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道晨光从万幢楼宇中穿越而过打在我的裤脚的时候,我已经在深圳体育馆附近的草地上独坐了三四个小时。
我在小饭店里吃着早点,买了报纸,慢慢地翻看,慢慢地吃。七点半了,陆子亨还没打我电话,我想那个女孩如果走了的话,他就会打我电话。我没洗脸,没漱口,眼球布满血丝,脸上满是油脂污垢,我困了,一宿没睡,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打牌赚钱。
一个又一个男男女女急匆匆地走到小饭店前,掏出零钱拿点什么豆浆绿豆沙包子油饼,转身就走,没几个如我那么清闲地坐在桌子前一边看报一边吃东西。他们都是去他们的公司上班的,公司一般都有规定,必须在八点十五分或者八点半前赶到公司打卡。晨光打在他们脸上,他们虽然洗了脸,可我能借晨光看出他们其实睡眼依旧惺忪。
早晨的太阳没有热量,但我清楚再过一阵子,这阳光就会火辣起来。现在已经是夏天了,黑夜越来越短,而白昼就将越来越长,阳光也就会在这城市里停得越来越久,可它停得再久也有它照不到的地方,譬如你我他,我们灵魂的角落。
我不能在饭馆的餐桌上再呆下去,再呆下去的话就会影响老板做生意,他们起早贪黑挺不容易的。我把报纸留在餐桌上,离开了,漫无目的在马路上闲逛。深圳人才大市场就在八卦岭,距离我住的地方并不是很远,我看着那些上班的人们,我向人才市场走了去。
几乎每一个刚毕业或者已毕业的大学生来深圳市内找工作,都会在人才大市场里留下她的他的脚印,这扇大门口进进出出过无数的人们。他们中极少数获得了很高职位,发了大财,也有少数堕落了,极少数甚至还死亡了,更多的人依旧挣扎在艰难求存的边缘。
生存就是如此的,世界如此,我们要想活下去,就得去适应世界,而不是让世界来适应我们。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而我就是那即将被世界所淘汰的那批人中的一个。不是我没有能力来生存,而是我在生存里犯下了世界不再接纳我的过错,这个错呵,的的确确是我的错。
人才大市场里里外外依旧密密麻麻簇集着黑乎乎的人头,我没有上楼去用那谦卑的神情递交所谓的个人资料,而是站在距离大门口二十米的地方,注视着这扇大门这些人头,心里在说:这些人头里,这曾经、正在、未来将要进出这扇大门的人头里,有没有我所认识的人呢?如果有,那他们她们又是谁?
十一点的时候电话响了,陆子亨说你起床了吗?我说起来了。他接着说那你回来吧。
打车回到家里,门早开了,陆子亨见我进来就站起身,讪讪地,怪怪地,对我笑,又有些讨好似地打招呼:甄甄。还给我把拖鞋摆正。
我没脱鞋,直接走进去,坐在沙发上,点火抽烟,长长吐出一口烟气,眼光扫了一下玻璃门,玻璃门开着,床上乱七八糟,电脑桌上也乱七八糟,衣柜里更乱,衣服丢得到处都是。
我这才道走了?他忙点头说走了,早走了。我弹弹烟灰,他皮笑肉不笑地起身问喝水吧,甄甄?饮料还是矿泉水?我摇摇头说不用,要喝我自己来吧。他嗯嗯两声,复又坐下,这回是坐在电脑转椅上,眼光游离,看看我,看看房里,而后就叹气。
他是在讨好我,是在对他所做的事情表示歉疚。那女的这么快就和他上chuang,还不做任何防护措施,她那样子不自重,就算陆子亨不把病传染给她,别人也会传染给她的,说不定她也早就有了!这女的根本我就不认识,她的死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陆子亨是我最好的朋友哥们,我用得着为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而对我最好的同病相怜的哥们大发脾气,大打出手吗?
陆子亨表情突然比哭还难看起来,举拳猛敲自己的头,呜呜声:甄甄,甄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啪地把他的手拉下来,道你神经啊,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下回别再那么干了,自己遭罪了就遭罪了,我们可不能再害别人。
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件事,他咬牙攒劲,面部肌肉抽搐,良久才指着抽屉指着柜子指着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们的钱,卡,银行存折,都,都被那女的偷走了……!
原来陆子亨在夜总会喝酒,他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坐到他身边,他就主动搭讪,那女的也开放,两人疯狂地跳舞,陆子亨对她动手动脚,这女的也不反抗,于是他就约这个女的去开房,那女的说酒店不安全,要做就去家里做,陆子亨就把这女的带进了家,本想做了就让她走的,当发现我留条说不回家了的时候,他就留下这女的过夜了,等他醒过来时发现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贵重的东西都不见了!
他双手紧紧抱着自己,惊慌而又恐惧地看着我:甄甄,我,我真的不知道她是那样的人啊……
我走到我放钱放卡的地方,钱卡的确都不见了。我为了便于打牌,家里一直放着有三万现金,其余的钱我都存在陆子亨的卡里,那卡里还有好几万,可现在什么都没了,我拿起电话查询余额,余额还有十九块三毛七分,钱已经被取走了。而且我和他的身份证都不见了!我不喜欢带身份证,我平日就是随手丢在抽屉里,我拉开抽屉一看,身份证果然也没了。
密码呢,密码她怎么知道的?我质问陆子亨。
昨晚,昨晚,我拿卡取了点钱,取钱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陆子亨嗫嚅道。
陆子亨全身颤抖起来,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甄甄,我们去报案吧,看看警察能不能破案,银行里都有摄像头,她用卡取钱一定会被记录的,银行也会查出来她到底是在哪里取的钱,这样的案子警察和银行都会重视的。
有意思么?没意思,没意思透了。我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大笑着嚎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操你他妈啊!
从餐馆出来刚走几步,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天空中乌云翻滚,不一会就豆大的雨点啪啪而下,打得地面溅出一个个灰黑色的斑迹,人们纷纷护着脑袋奔跑到路边店面下避雨,陆子亨也想拉着我去避,我却放肆地笑着,向前奔跑,并扭头对他道躲个屁啊,天老爷下雨,就是要让你淋雨的!快来,快来,大雨倾盆里跑步,爽啊!
陆子亨双手遮头,拖着脚跟在我屁股后求饶:就你歪理多!那要是淋病了怎么办?
我更放肆了,放声狂笑:爱滋病都他妈的不怕,还怕个*淋病啊!
雨点毫不留情地狠狠砸在我身上,我的前方身后左右到处都是疯狂的雨,一切的东西都被苍白的雨点给包裹起来了,千万亿万的雨点仿若无数根阻挡我去路的钢条,我用更疯狂的躯壳撞开它们撞断它们,我的脚啪啪啪地踩踏着水流横纵的路面,我,飞速地向前穿行着,就仿佛是那清晨中穿越高楼的破晓晨光……
雨水顺着我发际滚下,我全身湿透,雨水沾满我脸,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透过苍茫而又疯狂的雨水来看这模糊的世界——
一切都他妈的变形了。
炸雷一个接一个地在头顶炸响,道道闪电刺拉划破天际,劲猛的风呜呜乱响,雨瓢然泼洒着,好一个雨骤风狂。
我大笑着跑进大厦,我用手擦脸,将头发用力向后一甩,使劲跺脚,抖动身子,满身的水拖着线流滚下,大理石地面转眼便湿成一片,我舒坦之极,直感觉洗了一个这辈子最痛快的澡。守门的保安奇怪地看着我,并哈哈笑问:怎么了?没带雨伞被淋成落汤鸡啊?
我使劲蹦达几下,水珠子落地有声,我回眼看陆子亨是否在身后跟着,不见他影子,估计他早就不知躲在哪里了,我呵呵一笑,对那保安笑道:你错啦,不是落汤鸡,落水狗才对。
雨还是下得很大,我没等陆子亨了,转身上了电梯,到了所在楼层,刚打开电梯,居然看到华菱站在过道处,拎着个小包,拿着手机走来走去。
这丫头又来找我了。我“嗨”了一声。
她立即回头,一见我登时柳眉倒竖,手指着我,叱道:你搞什么鬼啊,手机……
话没说完,却又疾步走上来,瞪大眼打量全身湿成落水狗的我,不敢相信盯着我眼,道:你怎么淋成这样子啊?不晓得躲雨吗?神经啊你!
我呵呵笑着说是,有点神经,气惺。她忙不迭地说快去洗个热水澡,淋了雨洗个热水澡就好了,预防感冒。
我洗了个澡,换上衣服,雨依旧还在下着,陆子亨还没回来,我拿起电话打给他说我已经到家了。他说他得等雨停了后才能回来。我给华菱开了罐果汁,递给她,她接过却开口道,哎,我说你怎么回事?手机关机干吗?
我拿着干毛巾擦头,笑着道手机?没了。她马上问什么没了,是掉了么?我笑着唔了一声。她立刻道等会停雨了,我们就去专卖店,我送你一个最新款的,可以下载电影看。
我使劲擦了两下,把毛巾挂在架子上,笑道多谢,心领了,自己买就是。她脸色一变,本要发火却又忍住,柔声道怎么?还在生气啊,昨晚是你做得过分嘛,都四点了,黑灯瞎火的,你还要回去,弄得我在姐面前好没面子的。甄甄,对不起啦,是我脾气不好,我送个手机给你,就当是我赔偿你的精神损失吧!
我笑笑,没做回答,点火抽烟。华菱看看我,嘟了嘟嘴,眼睛环视房内,站起身道看你房子里,狗窝似的,帮你整理整理。我摆手道华菱,不用,待会我们自己搞就行了。她却马上摆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架势,折叠起了我们乱扔的衣服书本。我张张嘴,也不好阻拦,便也开始整理起来。她走到玻璃门后帮忙叠被子,我一想坏了,床单上地图好几块!
我急忙走进去,华菱已经把被子掀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米黄色床单上的若干地图。这些地图里有两块是我的,可床单正中央那块巨大的地图我却从来没见过。狗日的,是陆子亨昨晚干的好事!
华菱一见我来了,立即转身离开,脸上泛起红润。这小娘们知道这是什么回事的,我忍着笑,将被子草草叠一下。等我再出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看我了。我便把电视机打开让她去看电视,自己清扫起卫生间。
十来分钟后陆子亨回来了,见到华菱在,他愣了一下,华菱主动向他打招呼,他也忙说你好。我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陆子亨进去洗澡去了,华菱不停地找我说话,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华菱请我们去吃饭,我很不想去,我想躺在床上睡会,可陆子亨却满口答应下来。华菱去的地方都是比较高档的场所,她点了两三千元的菜,还叫了香槟,说是要为我和她昨晚打牌大获全胜而庆祝。我们坐在包厢里,陆子亨频频向华菱敬酒,并询问昨晚战况,华菱顿时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华菱把自己吹嘘成了国际赌后,把我比喻成她的跟班,把那些对局者形容成了白痴。陆子亨谄媚地附和着。
我知道陆子亨在讨好华菱,华菱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他在以前得知华菱对我有意思后曾经多次劝我就找华菱做女朋友算了,把感情安定下来,那样对自己好。我说我这人心性不定,而华菱脾气太怪,没几个男人受得了她那霸道蛮不讲理的小姐脾气,根本不适合,而且华菱也不是那种可以随便玩玩就扔掉的女孩,一不小心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的。陆子亨当时就冷笑着对我说“你怎么就不仔细想想,你如果成了华家人,那你又可以少奋斗多少年呢?”
陆子亨说的有理,可我对这个理不认同,我虽然当时攀附邵刚他们这些有钱人,可我目的是为了搞钱,我天生就崇尚自由,无拘无束,用自己一辈子的自由来换取所谓的荣华富贵,非我甄假的作风。
华菱说着说着就打开提包,拿出昨晚她姐的那个红包和那一半赢来的美金放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说:喏,你不好意思要,我给你拿过来了,收下吧。
我现在全部的钱就那么几千块,我非常需要钱,那一半的赢利就是一万七千多美金,换算成人民币有十三四万,她姐的那个红包很厚,应该钱也不少。绿色的美金格外惹眼,我的五脏六腑都被勾动了,我想要,可我不能要。人生有一些原则必须坚守的,没有了这些原则那人活着也没劲。
我笑了笑,把钱推了回去,说傻丫头,你还给你姐吧,我有钱。华菱哼了一声说凭什么还给她啊,她那么有钱,我姐夫都是排行榜的富豪,我没找他们多要就是好的了,傻瓜才还给她呢!
我还是笑了笑,华菱又把钱推到我面前说拿着吧,这是你该得的,昨晚要是没你帮我打牌啊,我姐都不知道要输多少!我再次笑笑,指着满桌菜道你请我们吃顿大餐就够了。
华菱又好言好语要我收下,我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要。她性子上来了,从提包里掏出昨晚她拿走的那些钱,拍在桌上,又一把撕开她姐的红包,红包里是崭新的美金,有四千块样子,她极度不高兴地道你是不是嫌少啊,要嫌少都给你,都拿去!没见过这么故意矫情的!
陆子亨拼命地向我使眼色,暗示我收下来,他那眼神似乎在说“收下啊,不收下是傻子啊!咱们正缺钱啊!”
我这些年来,有两样东西一直伴随着我,影响着我,一就是金钱,二就是女色。父亲发财有了钱后就四处找女色,我和母亲一分钱家产也不要就离开了;大学四年,母亲用自己的积蓄养我,从来没在金钱上让我受穷,我花钱很厉害,我用钱去泡mm,请她们吃饭,送她们礼物;读研后,家庭磨难,我被逼无奈,从事赌博挣钱还债,又用赢来的钱去酒吧夜总会泡妞玩女人;凤姐说用钱帮我还债以换得我对她的情感和照顾她一生的承诺,樊玉也曾这么对我说;我开始习惯和巫菡在一起的时候,她却莫名其妙拿走我钱离开了;我被离奇的理由招聘进了美女公司,又因与美女的纠纷而离开;昨晚神秘美女和陆子亨的一夜情女郎盗走了钱财,现在呢,富豪小姐喜欢我,几十万摆在我面前,我完全可以毫不客气地拿走……
只要我接了这钱,那我就失去了自己,我也就不再是甄假。
我默不作声地喝酒,这香槟酒没得火辣的酒精味道,咽下喉里,怪异的感觉。
华菱气鼓鼓地瞪着我,我看着酒菜,陆子亨的眼睛则在华菱脸上、我脸上、还有那堆钱上游移着。
华菱拿起手机拨打,并凶巴巴地:人到了没有啊,还没到?要她们快点啦,那好吧,她们出发了你就叫我!接着她就又凶巴巴地冲着我道:喂,快吃东西,吃完了去打牌!
我苦笑一下:华菱,你自己去吧,我很累,想回家睡会。
华菱手指着我,脱口骂道:你装什么装啊,不想理我你就直接说啊,姑奶奶不是没人要的贱骨头!小样儿,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仆街啊你!
我火来了,哪个女人敢这般骂我!我把眼一瞪,喝道:华菱,我警告你,别他妈以为自己是有钱人的大小姐,老子就不敢揍你,惹急了老子,连你哥一块揍!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她立即扑上来,站在我面前,双手推我肩膀,泪水哗哗下掉,哭喊起来:你揍啊,你揍啊,揍死了我更好,免得我受你的活罪!你还要打我哥,我哥哪点招你惹你了?!你没良心啊!呜呜呜呜……
我哭笑不得,最怕这种胡搅蛮缠,她见我不敢真的揍她,劲头更大了,哇哇哭着:邵刚说你是花心大萝卜,凤姐说你是坏蛋,人家都不计较,一门心思地想跟你好,你倒好,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我一眼,连我脖子上有颗痣都不知道,呜呜呜呜呜……
她脖子侧面有颗痣,上次在南国影院看电影时她对我说她脖子上长了颗痣,看相的人说那是颗美人痣。我一直没注意,便问她痣在哪里。她指给我看。没想到这会子她翻出了这本旧帐,又哭又闹,我头完全大了!也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
她小姐脾气愈演愈烈,居然抓起那一大叠美金对天上一抛,然后趴在桌子上哭,无数的钱币登时满空飞舞,翻滚着,飘飞着落下,落在地上,桌子上,落在酒菜里,还有几张落在身上,刚巧有一张落在她脸上,她一把抓过,嚓嚓撕得粉碎,继续趴在桌子上哭。
看这情形,我要是开口说话的话,无异火上浇油。得,我惹不起,躲得起。我索性向门外走去,她见我要走,更是大哭着:我操你大爷,你要走,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我对她吼道:我没大爷,你没得操!
陆子亨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忙追上来想拉我说:甄甄,你不能走,不能走。
我也冲他吼道:你烦不烦啊,我出去坐,让她冷静冷静!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女人!
我不知道陆子亨对华菱说了些什么,我在大厅里找条凳子坐下,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华菱居然满脸微笑地将我拉进包房,然后小鸟依人般地拉着我的手,娇憨模样地:甄甄,别生气啦,是我不好,不该发脾气的,下次不会啦。
房间里原本四下飞洒的钱已经被一张张叠好,分成两叠摆在桌子上了,陆子亨看着我对我笑,我摇摇头,指着窗外已经略现昏暗的天空,说:今天啊,太阳不是从西边落下,而是从西边升起来了。
陆子亨嘿嘿笑着,华菱娇笑着打了我一下,然后她拿起一叠钱,放在自己包里,说我的钱,我收好先。她又拿起那些她要给我的钱,向我摆摆,我别眼过去,她又道好吧,你现在不要,那我就帮你暂时保管吧!说罢,她向陆子亨挤下眼睛。陆子亨微微点头。
接着她又是帮我夹菜,又是向我敬酒,千方百计讨好我,我无奈地笑笑,饱饱地吃了一顿。她随后亲自送我们回家,还亲自送我们上楼,我躺在沙发上,困意上来了,她随即告辞,陆子亨去送她下楼。我对华菱居然没要我去帮她打牌有些奇怪,这不太象她的性格,我问陆子亨到底他跟华菱说了些什么,陆子亨坚持说自己没说什么,就是在劝她。
第二天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急需一万,母亲交代我千万注意保重身体,随后把钱给我转到了新办的银行卡上。陆子亨看着我打电话,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终没说出来,我没在意。我取出来五千,和陆子亨吃了中餐后我随即就去了原来租住处的麻将馆,开始混战。手风一直不顺,打到七点的时候我戍赢了一千八。
陆子亨找到我,我们去吃晚餐。小饭馆里点了三个菜,每人一小瓶劲酒,对饮起来。
陆子亨说甄甄,明天出检查结果了,如果没有的话那就万事大吉。
前两天,我和陆子亨为了稳妥起见,又去人民医院抽血做了爱滋检验,明天就有检查结果出来,我和他梦想着这次检查能否冓我们患上那世纪癌症的命运。记得在老家时那农村里有人喝农药自杀结果因为这农药是假冒伪劣产品而没死成,他的家人敲锣打鼓放鞭炮去感谢那卖假农药的供销社,我们的情形颇有些跟他们类似,医院的爱滋诊断好比那农药,误诊就如同假农药,在这一刻,我们无比渴望被误诊了,我们喝进去的是假农药,死不了啊,最多就是受番惊吓而已。
多好的梦。
我微笑起来,说:嗯,放心吧,我们不会得的。我手头的烟灰在我说这句话时掉落在我天蓝色的裤子上,白色的灰烬粉末状地从裤子上滚下来,我用手一拍,一滩不规则的灰迹。
陆子亨的神色却又变灰了,垂头哀声:要是再次确认了,那可怎么得了,彻底完了,一丝希望都没了。
我举起酒瓶对他哈哈大笑说:医院是他妈的误诊的,身体是他妈的健康的,世界是他妈的光明的,人生是他奶奶的伟大的,来,喝酒。
事实就是事实,天真的自我安慰不过是痴人的妄想。
陆子亨瞪着死鱼般的眼睛问我:多久了?
我瞪眼看着天花板回答说:四天了。
是的,四天过去了,我和陆子亨都没下楼,两人枯坐在房子里抽烟酗酒,饭菜都是附近饭馆订送,就连烟酒也是别人送上来。酒瓶子堆满了屋子,房屋里弥散着浓烈的酒味烟味,洗手间里更是臭不可闻,我和他四天都没洗脸,没梳头,没洗澡,没换衣,人不人,鬼不鬼。
气象台预报有黑色雷雨。气象台的预报是准确的,天刚过午,风就大起来了,呜呜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房屋里来,再过一会儿,天空阴云层积,天光黯淡,我站在窗台前凝视,极远处已经有微微电光闪烁。
我道:看,凉快些了。
陆子亨麻木地说:那就把空调关了吧。
我没回头看他,我道:空调没开。
这时电话机响了,陆子亨道:电话响了,肯定又是找你的。
我说:拔掉它。
陆子亨道:是你把线插上的,你刚才打了电话出去。
我转身走过去,抓住电话线,猛地一拽,电话线被我拉断。
云层越来越黑,风声越来越大,呼呼地刮着。我走到门口,准备拉开门,陆子亨问道:送餐的送烟酒的来了吗?我摇头说没来,我们没订。他又问那你开门干什么?我回答说出去。他又问你出去干什么?我扭头诡异地一笑道:上顶楼,你去么?他傻傻地看了我一会,撑着手站起身,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住,他接口道:我去,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走出门,门口张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甄甄,快告诉我,你去哪里了?见字速回电话,华菱”。陆子亨古怪地一笑,指着纸条道:你看,她敲门你不开,给你留条了,她对你可真好。我咧嘴一笑,对他道:你想要吗?那我要她改对你好。陆子亨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我要不起。我哈哈笑了,道我也要不起。
大厦顶楼。我和陆子亨站在顶楼之上,似乎可以看到无限远的景物,也似乎可以听到无限远的声音,我们都清晰地听得见隆隆雷声越来越逼近了……
风越来越大,如野性大发的雄狮张牙舞爪咆哮着,阵阵闷雷如车轮从天际滚过,墨汁样的乌云如累卵般层积,被呼啸的巨风拨弄着翻滚过来,片刻间便到了头顶,天迅速青黑了。道旁树木草叶时而畏畏缩缩地匍匐下去,时而又东扭西跳,仿佛在跳一种试图抗争的奇特舞蹈。路上车辆稀少,更无多少行人在走,空中到处飞扬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姿态优雅地飘飞着,好像它们就是暴风里的精灵一般,一等暴风将现,它们就会提前载歌载舞以示欢迎庆祝。
我指着那些塑料袋对陆子亨说:我们比不上它们。陆子亨张开双手,准备冲过去跳起来抓一个,我拽住了他的裤带:再等等吧,看完这场暴风,你再去抓。
此时的天犹如癫狂了的疯狗,黑云如千军万马猛地对着地面扑压而下,狂风更是如千万把刀枪利器恶狠狠地劈杀这一切,刹那间大小树木颠来倒去,枝叶树杈纷纷断折,一棵两棵三棵四棵风景树,被风连根拔起,轰然倒地,街道铺面上的广告牌被生生吹折。
一个路人被风吹得站不住脚,他吓得趴在地上,撅起屁股,我指着这人道:看看,这人真是搞笑,一股风就把他吹趴在地上。陆子亨傻傻地:别说他,你我都差不多。
又一个路人见风吹来,急忙抱住身边的那棵大树,他衣服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手却死死抱住大树,我指着他道:这人聪明,晓得大风来了抱大树,风就吹不走他了。陆子亨看了我一眼道:其实你也有大树,你不去抱而已,只是,我没有。我抓抓他的手,说:我们同病相怜同甘共苦,你是我的树,我也是你的树。陆子亨那表情象哭,悲声道:我不是你的树,而你,就算是我的树,你也已经枯了,你是枯树。
我叹口气,他也叹口气。
这本该是艳阳高照的煌煌白昼,此刻却如那无月无星茫茫沉沉的幽深黑夜,眼前世界若那被折断风帆的孤舟在黑漆海浪中无助沉浮。紧接着豆瓣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猛然摔打倾下,顿时哗啦啦炸响一片!
急骤的暴雨似乎仅仅只是某种前奏,但见它们如排枪一般地密集扫过之后停歇了片刻,遽地天空裂开,黑色幕墙中突然爆出一道刺目寒光,摧肝裂胆,魂飞魄散,天地猛然一亮,照得大地一片惨白!随即天地间响起一声恐怖的炸响!
刺拉拉——!
陆子亨吓得一惊,手脚有些发软,急忙抓住我手臂,我用力助他站牢,他站牢后却将我手挣开,借着电光我看见他身子在发抖,可他却强忍着。我跟他这些天来喝了很多很多酒,脑子里迷糊混沌,我还喝得少些,酒量也比他好,他比我喝得更多,他强自站立了一会,却顶受不住顶楼这猖獗的狂风,他猛然跪在地上,双手抬起,低头嘶声道:天塌了啊!
顶楼无处遮雨,雨点乒乒乓乓打下,我感到头上脸上全身就像被人故意将那河中砂石扔过来打中一样。我仰头向天,忍受着,而后张开嘴,承接了些许雨滴,我大声问他道:陆子亨!天塌了,你怕不怕?
陆子亨畏畏缩缩地,颤声道:我怕,我怕,你呢,你怕不怕?……
我哈哈狂笑,手指着天,嘶声叫喊道:老子不怕,狗日的!老子不怕!
风云战场,天地森然,电光闪处,寂寥的城市,紧跟着就在我们头顶正方,轰啦——!霹雳炸响,夺魂摄魄,震耳欲聋,天地为之一震!
我笑声更大,我发狂地笑着,蹦跳着狂笑,陆子亨五体投地地匍匐在楼顶,死命地哭泣着。雨更大了,已经不是雨点,而变成了乒乓球大小的水球,恶狠狠地砸下!
路上没有一部车子奔跑,没有一个路人敢停留,更无飞鸟蚊虫,虽然城市里星星点点的亮着些灯火,可此刻整个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我和陆子亨这么两个活物,这么两个胆敢在暴风雨下沐浴它那无上威力的活物!
天桀桀狞笑起来,调兵遣将,霎时整片地域到处都是炸雷响声,锯齿形,游龙形,毒蛇形,道道尖锐的闪电驰骋纵横,啪啪地穿刺黑宇,迅猛而下!
我两眼血红,迎着它们在楼顶挥开拳脚,疯子一样地操练着少年时练过的虎拳,嗨哈!杀!用尽全身气力左捶右甩,前踹后踢……
陆子亨极度惊怵,他全身剧烈抽筋,脑袋使劲地撞击水泥板,凄惨无比地哀求着:让我活吧,让我活吧,别叫我死,别叫我死,我不想死啊……
来吧!来吧!狗日的!老子不怕!我放声对着苍天高喊,狗日的,有种现在就把我命给拿走!想要我等死?没门!我操你大爷,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我在这黑暗暴雨里,我就如同一个孤苦无依而又得罪了阎罗王的魂灵,正被黑白无常追捕猎杀着,我拼命试图逃脱,试图对抗着。我虽在城市,可四野阴森,沉沉茫茫,黑越越一片,仿佛这已经是那阎罗王管辖的地狱,我这游魂野鬼何得安宁?何处才是我的避难场?
陆子亨绝望地趴在地上,绝望而可怜地哀鸣着;我愤怒地站在那里,仇恨地怒视眼前。陆子亨眼里这是令他绝望的苍天,是一张黑暗而怪异的丑脸;可在我的眼里,天空的这张怪异丑脸已经彻底激生了我无比的愤怒!
可是,你是什么?跟苍天一比,你只不过是苍天下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蚂蚁!苍天下一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得生灵!苍天岂是你能对其生出愤怒的?!
原野,山峰,原本阴白惨淡的此刻猛地暗下来,一切的闪电雷声都停止了,所有的黑暗似乎都急遽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集聚在这里,浓缩在这片土地上,越来越黑,越来越暗,就在这黑暗达到极至的时候——
唰——轰啦啦!
……
生死之道,人生冥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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