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8-05
文天祥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果海都说的是真的,浮尘子——那个擅长轻功的道童——竟然会知道如此非同小可的事,而且竟然与海都有这样的交易。难道——这会是这个小童恣意妄为?还是有人在他后面怂恿纵容?如果有这样的人,那又会是谁呢?难道是全真教里的人?
海都见他凝眉沉思半晌没有说话,便问道:“天祥,你想到什么了?”
文天祥摇头道:“不,我要当面问了那浮尘子才知道。”
“谁?”
“就是海兄说的那个道童。”
“那样最好,只是——我怕他……”
“海兄怕什么?”
海都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虽然他分明是个小童,但每次遇见都觉得他身上透出一种不为人所近的凌人气势。”
“海兄是怕得罪了他,无法再让你的连姑娘继续留在这山洞里?”
海都望了一眼表情平静似水的连旭儿,点了点头。
“海兄放心,我不会透露你的事,只是旁敲侧击打听一番。”
“那最好,那最好……”海都喃喃道。
文天祥望着他失落憔悴的面容,怜悯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轻轻拍拍他的肩,说道:“海兄,连姑娘看来在这儿不会有事的。你尽可以放心和我们一起去寻找《放翁诗词》。”文天祥本来对海都得到《放翁诗词》颇有戒心,现在去暗暗期望老天能成全这对可怜人儿。可是,世上真的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办法?
“海兄,”他坐在了地上,说道,“反正已经来不及回去就寝,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坐到天明吧。你也可以多陪连姑娘一阵。”
海都也坐了下来:“天祥,多谢你能来陪我……你一直来都在帮助我,陪伴我,关心我……你让我又一次感到了连旭儿在的日子……”他说着又挂下了两行热泪。
“海兄不必伤悲,连姑娘会没事的。我们一定能找回《放翁诗词》。”
“可如果《放翁诗词》也不能救回我的连旭儿呢?”
文天祥知道他的疑虑,这么一本诗词集子里面能藏着令死人复生与长生不老的方法?如果是这样,写下这部集子的放翁先生怎么又驾鹤西去了呢?自古以来,就不断有人追寻长生不老之法,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僧尼巫道,无论耗尽多少人力物力,从来没有人能够宣称自己找到了这样的方法。这不禁不让人怀疑,难道真的有这种与老天违逆,让人永生不死的手段?但是不论怎么说,海都现在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说教,他略略思忖了一下,又道:“等连姑娘重返人世,你们打算去做什么?”
海都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升起了霞光:“我要带她回蒙古去。找一座山隐居起来,再也不要掺入这世间的污浊。我们要整日纵马作乐,在草地上漫步徜徉,晚上躺在湖边细数天上的星辰,听着草丛中的虫鸣入睡……”他的眼眶包含着泪水。
“海兄……”文天祥想要赞美一番,但却没想到他还没有说完。
“我们要生养四个儿子,最好还要两个女儿,让他们也终日骑马放羊,不用担心世事险恶……我们还要建一个整个蒙古最大的牧群,成千上万的牛羊在我们的身边簇拥而过……我们还要登上每一座大山,领略神明在那里降下的神迹……我们还要游遍每一座神湖,在其中打捞圣女的遗物……这……都是我们曾经约好的……可是……可是……”海都转头望了一眼连旭儿,立刻就泣不成声,“你怎么,你怎么……一个人……就……呜呜呜呜……”
文天祥没有想到这个横行骄纵的海都的内心深处竟然曾经有过这样美好的憧憬。到底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呢?
“海兄,不必太过感伤,只要连姑娘肉身不腐,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他安慰道。
“天祥,你一定看到我这样子很奇怪,对吧?”海都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说道。
“人有七情六欲,何怪之有?”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像现在这样……”
文天祥默而不答。
“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个堂兄……”
“哦?”文天祥朝他望去,“难道不是因为连姑娘的事?”
“你可知道连旭儿是怎么死的?”海都道。
文天祥回头望了连旭儿一眼,说道:“连姑娘看来没有外伤,想必是不幸染上了什么不治重症吧。”
“你说对了一半,天祥……”海都叹了口气道,“连旭儿的确得了重病,但并非不治……”
“那为何……难道你们身为皇室贵胄却无法请到医生?”
“医生自然是有,蒙古的汉人名医并不比中原逊色。大汗帐中有不少宫廷御医,只是因为我们蒙古地处广大,往来不便,大汗的御医往往不能为其他王侯所调用。同理,即使这些王侯自己身边也安置有医生服侍,但他们辖下的旁支藩王碰到疾患要寻医生也须一段时日……”
“难道说连姑娘就是因此耽误了医治?”
“不,我们当时正住在离我父王营帐不远处,连旭儿发病时,我立刻去求医,而医生正好也在……可是……”海都要紧了牙关,捏紧了拳头,“我那个堂兄……他……他钟爱的婢女正好也患上重病,他手下的医生都医治不妥,因为他来找我父王手下名闻遐迩的神医……当时我已经带医生走到了半途,却被我堂兄追上,他蛮横地要医生和他一起走。可连旭儿正重病卧床,我怎么能放走医生,于是同他据理力争。但他仗着人多势众,强行把医生夺走了……他的营帐远在数百里开外,往来需要半月时间,等到医生回来时……连旭儿她已经……”
文天祥也叹了口气,他没有想到即使像海都这样贵为王族,居然也会遇上如此无奈之事。
“本来和连旭儿在一起时我是多么地怡然自得、与世无争……”海都黯然道,“可是这件事以后……我明白了……你若不争,必为人踏在自己的脚下;你若满足于安逸,那必会为他人所加害。因此,因此……我决定放弃原先的梦想,不再流连那种消遥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要得到力量,我要得到权力……”他说得时候,牙齿咬地格格作响,双眼瞪地通红。
文天祥尽管不赞赏他的说法,但是却明白他的心情,也就没有再做任何指责。
“我……”海都继续说道,“我要替连旭儿报仇,一气之下,我就提了刀去找我那个堂兄,可是……我那堂兄却出去远征了,只留下他那宠婢在帐中,见到那女子气色如初,我就相当了已经全身冰凉的连旭儿……我,我,一时失去了理智,便一刀将那无辜的女子砍倒在地……”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创了祸,我那堂兄回来,必定不会放过我……于是我就连夜和连旭儿离家出走,来到了中原。”
“这么说来……海兄是为了逃难而来到中原的?”文天祥道。
“可以这么说……虽然后来我家里的人捎信给我说已经用金钱平息了堂兄的愤怒,让我只要回来向他赔礼道歉就可以息事宁人,但是我却不能回去……”
“为了连姑娘?”
“是的。”
“海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毕竟身上背了一条人命。”
“我明白,天祥,我明白……即使老天为此让我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可是……我如果死了,连旭儿怎么办?我之希望上苍不要把对我的惩罚施加到她的身上。一切的罪过都应该由我来担……连旭儿她,她是无辜的……”
文天祥望着他泣不成声的样子,明白他对连旭儿的感情当真是深挚之极。这样情深义重的海都和原先那个骄横跋扈的纨绔公子简直是恍如隔世。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海兄,天色快要亮了,我们先回吧。《放翁诗词》的事,还得速速定夺。”
“你说得对,天祥,我太过愁虑了……”
文天祥望着洞外昏昏憧憧,不仅像道:难道一个情字真的能让人有如此之大的改变?能让一个凡人升上九霄云外,能让一位英武大神坠入无间地狱……我文天祥会如何呢?我能避免这样的命数吗?
天蒙蒙亮时,陆错才看到文天祥和海都回到了山庄,两人似乎神色不振,尤其是海都,面容憔悴,仿佛大病了一场。
“海兄,你没事吧。”陆错关切地问道。
海都郁郁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陆错朝文天祥望去,文天祥朝他使了个莫再多问的眼色。
“你们昨晚从代庄主那儿打听到了什么没有?”文天祥问道。
“除了一桩怪事,什么都没有打听到。”于是,陆错简单地把代老儿告诉他们的关于他早夭的儿子一事。
“会不会是有人想要用这种方法吓唬代庄主?”文天祥道“依我看不至于。”陆错摇摇头道,“那小童从未出现在代庄主面前,若不是我们转告他还不知道这回事,如果要恶作剧,那应该早已在他面前显身才对。”
“况且即使真的有人做这样侮辱死人的事,那也不应该是一个小童能够做的,他身后必定有他人指点。”梁晃说道。
“会不会他又死而复生了?”海都突然在一旁说道。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我们一直在追索的《放翁诗词》之中就藏有长生不老和起死回生的秘术。如果这个小童真的是代老儿的儿子……他会不会是得悉了其中的秘密而又从阴间回来了呢……”他说着,朝文天祥望去,本已疲惫不堪的双目突然又炯炯有神。
文天祥明白他的心思,如果这个小童真的是代老儿已死的儿子,如果他真的能够死而复生,那连旭儿也就……
“太荒谬了!”梁晃突然大声说道,“世上哪有那样的事。死了的人怎么可能从阎罗王那里讨回命来?我看八成是有人为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什么目的故意将那小童装扮成那样。”
海都一听,脸色顿时又变得煞青,他的嘴唇嚅嗫着,但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我们得找到那小童。”文天祥急忙岔开话题,“找到他也就是找到了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
陆错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说道:“这是代庄主给我们的他儿子的画像。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孩童真的是他的儿子,那……”
“不可能,这样是空废气力。”梁晃在一旁不屑道。
文天祥接过了那画,打开一看。这一看不打紧,他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到了眼眶外面。
“这……这是……”
“怎么了?”海都见他脸色不对,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急忙接过那画像。
“这……不是那个……”他也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你们认识?”陆错惊异道。
“这是我师父身旁的一个道童,唤做浮尘子。”文天祥神情紧张地说道。
“他也就是那个带我去那山洞的人。”海都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陆错他们听得云里雾里。
于是,文天祥简单地将海都和连旭儿的事讲了一遍。
“你们能确定这就是那个浮尘子?”陆错听完后指了指画像道。
“除了浮尘子没有扎这三根辫子之外,其他仿佛都像一个摸子印出来的一般。”文天祥肯定地说道。
“难道说……”陆错望了梁晃一眼,“难道说代庄主的儿子至今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天下长得像的人多得去了,难道都是要用死人复生来解释?”梁晃依然对此嗤之以鼻。
“宋瑞,那童子现在何处?”陆错问道。
文天祥想了想道:“今天我的确没有见到他……”
“难道说他已经带着《放翁诗词》跑了?”海都说道。
文天祥不知该如何回答,看情形事实应该是这样没错。但为什么师父信任的道童会与万家兄弟是一伙的?难道有人在指使他?如果是这样会是谁呢?他的目的又究竟如何?师父应该不知道这件事,那这个人难道是暗自叛教?这对全真教有多大的危险?还有……如果这个浮尘子真的是代庄主的儿子,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到庄上?为什么他不去见他的父亲?
见他面有难色,陆错替他说道:“不论如何,如今已经有了线索。或许你去问问你的师父,宋瑞,他说不定会知道那浮尘子的下落。”
文天祥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点点头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去。”说完,便匆匆踏出门去。
在那座陋屋之内,真常子正在专心吐纳。见文天祥进来,他双掌平置胸前,将气压下了丹田,然后问道:“徒儿,你找为师有何事?”
“师父,徒儿想问一下,前几天还在这儿的那几个道童如今去了哪里?”
“他们应该都和你的几位师兄师姐到各处执行教务了吧。”真常子说道,“他们都是资质不错的孩子。你要问他们作甚?”
“哦,没什么,”文天祥道,“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一个道童的事。浮尘子,师父对他应该还熟悉吧?”
真常子微微沉默了一阵,说道:“全真教弟子众多,为师未必每个都记得,不过这个浮尘子,为师还是知道一二的。你想要知道什么?”
“弟子想知道他的身世究竟如何?”
真常子作沉思,片刻之后,说道:“浮尘子的父母皆是全真教教众,虽然天资不高不能担当重任但却对本教忠心耿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人就是在10年前几乎令全真教精锐丧尽的三清山恶战中不幸殉教的。”
“这么说浮尘子他是个孤儿?”
“不错,我念他父母忠烈,他本身也颇为聪颖,就留他在身边,让几位徒儿照顾。”
文天祥皱眉道:“师父,你可曾真的见过他的父母?”
真常子望了他一眼,道:“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父母,但有不少教众都认得他们,应该没有错。徒儿你究竟为什么要问得如此详尽?”
文天祥从袖中取出陆错给他的那幅画像,递给了真常子:“师父请过目,这画像上的,是否就是浮尘子?”
真常子展开一看,点了点头道:“应该是他没错。”
“师父,您认识这庄上的代庄主有多久了?”
真常子略微思忖一下,道:“也有十年了吧。当初我帮了他的大忙,后来他也让我住在这里作为报答。徒儿,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其中原委。”
“十年前……那师父也就没有见过那代庄主的公子喽。”
“怎么会没见过,他的公子对我也礼敬有家,是个懂礼守孝之人。”
“不不,师父,我说的是代庄主那死于二十年前的长子。”
“还有这样的事?”真常子奇道,“代庄主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件事。没想到他原来有过惨痛的经历。可这和浮尘子又有何关系?”
“师父,无论您相信与否,在您手中的这副画像真是那代庄主早夭的公子之像。”
陋屋内一阵寂静。
“徒儿,你是在怀疑浮尘子就是……”
“正是。”文天祥道。
“徒儿,这世上面貌相像之人也有不少,你所持何据断定浮尘子就是代公子呢?”
“我倒未必一定确信就是他,因此才来找师父了解浮尘子的身世。”
“浮尘子的身世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我想你的顾虑应该可以打消了。”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文天祥叹了口气道。
“你似乎还有疑虑?”真常子道。
文天祥搔了搔头皮,说道:“师父,这浮尘子为人如何?”
“为人?”真常子想了想道,“他为人谦恭,遵守教规,尊长携幼,却是少年的典范。”
“师父,你知道他和那万家兄弟有所关联吗?”
“万家兄弟?”真常子皱眉道,“不知。”
“也就是金国王室后裔的完颜兄弟,师父难道没有听说过?”
真常子摇摇头。
文天祥无奈,只能把万家兄弟的事简单交代了一番,又把陆错与自己如何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那梳三支辫子的小童如何偷偷带走了《放翁诗词》都一一道来。
“原来徒儿你最近所忙的就是这事啊。《放翁诗词》……难道是陆放翁所著的诗词集子?”
“正是。”
“那完颜兄弟为何要抢夺它呢?”
“这个……据说……在其中藏有能令人长生不老和起死回生之术。”
真常子原本混浊的双瞳似乎出现了一丝光芒:“长生不老,起死回生?徒儿,你真的相信这等荒谬之事?”
“我也未必全信,只是……无论如何,我敢断定是浮尘子带走了《放翁诗词》,师父你真的不知道其中缘由吗?”
真常子摇摇头。
“是否有哪位师兄师姐与他关系密切?”
“徒儿,你在怀疑你的师兄师姐有背教之嫌?”
“不敢不敢,只是……”
“他们都比你早入教十几、几十年,全真教就如同他们自己的家一般,怎么可能会有背教之举?当年三清山一役如果没有他们,全真教早就土崩瓦解了。”真常子面带愠色道。
“徒儿知罪。”文天祥急忙赔礼道。
“浮尘子的事,你不必再追究,他的为人为师明白,决不会暗自作违背教规之事。你们一定看错了人。”
文天祥知道这是他的定论,也不好再争辩,而且看来真常子真的不知道浮尘子的去处,他想了想,只能先告辞了。
“你把你师姐唤进来。”真常子在他退出屋子前最后说道。
“是。”他明白这个师姐指的是谁,只有一位师姐现在还留在他师父身边。
他在屋前刚想大叫一声,却发觉身后身影一晃,莫慧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天天来看望师父,真是孝心不浅啊。”莫慧嬉笑道。
文天祥正色道:“师父让你去见他。”
“哦,”莫慧也收敛了笑容,道,“好……那你先走吧。我去见师父。”
文天祥微微颔首,然后便离开了。
莫慧走到屋内。
她还来不及开口,真常子已经说道:“慧儿,快去把洗笔叫回来!”
“师父……宣师兄?”
“快去,不要多问!”真常子的神情突然失去了以往的恬淡,一阵霞光映上了他的额头。
莫慧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样子的真常子,只惊地张口结舌,不知所以。
“还不快去!”真常子竟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大喊道。
莫慧吓得慌忙奔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