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本章免费)
四点半,一个壮实的男青年从西边走过来,径直走到肖巧娘摊位后边,坐在条桌一侧,好象事先定好要吃肖巧娘胎的酿皮。这让肖巧娘心存感动,微笑着问道:“吃热的还是凉的?天冷,我给你热一热吧?”
“不用热,就吃凉的。”男青年笑着说:“我的下水好,别说是酿皮,就是生铁,吃下去也能消化。”
肖巧娘切一张酿皮,抓进碗里时,又放回切板上,提暖瓶倒了半碗开水,烫涮一下,倒入洗碗盆,才将酿皮盛进碗里。男青年的话只能当笑话听。做为摊主,要尽量让顾客吃得称心。
男青年三下五除二吃完酿皮,餐巾纸擦了嘴,点一只烟,说:“老板娘,你在民生街卖酿皮有六七年了吧?”
“九年了。”
“早几年见你跟一个留胡子的老人一起出摊,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我这酿皮摊,原是父亲的,父亲教会我做酿皮,带我卖了几年,就把摊位让给我了。”打量着男青年,“听你的话,几年前吃过我的酿皮。”
“我是这条街上的居民,在四号院里住着,上下班从你的酿皮摊前经过,也吃过你的酿皮。”
肖巧娘仔细打量男青年,问:“你是不是姓田?”
“你怎么看出来的?”。
“经常有个老汉在我摊位后面杂货铺窗台上晒太阳,跟你长的像,他是四号院的,姓田,我就猜你姓田。”男青年笑了:“那是我爷爷,我叫田壮”,顿时对肖巧娘有了信任感,问道:“父亲的摊位让你经营,要不要转让费?”
“父亲最初开设摊位交了三千元摊位费。父亲让我经营只要了他当初交的三千元。要是给外人转让摊位费已经涨成一万元了。”
哦。田壮吸一口烟,沉思一阵,“你一天能卖出多少张酿皮?”
“旺季里多半天能卖完五十张,淡季里,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只卖出去十几张。”
“卖酿皮能不能挣上钱儿?”
“这叫我怎么说哩,小本生意,卖的是地方特色小吃,说挣吧,挣不下大钱儿;说不挣罢,又能多少挣一点。你吃过酿皮就知道,去年一张酿皮卖四块,一张切两碗。今年一张酿皮涨成五块,可清油、面粉也涨价了。主要是我们人手少,小打小闹成不了大气候。莫家街姓穆的卖酿皮,雇了些人手,据说一天能卖出去五六百张,把光阴挣下了。”
“你这酿皮,一斤面粉蒸几张?”
“三张就嫌薄了。人家用扁盆烫的白酿皮,一斤面粉能出四张。”
田壮沉思着抽烟,片刻又说:“民生街上凡是吃了你酿皮的,都说你的酿皮味道好,味道好的原因在哪儿?”
肖巧娘盯住田壮看了一阵,“你问得这么详细,是不是也想卖酿皮?”
田壮笑了,“我只是问问。单位改制,闹不好要叫我下岗。下岗干啥哩?在单位我是食堂白案炊事员,抓面抓惯了,想来想去,做馍馍卖酿皮最顺手。”
“你打算在哪儿卖?”
田壮笑了,“我才谋算哩,还没想到这一层。”
肖巧娘说:“看你是个实诚人,我把该说的都说给你。人们吃酿皮其实是吃调料。调料好,味道自然好。可配调料各有各的配法,所以一家一家的酿皮就有了差别。”
田壮的表情殷切起来,扔掉烟头诚恳地说:“要是我卖酿皮,配调料要注意什么?”
肖巧娘笑了,“这我不能说,我的酿皮吃的人多,全凭我的调料。再就是酿皮的软硬要掌握好,按时下的话说,这是我的商业机密,不能告诉别人的。”
田壮笑着说:“我理解,我理解。”起身向肖巧娘付了三块,说:“别找了。”快步离开。走到四号院门口,听见有人叫道:“表哥!表哥!”是表弟伊承宗的声音。回头,看见伊承宗的夏利出租车停在街口一角的人行道上,伊承宗推开车门从车里站出来。
田壮横过街道走到车前,“这地方不准停车,你不怕罚款?”
“没事!”伊承宗靠着车门给田壮让烟,“是老柴让我停这儿的,谁敢罚我的款?”掏出打火机给田壮点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老柴是交警五支队副队长,为公为私常用伊承宗的车。伊承宗有恃无恐,对田壮说:“老柴有个朋友住在一号院里,这朋友的老婆喜欢宠物,老柴弄了一条京巴,送到朋友家去了。”
“你在等着老柴?”
“不等不成,老柴是惹不起的人物。”
“那你等着,我就不把你往家里让了。”田壮说着扭头走开,被伊承宗揪住后襟,“你还想不想找对象?”很严肃地问道。
“怎么不找?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
“我听表姐夫说,别人给你介绍好几个对象,你都不肯见面。”
“不去见面不等于不找对象。怎么,你也想给我找一个?”
“我们车队有个开车的,也是离了婚的,没有小孩,各方面的条件跟你适宜,想不想见一见”
“长得怎么样?”
“还行,一米六五的个头,五官也端正。”
“能不能比得上邱慧敏?”
“比邱慧敏低一点,皮肤也没邱慧敏白,眼睛稍微小一点,可头发比邱慧敏的长。”
“算了吧!多谢为我操心。”田壮转身要走,又被伊承宗拉住,“表哥,不是我多嘴,你得先把自己掂量清了再掂量别人。邱慧敏为啥跟人跑了?还不是嫌你是个炊事员,挣不了大钱,配不上她,难道你还想来个邱慧敏第二?”
田壮被揪到疼处,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挣脱表弟的拉扯大步走开了。
缴了一万入股金,田壮心里并没踏实。僧多粥少,无声的竞争在暗地里进行。人缘和造化有时候要比工作态度更起作用。他一个食堂炊事员,从工作开始只想着如何把饭菜做可口,让上灶职工们满意,没顾上与领导建立关系。说起造化,他自知一个炊事员,如同一粒随水漂流的草芥,遇上小小的漩涡,不是被淹没就是被漩出流迹,干死在岸边。单位改制无章可循,边摸索边进行。尊重事实成了最公平也最必要的措施。事实是什么?人多岗位少。精简机构,撤消的第一个就是食堂。拥挤在营销第一线的,多是好脸蛋,好腰身的年轻女子,谁还稀罕一个一身肥膘又口秃言短的男人?田壮失眠两个晚上,想了两条退路:一是发挥炊事员善于调弄面菜的长项,卖地方风味小吃。二是托靠田伟在山东威海寻个打工活儿。去那边碰运气,能甩脱烦人的婚姻问题。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并说服他们,面对一座被人们拥塞不畅的小桥,跟着拥挤不如脱了鞋袜涉水过河。
孔秀一人在家,坐在沙发上发呆。见田壮不到下班时间回家来,不解地问:“怎么回来了?”
“听人们私下说,食堂要撤,几个炊事员想不通,找领导讲理去了,要停做晚饭,逼那些在食堂吃饭的单身职工找头头提意见,让头头明白撤消食堂的决定是否合理。”田壮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坐在母亲对面“我心想撤消食堂是早晚的事,找头头评理不会有结果。不如尽早抽身,自己想办法。”顿一下,想把谋划卖酿皮,下午去酿皮摊打探情况的经过说给母亲。转念觉得这事还没想明白,万一行动不了,会被母亲认为他遇事没前没后抓不住头绪,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对发愣的母亲说:“阿妈,你说,今晚上吃啥,我去做饭。”说着脱外衣挽袖子。长年在食堂为别人蒸馍馍揉面片,早想为家人展示一下手段。
孔秀伸臂扯住儿子衣角说:“你先坐着,我问你个事儿?你们单位去年年头上殁掉的康师傅是不是胃癌?”
“嗯。”田壮应着,小心起来。康师傅是食堂里资格最老的红案师傅。田壮学的虽然是白案,却在康师傅亲授下学了不少的红案技艺。
“你跟康师傅一起上班多年,你说,康师傅从得病到去世,前后多长时间?”
“起头听他隔三岔五说胃疼,见他一把一把地吃药。前年春天或是大前年冬天,诊断是萎缩性胃炎,住了一阵医院,后来说好了,再后来又猛乍乍地不成了,说到了胃癌晚期。家里人要给他做手术,他死活不做, 不到半年就死了。前后算起来,三年的光景。”说到这里顿然想起母亲时不时胃疼,一次一次的看病吃药,明白了母亲提说这话的用意,收口已晚,便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人殁了快一年了,提他做什么?你坐着,我去做饭。”又被母亲撕住后襟,“你别急着做饭,听我说,今早跟你大大、田英去了医院,医生检查怀疑是萎缩性胃炎,建议做一次胃镜检查,你大大吃不准胃镜该做不该做,叫上田英去医院找熟人咨询去了,你说,这胃镜做不做?听人说,做胃镜得二百多元。”
“阿妈,做胃镜是为了把病诊断清楚,这钱该花就得花。”田壮努力克制心里不祥的预感,免得从脸上显露出来。“阿妈,你别听风就是雨,得萎缩性胃炎的人多的是,我们公司那个姓唐的副经理,得萎缩性胃炎十几年了,犯病时吃药打针,不犯病照样是半斤一斤地喝酒,哪一次不把自己往死里灌,还不是好好的,听唐副经理说,一般的萎缩性胃炎,吃一两个疗程的药就能大好。他是戒不了酒,才拖得时好时坏的。阿妈你又不喝酒,怕什么?”
孔秀惊惶的神色淡了下去,“我是怕医生诊断错了。今早给我看病的是个年轻医生,刚从医学院毕业……”
田壮打断母亲的话,“你别胡思乱想了,小宁的姑舅哥是大医院的内科专家,等阿大他们咨询回来,再说下一步的事。明天我领你去藏医院看病,听人说,藏医藏药治萎缩性胃炎一把抓。”
孔秀从儿子嘴里听到了希望,笑了,“真能把病一把抓了,就再好不过了。”嘴上这般说,心里仍旧吊着一团疑惧,不知男人会带来什么消息。
六点钟,田成功、田英回来了。
孔秀问丈夫:“小宁的姑舅哥怎么说?”
不及田成功开口,田英抢在前面说:“听我们详细说了你的症状,他说胃溃疡的可能性最大,建议做一次胃镜,确诊后及早动手术,如果住在他们医院,他请医院最好的大夫给你主刀,保证手到病除。”
孔秀见女儿说得竹筒倒豆般利落,说:“要是做胃镜做出是溃疡,我就不怕了,听人说,五号院一个岁数跟我一般大的女人,得胃溃疡二十几年,动手术把胃切除了四分之三,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田英蹲在母亲腿前,对手捧住母亲脸颊说:“这就对了,我真为阿妈自豪!”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扫了田壮一眼,田壮发现田英眼里隐着深深的忧虑。
趁田英去厨房烧开水的工夫,田壮走进厨房压低声音问道:“你给阿妈说的都是真话?”
田英往厨房外探一眼,压低声音说:“医生检查后背着阿妈给我跟阿大说,他触摸胃部发现有一个包块,鸡蛋那么大,怀疑是肿瘤,要我们尽快做胃镜检查确诊,真是肿瘤,还得做活组织检验,以确定是恶性还是良性。”
田壮灰了脸愣愣地站着,心里说:真是祸不单行呐!
“别这么垂头丧气好不好!你是家里的顶梁柱,遇事像霜打了的茄子,这家还有啥指望?说不定检查出来是个良性瘤子,你得振作点。”田英边说边往暖瓶灌开水,单手提着24公斤钢精壶,壶身摇晃,壶嘴流出的滚水偏出暖瓶口,溅落到地上,腾起一片热气。
田壮说:“你别在我眼前装硬气,看你灌水样子,心里比我还虚。”
田英把钢精壶咚在放在地上,“人家提着费劲,你不主动把开水灌上,还说风凉话。”靠着厨柜,把闪出泪光的眼睛调向窗户。
田壮提壶灌水,“我没法儿振作,眼看要下岗,心里乱得啥是的,又遇上阿妈这档子事,要是不好的病,别的不说,单就住院手术化疗的费用,能把一家人整冰,几辈子休想翻身。”
田英用手指揩着眼角,“没法振作也得振作,你得把这个局面撑住,心里再乱也得装出没事的样子。只当阿妈得的是胃溃疡,能好的病,阿妈才能心宽。”
“壮壮,英英,有话来房里说,钻在厨房里唧唧咕咕地捣什么闲话!”田成功大声叫着,并把闲话两个字咬得很重,有意让孔秀觉得两兄妹背着他们不是在谈论她的病情。
田英高声回道:“有人给哥哥介绍了一个临时工作,我给哥哥介绍那边的情况呢。”田壮便提高声音说:“其它条件都没说的,就是工资给的少了点,要我去,得跟这边的工资一样。”同田英走出厨房。
孔秀审视着兄妹的表情,劈头问道:“给多少工资?”
田壮猝不及防,脱口应道:“八百元。”
“八百元?八百元还嫌少,这边你不是才拿七百多一点?”
田壮发觉失言,脸胀红了,可巧,像解救他似的,电话铃响了。
田英提起话筒听了几句,把话筒交给父亲。田成功嗯嗯呵呵地应了几声,扣下话筒对孔秀说:“老三家又吵架了,我得过去一下。”他没时间也没心情把听到的话说清白,只对田壮说:“你跟我一起去。”
父子俩穿上外衣急急离去。
开门的孙雅萍板着黑灰的脸,拉开房门就背过身子,把头发蓬乱的后脑勺对着欲要进门的田成功。田成功真想扭身回去,打电话叫他来,是为了看她难看的脸色?也虎着脸走进房里。
大间地上全是瓷碗的碎片,间杂着菜叶面汤,一片狼藉。茶几上摆着醋壶,辣缸,几双红筷子。田成才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中央,瞪眼瞅着厨房门口的田健。田健嘴上叨一支烟,斜眼冷看着进来的伯父和堂兄。
火爆的气氛,田成功估计父子吵架大约由吃饭引发,不好直接入题,佯装从容地问田成才:“阿大呢?阿大不在家?”目光却在质问田成才:什么了不得的事,脸红脖子粗的!
没人回话。田成功推开小房间的门,父亲靠床头斜在单人床上,也是一脸的黑雾。重新拉上小间房门,绕过脚下的碎瓷片和粘在地上油绿的菠菜,坐在沙发一端,没好气地说:“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把这么好的菠菜菜碟往地上扔。”给田壮递个眼色,田壮去厨房取来铁簸箕、扫帚,要打扫地上的碗渣菜叶,却听孙雅萍说:“田壮别扫,让这些破烂就这么放着,好端端的家眼看要烂散了,谁还稀罕几个破碟子烂碗!”
田成功听出孙雅萍话里有话,避开这带刺的话头对田成才说:“叫我来,是为了看你们的脸色听你们的斜话?你要不出声,我就走了。我家里也有一摊子乱事哩,没心情管你们这些烂事!”
沉默了一阵,田成才噎声噎气地数说起来。
原来,矛盾出在吃饭中间。孙雅萍把醋壶、辣缸,油炝菠菜菜碟摆上茶几,对坐在茶几一头小方凳上的田健说:“你把筷子摆上,我去舀饭。”
田健接住母亲递过来的一抓大红竹筷,大头朝下在茶几上墩了两下,把第一双摆在爷爷面前,第二双放在父亲面前,第三双摆在母亲要坐的位置前面,最后给自己放了一双。这时,孙雅萍一手端一碗面片进来,把右手一碗放在田成才面前,左手一碗放在田健眼前。转身时,见田健把碗推给了爷爷,就忍不住说:“这一碗是给你舀的,端给你你吃就是了,显啥能哩!”
田健没好气地说:“你们从小教育我们要尊老爱幼,饭端来我让爷爷先吃,怎么是显能?”
孙雅萍瞪着眼说:“刚开锅的面片硬,先舀给你,是你年轻牙口好。你爷爷牙口不好,等面片在锅里多煮一会儿再舀,一会会时间,饿不着你爷爷的。”
田健发现爷爷脸上走了色,说:“一会会时间饿不下爷爷,也饿不下阿大,饿不下我,干脆等面片煮烂了大家一块儿吃。”
“你说的这是啥话?!”田成才狠声质问儿子,他不想让事态扩大,需要弹压一下。
“说的是好话!”田健操筷子搛一垞菠菜放在爷爷碗里,“爷儿,我记得你的牙多半还在嘴里,对付一碗素面片不会有问题。你吃,等吃了这一碗,锅里面片就煮棉了。”
孙雅萍看出儿子故意跟她过不去,翻一下白眼对田成才说:“你听听!你儿子说的这是啥话?我想的是好心,等面片棉一些再舀上来,他却不依不罢的,要觉得这个家里圈不下,趁早儿寻个圈下的地方去,我也少耐耐活活地伺候!”
“别急!走是早晚的事,现在还不到走的时候。”田健操起醋壶往爷爷碗里浇上点醋,“爷儿,你只管吃你的饭,只当阿妈在唱歌儿,受听不受听反正总是一个调儿。”
田寿操起筷子,捞一片面叶送进嘴里,没情没绪地嚼着。他真想摔下碗筷走开,可孙子的阵角需要他把守。
这时,孙雅萍又端上碗来,一手一碗,拇指扣住碗口,中指托着碗底,把右手一碗送在田健眼前,要儿子接碗,不料儿子眼望着爷爷出神,没有接碗的意思。孙雅萍忍不住火火地说:“碗都不想接,是巴望我喂你不成?”
田健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伸手接碗,慌忙中碰歪了母亲手上的碗,面汤洒出碗口,从茶几上溅起来,溅在孙雅萍腿上。孙雅萍原本气不顺,这下无疑于火上浇油,单手往茶几上放碗,又把面汤倒在茶几上。顾了右手,左手的碗倾斜着洒出汤来,索性往茶几上一墩,墩得力重,一碗翻倒,滚下茶几摔成两半,面片白花花糊了半地。田健明知母亲失手,却又气愤母亲的恶劣态度,用阴阳怪气的腔调说:“这样摔碟子拌碗的,伤损了东西还不得由你掏钱再买?”
气急的孙雅萍顺着儿子的话茬说;“我家里的碗盏摔也由我,买也由我,没你说话的份儿!看你们一个个不得济的样子,我恨不得把这个家给砸了,落个清静!”
田健居然拍起巴掌来,“行呵,阿妈!你真有点不破不立的气慨!这破家别说你烦,我早烦透了,给!”拿起油炝菠菜菜碟,送到母亲眼前,“继续摔,想摔啥只管说,我给你送到手上。”
孙雅萍挥臂从上拍下来,啪!菜碟被拍到地上,清脆地裂成碎片,碧绿油亮的菠菜杂在白花花的面片中间。
“还摔什么?小碟子小碗摔得不解气,我把电视机给你。”田健起身朝电视机走去。
咚的一声,田寿把手里的饭碗使劲墩在茶几上,半碗面片从碗口弹起有半尺多高,白雨般溅落在茶几上下。田寿超常的愤怒举动发出的这声巨响,像惊堂木击案,发生了威慑镇压的作用,被气恼弄糊涂的孙雅萍、田健一下子清醒过来,怔望着田寿,空气凝固了。田寿用颤抖的双手拄着茶几吃力地站起来,眼里噙着泪水,颤颤巍巍走进了睡觉的小房间,呼地关死房门。田成才像从恶梦中醒来,心惊肉跳地扫视老婆、儿子。像在努力辩认两个有点面熟的生人。许久,抓起电话话筒。眼前的局面,只能靠有权威的局外人才能扭转平息。田家家族中,有威信的当数田成功。
听了田成才的这番表述,田成功也是一肚子杂气。他明白,这次家务纠纷的诱因,八成还是父亲元旦前夜那件事。多疑刻薄的孙雅萍一向把耳朵伸得长,估计听到了什么流言,不好直白,就借故发泄自己的不满。他气父亲七老八十做出不体面的事,惹得家里人欲说不能,欲罢不休。他气田成才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由着婆娘儿子在父亲面前撒野弄泼,听之忍之压不住阵脚;他气孙雅萍容不得一个老人,指桑骂槐成心要把父亲气出家门而后快;他气侄儿田健好高骛远,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肯做,憋了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找茬儿给父母亲出难题找麻烦。气归气,恼归恼,田成功心里再明白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做为自家人,他既不能当着兄弟和小辈的面数说父亲的不是,也不能丢开父亲的责任指责兄弟和兄弟媳妇。能说的,只有田健。可田健是为了维护爷爷才与母亲斗嘴斗气的。只说田健的不是,难叫侄子服气。最好的办法是避实就虚,来它个稀泥抹光墙,萝卜两头切。便拿出长辈的威严对田健说:“年轻轻的不想着寻点事做,整日闷在家里,心里不畅快,就寻茬儿给大人添乱。今天你阿大把我叫来,我不说谁对谁错,家务间,说不清谁对谁错。我只想问你,对今后有何打算,想不想找个事干?”
田成功威严又不失温和的态度和语气无疑于一剂催化剂,室内凝结的气氛有所松动。田健垂头吸烟思谋回话的工夫,孙雅萍取来簸箕、扫帚,清扫满地的碎瓷面菜,又用拖布拖尽了粘糊的面汤。等母亲收拾了地面,田健把烟屁股按在烟灰缸里,满脸忧怨地说:“不是我不想做事,是社会不给我做事的机会。我知道今日寻茬头说斜话不对,可阿妈……”
“你阿妈是被你气急了才发脾气的。”田成功要防止侄儿把话题扯到爷爷身上,急忙截断侄儿的话。难说的事最好别说。父亲做了不该做的事,让老三两口有了口实,为推说赡养义务而兴风作浪。可父亲毕竟是父亲。为了把那件不光彩的事彻底压住不再扩散,他考虑要改变父亲在三个儿子家轮流过活的安排。如何改,是下一步棋,今天不能走。于是说:“今后再不能给大人添乱,既然知道尊老爱幼,也就该清楚爷爷、父母亲都是长辈,都应该尊重,现在就业这么难,想一下子找个称心的工作是不可能的。依我说,好歹寻个事做,挣多少钱不说,只要心情舒畅就成。一边做着,一边再找称心的工作。如今不像往昔,分在那个单位跟定住了一样,不许挪窝。现在讲的是人才流动,又都是聘用制,双向选择,凭你的身体条件,总能找个合适的工作。”
坐在厨房门口一直沉默着听父亲说话的田壮说:“我今日想了个主意,万一单位真要我下岗,我就寻个摊位卖酿皮,要不卖馍馍面条,到时候我俩合伙。”
田健笑了:“亏你想得到!大老爷们卖酿皮馍馍!西宁市一个老穆,就把卖酿皮的生意做到头了,再跟着折腾,只能挣点人家顾不上挣的零碎钱儿。”
“那你想做啥,当市长还是当省长?”田成才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
田健对父亲瞪起眼睛,“你该问问田家的先人,坟上有没有这样的脉气?”
田成才无言以对,噎得咽了几口唾沫。
“你想做啥?说出来我听听。”田成功说。
“反正有些事我不想做,上星期一个朋友给我介绍工作,说‘梦之夜’娱乐厅招保安,问我去不去,说老板是他铁哥,他开口准行。我说我做不了那种工作,没去。”
“对!”田成功用肯定的语气说:“这一点我跟你们想法一样,那种地方钱给的再多,也不能去!”
孙雅萍对田成功说:“他达达你听见了吧?这样的事他从来不给我说,要不是你今天问,我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哩。”满眼忧怨地望着田健。
“大概是觉得不适合做,没顾得给你说。”田成功为侄儿辩解,也防止孙雅萍借题发挥。
“哼!倒底是没顾得说还是不想给我说,我心里一本帐!田家的老子也罢,小子也罢,都把我当做多余的人,要不是我长着眼睛长着耳朵……”
“你别嫌卖酿皮是小买卖。”田壮高声把话题岔开了,“我今日做了市场调查,只要经营得好,地段好,一月挣千儿八百不成问题。老穆卖酿皮能发,我不信我们发不了大财还发不了小财。”
“那你就等着发小财吧,反正卖酿皮的事我不想做。整日扎着个围裙,油渍渍地伺候那些紧嘴婆娘,没劲!”田健说着给田壮扔了一支烟。
田壮欲要争讲,被父亲使眼色制止。田成功说:“我倒有个临时的主意,是怕田壮下岗一时找不到活儿,临时做一做,免得失落。”
“什么主意?”田成才,田壮,田健异口同声地问道。
“眼看要过年了,我听人说过年卖对子挺赚钱的。那些批发了对子、财神门神福字的,年前十几天,能挣两千多。田健要是乐意做,我有个门路,叫你批一些比市场上便宜的对子,挣它个一千两千,也好宽宽展展地过年。”
田健笑了:“你说的是刘老师吧!叫刘老师写对子我去卖?”
田壮兴奋起来,对田健说:“我卖酿皮也得等到下岗以后,年前这些日子闲着没事,我俩卖对子吧,挣几个钱儿过年。”
田成才夫妇赞同田成功这个建议。田健没明确表态,却也没拒绝。当下决定,由田成功与刘方商定卖对子收益的分成,如双方乐意,批发几刀红纸叫刘方书写对联,小年一过就上街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