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山后已近申时,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青城派忙得不可开交,山路上人流穿梭,好不杂乱。从闻香小院到山脚,每隔五丈悬挂彩灯红绸,建福宫前支起十几个大棚,棚内安置着七八十张桌子,还有一伙戏班子正在广场上搭戏台。青城派为这次婚事投入不小,本来欲在长明殿举行典礼,因连续发生凶杀案,不吉利,便改在山脚的建福宫。建福宫是青城派的根本重地,祭天地祖师的场所,在这里举行婚礼,给足了峨嵋派面子。
方小白在山上转了一圈,看到处是人,心想今天应该不会出事了,不如回去睡觉,走到半路,正遇上周无忌和凌若薇从山道走来,凌若薇嚷道:“你去哪儿了,一整天不见人影?”
方小白答道:“我去建福宫看热闹了,青城派请了个戏班子,明天可欣赏一番,你没看过川戏吧?”
凌若薇十分懊恼:“不会吧?我最讨厌看戏了,咿咿呀呀没个完,烦死了。大家帮青城派忙了一天,你倒轻松自在。”
方小白道:“你也帮忙了吗?”
凌若薇得意道:“那当然,从这里到峨嵋派住处的灯笼都是我挂的。”
方小白移目周无忌,后者会意,说道:“我在明真阁帮忙,活计已全干利索。现下无事,想去峨嵋派道喜,方兄一道去吧。”
三人来到闻香小院,院子里济济一堂,武当华山等宾客皆在,陈金见了方小白,规规矩矩地问好,看不出丝毫异样。王奇笑道:“周兄来得太晚,当罚。”
周无忌应道“好说好说”,凌若薇奉上两匹锦缎,说道:“韩姑娘大喜,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嗯,方小白也有份,这是大家一起送的。”昆仑弟子是男方的宾客,本无须单独为女方备礼,但在山上相处几日,有了些交情,故以凌若薇的名义多送一份喜礼,周无忌心细,命其顺带捎上方小白。
韩宁道谢收下,说道:“凌姑娘有心了,等此间事了,若无急事,不妨去峨嵋游玩几日再回去。”
“峨嵋山好玩吗?你们万慈庵的素斋有没有青城派的好吃?”凌若薇转着眼珠问道。
韩宁失笑道:“我们庵中不讲究这个,报国寺的素斋十分有名,虚云大师很随和,到时候我领你去吃。伏虎寺的素斋也不错。”
王奇道:“伏虎寺善真禅师迄今未至,事情多半如周兄所料,岷江帮是双管齐下了,不知他们会在峨嵋那边布置什么高手,别出岔子才好。”
顾乘风笑道:“峨嵋山上没有周兄出谋划策,恐怕要着道。”
周无忌似未听出他话中的讥讽,皱眉道:“我这两日一直担心,事情未必像起初想的那么简单,龙在天对四川垂涎已久,事前定详尽谋划,‘神机书生’程半鬼善于用计,出道以来从未失算过,绝不能小觑。或许,太行山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程半鬼绰号“神机书生”,本名程涵宇,是潞安府壶关县的一个文弱书生,家有良田数十亩,在地少人多的山西也算小富之家。二十岁那年得中秀才,半年后又娶了乡里有名的美女,正踌躇满志之际,却招来一场无妄之灾。其时正逢朝廷移山西之民填中原关外诸地,凡丁多地少之家只留长子,其余皆需迁移。程涵宇是独子,家中仅父母妻子四口,又是秀才,不在移民之列。然而,一个叫钱春来的指挥同知在押解移民时,遇见其回娘家的新婚妻子,心生歹念,率亲兵将人劫持,**后杀害。事情做得不密,被附近村民瞧见,告诉程涵宇。程涵宇悲愤交集,去县衙击鼓鸣冤,怎奈官官相卫,状没告成,反而全家列入迁移之册。一路上,钱春来指使手下虐待程氏三人,父母年老体弱,很快被折磨致死,程涵宇却是个心志坚定之人,决意报仇,硬是靠一口气撑了下来。眼看要到目的地,钱春来着慌,便命亲信于半夜时带到荒野处杀害。不想龙在天正巧路过,出手救人后,问明缘由,顿时怒发冲冠,将钱春来及其亲兵、壶关县令县丞等十余人杀死,并悬首于壶关县城门,旁书罪状。
十里八乡尽皆轰动,移民是朝廷第一等大事,潞安府和户部不敢隐瞒,飞报上司。皇帝闻之大怒,除撤查主事官员之外,钦命锦衣卫和刑部捉拿龙程二人。龙在天虽不惧,却不能丢下程涵宇不顾,于是躲入附近荒岭,欲帮他找个安身处。朝廷每有新政,各级官员便趁机上下其手,钻空子捞取好处,越到下面越狠,官场规矩历来如此。在这次移民中,许多人被逼得弃家舍业逃进大山,还有些人家故土难离,躲在山中看风色。龙在天出师以来,游历江湖数年,深知穷人之疾苦,入山后,随处可见衣不敝体的逃难者,以野草为食,见人就躲,形状凄惨,不禁生替天行道之念。程涵宇瞧出他心事,极力怂恿。于是,两人四处结交煽动,很快拉起三百余人,在将军岭歃血为盟,相约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程涵宇劫后余生,性情大变,找来孔孟经书和儒服焚烧,以示与过往决裂,并改名为“半鬼”。
龙在天天生龙头老大的风范,程半鬼心计深远,两人珠联璧合,不久即闯出名堂,吞并了太行山中其他盗匪,设立太行十八寨。名头闹大后,官府派兵进剿,龙在天用程半鬼疲兵之计,化整为零,不正面对敌。太行山绵延近千里,地势荒僻险峻,大小山峰上百座,官军进山几个月,往往人影都见不到一个,只好胡乱杀些不在籍的山民充数。山民愤怒,转而投奔龙在天,将军寨之威名愈盛。而后,乘武林内乱之际,拉拢绿林群盗,涉足一些半黑半白的生意,甚至收买官员,势力迅速扩张,近年来更越过长江,直逼川粤。在此过程中,程半鬼出谋划策,立下汗马功劳,江湖人称之为“算天算地算人三神算”,常说道,龙在天的江山,一小半靠武功,一大半靠神机书生的智谋。
在座之人熟知程半鬼的事迹,闻周无忌之言都心生顾忌,沉默不语。方小白乘机说道:“盼岷江帮早来早走,别搅和了韩姑娘的喜事。”一边说一边观察各人的神情。
顾乘云道:“说不定他们就是冲着婚礼来的。”黄天明昂然接道:“韩姑娘放心,有我在,一定不容敌人闹事。”
众人皆笑。韩宁面红,正思忖措辞,凌若薇抢先问道:“黄兄,你上次说要给我雕像,做好了没有?”
黄天明说道:“昨天上午搜山时找到几块上好的黄杨木,正可作雕刻,我心中已有好计较,请稍待,定教姑娘满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木头和一把小刀,当场制作。凌若薇欲凑近观看,他阻止道:“你先别看,等下定大吃一惊。”
黄天明连削带挖,手法飞快,片刻后木头即现出人型,接着用磨石沾茶水细细磨去毛刺,最后远近端详几眼,满意道:“好了。”
凌若薇早等得心痒,一把抢过,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呼出声:“哎哟,这……这是我吗?真的好像。”
众人好奇,围拢观看,那木雕是一个双垂髻的少女,半蹲着,两手捧一个掰开的番薯,嘟嘴吹气。整块木头没动几刀,人物姿势依托木材本形,衣裳以天然纹理为主,脸部除了两颗灵动的大眼睛外,其余部位都是写意。但观者一望而知,这少女就是凌若薇。雕像用刀朴实,线条简洁流畅,活脱脱地雕出了一个馋嘴少女,将她想吃又怕烫、急不可耐地神情刻画得惟妙惟肖。人像长五寸,径三寸,少女短手短腿,头和身子一般粗,像压扁了的凌若薇,更显得憨态可掬。
众人齐声赞好,凌若薇笑得合不拢嘴,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黄天明说道:“这雕像还需细细磨光,你先给我,等离山时再拿。”
凌若薇不舍得,紧紧握住,犹豫道:“你给我磨石,我自己磨好了。”
黄天明道:“你自己磨亦可,但恐掌握不住火候,千万勿用磨石,可找一块羊皮或兔皮,每逢闲暇时便擦拭几下,既磨光,又能令木雕油润厚重。”
方小白赞道:“粗看神似而形不似,细看形亦似,形神交融,巧夺天工。随手一个小木雕,远胜那些金碧辉煌的神像,‘巧手’二字,实不足以形容黄兄之技艺,当称‘神手’才是。而且,便是要雕刻吃东西的凌姑娘,才能得其神韵。”
黄天明笑道:“正是。为了雕像,今天中午我特意又去找凌姑娘一起用餐,只有被雕刻者入神,雕刻者才能得神。”
凌若薇心情大好,便不计较方小白的取笑,又道:“黄大哥,你是不是还有几块木头,帮我再刻些。”转眼间,“黄兄”升级成“黄大哥”。
“那几块木头不适合雕人物,若勉强为之,则失天然之趣,雕刻虽是小道,亦讲究匠心独运,不可俗媚。日后我会留意,有合适的材料,定替你刻像。”
方小白忽然心中一动,说道:“黄兄寥寥数刀,就将人物的神韵刻出,可见平时观察入微,善于体会人的心思,心巧智深,在下佩服。”
黄天明言行疯疯癫癫,方小白却说他善于体会别人心意,明着是夸奖,其实意味深长。周无忌、王奇等若有所思,草包顾氏兄弟则以为方小白在拍马屁,面露不屑。当事人黄天明嘿嘿而笑,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方小白心道,这小子真会装傻,与自己和陈金都有一拼。只好随口称赞:“黄兄精通机关木艺,平时没少下功夫吧?文武双全,实在难得。”
黄天明道:“过奖了,在下对自己的木工手艺确有几分自信,武功则不足道。唉,堂主常为此骂我不求上进,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
方小白正色道:“非也,黄兄可曾听过卖油翁的故事?武功也不过是门手艺罢了,未必就比木工高一等。木艺传自先秦墨翟、公输等大贤,不逊于儒道。”
黄天明大喜:“方兄好见识,跟我想的一般无二。”
柳青在旁忍不住冷笑,讥刺道:“拍马屁也是一门手艺,传自于曹商、邓通。”
他说的两人是有名的马屁高手,庄子讥讽前者为秦王舔痔疮,太史公记载后者曾替汉文帝吮痈,有个成语便叫“吮痈舔痔”。在座的都是习武人,听不懂他卖文,但也明白其嘲讽之意,顾乘云立即接口道:“柳公子太苛刻了,你自然可以凭本色立足,但没本事的人只能靠嘴皮子混饭吃,拍马屁无可厚非。”
方小白摇头叹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韩姑娘,在下有事,先行告退。黄兄,我亦十分喜爱书画雕刻,等有机会再请教。”说罢走向院外。周无忌起身相随:“咱们一起走,韩姑娘请留步。柳公子,在下先走一步。”他这是摆明与方小白共进退,又与柳青道别,表示只针对顾乘云一人。
凌若薇一边把玩雕像,一边瞧柳顾二人出言挑衅,正自得趣,不料方小白竟偃旗息鼓而去,十分扫兴,嘟囔道:“奇怪,怎么改脾气了。”无奈只得跟着周无忌离去,走至门口回头对黄天明甜甜一笑:“黄大哥,有空一定要来昆仑山玩,我请你吃烤全羊。”
韩宁出门相送。留下的诸人中,顾氏兄弟脸色铁青,柳青若无其事,其余人皆大惑不解。唯黄天明盯着凌若薇的背影,赞叹不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果然是山林仙子,非人间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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