆卖地方风味饭菜,房子粉刷完了,改了锅灶,今天从旧货市场买了些桌椅,叫我过去,不知要做什么,你一起去看着吧”?
田健无事好干,觉得有义务帮达达做点事儿,“行!一起去看看”。
田壮盘下的铺堂在民生街西端靠近天堂卷的地方,两间土木平房,后边有个小院子。早先,这两间是分开的,一间里卖鞋一间里卖羊毛衫。后来被一对四川夫妇盘到手,连同起来卖米粉麻辣汤之类的小吃。生意不错,嫌地方促狭没空间发展,要另寻地方扩大经营。这信息由近旁的焦玉玺及时通知了田成功父子。田成功父子斟酌一番,认为两间一月八百元租金不高。加上后边小院二百元,一月千元的租金,可以盘下来试试。与四川人交割白,着手刷粉墙壁改造炉灶,添置灶具。十几天下来基本成型。单等摘日开张。
出租车开不进民生街。把车停在一号院门侧的空地上。田健提醒道:“这里不准停车,要罚款的。”“没事,这里执勤的交警与我有交情,不会罚我的。”说着关了车门。”步行到街的两头的小饭馆前。田成功、田壮、宁守仁正往里边搬放买来的桌椅。两人搭手,三五下搬运完毕。伊承宗看手表,十一点半,“阿舅,还需要做什么?”
“你这么急慌慌的,是不是还有事?”
“十二点半有两个外地人要上火车,说好让我买两张酿皮送到车站,他俩要拿到车上吃。我得赶在他俩进站前把酿皮买了送去。”
“哦,那你去办你的事吧。”
伊承宗觉得这样走开过意不去,说:“阿舅你说,要我办啥事,我送完酿皮顺路办掉。”
“你外爷说,请个财神拿到土楼寺里开光供在饭堂里,讨个吉利。你开车来去方便,寻买个财神再去土楼山请道长开光。你有事先去忙吧,这事明日再办。”
伊承宗说:“这事简单,我送了酿皮就去办,请什么财神?画儿上的还是瓷的?”
“如今做生意供的全是五彩瓷的财神,谁还用画上的财神?”
“那……请武财神还是文财神”?
田壮、田健、宁守仁都怔望着伊承宗,他们只知道有个财神,却从没听说财神还分文的武的。田壮说:“你别胡列了,财神就是财神,谁说还分文武”。
“这你就不懂了吧?阿舅你说,请文财神好还是武财神好。”
田成功见儿子侄子女婿都疑奇着,说:“财神有三个哩,关公、赵公明、毕干。关公、赵公明是武财神,毕干是文财神。”对伊承宗说:“请个文财神吧。”
田壮说:“即然分文武财神,你就请武财神。请关公,关公摆在饭堂里威风,镇邪。”
伊承宗转身要走,田成功说:“听我的话,请文财神吧。卖风味饭菜的饭馆,又不是练武的地方,请武财神做什么?文财神面容安祥和善,供在饭堂里看着舒坦。”
田壮掏出二百元交给伊承宗,“就照阿大的意思请吧,先拿去二百,不够你先垫上,回头给你。”
钱被田健接住,“这事我去办,听人说,去土楼寺开光一下两下办不成。叫承宗去,耽误他跑车。这两天我正好没事,我把这事包了。”
当下分手,田健去宏觉寺门外卖佛事用品的店铺选请财神而后去土楼寺请道长开光。伊承宗办理为客人应诺的事情。
从民生街西端到东端停车地方,正好路过肖巧娘卖酿皮的摊位。伊承宗等肖巧娘忙完手里活儿,说:“给我切两张。”
肖巧娘应着,从雪花铁皮圆桶取出二张酿皮放在切板上,边切边说:“你是头次来我这里买酿皮的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伊承宗笑问道。
“来我这里吃酿皮买酿皮拿走的全是熟客,三两回我就记住了。你看上去面生生的。”
“我在阿舅家吃过你的酿皮,知道你的酿皮味道好,就来买你的酿皮了。”
肖巧娘切出的酿皮一条一条粗细均匀,用塑料袋兜好,特意多放些面筋,调调料时问道:“各样调和都调上吧?”
“都调上吧!”伊承宗随口答道。
“是拿去喝酒还是家里人吃?”肖巧娘依据顾客的需求调配调料。如是佐酒,要多调姜醋,如买去给病人或老人吃,调料就得适量。故而先要问清。
“有两个山东来西宁市收购药材的,想尝尝我们这里的风味小吃,问我什么好吃。我说我们西宁市的酿皮最好吃。那是两个大大咧咧的年轻人,你多调些调和,叫他俩一次吃得济,永远忘不了我们西宁市的酿皮。”
“你应该把他们领来,坐在这里消消停停地吃,我好依据他俩的口味调调料。你知道,吃酿皮全要调料合适。”
“他两个今天要坐火车去格尔木,叫我把酿皮送到车站,要拿到车上吃。”
回到车边,打开右边车门,把盛酿皮塑料袋挂在副驾驶位前的扶手上。看手表,十二点过五分,赶忙发动车子起步,却见车前堵着一个交警,板着面孔示意让他下车。伊承宗见是老柴,边下车边掏烟盒,却被老柴打开递上去的烟盒,狠狠地说:“驾照!”
伊承宗明知停车停错了地方,却仗着老柴用过他的车,故意说:“你上次给一号院送哈巴狗,叫我把车停在这里等你,我以为这地方可以停车。”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老柴继续伸着右手。伊承宗不得已,只好把驾照放在老柴手上,老柴转身走开了。伊承宗追上去,讨好地笑着说:“我停错了还不成吗?下次决不违章。”想把烟盒塞进老柴衣袋,被老柴一掌打开,“你这是干什么?光天化日下想行贿是不是?别以为我用过你一次车就可以随心所欲。这种毛病谁给你惯下的?去!明天去交管科领驾照!”急步向另一辆违章调头的车走过去,扔下伊承宗不再搭理。伊承宗心里牵着送酿皮的事。心想先把酿皮送到车站再说。没时间去街顶端调头,索性把车开过路中央的隔离双黄线,急驶而去。
停在广场外,提酿皮飞跑到进站口,只有零星几个旅客提包快步走进检举人票口,哪有两个山东人的踪影。问捡票员,回答说去格尔木的列车五分钟前就出站了。怔在进站口,心想,山东人准定要骂他是为贪二十块钱骗人的家伙,连带着要骂西宁市的人不是东西。可这事已无法弥补,就狠狠地诅咒老柴。回到广场边上停车的地方,发现另一个交警守在车边等他到来,这才意识到慌乱中又停错了地方。
不等伊承宗走近,交警气狠狠地质问:“你怎么回事?接二连三地违章?”
“没……没接二连三地违章。”伊承宗狡辩着掏出烟盒,给这位长着蒜头鼻子,啤酒肚腆得水袋一样圆的交警让烟。还好,交警接了烟,说:“怎么没有?刚才在南大街违章调头的不是你吗?”
伊承宗明白老柴给这边的交警打了电话。只好说:“我认罚,可我今天还没拉上一个客人,身上只装着几十块零钱。”把口袋里一大抓小面额零钱掏出来让蒜头鼻看,证明自己交不出规定的二百元罚款。蒜头鼻望着出站口上方的巨幅广告牌说:“不交罚款就把驾照交出来。”
“驾照被南大街的老柴没收了。”
“那就交罚款!”
“我给你看了,我没那么多钱。”伊承宗推上讨好的谄笑,“我认错,下次再不敢了。”
“再罗嗦我要加倍罚你!”看一下伊承宗手上的钱,“有多少?”
伊承宗粗略点数一下,“也就五六十块。”
“把车放这,坐公交车回家取钱去,取回来交了罚款把车开走。”说着取出手机要打电话。伊承宗害怕叫来清障车把车拖走,麻烦就更大了。急中生智:“别别,我想办法我想办法。”向四周扫视,佯装寻找熟悉的人,而后说:“那边药铺里有个亲戚,我去向她借点。”横穿车流密集的马路,走进一家买夫妻保健计生药物的小商店,从内衣口袋掏出一沓百元票子,抽出两张,把其余重新装回内衣口袋。走出药铺时,突然想起与他同开出租车的尕胖曾经对他说过,城东区交警支队有他一个铁哥,常在火车站附近执勤,要是在藏木区遇到麻烦,说一声他铁哥的名字,再说是尕胖的朋友,天大的事也能摆平。伊承宗记得尕胖说过,他铁哥喝啤酒把肚皮喝得奇大,长着蒜头鼻子。从体征看,今天这位大约就是尕胖的铁哥。于是取手机给尕胖打电话,如此这般说了缘由。尕胖说:“一定是他。我给他打电话。”伊承宗从街对面的药铺走回车边,蒜头鼻正在接听电话。收起电话把脸对准伊承宗,已是满脸的笑容:“你是尕胖的朋友怎么不早说?”
“我又不知你是他的铁哥。”伊承宗见蒜头鼻眨眼间变得如此友善,反而有点过意不去,“你得适当收点罚款吧?要不对老柴怎么说?”
“这你用不着操心。日后防着老柴,那驴日的翻脸不认人。明日去交管科领驾照说话留点神,别穿邦了。”
伊承宗应着上车,又下车把放在驾驶台上的酿皮塑料袋提给蒜头鼻,“这是民生街肖巧娘的酿皮,你吃吧。”
“我正在执勤,哪有工夫吃酿皮!”蒜头鼻把塑料袋放回车里,“改日得空叫上尕胖我们喝啤酒去。”
伊承宗把车调头开上大道,手机响了。接听,是二舅田成业的声音:“承宗,你在哪儿?”
“我在车站附近,二舅有事?”
“你要是没拉客,快来我家接我们去医院,你大舅被车撞伤了。”
“大舅?大舅不是在表哥的饭馆里吗?一小时前还好好的,怎么……”
话被田成业打断,“是你田成海大舅。算了,我们等你太费事,我们打的去医院,你直接去医院吧。”挂了电话。
伊承宗心里骂了一句。西宁市有五个省级医院,四个市级医院,加上部队医院,二十几家,刚才二舅没说清在哪家医院,他去哪儿?就对二舅的通知生起气来。开口一个大舅,都把他弄懵了。他心目中,大舅就是田成功。因了田成海年岁比田成功大,见面也得称呼大舅。从感情上说,叫田成功大舅发之内心。叫田成海大舅出于礼节。与此同理,他叫田成业二舅,把田成江也叫二舅。情急之下常把此舅当作那舅。想了想,决定给田野打电话,大舅被撞伤进医院首先会通知田野。
田野在电话里说:“我正在大通县采访退耕还草的牧民,没人通知我。”平静的口气,“我一点预感都没有,八成又是阿大捉弄人哩。”
伊承宗心想,不是亲生儿子就会这么不痛不痒的,加重语气说:“是二舅给我打的电话,怎会有假?”
“你不知道我阿大的毛病?你别管,去拉你的客人,真要有事,还会给你打电话的。”挂了电话。
路边有两个女人向车子招手,伊承宗停靠路边,等两个女人上了车,问:“去哪?”
“西山公墓。”
“去哪?”伊承宗怀疑自己听差了,又火火地问了一句。
“西山公墓!”岁数轻的女子也加重语气说。
伊承宗觉得今天是个晦气的日子。调头往西,把两个女人送往公墓回来路上,田成业又来了电话:“你大舅真是老糊涂了,一点点擦伤,把一家子人都惊动到医院里。现在没事了。你要没拉人,去医院把大舅往家里送送。他不肯打的,要走着回去,怕他腿上的擦伤挣出血来。”
“那家医院?”
“附属医院。”
开车到附属医院门外,看见二舅田成业,二舅母孟慧,表哥田强同田成海等在路边,都是一脸的愠怒和无奈,伊承宗下车问田强:“不是说都来了吗?”
“医生说没啥要紧,都先走了。”
田成业拉开车门,扶田成海上车坐在后边位上。对伊承宗说:“我们都不去了,你把大舅送到家就成了。”把提在手里的一个轻飘飘又鼓囊囊的布袋扔在田成海身边。冲伊承宗怪笑一下,推上车门。
伊承宗知道受了无端惊扰的二舅他们都在生大舅的气,多问只会惹大家上火,发动车子徐徐起步,从倒车镜中看看二舅扔在后座上的布袋。布袋的提系虽然绞拴在一起,袋口却张着,露出的竟是给亡人送殡撒的纸钱。纳闷着问道:“大阿舅,你的布袋里装的那是什么,我看着怎么象纸钱?”
田成海把搓揉大腿的手压在布袋上,“我早上出来散步,见一个送殡车撒下一路的纸钱,心想这些东西撒在街上污染街道环境,就把它们拣起来塞在布袋里,拣着拣着,不留神被一个送酸奶的自行车撞倒了。”
伊承宗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