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莫西里睡醒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她第一个反应是,安哥和阿牙的比赛怎么样了?在这个重要的时刻,阿牙没有叫人喊醒熟睡的那莫西里。她慌忙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周围几乎没什么人。这是银盾宫的大日子,从来没有过的激动人心,阿牙和阿抵比斯第一勇士安哥争夺决赛出席权,下人们都争先恐后的去竞技场打探消息了。路过长廊时,她听到几个守卫议论:“今年神了,阿牙殿下居然能打进复赛。”“安哥可是阿抵比斯第一勇士,这场比赛他赢不了。”“你懂什么!你知道吗,我听说阿牙是雪狼神的转世,有人亲眼所见,他的肩头有狼神印记!”“真的假的?难怪他突然变得这么厉害。”守卫们窃窃私语,将信将疑。
走出太阳宫殿,大街小巷谈论最多的还是安哥和阿牙之战。速普的比赛已经结束,他进入了决赛。而安哥和阿牙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引起了市民们的极大兴趣。有人在猜想阿牙怎么一败涂地,有人故弄玄虚的推测阿牙大发神威再爆冷门。赌博机构挂在街头的下注情况表里,一向无人问津的阿牙居然也有了几票。
看来他们的比赛还在进行!
当那莫西里匆匆忙忙进入竞技场,站在高台上向下望去,正是阿牙和安哥厮杀最激烈的时候。这场备受关注的比赛,其激烈程度大大超过了人们的预料和想象!
就连深知内情的那莫西里都被震撼了。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硬碰硬的较量,是两个雪狼神子孙生死相争血溅五步的较量。没有花招没有伎俩,只有刀刃切割血肉,意志抗衡**!
斗士们血肉模糊,喊杀声却震耳欲聋。后来那莫西里回想起,这仿佛不是竞技运动,是战场,是惨烈悲壮的战场。她没有想到,以为只能在与速普的比赛中才能看到的残酷和凶猛提前来到了。
那莫西里看到的时候,也正是斯巴达苦苦搏杀安哥的时候。斯巴达的盔甲上已沾满血渍,他紧握着阿牙赐给他的弯刀,这是一把赋予他新生的刀,一把象征荣誉沉甸使命的刀。他很早就听说过安哥,在他被俘卖到竞技场的那一天,他便听说了这个第一勇士的大名,从此如雷贯耳。他听说他力大无朋,勇武过人,曾一举撕裂两条亚蒂兰狮。勇士对勇士,是一种向往,是一种一较高下的气概。正如现在,当他再一次踏进竞技场,他遇到了生平最强大的对手,这个响誉阿抵比斯的英雄。
他斯巴达也是英雄,胡儿族的英雄,踏着累累尸体走出竞技场的英雄,他一生的伟绩和荣耀就是要打败和他一样威武雄壮的猛士,挑战生命的极限,在鲜血的瑰丽中抒写出生与死的意义。
他持刀而上。
安哥瞪着眼前这个高壮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威胁。以他的威望和骠悍,多少人望而生畏,退避三舍。而这个男人,他感到一种磅礴的气势,一种锋芒的逼迫感,就在他多次杀伤他后,他变得更加顽强!他想起来了,这个男人就是在酒馆里他差点杀掉的那个斗士,他曾留言,要和这个斗士在竞技大赛上一分输赢。
这个时刻来临了!
斯巴达大喊着一刀砍下。安哥挥舞盾牌搁开,举剑刺去。斯巴达身体向后一闪,安哥猛的一脚踢在斯巴达左跨。斯巴达闷哼一声,在他还没来得及做一个动作,安哥的剑已经势如流星,削向他的脖子。斯巴达举起盾牌,剑被圆盾挡住了去路。安哥发出一声怒吼,力如山洪一般倾泻而出,斯巴达死死抵住。两个人僵滞在场中,盾和剑发出吱嘎吱嘎的磨擦声。
斯巴达在全力抵挡,但他的身体越来越低,像被泰山压顶。安哥,这个在阿抵比斯以大力神著称,力劈山河的勇士,却压不垮斯巴达。他见过很多英勇彪壮的战士,也打败过无数闻名于世的挑战者,但这个男人,名不见经传,也不是最强大的,却能一再跟他抗衡!在伤痕累累,不断趴下后还能跟他抗衡!
忽然,斯巴达抽盾劈刀,安哥力道骤然落空,身体失重,在他宝剑滑破斯巴达手臂的时候,弯刀也切过了他的腰部。
斯巴达手臂上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安哥,也感到一阵剧痛!
安哥摸了摸腰上的刀伤,怒火升腾而起。伤痕就像耻辱,没有人能够给他耻辱!他狂吼着扑上去,利剑凶狠的落下,越来越快,招招致命!斯巴达藏身盾后,左躲右闪,寻找着反击的机会。但安哥没给他任何机会!这个天生神力的勇士,在怒火中把自己燃烧起来,把敌人燃烧起来,疯狂的把整个赛场要燃成灰烬!他狂风骤雨的攻击斯巴达,甚至没有一个喘息。他的速度惊人,力量不衰,他飞身一剑将斯巴达震出七步之外。
斯巴达大汗淋漓的弓起腰,盾牌竟然被砍成了缺缺凸凸。
瓦纳从后偷袭。安哥一个转身,挥剑格住瓦纳的短刀。瓦纳举盾砸向安哥的头部,安哥大叫一声,一手抓住盾牌,挺剑刺进了瓦纳的胸膛。斯巴达握刀砍来,安哥一用力,瓦纳脱盾飞出。安哥抓着瓦纳的盾牌击在斯巴达脸上,斯巴达顿时血流满面,摔倒在地。
这是怎样的一击,是安哥汹涌澎湃的一击,是大力神狂怒后的一击。斯巴达蠕动了两下,没能站起。
安哥居高临下踏在他的背上,提剑便刺。
而此时,阿牙也正恶斗一个身材瘦高的斗士。那斗士握着两个铁锤,咚的砸在阿牙的盾牌上。阿牙退后两步,低头伺机而动。那斗士狞笑着露出稀疏的黄牙,从下往上又是一锤。阿牙抵盾挡开,弯刀捅向他的小腹。那斗士飞快的跳开,绕到阿牙身后,飞起一锤击在他后背上。阿牙吐出一口血来,歪歪斜斜几乎倒下。幸亏盔甲护身,否则哪还有命在。
图尔法高声叫着殿下,一个跨步,短剑直刺那斗士。那斗士挥舞铁锤和图尔法打起来。阿牙怒道:“图尔法,你让开!”图尔法迟疑说,殿下。阿牙大声说:“你他妈的给我闪开!”一刀朝那斗士砍去。图尔法无奈,只得撇下他俩,和余人奋力厮杀。
那瘦高斗士笑道:“殿下,玩狠的啊?”
阿牙也不答话,狠狠几刀劈下。那斗士十分骁勇,也不闪避,抡锤反扑。两人你来我往,杀红了眼。阿牙的格斗技巧和身体素质比过去大大提高,但安哥的斗士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汉,是靠格斗吃饭的职业打手,阿牙那两下子自然讨不了好。阿牙的优势是装备精良,金炼甲衣,快刃弯刀,并且他的身份让对方不敢下手太过。纵然如此,打斗也险象环生。
阿牙的脸上血汗一片,大口喘着气。那斗士提气大喝,双锤灌耳。阿牙只听得两边生风,连忙护头,举盾挡住一个铁锤,另一锤砸在他手臂上。虽有护甲,可钻心的疼痛席卷而来。阿牙感到臂骨断裂一般,面色苍白。那斗士的攻击接踵而至,又是一锤斜飞。
忽然,躺在血泊中的瓦纳一把抱住那斗士的双腿。那斗士大惊,前行不得,回手一锤砸在他头上。瓦纳头骨碎裂,当场毙命。而就在这瞬间,阿牙的弯刀穿过了他的腰间,锋利的刀刃舔噬着敌人的鲜血,品味着狰狞的快感。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扎腰上的刀,死了。
看台上一片唏嘘,转眼之间,场上两人暴毙。虽然竞技场上死人是常有的事,但王族子弟们的比赛中却是尽量避免的。
就在安哥宝剑刺向斯巴达的时候,斯巴达猛的翻身一脚踢翻安哥。他爬起来,又是一脚踢在安哥的脸上。安哥的脸高高肿起,在斯巴达踢来第三脚的时候,他用固定的手臂上的盾牌砸在斯巴达小腿上。斯巴达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倒退几步。
安哥站起,一剑劈下。斯巴达的盾牌四分五裂。他双手持剑,摒弃凝神,蓄势待发。斯巴达再次紧了紧手中的弯刀,关节凸起。安哥暴起,一剑砍在斯巴达肩头的盔甲上,火星四溅,斯巴达身体晃了晃,右手弯刀削向安哥腰部伤口。安哥左闪避过,不料斯巴达左拳猛力狂击安哥头部,安哥眼冒金星。他大叫着,像惊雷霹响,又像闪电横空,朝地面投下了熊熊烈火。他双目圆睁,力贯全身,提剑刺下。冰冷的宝剑从斯巴达胸口穿甲而过。斯巴达的面部在抽搐,这狂暴的一剑,这惊骇的一剑,穿透了他的盔甲,穿透了他的身体,也穿透了他求胜的意念!当安哥拔起宝剑,血喷射而出。
斯巴达两眼迷茫,致命伤让他失去知觉。安哥掀开他。他轻蔑的看了躺到地上的斯巴达一眼,没有人可以反抗他,没有人可以战胜他,包括这个貌似强大的对手。
在他准备提剑再战时,他突然觉得头有点晕,他的脚步甚至有点飘浮。他暗暗吃惊,定了定神,看见一个肥壮斗士咬牙切齿的向自己冲来。这个人是图尔法,他看见斯巴达被安哥杀死,新仇旧恨涌上头脑。他不顾一切的冲向安哥,这个曾经侮辱过自己的狂妄者,这个杀死自己兄弟的刽子手。他根本没想过,一个斯巴达都打不过的人,他怎么能打过。
他的短剑在抵达安哥胸口的瞬间,被安哥用手抓住。安哥的手出血了,但已经狂热起来的他,完全忘记了疼痛,他恶狠狠的挥剑砍杀图尔法。图尔法任凭他的宝剑在身体里穿插,用盾牌敲砸安哥的头部。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刺激了台上的观众,更刺激了拼杀中的斗士。斗士们疯狂的喊叫,血肉横飞。阿牙砍断一个斗士的大腿,扑向安哥。再不救图尔法,他必死无疑!
安哥放下图尔法,一盾牌打翻阿牙。阿牙滚开躲过他的追杀,大喊:“兄弟们,你们忘记了安哥给你们的侮辱了吗?你们忘记了这些卑劣张狂的小人给你们的羞耻了吗?你们看看他们是怎么残暴的杀死瓦纳,杀死斯巴达,怎么惨无人道的屠戮图尔法!你们还有血性吗?有就战斗到底,就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滴血!”
巴布等斗士们高喊:“我们没有忘,我们宁死不屈!”地宫里训练出的野性和残酷,在这一刻爆发。他们失去理智的厮打,忘记自己也是一具血肉之躯,忘记自己身体上灼热的伤痛,忘记了这是在竞技场,他们好像是在地宫里,在猛兽出没一沃千里的大草原,面对的不是人,是食人的动物。他们充血的眼睛里,世界一片红色,是血,是狰狞,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唐古拉剖开了敌人的腹部,拉出肠子。一身血窟窿的图尔法死死抱住一个斗士,挖出了他的双眼。安哥的斗士胆寒了,面面相觑,这不是比试,这是拼命,是兽性的极端疯狂。
安哥骂道:“怕什么!给我杀,杀了这帮禽兽!”他重拳把阿牙打得吐血,抓住阿牙的肩膀,提了起来,两眼通红:“阿牙,你他妈找死,老子今天就切了你的耳朵!”
他的剑还没有落下,就被一个沉重的身体撞飞了。阿牙落在地上,惊喜的大叫:“斯巴达!”
这个撞飞安哥的人正是血淋淋的斯巴达。他没有死,短暂的晕厥之后,他又爬了起来。胜利的**唤醒了他,不折不挠的意志阻止了昏沉。
安哥阴沉的看着他,说:“很好,很好。”
谁也不知道他的好指代什么。他全身的骨骼咯咯作响,肌肉小山般隆起。他举起剑,杀气在他身上笼集。
斯巴达凝然不动,弯刀在手,注视着安哥的一举一动。
安哥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了攻击。
斯巴达出刀了,镶嵌的宝石发出闪亮的光芒。
长时间的厮杀,体力透支后,两个在阿抵比斯大地上最刚烈的勇士用尽最后的力量决一胜负!刀剑相交只需要一瞬间,而为这一瞬间的胜负,两人曾经付出过多少艰辛苦涩的努力和多少令人嗟叹的荣辱。
从来没有轻而易举的胜利,没有不劳而获的光荣!
安哥的剑击飞了斯巴达的弯刀,**了斯巴达的胸膛。斯巴达的双手紧紧捏住安哥的头颅,深陷入肉!这已经不是胜负,是生死,是胆魄的较量!
安哥发现他打飞的不是斯巴达的刀,是自己的生命安全。斯巴达用刀用身体诱惑了自己,而现在,他的头颅已经在斯巴达的掌握中。他感到自己已经听到面骨错位的声音,听到下颚脱落的声音,如果不是斯巴达血尽而亡,就是自己的脸部塌陷。
他们的对峙令所有人窒息!也许,只要任何一方有人上前一刀,对手立即丧命。但没有人动弹,每个人都明白,这是勇士间的真正比拼,胆识意志胜利渴望的比拼。
斯巴达感到血在一点一点流尽,生命在一点一点的离开。但他不能倒下,只要他不倒下,他的力量也不会衰竭,他要捏碎这第一勇士坚硬的头颅,捏碎他狂妄一世的英雄梦。
突然,安哥发现,他败了。他听到了恐惧,听到了对荣华富贵的不舍,听到了对声色犬马的眷恋。真正的勇士没有恐惧,没有贪恋,可他有,他是亲王,他有美好人生,他不是敢于拿一切博荣耀的人。在一点上,他就已经看到了斯巴达巅峰的气势,勇者无畏,哪怕他的身体正在支离破碎!
安哥的手松了,他灰淡的眼光承认了他的失败。斯巴达放开他。
安哥带着斗士黯然离场,无限萧索。第一勇士的称谓,从此不再属于他。
阿牙和阿牙斗士的英勇赢得了长久不衰的掌声。全场在沸腾,他们看到了一个新的勇士,英雄,他们看到了这么多年来最残酷最激烈的比赛。而,阿牙的名字,将在阿抵比斯被人传诵,被人惊叹。
当阿牙举起胜利的双手,他看到了宝瓶王惊讶又感动的表情,看到速普阴鸷冰冷的面孔,最后,他看到了那莫西里。她站在人群中,是那么美丽,那么注目,好像传说中的月亮女神,孕育整个雪狼族的母亲。阿牙仿佛觉得她也看着他,用她那清澈柔情的眼睛静静注视他,安抚着他身体的伤痛。
最后的决赛发生在阿牙和速普之间,两天后进行。
散场的时候,已是傍晚。阿牙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竞技场,他似乎感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回头,那双眼睛消失在人山人海中。
埃诺牵着一匹雪亮的白马在场外等候,那白马一见到阿牙嘶鸣不已。阿牙两步走过去,惊喜的抚摸它颈背,问:“帕勒图能站起来了?”埃诺回答:“十多天前伤便好了,见不着殿下整日里吃不下睡不好,所以今天特意带它来接殿下。”阿牙有些歉疚说:“这些日子忙着竞技大赛的事,也忘了去探望它。”帕勒图回头舔着阿牙的手,无比亲热。阿牙笑嘻嘻的逗弄帕勒图,见它胸口那道伤疤一直拉到前腿,看样子是无法消除了,好在它依旧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阿牙踩住马镫,翻身跃上马背。埃诺拉着马缰,边走边说:“殿下骑上帕勒图,更显得少年英武。”阿牙想起方才大败安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巴布说:“这场比赛总算找回了面子,之前兄弟们都憋着劲儿呢!”图尔法瓮声瓮气接口:“现在我是真服殿下了,上次安哥亲王和那帮狗腿子飞扬跋扈,殿下硬是不动声色,忍了下来。这才是成大事的人,我们啊,就是一群莽夫,为一口气大打出手。”阿牙哈哈大笑,说:“没有你们为一口大打出手,这比赛还不一定能赢……”他忽然住口,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尤卡和一背对着自己的少女低头交谈着什么。尤卡察觉到阿牙的目光,拉着少女闪入人群。
阿牙的心里变得不安起来。
回到太阳宫殿,阿牙换了一身平民的短衣,骑着帕勒图慢慢穿过孟斐纳最大最热闹的街道,来到尤卡的豪华府邸。
阿牙打马在府邸大门口遛了一圈。就是这个府邸,一个月前阿牙经历了他难忘的一夜。那一夜既有富有激情又离奇诡异,当两种因素纠缠在一起时,阿牙放弃了从正门进入。
他来到斜对面的一家酒馆,将马牵给酒保,然后在挨近门口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一壶小酒,远远的盯着尤卡府。
酒馆门口站着几个揽客卖笑的女人,浓妆艳抹,嘻嘻哈哈向路人调笑抛媚眼。
此时华灯初上,又地处孟斐纳最繁华的地段,酒馆内人声鼎沸,酒肉飘香。客人们大多讨论着白天的比赛。阿牙听到邻桌一干瘦男人说:“你们有谁看了阿牙对安哥那一战吗?”一个胖子说:“没有,老子想看来着,进不去啊!”另一粗壮青年说:“听说是阿牙打败了安哥,今年真他妈奇了!”那干瘦男人说:“可不是吗?你说往年阿牙都是惨遭淘汰的命,今年硬是冲进了决赛。哎哟,你们都不知道白天打得那个惨烈,我看着心里都发毛。”胖子问:“你去看了?”那干瘦男人得意的咳了两声,说:“我表哥在蒙大泰手下做事,知道蒙大泰谁吗?宫廷礼仪官,竞技大赛的主持人!表哥今天带我进了赛场,正巧赶上阿牙对安哥那一战,没看之前是不知道,看了才才体会那份惊心动魄啊!”那粗壮青年推推他,说:“少废话,快给我们讲讲。”干瘦男人慢悠悠喝了一口酒,清清嗓子,说:“我啊,就给你们讲讲,斯巴达血战安哥,九死一生终得胜利。”旁边几桌人也凑过来,嚷嚷:“那斯巴达什么人?怎么这般厉害?”干瘦男人说:“别急别急,听我慢慢说。你们不知道啊,刚入场那会儿,安哥整个嚣张,完全不把阿牙那小孩子放在眼里。阿牙是法老的小儿子,才十五岁,长得又干又瘦,在安哥面前一站,嘿,就觉得安哥一只手便能将他捏死。”有人打岔:“多干瘦啊?是不是跟你一样?”众人大笑。那干瘦男人呸了一声,眼珠子乱转,瞧见隔壁的阿牙,大叫:“就给那小孩差不多,对,奶奶的,可真像。”
阿牙一惊,见酒馆内的人都向自己看来。显然里边没人认出他,只听得酒客们起哄:“你罗罗嗦嗦的,快讲正题。”那干瘦男人摸摸鼠须,说:“阿牙手下有个叫斯巴达的斗士,我听表哥说是胡儿族人,原来在帝国第八骑兵团服役,长得牛高马大,凶悍得紧啊……”那干瘦男人滔滔不绝的讲起来,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讲到精彩地方更是加油添醋,听得下面一惊一乍,唏嘘不已。
听众越聚越多,议论纷纷:“以前都说九王子阿牙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儿,看来这传言不能信啊。”“阿牙厉害着呢,你听,他一刀就砍死了两个斗士。”
阿牙没想到自己这一战成名,竟被民众们渲染得玄乎其玄,心中暗暗好笑。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号啕大哭,尖锐刺耳。阿牙一看,只见门口一老妇坐在地上,老泪纵横的哀嚎:“儿啊,你怎么就不见了啊!”酒客们皱起眉头,大喊:“弄一个老婆子在这儿鬼哭狼嚎,还让不让人喝酒了?”酒保连连赔礼,走到那老妇跟前,连哄带推,说:“去去去,你每天来这儿哭,我们怎么做生意?”那老妇恶狠狠的哭骂:“我儿子就是在你们这儿喝酒失踪的,一定是你们害死了他!”那酒保脸色一变,破口大骂:“你这老东西讲不讲道理,你儿子那么大个人,他不见怎么能赖在我们头上?这半个月来,每天都有人失踪,难道都是在我们这儿喝酒喝丢的?”
那老妇说:“我不管,我儿子是在这里不见的,我就在这里哭!”
那酒保气急败坏,挽起袖子就要作势打人。老板出来把他喝住,拿了些钱扔给那老妇,说:“你走吧。”那老妇瞪了酒保一眼,蹒跚而去。酒保气呼呼说:“这老婆子分明就是来诈钱的,她天天来,难道还要养她一辈子?”那老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一带失踪了好些人,本就人心惶惶,不打法了这老婆子,闹下去谁还来我们这儿喝酒?息事宁人吧。”
老板转身回去。只听酒馆内窃窃私语:“这老婆子的儿子我认识,原来是在尤卡少爷府上坐园丁,半个月前修坏了尤卡少爷钟爱的一株花被辞退了。当夜他就来这儿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不止他,这半个月来已经有十来人失踪,都是轻壮年男子。”“怪事,怪事阿。”
阿牙喝下一杯酒,心中疑窦渐起。他看见尤卡和那少女出现在府门口,两人似乎正激烈争执着什么。那少女甩下尤卡快步往回走,尤卡追上,去拉少女的袖子。那少女一把将他推开,尤卡又去抱她。那少女挣扎着回过头,阿牙陡然发现那少女竟是伊芙。
阿牙大疑,伊芙怎么会跟尤卡在一起?
阿牙想起了几个月前和伊芙的相识,不知为何,微微一笑。
尤卡在伊芙耳边说着什么,伊芙渐渐平静下来。尤卡又哝哝耳语了一会儿,两人走进府里。
阿牙扔下酒钱,出门牵马绕到府邸后院。
黄昏的天像背盖上了一层厚棉絮,很快阴暗下来。阴暗下来后的府邸像隐藏了什么秘密,黑沉沉的令人窒息。阿牙正犹豫着要不要翻墙进去,小门自己打开了。
阿牙牵马闪到一棵树后,只见夜色遮掩下,两个黑奴行色鬼祟的推着一辆木板车出来。木板车被一张大白布覆盖,白布下凹凸有物。阿牙小心探出头,赫然发现车外露出一只脚。一个黑奴似乎也发现了,用手将脚往里推了推,又拉下点白布遮住。两人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没人便推车匆匆沿小路走去。
酒馆内谈论的失踪之事在阿牙脑海里响起。
阿牙看了一眼府邸,尾随而去。
两人尽朝人少地偏处走,到了孟斐纳南郊时,满眼荒凉,已是杳无人烟。阿牙摸了摸腰间的半月弯刀,小心随后。
拐弯抹角走了很长一程,由于阿牙跟得太远,在两人绕过一个山坳后,便不见踪影。阿牙牵着帕勒图东张西望,月亮升起,流云薄纱一般披在天边,给荒野添了一分柔美。
阿牙骂了一声,正要寻找,忽然帕勒图警觉的站住,竖起耳朵,转动向四周凝神细听。阿牙问:“怎么了?”帕勒图不安的喷着鼻息,东张西望。阿牙也警惕起来,他知道动物的敏感度是很高的,能嗅到潜伏的危险,而他身边没带一个随从!
原野上的草已经绿了,却在夜里看不出颜色,草茎在冷风中高低起伏。浅水滩上泛着一层水光,厚实的泥地里也积存着昨夜瓢泼大雨后的湿润。远处黑山连绵,阴森森的让阿牙想起山里野兽出没。
阿牙摸出弯刀,牵着帕勒图向后退去。
一声嘶鸣惊破郊外的寂静。阿牙看见一匹黑色骏马穿越挂在原野尽头白玉盘一般的月亮,飞驰而过。鬃毛飘扬,四蹄如飞。阿牙差点脱口惊叫,虽然只是一瞥,他认出了,那是黑魔鬼!墨黑如泼,野性喷薄,危险的气息肆无忌惮的向外张扬。
而这股气息显然激起了帕勒图的好胜之心。帕勒图仰天长啸,蠢蠢欲动。黑魔鬼发现了帕勒图,它从帕勒图的雄浑气势和矗立姿态上感觉到这是一匹世间少有的好马。它停下脚步,挑衅的回头看着站立在夜色弥漫中的高大白马。
帕勒图看了阿牙一眼,眼中光芒热切。阿牙明白过来,其实不用帕勒图请求,黑魔鬼的突然出现完全激活了他那一晚的记忆。神秘的黑影,恐怖的暴毙,诡奇的失踪,这一切的答案或许就在黑魔鬼的身上!阿牙翻身上马,说:“帕勒图,追上黑魔鬼!”
黑魔鬼发足便跑,犹如天地间聚拢的一股黑烟。
帕勒图奔驰起来,像它过去一样矫健的迈开四蹄,去征服草场征服同类。好马之间的竞跑,来自本性的争强斗勇,来自大自然的优胜劣汰。所以当帕勒图和黑魔鬼互看第一眼的时候,攀比之心油然而生。在阿牙看来,帕勒图已经战胜过无数良驹,它修长遒劲的四腿天生就与大地有着交融的默契,它天生就是为了奔跑。
一黑一白两马齐奔。
但阿牙立即便发现帕勒图不再是一匹风驰电掣的快马了。甚至可以说,它比驽马还不如。它一颠一簸的跑,阿牙在马背上晃荡得厉害。沉重的马蹄声敲打大地,帕勒图跑得那样费劲,那样力不从心。两旁景物慢悠悠的在往后退,而黑魔鬼转眼已将它遥遥甩在了后面。
帕勒图的伤愈合了,但它却无法尽情奔驰了!
阿牙心里有些难过。他为帕勒图感到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哀。
黑魔鬼止步回望,远远等着帕勒图。帕勒图吼叫着,叫声远远传出,在茫茫原野上透出苍凉的霸气,惊得黑魔鬼跳跃而起。
等到帕勒图靠近,黑魔鬼再次奔出。帕勒图发狂的追赶,阿牙几乎被晃动得头晕目眩,与安哥作战时留下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将帕勒图拉下一段后,黑魔鬼又停下耐心等着。
这样跑跑停停,已到了高耸的大山脚下。黑魔鬼的停顿越来越短暂,它暴躁的脾气显现出来,在一次止步后它掉转头奔回,绕着帕勒图驰骋数圈,喷着热气。阿牙再一次近距离的观察到黑魔鬼,像一团燃烧在草原上的黑色火焰,盛气逼人。不知为何,他想到了速普,都是一般的锋芒毕露。他忽然注意到黑魔鬼的眼睛布满猩红血丝,在漆黑中就如同两滴血。这个发现让他心里一惊,驯马场的时候马眼并非如此!黑魔鬼好像发现了帕勒图的伤口,讥笑似的嘶叫几声,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消失在群山峻岭中。
帕勒图还在奔跑,朝黑魔鬼消失的方向吭哧吭哧的趔趄行进。阿牙搂着它颈项,难受说:“别追了,帕勒图,你追不上它。”帕勒图没有放慢脚步,它仿佛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它不再是草原勇者,不再能与天下快马一争高低了。
帕勒图一直跑进深山里才慢慢停下。密林悬藤,怪石嶙峋,黑黢黢的恍如鬼魅。阿牙懊恼起来,夜已深沉,冒失闯入大山深林里实在太危险了。
山林的夜并不安静,虫鸣蛙叫聒噪不已,到处习习索索让人感觉蛇行鼠窜。阿牙挥舞半月弯刀披荆斩棘,时不时蹦出一只青鼬,红狐什么的吓他一跳。
帕勒图耷拉着那脑袋,似乎情绪低落。阿牙安抚的摸着它的鬃毛。
黑魔鬼突然出现在这里,让阿牙更觉得事情绝非那么简单。一连串的怪异事件从上个月去尤卡府上开始便不断发生。怪事仅仅是怪事吗?还是背后有什么图谋?可他知道尤卡只是个纨绔子弟,还是这个纨绔子弟只是个外表,跟他一样在身藏不露?
远远近近传来狼嗥的声音。
阿牙脊背冒出冷汗,狼群的残忍可怕让他不寒而栗。他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但他在丛林中转悠几圈后显然已经找不到路了!头上的月亮洒下一片银辉,穿过密密层层的树叶投在地上,变成琐碎的星点。
狼嗥声越来越大,此起彼伏。阿牙跳下马,拨开挡在跟前的巨大植被,他看见前方林中几株树猛烈的摇晃,伴随着野兽搏杀的喘息声。
阿牙屏住呼吸,他听出来了,那是狼群在围猎。嘈杂的奔袭声,躯体的翻滚声,嘶喊格斗声冲击着阿牙的耳膜。他撞入了野狼的捕食区域!他攥着缰绳悄隐丛中,衣衫湿透紧贴身体。他不敢动,仿佛一动便会惊扰伺伏四面的饿狼。
对面的激烈群杀结束得非常仓猝。山里震耳欲聋的嗥叫惊走了捕食的狼群。阿牙无法说清那是一种怎样的叫声,似狼嗥又似人哭,毛骨悚然,怪异之极!前方林中的树木又晃动几下,归为平静。
又等了好一会儿,阿牙才小心翼翼的走出植被丛。他来到对面,那是一大片开阔带,斑斑血迹染在折断的草棵上。水洼地泡着一头大狼的尸体,肢节残碎。另外几头成年狼被扯成两段横七竖八的躺着。山风吹起一股血腥味,阿牙几欲作呕。
帕勒图跳了起来,朝着旁边一窝草丛嘶叫。草剧烈摇晃了一下又复静止。阿牙握紧半月弯刀,一步一步走向草丛。草丛没有动静,毛蓬蓬的黑影像被月光遗忘的角落。阿牙慢慢俯身探去。突然,一支手臂伸出,猛的卡住阿牙脖子。阿牙大骇,挥刀砍下,一声咆哮伴随着一张狰狞枯竭的脸冲到阿牙面前。丝丝粘稠的大嘴喷出一股霉败气息笼罩阿牙,黑洞洞的喉管像一道无尽深渊。阿牙差点停止心跳,狂喊着,锋利的“死亡”快刀落下,劈断了这张脸,咚的闷响,袭击者落地。
阿牙面色惨白,好半天才惊魂甫定。黑暗勾勒出袭击者的轮廓,那是一个人形轮廓,干瘦枯萎,像身体被吸走了所有的水分。
阿牙正要蹲下细看,那干尸一般的东西倏的跃起,朝着密林几个起落跳腾不见了。阿牙吓得倒退几步,怔怔看着黑憧憧的林子深处。
阿牙之所以称其为东西而不是人,因为在那袭击者腾起的一刹那,他看见那两半分开的头颅摇摇欲坠的晃动。头被劈为两半还能行动的决不可能是人,甚至不可能是任何生物!
那包裹着骷髅的面皮让他觉得更像一具从坟墓里爬起的木乃伊!
阿牙被自己的猜测吓呆了,一个行动自如,恐怖凶狠的木乃伊出现在孟斐纳郊区!这太不可思议,太超出了人的理解力之外!
难道刚才跟狼群搏斗的便是这个死去不知多少年的木乃伊?当然狼群不会对一个干巴巴的木乃伊垂涎三尺,阿牙只能猜测这个暴躁的木乃伊遭遇狼群,飞跃到狼群中扯裂了一头大狼,于是狼展开了报复的猎杀。这两类充满各自血腥和腐尸味的物种在这片开阔地疯狂厮杀。
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充满了许多秘而不宣的事情,但如果他没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这些事情就与他无关。他慌不择路,骑着帕勒图也不知是离城市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阿牙跌跌撞撞穿梭密林,他咚咚跳动的心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平复下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月亮开始坠落,路上绿色植被渐渐稀落,黄褐色的沙砾石土裸露在外,远处一片茫茫沙海出现在眼前。阿牙清醒过来,他已经走离了孟斐纳,走到哈耶撒巴沙漠。阿抵比斯的绿洲非常少,主要集中在尼泊罗流域,像两条狭长的腰带分布在河岸两侧。孟斐纳便建都在这片绿洲中。每年尼泊罗河水的泛滥,使孟菲纳成为阿抵比斯最适合农耕最富饶的城市。绿洲外,是浩瀚无边的沙漠,是了无生机的黄色死海。
但他发现这里并非真的毫无生气,几只黑色的蝎子从酥软的沙土里钻出来,飞快的朝前方爬去。阿牙惊诧的发现左前方聚集起无数黑蝎,密密层层,蝎头攒动,远远看去形成人形,十分诡异。蝎子仍从四面八方赶来,很快云集一片,像一团变幻的黑云
阿牙小心的走过去,蝎子群下面竟然是一个死人。蝎子翘着毒尾,涌动的爬在人身上,看不到面目,只有一只手背伸在外面,完全变成肿胀的乌紫色。看来这个人是被剧毒的黑蝎子咬伤,中毒而亡。阿牙头皮发麻,浑身上下都痒起来,仿佛这些是自己身上爬满蝎子。
阿牙倒退两步,刚要转身,忽见尸体旁边隐隐约约两道车辙。阿牙略略一怔,仔细看那尸体,从蝎子缝隙中透出的只衣片襟认出果然是自己跟丢的两个黑奴中一个。
另一个应该没有走远!
车轮的痕迹断断续续的朝沙漠延去。
跟上去还是立即回头?
一旦迷失永无变化的沙漠,那就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从黑魔鬼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朝着不可预知在发展。前方的一片沙海在深蓝的夜里呈现出静谧的冷色调。而这静谧之中,阿牙似乎看到一个黑奴推着木板车缓缓的前行,前行到未知而神秘的哈耶撒巴沙漠某处。
阿牙一拉帕勒图缰绳,向前走去。
阿牙仔细辨认着车轮印,一步步踏入了流质般的黄沙里。在风来之前,沙堆留下了车轮辗出的深迹和一个个脚印。阿牙跟着步步深入,冷月照着一人一马走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里。
走出一段路,车轮和脚印被流沙掩盖,而起伏的沙丘黑影一直连着天际,哪里有黑奴和木板车?阿牙这才真正后悔起来,如果走不出去,自己葬身沙海恐怕也无人知晓。
正不知所措,一阵狂风刮起,黄沙铺天盖地。阿牙大惊,风暴就要来了!他急急卧倒马身下,帕勒图惊恐不安的半跪沙上,挡住阿牙。
尖锐的呼啸声越来越紧,尘沙飞扬,直钻阿牙耳鼻口里,阿牙迷得睁不开眼。狂沙严严实实遮住月亮,天地间一片昏暗。
远处一堆堆的大沙丘快速推移,流沙急湍一般飞射,仿佛世界的岩山大河都被这风暴刮散了。飞卷起来的沙旋转着上升,越裹越多,渐渐像一股浓烈的黄色烟柱。这股烟柱飞快的旋转,每转一圈便膨胀一倍,后来竟巨大得犹如一座太阳宫殿。
阿牙匍匐在沙上,只觉得风强劲得要将自己吹飞出去,他死死抓住帕勒图前腿,忽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由远及近,从数百丈开外瞬间已至头顶。
如果他睁开眼睛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住!他只是感到那声风暴的咆哮震得他头几乎裂开,感到帕勒图瑟瑟发抖的躯体。
他不知道帕勒图什么时候如此害怕过!
是的,帕勒图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这个恐惧就来自那以惊人速度卷来的巨大沙柱!沙柱顶端连续变形,凹凸毕现,形成一张巨目圆睁的人面。当这个黄沙人面咆哮至跟前,它俯冲而下,张开血盆大口,挡住了整个天空。
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将帕勒图和阿牙卷起,蝼蚁般飞入狂吼的人面大口。
阿牙大叫着没入弥漫黄沙。
阿牙从昏迷到醒来不过几分钟时间,四周平静得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他朦朦胧胧看见帕勒图从沙里抖动着站起来,穿过帕勒图高大的马影,他还看见一片高高低低的建筑影子。
等他能聚焦清晰,他看出了那是一片废墟。神庙的废墟。
废墟大约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到处是神庙的断垣残壁。神庙外一个白色大理石的巨型雕像面目残缺,只能从下半身看出是神的座像。往里一百多个十来丈高的巨石方柱并列林立,在深沉的夜里,给人一种震撼人心的效果。神庙方盖平顶,圆柱支撑,色调褪去,大多只剩下半截基石。这种中古王朝风格的神庙建筑矗立在蓝黑色的夜空里,透出岁月的宁静和沧桑。
一只秃鹫的黑影盘旋飞走,叫声凄厉。
暗淡的月光下,一座保存最完好的神庙顶檐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太阳像。阿牙心惊不已,这是阿吞神的象征!他没想到在孟斐纳南郊深处,竟然还掩藏着这么大规模一片阿吞教神庙遗址!
而在那座保存完善的神庙门口,他看到了那辆木板车。
木板车上空空荡荡。
阿牙没想到风暴将他卷到了这片秘密地!那么这片秘密地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尤卡有什么秘密?
阿牙将帕勒图拴在废墟边上的一块断石上,走进废墟,走到停着木板车的神庙。
神庙的门早已被毁,黑漆漆的拱形入口像是一扇无形的门,隔着阳世阴间。阿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他甚至感到只要他踏入一脚,他将会踩空坠落,那后面是空荡荡的黑暗,直通地狱。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的走入。地是实的,而且非常坚实,并没像他担心的那样一步踏空。他摸索的往里走,里面很空旷,似乎只有几根圆形石柱,踩在平整的石板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但那种轻碎的脚步传到他耳里,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空洞而失真。
大约走出一百来步,出现一个高大的长方形门洞,里边有了微弱的光线。那是一条宽敞的过道,两边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固定着一个火把。火光并不明亮,将神庙显得更加晦涩。墙壁上雕刻着法老的军队在战争中大获全胜的场面。
这样的方形门洞有十来个,阿抵比斯传说里,在前往彼世的路上,死者的灵魂也得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每道门旁守候着鬼神,灵魂必须知道每道门的咒语,才能顺利通过。
过道的尽头是一座很高的台阶。台阶后面黑漆漆的看不见任何东西,两边灰黄色的巨型石墙上刻画着阿抵比斯最大的九个神袛:拉,休,泰芙努特,盖布,努特,欧西里斯,艾西斯,塞特和奈芙蒂斯。幽暗不清的大幅画像半隐半显在壁顶投下的大片阴影之中,冷冰冰的似乎诉说着这里的荒凉和萧索。
阿牙走上台阶。
阿牙心里有些紧张,那片黑暗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人。那个推板车的黑奴,还有诡异的异教徒,不止这些,他觉得一种来自古老的神秘力量在召唤他。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从孟斐纳来到这里的原因!
接近台阶顶,里面有了一丝光亮。这丝光亮像从某个不知名的幽深地界发出,当它映入阿牙的眸子,轰的发出一片炽白光芒,倏然将他拉入二十个世纪以前……
火光映红了大半边天,沸腾的血海中伸出无数只手。宏伟巨大的神庙像一座盛血的容器,僧侣们在其间沉浮哭喊。粘稠的血液泛着泡沫,红眼的阿抵比斯士兵凶狠砍杀。
供奉神灵的地方变成恐怖的人间炼狱!
一袭黑袍的大祭司走出神庙,烈日的光芒射在他遮住头的又大又软的黑布帽上,像被吸入了黑洞。那片黑色下看不清面目,仿佛是一片真空。
第一王朝的法老拉蒙坐在战车上,从远处如幻的黄沙中奔来。法老后面战车如林,白布裹腰**上身的士兵驾驶双马,扬起滚滚尘烟。
杀声震天!
大祭司朝天举起双手,用颤抖恨毒的声音仰天高呼:“无上的阿吞神啊,我会为这一天复仇!”
烈日被漫天暴雨般射来的标枪遮挡。
后面僧侣们凄厉的喊声响起:“阿肯纳吞,只有你的重生才能带给我们复活!”
复活,复活,复活!响雷似的喊声环绕在阿牙耳边,他陡然一惊,清醒过来,原来是幻觉。
阿牙喘息了片刻,慢慢踏入了台阶后神庙的主殿。
第一眼见到这座主殿,阿牙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内心的震动。那种宏大,阿牙在孟斐纳现存的神庙从未见过。殿内深处只点燃很少的几根火把,散发出昏黄的光,使神庙显得神秘而压抑。厚重的圆形石柱在地面光滑的花岗石板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柱上刻满各式各样的符号,柱顶或是莲花或是纸莎草,花草闭合,代表日夜交替。
大殿前后是将近十丈的神祗或法老雕像,雕像大部分面部破碎,油彩涂绘,后面的是他们妻子的立像,只有他们一半大小。这些残破的雕像在远离火光的地方只能看见奇形怪状的阴影。
一切都像将真实世界放大了十倍!阿牙置身其中,显得如此渺小。
他悄步走到最里面,没有别的通路,看样子是到头了。
石案旁陈放着一排大型竖立石棺,没有盖,里面是神牛木乃伊,保存在一个五彩牛形大棺盒里。
火把下,晕红的火光照着墙壁,上面绘画着臣民拜祭阿吞神的象形文字,但年代久远已久模糊不清。另一部分是阿努比斯和霍鲁斯的彩色画像,有些地方颜色脱落,但整幅图还是清晰可识。这两个狼头人身和鹰头人身的神分别将双手上下圈成一个半圆,形成整个圆圈,这个圆圈里,炽热的太阳熊熊燃烧。旁边一幅图相对残缺很多,已经看不到霍鲁斯,只有阿努比斯的半截身体——扁长的黑色头颅和精实的红色躯干,一手托着一块暗色的太阳。暗色的太阳火焰仍在燃烧,却与旁边的金黄色圆日相比显得妖异鬼魅。阿牙猜想或许是时间太久色泽改变的缘故,但那潮暗的颜色让他心里很不舒服。第三幅图被人用尖锐物狠狠的划烂,阿努比斯的嘴给完全捣毁,线条之深,仿佛充满仇恨与诅咒。不错这确实是诅咒,在阿抵比斯的传说里,一个人一旦没了嘴,那他再也无法对神灵说话,他的灵魂游荡在阳世阴间,永生不得安宁。是什么人,竟然对守卫亡者的冥神下了如此恶毒的诅咒?阿牙心里越来越惊。再往后的图离火把较远,过于晦暗,无法看清。
阿牙的视线从墙上移开。周围几根巨型石柱倒塌在地,蛛网密布。石案上供奉的声像也只剩下底座,积攒着厚厚一层灰。对面的阴影似乎是一个神像,尖尖的大耳朵,巨大的人形身躯,阴森森的岿立了上千年。神庙里没有风,但火光却有些跳跃,以致阿牙觉得阴影在动。
阴影真的动了!它缓慢的转过头,像太久没有活动似的扭转脖子,阿牙几乎能听到它脖子因僵硬而发出的嘎嘎声。阿牙一颗心陡然像要跳出胸腔,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他双腿灌铅似的抬不起来,张着嘴“啊啊”发出嘶哑的几声,那种嘶哑他都不敢相信出自自己的喉管!
神像活了,在这片沉寂了两千年的神庙复活了!他看到阴影硕大的头颅在幽暗中龇出了獠牙,他也几乎感觉到那个神像就要从底座走出,野兽一般迅猛扑来,将獠牙插入自己的咽喉。
阴影确实如野兽一般迅猛扑出,同时喉头滚出一阵“嗬嗬”怒吼。在惨叫之前阿牙及时克制住了,神像依然安静的岿立,一只黑猫从神像头部跳下,用它绿油油的眼睛瞪了阿牙一眼,迅速消失了。
阿牙长喘一口气,静静的呆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在这个神庙里什么都没发现。
他忽然想到包围在茫茫沙海的神庙里怎么会有一只黑猫?
神庙里一定有人!
忽然后他听到背后有声响动,沉重的重物挪动声。阿牙猛的回头,看见描绘彩画的墙壁上一道黑缝正在缓缓裂开。阿牙揉揉眼睛,他没有看花,墙壁正在翻转,缝隙越来越大,里面传出一个人的脚步声。
阿牙一个箭步翻落到坍塌的巨型石柱后,悄悄探出头。他从尤卡府里跟踪出来的那个黑奴从裂缝里走出,然后在火把底座扭动一下,墙壁又慢慢合上。
原来那面墙竟是个暗门!
阿牙紧张的注视着黑奴,一只手摸在石柱上。柱面凹凸不平,似乎潦草的刻画着一些信息。这决不是装饰雕艺,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在石柱上乱涂乱画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让阿牙警惕的是他手下刚好覆盖的那几个字。那是古阿抵比斯语:阿肯那吞。刚才的幻觉似乎不再是幻觉,这也许真的便是两千年前黑祭司阿肯那吞主持的神庙!
他仔细摸着那些文字,然后心里越来越惊!
上面写着:法老王手指上的红眼钻戒将指引后人来到死亡峡谷斐迪兹,在那里我的陵墓将得到开启,太阳被黑暗吞没,来自阴间的木乃伊军团爬出地狱,而我阿肯那吞将带着最恐怖的诅咒重返阳世!
阴森森的文字线条使阿牙手颤抖了一下,这是阿肯那吞死前的预言。他记起了野外训练时那个僧侣的恶毒叫喊,一种不祥的阴影笼罩上他心头。
红眼钻戒,在古老的文字里有记载,那是开启地狱大门的钥匙,藏有死亡峡谷的地图。但没有人见过它。难道它将使阿肯那吞得以复生?将使早已僵化**的木乃伊重见天日?
木乃伊,他已经看到了一个复活的木乃伊!难道这一切真的才刚刚开始?
在他出神那会儿,黑奴走出大殿。脚步声完全消失,大殿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阿牙摸了出来。
他走到火把下,学着黑奴模样扭动底座,一阵隆隆声起,墙壁打开。阿牙侧身闪进,里面是一条非常狭窄的石阶,一直通往地下。火光比外面还要昏暗,以致在向下十来级台阶处就已经完全浸入黑暗。阿牙贴着墙壁小心走下去,墙壁很粗糙,凸出很多尖锐的小石子。阿牙手心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挤了出来。
每隔五十级台阶才安有一个火把,然后拐一个弯,继续向下。也不知下了多深,阿牙回过头,上面黑黢黢一片,似乎离地面很远了。
狭小阴暗的空间让阿牙生出莫名的惧怕,潮湿难闻的气息充斥阿牙的大脑。他隐隐觉得他在走向一座坟墓,一座积攒了数百年阴气的坟墓!
他的心又开始跳起,他想回头,但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他继续向下。
每下一级台阶他便感到有什么危险事件要发生,但什么也没有。他的神经紧绷得有些疲倦,直到他听到一阵唱诵的声音。
拐过一弯,台阶到底了,前面是一扇小铁门,铁门没关严,声音便是从里面传出的。阿牙小心的贴到铁门后,探头朝里张望。
那是一间很大的四方空室,四面角落各有一个细长的黑猫形油灯座,上面点着炽亮的灯火。光线乍亮,倒使阿牙有些不习惯。里面有很多人,似乎在举行一个什么仪式,七八个僧侣围成一圈,口中念念有词:“……通往冥世的旅途沿着太阳的轨迹,从日落后开始。当阳光渐渐消褪,太阳将世界留在自己的身后,把光线带到了看不见的深处;在穿过死亡之国后,它在每天早晨复出,重新充满活力……”
这些颂词出自《亡灵书》,用古阿抵比斯语念出来,在这个沙漠地下的密室里显得格外诡异。
一块白布铺在中央,上面躺着两个**的男人,面色红润,看上去尚未死久。
两个僧侣提来一桶清水,将抹布透湿,给白布上的尸体仔细擦拭起来。
白布似乎是木板车上的,那么这两具尸体应该也是木板车运来的。阿牙从铁门后窥视。
尸体清理干净之后,又上来几个僧侣端着精致的细瓶子,搁在边上。一个黑瘦的僧侣打开器具盒,取出一根带倒钩的金属工具,伸向其中一具尸体的鼻腔。
尖锐的钩子在灯光下闪着细芒。
钩子插入鼻孔,那尸体动了一下,突然发出瘆人肺腑的惨叫。阿牙被这叫声吓了一跳,汗毛乍立。那尸体忽然睁开眼睛!
深棕的瞳孔散射出来自黑暗深处的惊恐,倒映出僧侣的神秘面容。黑瘦僧侣说了一句什么,四个僧侣立即扑上,压制住尸体的四肢。尸体面色骤然煞白,五指张开,青筋突起。他大叫:“放开我!”
阿牙顿时明白过来,车板上的人没有死,只是被什么**迷昏过去。
黑瘦僧侣毫不留情的将钩子伸了进去,血汩汩从鼻腔内流出。那男人剧烈挣扎,发出骇人的惨叫,在寂静的夜里毛骨悚然!阿牙连忙回过头,身体紧贴着墙壁,暗暗喘气。他认得那个钩子,那是用来制作木乃伊的特制工具,能使鼻腔裂开一个小孔,又不致头骨破裂。那个黑瘦僧侣便是木乃伊制作师。
中古时期的阿抵比斯人相信人死后还能继续存在。人的灵魂是一种叫做“巴”的长着人头人手的鸟,寄存在**里。一旦人死,“巴”便可以自由飞离,但尸体仍是它的栖息地。他们认为如果尸体不能保存好,特别是头部,那么“巴”将不会认得,死者也就无法升入天堂。为了使木乃伊复活,在来世生活,通常要为亡者举行一系列名目繁多的复杂仪式,使他的各个器官重新发挥作用。
这就是半个月里年轻男子失踪的秘密。
阿吞教徒的余孽在利用活人制作木乃伊!
惨无人道,骇人听闻!
一个浑厚的声音大喊:“**死亡为灵魂开启通往永生的大门,阿肯那吞复活吧!”那声音十分耳熟,阿牙又向里望去,这才注意到念诵经文的僧侣身后是一面雕刻着圆形的阿吞神的墙,一个身披长袍的祭司对着神像伏地跪拜。阿牙只能看到祭司背影,觉得身形也依稀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血迅速染满地上男人那张青白的脸,一滴一滴落在白布上。
木乃伊制作师取出一瓶棕榈酒,晃了晃,抬起地上男人下巴,将酒从鼻孔里灌入。那男人已经不再抗拒,全身痉挛似的抽搐,很快便一动不动。制作师又在器具盒里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棍条,从鼻腔插入大脑,小心搅拌起来。
另一个男人嗯的一声也转醒过来,扭头看见旁边恐怖一幕,吓得面无人色。那四个僧侣又将他压住,男人浑身发抖,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搅拌了一段时间,估计脑髓已完全溶于棕榈酒,制作师翻转尸体,一股乳黄色液体从鼻孔流出。待脑液流淌干净,制作师又将尸体翻回,用一把锋利小刀在腹部切割,花开一道口子。他掰开腹腔,将右手伸进去摸索一阵,然后拿出,只见一对猩红的肺血淋淋的抓在手心里。他将肺小心翼翼的装入一个细瓶子里,盖好,又伸手入腹部。这样依次掏出胃肠等器官装入瓶中,只是没有心和肾。
匍匐的祭司又高喊:“黑祭司阿肯那吞,复活吧!阿努比斯赐予你无尽的力量,你将成为阳世的最高主宰!木乃伊是你最忠实的追随者,他们在阴间为你跪拜。两千年的沉睡即将过去,当太阳被黑暗吞没,那就是你的复活之日!”
这是阿牙第二次听到对黑祭司阿肯那吞复活的召唤,他的心不知为何隐隐发颤。昏黄的火光中,僧侣诵念着《亡灵书》,尸体面部扭曲的平躺在地上,制作师用椰子酒和捣碎的香料冲刷体腔。
诡异的气氛压得阿牙透不过气来,他的一颗心怦怦直跳,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加工作坊!他要回去质问尤卡究竟是怎么回事,要回到太阳宫殿调集兵马来捣毁这个邪教窝点!
当他胆战心惊的悄悄走出上台阶时,跪拜的祭司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子。如果他多逗留一刻,他便能发现这个荒野废墟的秘密,发现这个震惊阿抵比斯的秘密。但他没有,他此时正心惊肉跳的从翻转的厚墙钻出。
阿牙逃出神庙的时候天已经破晓了,他骑上帕勒图朝沙漠里走去。帕勒图踏着黄沙奔跑,太阳从沙天相接处冉冉升起。看着耀眼的阳光,身上带伤惊劳一夜的阿牙终于晕了过去。
救起阿牙的是他跟踪的那个黑奴,他在快到绿林带的地方发现了驮着阿牙的帕勒图,认出了阿牙,并将他送回了太阳宫殿。阿牙无法知道帕勒图是怎么从无边的沙海里判断出回去的路的,巧合还是识途?当他安然无恙的躺在银盾宫舒适的床上,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尤卡一定知道自己跟踪去神庙的事情。
他觉得有必要把尤卡叫来质问这件事情,但安东尼奥等在外边求见。阿牙知道他是为了明天比赛的事情。和安哥这一战,阿牙精疲力尽,元气大伤。阿牙暴露了他的实力,暴露了他的野心,并且伤亡惨重。虽然阿牙进入了决赛,可他拿什么去跟有备而来的速普作战?
安东尼奥也是同样的忧虑。
与速普一战迫在眉睫,阿牙决定还是把神庙的事情放放。
阿牙和安东尼奥商议着决赛一战。
“殿下。”安东尼奥说,“我们打败安哥,只怕速普也瞧出了端倪,他必起杀心!”
“不错,这场大赛对我来说是一个格杀他的大好时机,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阿牙说。
“速普有备而战,而斯巴达他们身负重伤,这一仗凶多吉少阿。”
“你说的有道理,和安哥比赛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今之计还是只有麻痹速普,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整场斗争的胜利。”
“殿下打算如何麻痹?”
“速普一向心狠手辣,他对我的怨恨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他为什么不杀我?那就是这个人虽然冷酷,却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他有很多顾虑,他忌讳弑弟的恶名,他担心众人的非议,他更害怕法老王一怒之下贬他为庶民,永离权贵荣华。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深信法老王心中已经有了太子人选,那就是他。他深信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可以让他顺顺当当,堂而皇之的当上太子,然后威风八面,顺理成章的成为阿抵比斯的最高统治者。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循规蹈矩。可一旦他这个信念受到了威胁,遭到了破坏,他就会铤而走险,无所顾忌,报复,乃至造反。眼下,我们引起了他的疑虑,他才会起警惕,起杀心。可心存侥幸是人之劣根,在他没有彻底看清形势绝望之前,他一定宁可风平浪静,宁可等着法老王宣读任他为太子的诏书。我们可以利用这种侥幸心理,四处宣扬我训练这些斗士是为了争夺那莫西里,是为了大赛不输给他。如果他认为我志不在太子,而在女色,就会再度松懈下来,为我们格杀他创造有利条件。”
安东尼奥点点头,说:“这事我尽快去办。只是如果他不信怎么办?”
“如果他不信……”阿牙面色沉下来,手摸在几案的杯子上,忽一用力,杯破水流。
安东尼奥离开后,阿牙去看望了随他作战的斗士。他们恢复状况很好,也很迅速,对于具有狼族血统的战士来说,自愈能力是很强大的。只是斯巴达伤势过重,后天能否能上场还是个未知数。另外瓦纳已死,阿牙从后备训练者中又挑选了两个,其中一个以备顶替斯巴达。
等到第二天,大街小巷已经谣言满天,风传阿牙和速普为了争夺那莫西里,将决战竞技场。这种风流韵事为市民们津津乐道,越传越烈,变本加厉。以至当阿牙踏入那莫西里的房间,她似嗔似笑的说:“殿下这么快就把那莫西里推向风头浪尖了。”
阿牙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那莫西里说:“没有人扇风,火苗怎么蹿得起来?没有殿下撩拨,谣言又怎么能横行?”
阿牙微微一笑:“我做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若是我的敌人,我可要小心了。”
阿牙没有注意到那莫西里瞬间脸色变化,阿牙听她埋怨说:“殿下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说。”
阿牙打量着那莫西里的闺房,简单整洁,案上搁着几盆花草,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莫西里问:“殿下在看什么?”阿牙说:“我在想你是怎样一个人。”
“殿下以为呢?”
“我喜欢你的漂亮,很多人都喜欢你的漂亮,可是在你漂亮的外表下究竟是什么样,我很好奇也很疑惑。你让我琢磨不透,有时我看着你,就像看到一团迷雾,看到一个我从未去过的遥远海岸,碧海晴空,蔚蓝如洗,引诱着我去扬帆远航。可一个声音告诉我,入海后那将是乌云密布,暴风骤雨。我永远也抵达不了彼岸,永远探知不到那片神秘的世界,只能葬身在惊涛骇浪之中。”
“殿下想多了,那莫西里只是个奴仆,既没有大海平静时的壮丽,也掀不起海面狂暴时的波涛。我只能在这太阳宫殿里仰人鼻息,默默无闻,终老一生。”
阿牙注视她说:“有些人庸庸碌碌如蝼蚁一般,生无所欢死无所哀,而有另外一些人,他们的出生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不平凡。他们是上天选中的,是来拯救芸芸生灵,是来捍卫雕刻在太阳神碑上的真理,他们将名流千古,永垂不朽。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有上天,只有上天才知道你的一生是庸庸碌碌还是轰轰烈烈。”
“殿下才是上天选中的人。”
“没有人知道上天选择谁。”
那莫西里低下头。
阿牙在她身边坐下,说“我感觉你受过良好的教育,在苏色人里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那莫西里说:“我父母早亡,被爷爷带大。他懂很多东西,我的知识都是他教的。”
“噢。”阿牙说,“他在你们族人里很有地位吧?”
“嗯,他是一个思想家,很受尊重。”
“你也很有思想,而且顽固。”阿牙说,然后话题一转,“你这两天看起来心事重重。”
“哪有?”那莫西里说,“嗯,也许是有些想家了。”
“人人都会想家。只是当她有了另外一个归宿时,她就不再想原来那个家了。”阿牙目不转睛。
那莫西里回望阿牙,说:“因为她的心里有了一个人,一个让她不再寂寞不再漂泊的人。”
“人都是寂寞的,没有人能够为了谁永远的忘记寂寞。人也都是漂泊的,像水里的浮萍,像天际的流云,飘阿飘,飘过了人生百年,飘过了沧海桑田。”
“殿下这么小,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我说的,是上总是这么描述人的一生。”
那莫西里怔怔的发呆,自言自语:“是啊,人这辈子,孤鸿掠影,哪里找得到心里的那么一个人?”
夜色如水。红萤萤的烛光里,那莫西里面如桃花。
阿牙忽然抱住她,她错愕的叫了声殿下被他按倒床上。她说:“殿下,你明天还要比赛……”阿牙没容她说出更多的话,重重的亲在她唇上。
阿牙粗鲁而激烈的剥下她的衣服,她没有抵抗。她平静而顺从,身体轻轻颤动,就连呻吟都是那么微弱和淡漠,好像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对自己命运无能为力而只能冷眼旁观的女人。
窗外一个黑影悄悄离开。
远离银盾宫的一隅,灯火通明。速普坐在兽皮的大椅上,下面济济一堂。
修马忒斯高声说:“殿下,皮卡鲁斯的大军偃旗息鼓,日夜兼程,现在已经近在巴耳伦,估计明日午后便可抵达孟斐纳。”
“好!”速普哈哈大笑,“明日,阿抵比斯就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修马忒斯进一步献计说:“明日决赛殿下可选精悍之士一举格杀阿牙,斩草除根,更无后患。”
下面众人纷纷赞同:“对,杀了阿牙。”
速普迟疑说:“万一惹恼了父王怎么办?”
“阿牙这几个月来的筹备,已经是造反杀头的大罪,法老王不会怪罪殿下的。”瓦尔希说。
“我们没有证据,父王会说捕风捉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大军已到,阿牙这小子翻不起浪。”
修马忒斯说:“万一阿牙狗急跳墙,先行捕杀殿下怎么办?毕竟阿抵比斯现在在他的手里。”
速普沉思一会儿,说:“军队来得很隐秘,阿牙不可能得知。等到大军包围阿抵比斯,阿牙早吓得六神无主,求我饶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捕杀我?除非他活腻了。”
“人急了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殿下,还是稳妥行事。杀了他,殿下再无性命之忧,再无威逼之敌!”修马忒斯说。
“我又何尝不想杀阿牙。杀一个阿牙容易,可父王那里不好交代。他对那小崽子爱之如宝,别说我们没有证据他造反,就是他真造反了,父王也未必杀他。大赛结束后,父王就会宣布我为太子,如果出了杀阿牙这种事情,父王一怒之下不传了怎么办?阿牙我了解,从小就是敷不上墙的烂泥,一点小聪明成不了大事。他这次能打败安哥,训练出那些不要命的斗士,外边传闻,是为了跟我争夺那莫西里。他为了一个女人,这么上心,哈哈……就算他真有心争太子,靠安东尼奥的第8骑兵团,简直是自寻死路。他不会那么傻,跟我们死拼到底。”
希尔瓦说:“殿下所言也有道理。”
修马忒斯怒斥:“希尔瓦,你这个老糊涂!”转头对速普又苦口婆心道:“殿下!阿牙策划这场阴谋已久,部署周详,行事慎密,其野心,其能力,并不是敷不上墙的烂泥。什么争夺那莫西里,无非是个幌子,其目的还是在麻痹殿下。此人不除,永不安宁阿。”
速普说:“此人当然要除,不过是在我做了法老之后。”
修马忒斯急道:“殿下,明天大军一到,我们有恃无恐,杀了阿牙纵然法老王不高兴,又能奈我们何?”
“放肆!你这是撺掇我造反阿?”速普厉声道。
修马忒斯跪下大呼:“殿下,臣一片忠心,只盼殿下早日当上太子,早日君临天下!”
速普说:“你起来吧,你的忠心我明白。我也给你说明白了我的苦衷,用兵逼宫毕竟不是上策,能顺顺当当的当太子当然是顺顺当当的好,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把这些污水往自己头上泼。阿牙究竟有没有野心,要不要兵变,现在还说不准,这可是大忌,没有人愿意轻易走到这一步。我不愿意,他也不会愿意。现在情势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我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众人说:“殿下圣明!”
修马忒斯喊道:“殿下,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形势吗,还对阿牙心存侥幸吗?情势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也能转瞬之间在阿牙的掌控之中,夜长梦多,万事难料!等到敌一动,只怕我们再没机会动。”
希尔瓦说:“修马忒斯你太固执了!阿牙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初也是我提醒的殿下,但现在格局不一样了,阿牙包围我们的势力外面又被我们包围了一层,主动权落回了我们的手里,这里应外合,他们插翅难飞。殿下说的不无道理,轻举妄动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修马忒斯正欲再说,一个红袍仆人从里间进来匆匆走到速普跟前附耳低语。速普放声大笑,挥挥手打发他下去,对修马忒斯说:“你们口中这个野心勃勃的阿牙王子,现在正钻在那莫西里的被窝里狎昵。明天就是决赛,他却一刻都离不开女人。试问一个好色之徒,怎么跟我一较高下?”
修马忒斯说:“这……会不会又是障眼法?”
“刚才来的那个人是阿牙的贴身仆从,他亲眼所见,不会有错。色令智昏,哼,不成气候的东西。”
修马忒斯叹口气,说:“殿下,我还是那句话,杀阿牙,望殿下加以三思。”
人去室空。
一个少妇缓缓走进。那少妇面容清秀,衣饰华贵,款款对速普行礼说:“殿下。”
速普朗声笑道:“原来是夫人。”
少妇说:“殿下别这么叫,殿下的夫人应该是出生高贵的王室后裔,我一个贫民女人,将来能为你出生个一男半女,也就心满意足了。”
速普一把搂过她抱在怀里,说:“那你就生他一堆小王子,一辈子陪着我。”
少妇理理秀发,说:“我的命是殿下在卡塔尔的战场上救的,殿下让我做了你的女人,已是我的福分,我还能要求什么。”
速普问:“你是不是听到外面说我跟阿牙争抢那莫西里的事情,不高兴了?”
少妇说:“那莫西里是阿抵比斯城里的第一美人,殿下喜欢她,原本就是通常的事情。”
速普说:“自古英雄爱美人,不错,我是喜欢她。她的美丽让我心动,让我想据为己有,但你却能让我牵挂,让我体会到生命有多美好。从前我不明白父王怎么会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几十年,现在阿,我有点明白了。”
少妇深情的看着速普,说:“能听到殿下这一句话,喜耶夫复何求?”
速普哈哈大笑:“喜耶,你总是淡淡的,这也不求那也不求。太阳宫殿里珠宝灿烂,衣食奢华,也不见你多惊喜。可就是你这股淡淡的劲儿,吸引我,非常吸引。”
喜耶靠在速普怀里,回忆说:“半年前,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躲避在战乱烽火中,颠沛流离。有一天,当我和父母还有一小队族人沿途南下,荒漠间忽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声音真大阿,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大,这么气势磅礴的声音。我们惊疑不定,四下张望。漫漫荒漠,狂风卷来,天边黑压压出现一片人海马潮。我听见父亲喊叫,打仗了,打仗了!阿牙吓坏了,我们夹在两军对垒之中,铁蹄山响,震耳欲聋。我们拼命的朝边上跑,跑啊跑,可战线拉得那么长,好像永远都望不到头。而军队却来得那么快那么猛,气势汹汹,铺天盖地,我们那十几个人在黑海巨浪撞击一般的两军相触下,顿时粉身碎骨。我都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看见刀光闪动,人影交错。那兵刃穿刺**的声音,那鲜血喷射肢体分离的惨状,发生得那么真切,那么迅速。我被父亲压倒身下,他在最后一刻护住我留下了我的生命。”
“我惊吓得昏迷过去。等我醒来,杀声震天。我掀开层层叠叠的尸体,漫山遍野,人影憧憧,到处是步军厮杀,是战马穿梭,是旌旗飞扬。我怔怔呆呆,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就在一个士卒砍杀我的时候,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而过,马上的将军一把提起我扔在马背上,挥剑刺穿那个士卒的胸膛。我趴在马背上,看不见那个将军,看不见他怎么英勇杀敌,但我看见一具一具尸体倒在马蹄下。慢慢的,我由开始的恐惧恶心变成了佩服变成了景仰。战马横冲直撞,所向无敌,在尘土滚滚,烽火漫天的战场中来来回回,而我毫发未伤!很快,敌人开始溃散。我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局面变成压倒性的一边追杀,对方哭爹叫娘丢盔弃甲,那将军带领士兵如洪水席卷,砍杀砍杀还是砍杀。尸体越积越多,血象汩汩溪水一样流淌。那个惨烈,我生平第一领略。”
“这一路追击,我一直在想象着马上将军的模样,少年英俊还是沉稳刚毅,我能感到的只是他的一只搂在我胸前的胳膊,粗壮有力,伤痕累累。我在想,拥有这样一只胳膊的人,一定是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用敌人的鲜血写满荣耀的大将军。这个大将军是什么人,有着怎么样的经历,又立过怎样的功勋?我的脑子遍布疑问,直到这场战役的结束,直到这个将军领着军队凯旋回营。一个身披红色披风的士兵在他马前手脚匐地,他踩着他的背脊下马,然后把我抱下。他的动作很硬,硬得弄疼了我,硬得就像我初次看见他的脸。他跟我想象中一样,也不太一样。他年轻黝黑,一身暗黑盔甲,算不上英俊,但线条刚毅轮廓分明,目光如锥。营中士兵欢声如潮,他站在他们中间,透露出一种大将风范,恢宏气势。他举起手中的狼旗,士兵们高呼:速普殿下,战无不胜!战无不胜,战无不胜……我知道了,原来他是阿抵比斯王子,法老王嫡长子,传说中冷酷无情的铁血将军。他确实像传说中那样冷酷凶悍,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怕,因为他救了我,因为……他是我心中的英雄。后来的日子,就像做梦,我日日陪伴这个将军,皇子,跟随他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攻城略地。再后来,他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回到了阿抵比斯,也把我带到了太阳宫殿。我不在乎太阳宫殿的华美壮观,不在乎里面的富丽堂皇的生活。我只在乎我爱的人,在乎他雄风依旧,霸气不倒。”
喜耶说的是速普和皮卡鲁斯在卡塔尔的第一场大战。总共将近五十万人的战场,那是怎样的声势浩荡,壮阔无边!她轻轻抚摸速普的脸,速普握住她的手,说:“你今天说了很多,我第一次听你说起我们的认识。”
“我不说,以后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到。”
“什么意思?你也认为我斗不过阿牙?”速普语调一变。
喜耶没接他的话,只是继续说:“刚才我去看了法老王,他在夜里总是显得很苍老。他向我问起你,又念叨阿牙,你们两个都很久没去看他了。”
“我跟阿牙那小崽子正斗得火热,哪有功夫看他。”速普冷冷说。
“我看得出来,他很想你们去看他,可碍于面子又说不出口。你们两个都是他的爱子,如今却势成水火,王位真的这么重要吗?”
“妇人之见!”速普高声说,“你不是喜欢我的霸气吗?喜欢我英雄了得吗?你难道要我将来匍匐在他一个黄毛小儿的脚下?”
喜耶沉默,面上露出一阵黯然,说:“殿下,如果王位真对你这么重要,那你明天杀了阿牙!”
速普吃惊的看着她,说:“我真不相信这话是你说出来的。”
“是我说出来的。”喜耶说。
“你跟修马忒斯一个意思。”速普郑重起来,“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我也说不上来,可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你无他有他无你。殿下,你霸气有余,果断不足,这会成为你的终生遗憾。”
这个夜里,速普反复思量着喜耶最后一句话,他觉得修马忒斯和喜耶说得都有道理,不杀阿牙,或许真成大患。一步走错,步步皆错,就在这个胜利在望的时刻,是不是应该更谨慎更凶狠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