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白和柳青来到长明殿,演武场边已围了老大一群人,场中两人斗剑正酣。
七剑堂位于南昌,系九大门派之一,堂主葛万年剑法超群,名震武林。七剑堂有七路剑法,以七色为名,分别是赤焰、橙风、黄沙、绿野、青鸟、蓝烟、紫音,各蕴精妙不同,且每一路剑法的内功与其他六路相克,门中弟子只能择一而练,无人能同时修炼两路,葛万年也只擅长一路“赤焰”剑法。
黄天明使一柄短剑,剑长一尺七寸,舞动间寒光霍霍,乃第七路“紫音”剑法。这路剑法小巧绵密,适合于贴身近斗,黄天明似乎已抢得先机,攻到了李朝阳近身,短剑连环三刺,分击胸腹。李朝阳长剑一横,短剑无处下落,立即顺势划下,削向手腕。李朝阳后退撤剑,短剑复翻身向上,斜挑咽喉。李朝阳招架不及,连连后退,黄天明纵身紧逼,不容对手拉开距离。
“李朝阳好像处在下风,难道他打不过黄天明?”方小白问道。
柳青翻了个白眼,骂道:“装痴卖傻。”
周无忌听见动静,回头说道:“青城派剑法清奇凌厉,李朝阳更以善攻蜚声武林,他弃己长与对手近博,显然是有绝对把握。”
“原来如此,”方小白恍然大悟,转头对柳青道,“李少侠乃诱敌深入,你为何骂他装痴卖傻?”旁边几名青城弟子立时向柳青投去不满的目光,柳青啼笑皆非。
这时李朝阳已退到了演武场边,身后是土坡和树林,遂立定不退,横剑于胸腹,只守不攻。黄天明短剑愈急,连旁观者都几乎看不清走向,只听叮当之声密如滚珠,呼吸间已攻出十余剑,却无一得手。黄天明心躁,气力稍泄,手中略缓,被李朝阳翻腕压住短剑,未能及时撤回。他暗道不好,果然对手左掌横扫自己右肩,无奈只得退后。
李朝阳逼开对手后,立刻长剑斜刺,如潜龙升天,又如危峰插日,剑招唤作“射天狼”,剑意取自后山朝天崖。围观众人都是识货的,齐喝一声彩。黄天明不敢硬接,闪向一边,李朝阳得势不饶人,手腕一抖,化为昨夜方小白使过的“点天灯”。这一招在他手上使来自更胜方小白一筹,黄天明只觉眼前千百朵光华绽放,实不知剑落何处,急忙再向后退。转眼间形势逆转,李朝阳连刺七剑,黄天明还不了一招,甚至不敢招架。
李朝阳不愧“天风”之名,剑势凛冽锋利,攻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黄天明身子缩成一团,运剑如运笔,每一招幅度不大,用劲抑扬顿挫,速度迅捷却线路清晰,暂时抵敌得住。众人正看得赏心悦目之际,忽然小路上来了一名青城弟子,边跑边喊:“别打了,李师兄,出事了。”
场中两人倏地分开,那青城弟子到了近前,喘着粗气道:“张师妹在后山遇害了,陆掌门叫你前去。”
众青城弟子闻言皆目瞪口呆,李朝阳怒道:“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你快带我去。”其余青城弟子纷纷跟上,留下各派之人在场中面面相觑。
凌若薇气愤填膺,骂道:“亢家庄的狗贼好不凶残,连女人都杀。冤有头债有主,想报仇就站出来说个明白,躲在暗处滥杀无辜,跟害他全家的凶手有什么两样!”
“他身负血海深仇,行事难免偏激些。”方小白有意撩拨。
凌若薇道:“什么行事偏激些,根本就是个疯子!魔教杀他全家,不敢去寻仇,却怪陆掌门报讯不及时,又不敢找本人,只会偷袭女人和不通武功的小道士。哼,卑鄙无耻的小人,下三滥的懦夫,不是男人,亢云龙有这么个儿子,真是丢尽了脸。”
顾乘云附和道:“凌姑娘说得好,这种只敢暗箭伤人的小贼成不了气候,咱们定可捉住他。”
顾乘风有些不以为然:“前日展长老说过,此事与亢家庄后人无关,多半是龙在天搞鬼。”
王奇道:“龙在天虽出身绿林,但向来爱惜声名,信守江湖规矩,应不会行此卑鄙之事。再说,他身为武林第一高手,若凭这种手段取胜,手下也不心服。”其实龙在天仅号称中原武林第一,瓦剌国师赞思巴和昆仑掌门凌向山均与之齐名,但后两人一在蒙古一在西域,江湖中人为贬低他们,往往略去“中原”两字,将龙在天称作武林第一。
顾乘风冷笑道:“只会一路拳法的强盗也敢称武林第一,他作奸犯科之后,擦干净手,又换副面孔大讲武林道义,真是笑煞人。”
王奇知道自己失言,尴尬一笑,不再作声。安玉凤却有意追问:“武当自然是天下正宗,自三丰真人归隐后,无尘道长一直被奉为武林第一人。但不知,若与无名老人比,谁更高明一些?”
武林中几乎没人见过无名老人,亦不曾流传其事迹,这个名字被众人所知,是因为他教出了两个鼎鼎大名的徒弟:龙在天和风随云。在十九年前的问剑大会上,风随云“以招破招”,尽败天下少年英雄,一举夺魁,当今武林许多风云人物亦曾参加过那次问剑大会,如陆羽、华山掌门何逸之等,皆是其手下败将。龙在天则更为了得,出道以来百战百胜,与人对敌只用一套“少林长拳”,从无人能逼他使完全部三十二式。这两人一个擅长各派绝技,一个只用最平常的拳法,从不显本门功夫。旁人难免好奇,询问师承来历,二人皆道,师父自称“无名”,自己所学不过十之二三,若遇上真正的对手,自会使出师门绝学。江湖乃谣言滋生之地,且越是神秘之事,人们就越感兴趣,传到后来,无名老人的风头渐渐压过无尘,更有荒诞不稽的传言,说无名老人即是三丰祖师,见后辈们不争气,只得另觅传人。
十几年前,武林中公认的三大高手是无尘、莫问和赞思巴,后来魔教退隐江湖,无尘道长在朝廷的力捧下成为半仙之体,不再与寻常武人同列,三大高手去了两个。大家不愿异族和尚独尊,遂用新崛起的龙在天、风随云和凌向山填补,再加上无尘的首徒观虚道长,并称“五大高手”。谁知风随云听说后,连连摇头道:“我怎能与大师兄相提并论,若与他交手,最多撑百十招。”风随云曾与观虚切磋较量,千余合不分胜负,此言传出后,人们便去掉了风随云和观虚二人,仍称“三大高手”。
因为上述两个原因,一些心胸狭隘的武当弟子最听不得他人称赞龙在天师徒,顾氏兄弟即在此列。顾老大爱慕安玉凤,不愿顶撞,老二对此心领神会,站出来反驳道:“安姑娘此言差矣,无尘师祖系三丰真人的嫡传弟子,那无名老人怎配相比!他从不敢在江湖露面,多半是欺世盗名之辈,龙风二人故意夸大其辞罢了。在我看来,这两人的武功也没什么了不起,说不定根本没有师父,他们潜入各派偷学了些皮毛,为掩人耳目,编了个无名老人出来。”
安玉凤面露钦佩之色:“顾少侠豪气干云,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不愧为武当弟子,小女子佩服。”
顾乘云心中一寒,若这番话传到龙在天和风随云耳中,那可大大不妙,即便师父听说了,也会斥责自己妄言。正自惴惴,方小白忽然插话道:“无名老人姑且不论,不知龙在天和观虚比,谁的武功更高?”
顾乘云无言以对,憋了半天勉强说道:“没比过怎能知晓?江湖传言不可信。再说,徒弟高明不等于师父高明,那无名老人纯属江湖谣言。”
方小白点头赞同:“正是,师父高明也不等于徒弟高明。观虚掌门剑法高强,为人谦逊大度,在下仰慕已久。”这显然是暗讽顾乘云武功低微心胸狭隘,顾乘云大怒,却难以发作,总不能硬往自己身上揽吧。
黄天明突然叹息道:“青城派惹的麻烦太多了,韩宁可千万别出事。唉,当初我曾劝她别嫁给李朝阳,她不听。”
安玉凤忍不住咯咯娇笑,挑逗道:“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黄天明一本正经地点头:“这个自然,有我在,绝不容任何人伤害她。”王奇、柳青与他甚熟络,一起出言取笑。
凌若薇问道:“黄少侠,你不是绰号‘巧手’吗,是擅长暗器还是点穴,刚才比剑时为什么不用?”
黄天明答道:“这个绰号与武功无关,我平时喜欢干木匠活,常帮同门制作一些小器具,所以被称作‘巧手’,时间长了,外人便也跟着叫。”
方小白道:“黄少侠过谦了,江湖中谁不知七剑堂的‘巧手’精通机关消息,雕的鸟会飞,刻的鱼能游,犹善制各种精巧摆件,宁王曾千金相求而不得。”
黄天明摇头道:“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罢了。官老爷比天还大,别说王爷,就是师爷想要咱也得赶紧做好送去。宁王确曾找我雕制过几样东西,事后给了些破铜烂铁,最多值几十两银子。”
凌若薇道:“你会雕猴子吗?前几天在成都买了个糖猴,做得好像,一吹还吱吱响,可惜吃掉了,你帮我用木头做一个好不好?”
黄天明对她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然后又围着转,嘴里咕哝着听不清的言语。凌若薇毫不害羞,反觉得有趣:“你看什么?”
黄天鸣说道:“要给你雕像,自然得看仔细了。”
众人皆偷笑,戴飞扶剑怒道:“师姐虽有些冒昧,但你怎可出口伤人?快向她道歉。”他和方小白常逗弄凌若薇,那是因为关系够近,外人欺负师姐绝不成。凌若薇迷惑地看看七师弟,又看看黄天明,莫名其妙。
黄天明一愣,旋即作醒悟状,慌忙摇手解释:“兄台误会了,我不是要雕猴子,是想替令师姐雕像。我有个怪毛病,见了漂亮事物就忍不住想刻出来,凌姑娘有天然之美,若雕成人像必为佳品。”
柳青笑着劝解:“这家伙向来疯疯癫癫,戴少侠勿怪。”王奇亦点头称是。
凌若薇高兴道:“好啊,那你快给我雕。”
黄天明道:“这事急不得,描画天然之美需捕捉天然之趣,有灵机自然水到渠成,若仓促而作,岂不辱没姑娘的美貌?”
凌若薇听不太懂,只知道对方称赞自己貌美,故作谦逊道:“小白也这么说,其实我比柳姑娘、安姑娘差远了。”
方小白笑道:“各有各的美,凌姑娘之美不染尘埃,寻常俗人哪看得懂,需黄兄和在下这样的清雅之士方能欣赏。”凌若薇娇嗔道:“你最会骗人,我不信。”说是不信,眼睛早已弯得像月牙儿。
顾乘云妒火中烧,冷笑道:“方镖师风流潇洒,常年游戏花丛,品赏美女,确系风雅之士。”方小白假装没听到,对黄天明说道:“凌姑娘身上最美之处,便是一双大眼睛,恕小弟多嘴,黄兄应于此多着些功夫。”黄天明连连点头:“正是,原来方兄也是大行家,我看你不太像镖师哪。”
方小白心中一动,他这是何意?
旁边顾乘云终于等来了机会,立刻冷笑道:“方兄自称是崇庆府威远镖局的镖师,其实大有出入。”
说到这个地步,方小白没办法继续装傻,心想,青城派果然派人去崇庆查过自己的来历,但是谁泄露口风给顾氏兄弟呢?遂问道:“请教顾兄,有什么出入?”
顾乘云道:“我听说,数天前,威远镖局众镖师在成都百花楼喝花酒,为争抢一个清倌人,一名姓方的趟子手将范总镖头打得头破血流,方兄可认识这位同姓的趟子手?”
方小白笑嘻嘻道:“那人就是我了。我什么时候自称是镖师了?只说过在威远镖局做事,与老板争执后辞职,与事实无二。倒是你说的有些出入,我并没有打伤范总镖头,是他酒醉后追打我,失足从楼梯摔下,自己弄伤的。”
顾乘云道:“既然你不是镖师,那别人称呼你‘方镖师’时,为何不解释清楚?”
“请问顾少侠做过什么侠义事,说来听听?怎么,说不出来?那别人称呼你‘顾少侠’时,为何不解释清楚?”
顾乘云脸胀得通红,口不择言道:“我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对你说!哼,你逛青楼,与人争风吃醋,分明是个贪花好色之徒,八成就是‘淫贼一枝花’。”
众人闻言皆皱眉不已,方小白暗骂,早知道你缺心眼,却没想到竟是个白痴,若争吵,反惹人耻笑。于是淡然说道:“在江湖上厮混的,有几个没逛过青楼吃过花酒?顾兄敢以武当之名发誓,生平从未进过青楼吗?”
行走江湖少不了应酬,除和尚道士外,武林中人大都与朋友们去过青楼,名门正派也不能免俗,只是洁身自好的人不留下过夜而已。顾乘云是俗家弟子,青楼没少去,被此言顶得无话可说。他自视甚高,又瞧不起方小白,却屡次在其言语下吃瘪,不禁恼羞成怒,右手摸向肋下宝剑。
方小白心头忽然冒出一个主意,于是冷笑道:“怎么,想动手?你也就敢欺负我这样武功低微的趟子手。”
此言一出,顾乘云再也压不住怒火,宝剑出鞘,向方小白疾刺。方小白装出惊吓的样子,呆立不动。一旁周无忌忙拔剑格住,叫道:“顾兄请冷静。”顾乘云想要抽剑换招,但对方的剑竟像千钧巨石一般,压得他半身酸麻。
这时,方小白突然叫道:“我跟你拼了!”说着从侧面扑上,左手紧紧抱住顾乘云,右手在他脖子和脸上抓挠。顾乘云已被周无忌控制,躲闪不得,吃痛大叫。周围众人看得一呆,紧接着爆发哄堂大笑。
顾乘云脸红得像猴屁股,拼命挣扎,顾乘风犹豫着要拔剑上前助战。周无忌不愿过分伤他们的面子,遂收回长剑,同时运力下压,以免顾乘云脱困后伤害方小白。顾乘云的剑不由自主向后荡去,方小白忽然使出大擒拿手中的一招“苏秦背剑”,反别顾乘云小臂。顾乘云本已被周无忌震得脱力,又吃这一记,剑立刻脱手飞出,直奔王奇面门。
一瞬间变生肘腋,出乎所有人意料,王奇却似早有准备,头微微一侧,让过剑身,手疾出抓住剑柄,微笑着倒送至顾乘云面前。
顾乘云一把抢过,收剑入鞘,头也不回走了,哥哥顾乘风阴沉着脸跟在后面。
王奇转头向方小白笑道:“大擒拿手虽是江湖上最寻常的武功,但方镖师那一招用得恰到好处。呵呵,刚才黄兄说你不像镖师,我觉得很有道理。”
方小白嘿嘿傻笑,假装没听懂,心中暗想,若自己与王奇易地而处,只怕也要躲得狼狈,他却从容不迫,定是一开始就有提防之心。他怎么知道自己会武功,又为什么要提防?
这时,柳青撇嘴讥笑,黄天明和柳如凤目露怀疑,只有陈金仍是一副憨厚相。周无忌出来打哈哈,岔开话题:“黄兄,我听说‘紫音’剑法能于激斗中发五音,迷惑敌人心智,适才兄台未出全力。”
黄天明摇头道:“要想以剑音惑敌,需人剑合一,将内力附着于剑上。此外,自身修为也得达到练神返虚的境界才行,否则敌人还没惑,自己先糊涂了,我可没这份功力。”
凌若薇大感兴趣:“你的剑能发声,柳青的剑能放光,而且一个叫紫音,一个叫紫电,都姓紫,莫不是师兄弟?要不你们俩再比一场?”
柳青抬头望天道:“呃,太阳快下山了,怪不得有些腹饥,我先回去吃饭了,各位告辞。”安玉凤取笑道:“原来也有你害怕的,我跟你一道走。”诸人散去。
“小气鬼,阴阳怪气,他们俩倒是一对。”在回竹隐小院的路上,凌若薇从柞树上折了根枝条,不停抽打着路边的小草,一边嘴里嘟嘟囔囔。
戴飞好奇道:“六师姐,谁又得罪你了?”
凌若薇道:“那个柳青太小气,一把破剑当宝贝藏着,人家想看看都不肯,刚才让他比武又装肚子饿。”
戴飞哑然失笑:“你太霸道了吧,不给你看剑就生气,不比武就骂人,凭什么人家要听你的?你以为这是在昆仑山上,大家都不跟你一般见识,让你三分。”
凌若薇道:“我不是生气骂人,人家才没他那么小气。只是觉得这人有点怪,一个大男人,弄得浑身香喷喷的,说话古里古怪。安玉凤也一样,香得像个会走路的大荷包,长得那么漂亮,偏要涂着老厚的粉;还有,她四处娇滴滴的,其实对谁都不中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方小白蓦然止步:“凌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柳青太小气。”
“不是这个,最前面那一句。”
“柳青和安玉凤都阴阳怪气的,像是一对。”
方小白哈哈大笑道:“你真是天才,小飞,你得跟六师姐多学学。我突然想--&网--儿事,暂不回去了,晚饭你们先吃吧,不必相候。”说罢,掉头向峨嵋派住处走去。
凌若薇叹道:“又一个怪人。”高明和戴飞亦莫名其妙,唯周无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