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本章免费)
西宁市里,民生街是条小街。昔年,民生街地处西南城角,城内几座叫得响的私家花园,花红柳树地夹在街面与城墙之间,称得上城里一块幽雅净地。及后,砖包土城被时光淘澄进历史,西宁市日渐胖壮起来,壮壮阔阔地卧在河湟谷地,左手伸出小峡口,右手握住多巴镇,头枕大通老爷山,脚蹬湟中鲁沙尔。不起眼的民生街被三挤两挤成了城区心脏地带,与内城南北中轴的南大街,号称西宁小北京的天堂巷连成一体,成了省城居民、外埠游人频繁涉足的地域。
及今,西宁市的丰采日新月异,凭着傲踞高阔旷远的地理位置,青海省首府的尊贵身份,以及塔尔寺、青海湖、土族和撒拉族等旅游绝张品牌,在西部大开发格局中,与近的兰州、银川,远的西安、成都,更远的新疆、云南、西藏互为依托,遥相呼应,共乘改革开放的长风,同兴市场经济的巨澜,那时时开走的火车,日日飞来的班机,送走的,何止高大陆的蓝天白云、豪情壮歌;收进的,岂限江南沿海的小桥流水、海鲜椰果。共和国的棋盘上,西宁市这枚棋子,有了卧槽马、当头车,隔山炮的气势。这市里市外,无论绕城高速路上鱼贯的东流,开发区里高耸的塔吊;也无论滨河路上戏嬉的稚童,会议中心喧哗的掌声,哪一样不连着天南、不接着地北?
这天南地北的大交汇中,来自澳大利亚,在青海大学哲学系留学的女青年瑞莉,以社区文化传承为母题,老龄化社会群体在现阶段的生存情状为子题,开展了一次社会调查。市里新建的康乐、金牛、宁信、湟乐等新型社区被瑞莉排除,唯独对民生街产生了浓厚兴趣。调查中得知,这条命名民生的小街,昔年称作衙门街。瑞莉兴味陡增。从昔年的府台衙门所在地演变为今日的民生街,顾名思义,其中有多少是非曲直青红皂白可供探索?
外藉学生非官方的社会调查,被国家安全部门限制中途夭折。民生街却因此在媒体和民众眼目中敏感起来。
步行商街,西宁市并非民生街一条,城东区的为民巷,城西区的商业巷,城北区的建设巷,都有人气。比起民生街,却少了一种内容,什么内容?就是长年累月形成于人们心目中的那个认识习惯。这个习惯的基础是民生街开了西宁市个体市场的先河。如今,个体经营的“星星之火”已燃遍全市,私营企业商户的数量规模,远非当年民生街里几十个个体摊位可比。然而民生街最初形成的商气并没在这种大规模的扩散转移中散失。它把人们特别是中下收入群体的视线和购物热情订牢在民生街。几乎是出于习惯,三教九流的芸芸众生,哪一个不有意无意地到民生街走一走,有事无事地来民生街看一看?像那些馋嘴的大姑娘小媳妇,隔山岔五直奔天堂巷吃一份麻辣烫,喝一碗豆腐脑,吃饱喝足,卫生巾抹嘴,花手绢擦手,望一望水果摊上的芒果荔枝开心果,瞅一瞅小吃店里的锅贴麻花油炸糕,因为口袋里还有几个闲钱,心里还涌动一些余兴,便自然而然拐入民生街,继续观看挂在墙上的衣裳,摆在路旁的皮鞋……那甜蜜的恋友,缠绵的情侣,新婚的夫妇,在四合商场选购了时尚新装、品牌皮鞋、新潮化妆品,心满意足走出来,觉的还有点多余的时间,零碎的小钱,足可以在小市场买一双廉价袜子,选几条减价手绢,也就自然而然甩着秀发扭着腰胯进入民生街。加上一条民权街,热热闹闹地搭在民生街中腰;一条丰生巷,光光鲜鲜地吊住民生街肩头,去那里买了床单被罩枕头套的远乡近郊的村妇农姑,买了蓝大褂黑雨鞋白线手套的打工仔外来妹,也溜溜达达地转入民生街,想吃的找那爱吃的吃,想看的寻那好看的看,而后出东口乘103路公交车远去城南区,或者返穿天堂巷去西门十字乘车东去西往……
如果把傲踞市中黄金地段上规模上档次的超市商厦专卖店比作“阳春白雪”,专为白领服务,那么民生街市场无疑就是“下里巴人”。因了它具备的平民氛围,聚散的货物品种繁杂,价格低廉,切合百姓的消费需求,这里的繁华是乱纷纷的繁华,这里的凌乱是活活泼泼的凌乱。说它凌乱,卖衣裳的,把衣裳支在店铺门外,横支竖支随心所欲;卖衬衣皮鞋童装皮带毛线的,把货摊架在街边,架高架低不考虑美观,不讲究整齐。更有卖麻团烤红署炸土豆的,把推车停在路中……步入这样的商街,人心就简单起来,平常起来。民生街两边的住户,清晨外出上班,傍晚收工回家,早早晚晚被街道上浓厚的商业气息浸染,日日夜夜听着喧嚣的市声,自觉成了这商街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即便不做生意,也有了不少的生意头脑,经商的心机,一个个变得精明起来。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是个多云天,流经天宇的薄云缓慢忧郁。漏出云隙的阳光,用淡黄的低热抚摸西门十字街口高拔的楼厦,公交车站吞吐乘客的大轿中巴。二十世纪最后一天,把莫名的失落和兴奋混合着注入西宁市市民心灵,在旧梦和新梦的变化中辨别整理着凌乱的心思。
下午四点起风了。无定向的乱风从林立楼宇间隙穿掠街面行人,扫卷起滨河改造工地的浮尘,扬起街上的残破纸头,彩色小食品包装、轻薄的或白或绿或红的塑料袋,在行人脚前卷飞,贴着道牙旋转。
车流交错,鸣笛急迫。眯眼偏头躲着风沙的路人步履匆匆。
民生街中端,“三印一砚斋”的两扇玻璃门已经关闭。这座经营名人字画古玩金石文房四宝的单间小店及早关门,是为堵挡随风卷扬肆虐的沙尘。这个不设门头匾额,玻璃门扇上不做任何标记的小店,店主刘方常年在店堂内食宿,顾客多是熟人。趁兴抑或急用,夜半敲门也能索及笔墨字画,关门不等于歇业。
右邻经营箱包的店铺,左邻的童装店,牛仔装店,绒线店和专营婚纱礼服的店铺,起风后相继拉下卷闸门走人。独剩“三印一砚斋”亮着灯光。
刘方把案桌上散放的笔砚印油章料之类的小物件归拢在电视机后面,空出电视机前的桌面,摆上准备好的六样下酒凉菜,这案桌长两米四,宽一米二,铺上垫毡,是他写[字书案,卷了垫毡,是他的饭桌。一台21吋彩电放在案桌靠墙一头,围着电视机的,全是插着时令鲜花或绢花的瓶瓶罐罐。
刘方拿起遥控器,浙江、湖南、四川、山西、安徽、湖北……连续换了六个地方台,满天下是对新世纪的贺词赞礼。换回二套的文化专题,放下遥控器。
望着案上六味冷盘,刘方心想,预约的四人都来,一瓶酒不够喝,扭头望一眼,街对面小卖部里灯色衬着人影。从挂在架阁一角的外衣摸出十元,推门出店,不及走进小卖店,店主梁金寿已从货架取一瓶二花青粮佳酿放在柜台上, “一瓶?”
“店里有一瓶,要来四个朋友,不够喝,看这会的阵势,都关门走人了,得准备一瓶。”把十元拍在柜台上。
梁全寿的笑里隐着为难,“这次批发的二花青粮佳酿涨了五角。”
“我只拿了十元,下次给你十一元。”
梁全寿把酒瓶放在刘方手上,“我见你的朋友,多数提着酒来。”
“那我也得准备,不能店里的臭虱——吃客。”捧酒走出小卖店,一眼看见有人趁他买酒钻进店里翻动架上东西,顿时紧张起来。
原来是挚友东方灵, “你好大意,不怕小偷摸进来取走一样东西?”
“我在街对面小买店,谁敢趁虚而入?”
“可你进门前的神色,分明把我当贼了。”
刘方把酒放在桌上,边拆封边说:“今天表现不错,准时来了。”
“可我就得走。”东方灵拎起放在货架下的塑料袋:“两瓶酒算我陪罪,等来老楚老秦你们喝。”
“啥事非得今晚去!”失意显在刘方脸上。
“单位召开迎接新世纪联欢晚会,强调不许缺席。”东方灵是单位工会干部,负责音响设备。
说了几句话,喝下六盅酒,东方灵走了。
过了五点半,不见楚良、秦明到来。风小了,除了两个拣垃圾的,几乎成了空街。着急的刘方决定打电话催一催。
楚良家没人。秦明按电话先致谦,后声明摄影界有个聚会,会后去会议中心拍摄迎接新千年文艺演出盛况。最后叫刘方喝好,但别喝醉,免得世纪更替那一刻迷里迷糊错过世纪交接的钟声。
刘方无奈多于失意。
锁住店门,寻看能否有一两个叫来同饮的熟人。有一家卖童装的店门开着,但店堂空着。门外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坐在地上整理拣拾的鞋盒子、饮料罐。街口的娱乐城挂了两个瓜型纱灯,红彤彤的。摇滚乐铿铿锵锵地喷出门外。两个穿着紧身衣裤、松糕鞋的女青年,两个染了头发的男青年挤成一堆说笑,按摇滚强劲的音乐节秦扭胯跺脚。
在街口站了几分钟,不见一个熟人。刘方回头西行。心想走到街西头寻不见熟人就返回店里。空了的肚子至少装进一半凉菜,再吃半盘东坡肉。零点前喝下一斤不成问题。
与天堂巷交接的路口,一堆人大吵特吵。热闹处少看,打架处少站。刘方想绕过人堆回店,发现人们为一个小孩争吵,这小孩不是别人,竟是尤中生!
刘方分开众人,挡住推搡着斥责尤中生的中年人,板着脸说:“你这人好没道理!一个孩子,能冲犯你什么,这样对待?”
围观的见刘方护住小孩,囔叫变成了低声议论。推搡尤中生的中年人质问刘方:“你是他什么人?”
“我不是他什么人。”刘方继续严肃着,“他是这条街上住家的学生,怎么,我不该管?”
围观人中,有的指责中年人不该对小孩子使蛮。帮中年人说话的是路口卖油炸糕的摊主,说:“这小孩人不大,鬼不小!竟敢愚弄大人,这般缺教养的孩子,得给他点颜色看。”
小孩愚弄大人?众人的好奇心陡增,要中年人说明原由。
中年人瞪眼看着小孩,欲说不说地犹豫着,而后对刘方说:“回去叫他的家长问他,那些没正经的话是谁教给他的,还要来骗吃!看大家脸上,我饶他一次。”挤出人群去小吃摊继续吃他的油糕。
刘方拉住尤中生回店。尤中生的家在民生街中段九号院。父母离异判归父亲抚养,做服装生意的父亲尤世雄管顾不周,小学五年级常在街上游荡。一次拣拾别人遗落的苹果,刘方看他可怜,买两个烧饼给他充饥。至今已是初中一年级学生,十二岁。
进店,见案桌上摆放着凉菜,尤中生咽着涎水。刘方叫尤中生搬凳子坐在案头,严肃着眉眼说:“你对那人说了什么?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说了叫你吃菜。”
尤中生眼里闪着慌迫,“我肚子饿了,想跟他要一个油炸糕。”
“不对!你要不说实话,将后别来我这儿。”
尤中生的眼仁滑来滑去,间或望一下桌上的菜。
“你今天没去上学?”
“去了,下午老师召集部分家长召开迎接新世纪联谊座谈会,放假了。”
“为啥不回家写作业去?”
“爸爸去温州进货,给我留的钱花完了,肚子饿,出来寻点吃的。”
“要油炸糕你说了什么?”
“我见他是八号院里的,就对他说:伯伯,你是八号院里的,我认识你。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是九号院里的,肚子饿了,给我一个油炸糕吧。他说:不好好上学当混混,饿肚子活该。我说我的成绩在班里是前十名,他说:你吹牛!前十名的学生都是学长的宝贝,会上街讨吃?你真学得好,给我出一道题,难住我,就给你两个油炸糕。我问:数学题还是语文题。他说:随便。我就问他:什么是**?什么是食道?他说:这是什么题?我说:你不是说随便吗?这是意外题。他想了想说:食道是人的消化器官,食物进嘴经过食道进入胃里,人人都有。**只有女人才有,是她们生孩子的通道。我说:你答错了,这是我们老师点名用的常用语:应到多少,实到多少。他一听,就骂我,说我小小年纪愚弄他。”
刘方忍不住笑了,“你从哪儿学来这没正经的话?”
“学校里当笑话传着,哪个学生不知道?”
“说这种话骗吃,不但该骂,还该打,将后听了这样的话不许再对人说!”
“知道了。”尤中生操筷子要吃菜,刘方说:“先别吃,你说你学习好,我出道谜语,考考你,千家万户曈曈日,打一成语,谜底是什么?”
尤中生眼仁骨碌两下,“无所不晓,对不对?”见刘方笑眯眯点头,又说:“我也出个谜语你猜,欲穷千里目,打一学校用语,是什么?”
刘方想了想,说:“升级。”心里就承认,如今的学生,比他上中学时节聪明多了,也复杂多了,拿筷子递给尤中生,“吃!”
一小时后,刘方盯着尤中生走进九号院,用铁勾勾住卷闸门把拉下半截。路灯亮了,街上更显得空静。街南边几座临街住宅楼上,多数窗户亮了灯,橙红、湖蓝、奶黄,浅咖啡色窗帘透着宁静和温馨。刘方心里既充实又空洞,说不清因什么充实因什么空洞。这种感觉纠缠他多年了。他弓腰从卷闸门下钻进店堂。除了睡觉,他关卷闸门要留下一尺高低的缝隙,利于通风。
店堂后边隔出三分之一,做他的卧室兼伙房。火炉架在隔间门内侧。他把煮了羊肉的小锅挪到炉盘一角,把酒倒入搪瓷茶杯,放炉盖上加热。青粮佳酿加热喝,是他多年的习惯。赴亲友婚丧嫁娶的宴席,东家也得设法供给他热酒。
凉菜已被尤中生吞吃了一半,囟猪杂只剩几片猪肝,一块有毛的耳根。刘方把事先炖好的东坡肉瓷罐放在炉盖上。坐在案桌边一杯酒一口肉地独自消受。淡淡的孤寂抵消不了酒肉给他的快感。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的店堂里,有笔墨纸砚给他作伴,情调古色古香。又有电视机,把天下事显在眼前,比古人好多了。酒、肉、电视里的美女,一个老百姓,还能奢望什么?兴之所致,展纸挥毫泼墨,心里块垒去得淋漓。民生街认识他的,都羡慕他年过花甲仍然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有人讨他养生诀窍,他笑答:心宽自然体胖。
传来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好一阵。八成,是心急的等不到世纪交替,乘酒兴点燃鞭炮,提前接纳新千年。
热酒穿肠过,情绪有了高度,刘方调台寻看好节目,四套简明新闻报道:被3名劫机分子劫持的印度航空公司客机上的155名人质三十一日安全抵达新德里,印度总理瓦杰帕伊表示,政府用三名极端分子交换155名人质是惟一的选择。放下酒杯摁一下摇控器,辽宁综艺节目,介绍各国欢度元旦的不同习俗。印度有些地方,过元旦要相抱大哭,认为元旦开始,岁月易逝,人生短暂,只能用哭来表示感叹。刘方心里说,这样过节不如不过。巴基斯坦人在元旦当天,手拿红粉跑出家门,向别人道喜将红粉涂在对方额上。刘方笑了,这时刻如有挚友同他喝酒,他定要涂上胭脂跳一阵的。阿根廷人元旦要沐浴,水是最圣洁的,人们成群结队到江河洗“新年浴”,洗去身上一切污垢。刘方心里说:这个习俗好!但要有条件,西宁市的居民元旦去河里洗浴,十有**会冻死,想着,喝下一杯热酒。
咚!一声拔地冲空的巨响,卷闸门被震得哗哗摇响。第二声巨炮在刘方钻出卷闸门的时刻震响,街面被映照得花里胡骚。“为民早报”登了消息,今晚的礼花施放点在凤凰山,民生街邻近凤凰山,这炮火好似从街中央家属院后冲天而起,声厉色艳,那向夜空喷射的火树银花、紫金绿玉、游龙飞凤,看得刘方心花怒放,意柳狂摆。急忙钻进店堂,撤下案桌上的杯碗盘盏,抹净桌面,铺上毡垫,展开三尺虎皮洒金宣纸,三折裁成斗方。笔架上取下长峰,润笔吃墨。一时,墨香四溢,笔力透纸。如痴如醉间写下两个魏笔大字:千禧。意犹未尽,在五尺整张上写了“新世纪”三个大字。退坐火炉边,呷一口热茶,吞两盅烫酒。时值已卯岁尽,卯将去,辰即来,何不乘兴写它几个玉兔,几个金龙?趁一腔豪气,借满腹酒兴,一口气写下正、草、隶、篆四张玉兔,四幅金龙。奋笔泼墨间汇集文思,淋漓才情,构撰出一首即兴词来:卜算子·兔变龙:
枯坡溪流浅,低涧新草薄,三窟枉为小天地,翘首蟾宫好。
好天知风云,风云催龙啸,兴风作浪今是谁,梦里龙门高。
已到交夜,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电视里,中华世纪坛上二十一响钟鸣。酒酣意尽的刘方洗笔收墨,关死卷闸门铺床安睡。刚要脱衣上床,卷闸门被人急急拍响。
“谁?”亮堂堂走进新世纪,他没关店堂的灯。灯光从卷闸门下漏出去,巡街的联防队员会敲门提醒住户留意灯火安全。但联防队员敲门不会这么急迫。谁?他的问话多了几分警觉。
“刘老师,是我,田成功,深更半夜打搅了,我父亲来没来这里?”
七分醉意让刘方的反应稍显迟钝。怔一下才说:“哦!你是田寿的老大儿子吧! “你等着,我开门。”穿了外衣拉起卷闸门,门外立着神情疑虑的田成功。
“你父亲不见了?”
“到现在没有回家。我以为在你这儿喝酒。没来你这儿,会去哪儿?”田成功扶着自行车望着刘方,似要他做出判断。
“你父亲几时出去的?”
“在我家吃了晚饭,说出去走一走,看完烟火就回老三家去,他这半年在老三家吃住。吃饭喝了几盅酒,我怕他走路不稳,叫姑娘女婿陪他去西门十字口看烟火,他不要姑娘女婿做伴,说看完烟火把他送到老三家,田英两口得绕多少路?又说他不聋不瞎,走不错路。烟火九点半就放完了,刚才老三打电话,问阿大住在我家还是回他家去,我们才知道阿大还没回去。想了半天,以为在你这儿喝醉了。”
“没去老二家看看?”
“打电话问了,没去。”叹了一声,推着自行车欲走不走地犹豫着。
“估计是路上遇了熟人,叫走了,依我说,你这样没头绪地找,越找越上火。你进来,我倒杯茶,你缓着想一想,可能去哪个亲戚家。想好了再去找。要不,回家去,等天亮再说,七十几岁的老人,能去哪儿!”刘方宽慰着,却暗自疑心是否被车撞了。
田成功听从刘方劝告,紧贴门扇支好自行车,走进店来。刘方倒杯茶叫他喝。田成功眼瞅着案上案下写好的字,“这些字都是今晚上写的?”
“兴头上来,胡乱抹了几张,只当消遣。”
“你们消遣出来的东西,明日就是钱。”俯身提起一张隶书兔字细看一阵,又提起一张行书龙字欣赏起来。
“你要喜欢,拿一张去。做新千年纪念。”
田成功左看右看选了一张行书龙字,“明年是龙年,我装裱挂在家里,讨个吉祥平安。”仔细卷起来,又用一张报纸卷包在外面,“像这样一张字,你要卖的话,多少钱?”
“书画作品,卖的是喜爱,给多给少由人,你要觉得这样拿走心里不踏实,改日买两瓶酒来,我准备几个下酒菜,你我好好地喝一场。”
田成功告辞,骑车在附近几条街转了一圈。娱乐中心门口灯火辉煌,一溜停着十几辆等候载客的出租车。发廊、茶屋门外的彩灯红迷迷蓝荧荧地闪着,没有醉卧街头和东摇西晃的行人。
“找到没有?”等待的孔秀不等田成功把钥匙从锁孔中抽出就问道。
田成功摇摇头,他觉得疲劳,疑虑弄乏了他的心,懒得说话。
“刚才,半小时前,打来了一个神秘电话。”孔秀接住丈夫脱下的外衣说。
田成功紧张起来,“神秘电话?”
“电话铃响了,我心想是你找到了阿大,给我通知一声,拿起话筒喂了一声,没声音,我又喂了一声,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田成功望着电话怔了一阵,竖起的心又平卧下来。寻不见父亲,他跟老婆都过敏了。元旦前夜,新世纪元旦前夜,人们互相致意祝福,难免拨错一个号码。“睡吧。鬼知道跑哪去了,天亮后不回来,再说。”刚把牙膏挤上牙刷,电话铃响了。田成功下意识看一眼墙上挂钟,凌晨二点差十分。
他示意孔秀接,孔秀示意让他接。他手里拿着牙刷走过去提起话筒,“大哥吗?我是老三,寻见阿大没有?”
“没有!”田成功的声音由于气恼而生硬。“刚才有个电话打到家里,我以为你打来的,接了。对方不说话就挂了,我担心是你打电话线路中断,打电话问问你。”
心烦意乱的田成功不等老三说完就撂下话筒,却又后悔没跟老三分析一下情况。显然不是偶然打错的电话, “问题严重了,”他不禁说了这么一句。医院、公安局、交警队,混淆在思维中,绞紧了他的神经。
“会不会,被人绑架了?”孔秀惶惑不已。
“绑架?绑架一个老头?”田成功判断发生这种意外的可能性。一个终生在社会底层靠劳动养活一家人,穷困一辈子的工厂看门人,被人绑架岂不成了笑话?可这先后打到他家和老三家的电话又该如何解释?
田成功跌坐沙发上,“别人都高高兴兴过节,迎接新千年,我们家这是怎么啦?”
孔秀嘟囔开了,“都怪你,非要把阿大叫过来在这里吃年夜饭!吃饭就吃饭,你又给老爷子喝酒,七十好几的人喝酒把不住,明知喝了酒走路不稳当,不安静在家睡下,非要去看烟火,又不叫姑娘女婿作伴,这不是成心……”
田成功把鼓鼓的眼仁对准孔秀,“有完没完?”老婆的抱怨令他心烦,但都是事实。如果没有这些前提,哪会有这烦人的结果。他估计,如果电话真与父亲有关,一定还会打进来。“你去睡吧,我再等等,会不会再来电话。”
田成功估计得不差。孔秀走进卧室不到十分钟,电话铃响了。田成功提起话筒手有点抖,“喂!谁呀?”
几钞钟的停顿后,传来父亲的声音:“老大,我遇了点麻烦,需要三百元钱,你快给我送来。”
“麻烦?什么麻烦?”
“电话不好说,快把钱送来,来了就知道了。”
“送到哪儿?”
又停顿了几秒,“送到万通街来。”
“万通街?你……你去万通街做什么?”田成功的语气尖锐起来,“把具体地点说清楚!”
“我也说不清,快把钱送来。”挂了电话。
田成功明白了七八分。万通街被人们私下称为西宁市的红灯区。有些吃软饭的混混,爱下作的二流子们时常深更半夜劫持孤单行人,老爷子被这些混混们劫持,身上没钱,只好往家里打电话。可老爷子跑万通街做什么去了?
田成功把身上的钱尽数搜罗出来,不足一百元。这种事,他真不想让老婆知道,但老婆手里有点钱,推门走进卧室,见孔秀合衣靠着被垛坐着,没关灯。
“把你今日借来的三百元先给我,我有急用。”
“这三百是我替兄弟借的,兄弟说好明日来取。”
“啰嗦啥!先给我,明日我想法还你。”
“那你得给我说清楚,深更半夜要钱,老爷子出事了?”
“老爷子被自行车撞了,在医院查病花了几百,要我送去。”
“被自行车撞伤,查病的钱该由骑自行车的人掏,为啥要我们送钱。”
情急之下撒谎出了破绽,田成功只得继续撒谎:“骑车人是个穷光蛋,身上没一分钱。”
孔秀疑惑着把三百元交给田成功:“骑车人没钱就算啦?万一撞死了呢?他也不管?我得跟你去,不能这样便宜了他。”
田成功一把夺了钱,转身就走。孔秀取一件呢子外套跟出来,田成功没好气地说:“你就别添乱了!”
“老爷子被人撞伤在医院,我不该去看看?不让我去,你们爷俩捣什么鬼?”
田成功没心情也没时间理会,摔门走出来,到地下室煤房推出自行车,孔秀从厨房窗口往下喊:“打的去!深更半夜骑车不安全。”
恼归恼,急归急,孔秀的话给田成功提了个醒,仰头对孔秀说:“我走后,一小时不回来,就给派出所打电话。”
“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什么?”
“就说我去万通街寻人,没回来。”
偎进新世纪怀抱的西宁市睡得正香,五彩的梦从形形色色的灯光中透射出来。街上绝少行人,只有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在街上快速驶过。不眠的城市精灵,在昼夜营业的那些门户中向外透露着神秘的信息。
骑入万通街,田成功放慢速度,边骑边往有灯光的地方寻望,骑出另一端街口,又折回来。终于,一个发廊门口站立的女子对他招手道:“过来,到这儿来。”
田成功陡然恐慌起来,夹杂着莫名的难为情,闹不清这招唤与父亲有关还是节外生枝。他捏闸停车,一脚踩住道牙不下车,万一不妙可以及时蹬车走人。那女子走上前来问:“是不是找一个老头?在我们发廊,你进来吧。”扭头往回走,丢下一股劣质香粉的气味和烟味。
田成功问自己:该不是圈套?凭女子“是不是找一个老头”的问话,纵然是圈套,父亲已在套里,做儿子的,岂能临场逃离。不入鸡窝,焉得老子!
把车靠在门外,进门见父亲蜷坐在门侧的沙发一角,眼睛望着对面墙镜上端,等待判决的表情。两个青眼红唇的年轻女子各坐一把靠背椅,一个吐着烟圈,一个打着哈欠。田成功气不打一处来,冷里加热酸了一句:“你艳福不浅呐!”下意识细看两个女人,一个颇有点姿色,一个平平常常刚看过眼,就对父亲说:“知道自己身上没钱,还敢往这里面钻。”
田寿不说话,也不看儿子,只把一只翘硬的耳朵对着儿子。田成功有点纳闷,凌晨人们容易犯困,连这俩女子都显着疲蔫,七十几岁的父亲却看上去神气十足,一身的邪劲。问女子:“他叫你们做了什么?”
“按摩。”
“多少钱?”
“二百五。”大约觉得这数字有趣,吸烟女子笑了。
田成功离这一行太远,不知行情。但时下饭后茶余人们闲聊大多涉及这方面的话题,多少听过些底细。便装出内行人的口气说:“按摩哪能这么贵?不就陆柒拾元”
“一个人陆柒拾元,三个人呢?少算,三七二百一。”
“三个人按摩?”田成功的目光又对准父亲,父亲不看他,头却抬得老高,就义前的无畏。
打哈欠的女子说:“还有别的消费,加起来整三百元。”
“别的消费?什么别的消费?”田成功自觉头脑跟不上趟,被女子们牵着说话。
“一壶铁观音,八十八元。”
这种账算下去,只会让这些小女子低瞧。给钱走人是上策。田成功把三百元扔在放木梳化妆品的窄台上,体会到一点挥金如土的豪气。“走!”命令一声,转身出门。田寿跟出来,管自往前走。田成功推车跟在后边,望着父亲已经佝偻的背影。气怨恼怒丛生,极力克制并劝阻自己,事已如此,再说多余。可心里胀胀地憋不住,脱口问道:“你多大岁数了?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年岁?”
田寿不说话,只管硬着脖子往前走。
“叫你看完烟火就去老三家,怎么跑到万通街来了?”
“我恍惚了,走错了路。”田寿气狠狠地说。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儿子抑或气那几个女子。
田成功突然觉得父亲可怜,放软了语气说:“就算你恍惚走错了路,总不该进那种地方吧。”
“我问她们刮不刮光头,她们说刮光头。”
田成功没脾气了。走了一阵,说:“回家给孔秀说被自行车撞了,去医院检查只一点皮外擦伤,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