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8-05
陆错沉吟半晌后说道:“当务之急,还是《放翁诗词》。这教头还有邓大人的事,暂且都放在一旁吧。”
文天祥点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在万家兄弟还有《放翁诗词》两者之中找到一个目标。现在看来万家兄弟不仅有所防备,而且又没有我们要的东西,那不如先寻找《放翁诗词》的线索吧。”
“可这要怎么寻才好呢?”陆错道,“那个端茶小童我们只是打过一个照面,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
梁晃也道:“何况那些金狗肯定不会把《放翁诗词》长久地交给一个小童,他必定后来又给了什么人。”
“这个……”文天祥在原地踱了几步,又道,“你们且根据那小童的容貌,画张肖像,我会交给海都让山庄里的人去找,还可以再给全真教的人,我现在毕竟是一教之主,这点小事应该可以烦劳他们。人多眼多,没准儿就能把那小童找出来。毕竟是一个孩童,想他这几天功夫也走不到哪里去。只要找到了他,不论《放翁诗词》是不是在他身上,我们都能抓住线索。”
陆错想了想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那麻烦宋瑞劳心了。”
“哪里哪里,事情到了这份上,小弟哪能不再尽心尽力?”文天祥抬头望了望天色,又道,“陆兄,天色不早,我得去海都那儿了。他已经等了我好阵子了。”
“好,宋瑞。那我们先画那小童的相貌,等你回来了再交给你。”
“那陆兄,小弟先告辞了。”说完,文天祥便匆匆出了门,直朝海都的屋子走去。
海都果然又在忧心忡忡地等着他。
“海大爷见谅,海祥来晚了。”文天祥急忙赔罪道。
“不要多说了,快进来吧。”这次海都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半句埋怨的话,文天祥纳着闷随他进了屋。
他一踏进屋里就见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堂间,在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
海都低着头走到那中年人面前说道:“老师,他来了。”
文天祥听了一愣。老师?这个人是海都的老师?
海都这时也为他介绍道:“海祥,这位是我的老师梦窗先生,这位是老师的朋友周密先生。”
“难道是名满江南的梦窗先生吴文英?”文天祥惊讶地脱口而出。
那梦窗先生也是一愣,说道:“正是不才。”
“你认识老师?”海都疑惑地望着文天祥。
文天祥这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粗通文墨干力气活的人,要有这样的见识也难怪海都要觉得惊诧了。他急忙掩饰道:“哪里哪里,海祥自小没读过什么书,哪里会有幸认得梦窗先生,我只不过是听别人提起过,在我们那儿先生的名号可是妇孺皆知啊。”
海都笑道:“没想到老师在中原的名声果然不得了啊。”
梦窗先生苦笑道:“虚妄之名,多之何益?”
海都转过头对文天祥说道:“你同老师说说这两天追踪《放翁诗词》的下落的情况吧。”
文天祥一听又是吃惊不小,难道这梦窗先生也知道《放翁诗词》的事?难道他和海都有着同样的目的?或者还是他另有企图?
他略微思忖了一下便把这两天如何跟踪万家兄弟,以及如何被他们骗过,最后又是怎么样救回自己的朋友——也就是陆错——简单交代了一番,当然把其他旁枝末节的东西诸如全真教以及邵教头的事都略去了。
听完之后,那梦窗先生点点头,对海都道:“小王子,看来你的对手也不简单啊。他们对《放翁诗词》甚是执着,抱有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又有着充分的准备。我看……”
“老师您不会又要让我放弃了吧!”海都急道。
梦窗先生叹了口气道:“小王子你已经不再是几岁的孩子了,我不能再教你做着个做那个了。如果你执意要做什么事,我只能尽到劝告的责任。至于《放翁诗词》——对你来说,难道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是啊,老师!如果当年那完颜宗弼可以为了它抛弃皇位,那对我这个连有实权的官都无法做的人更加是一种诱惑了。”
“诱惑……”梦窗先生望了海都一眼,沉默了片刻,又说道,“小王子,在你小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真正的君子如何抵御凡俗的诱惑吧。”
“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海都摇摇头道,“可是……恕我无礼,难道老师你自己已经做到无欲无求了吗?”
梦窗先生竟一时语塞,好半天才又说道:“为师只是想让你明白,即使你无法抵御所有的诱惑,至少应该明白,且不可为它牵着鼻子走。人这一世,凄惨地很,来时赤条条,去时手空空,你若为填无尽欲壑而空耗一生且不可惜。不如作番事业,取个功名,即使不能名垂青史,至少也不至于为后人所鄙落。”
文天祥正觉得他说的这话发自内府,诚心之至,却听海都又说道:“老师,你说的我全明白,我正不是为了干一番大事业才在这样奔波的吗?”
“小王子,”梦窗先生道,“你得要分清楚干番事业与被诱惑牵着走路的区别啊。所谓事业,是你真心想要做成之事,是你毕生之梦想;而诱惑,尽管也能令你起早摸黑奔劳,但却是令你远离自己的心,远离自己的梦想,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名震朝野的大官或者富贾千里的豪商,但追求金钱和名利,这是你的梦想吗?你知道刘玄德和曹孟德都为了争夺江山而杀得天地变色,但你知道他们之中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谁是英雄,谁是枭雄?”他稍稍歇了口气,又道,“小王子,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禁不起诱惑贪心不止,丢弃了纲理伦常,抛下了人间正道,走上了杀人越货、图财害命的邪魔歪道啊。我多年来正是要教导你跟随自己的心,而不要为**左右,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代人杰,而不是一个连这一辈子怎么活都无法把握的人啊。”
“老师……”海都本来停下的脑袋抬了起来,他张口缓缓道:“我会向您说的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追寻自己的梦想。而起——不瞒您说,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要做曹孟德那样的人。”
梦窗先生浑身猛地一震,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在一旁的周密实在看不过去,在一旁说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开窍,吴兄如此苦心孤诣教导你,怎么你还会这般往死胡同里走!”
文天祥也不禁怜悯起梦窗先生,想他多年来一心调教渴望他成才的门生到头来尽然是如此这般的顽劣不驯,他心中一定是冷落了大半。
海都望了周密一眼,有对梦窗先生说道:“老师见谅,海都并不是存心要气您。只是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虽然可能不合老师之意,但希望老师不要对我另眼相看。”
梦窗先生平静了自己的情绪之后,说道:“小王子,既然如此,为师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今后你要怎么做,我也不会再做干涉了。只是你要记住一点,世道凶险,你要分清好歹,即使追求权势,也不能为此而违背天良。有朝一日你得登高位,切不可只为一己私欲而荼毒百姓,要记得天下苍生,为民造福啊。为师也只能说道这里了,今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去走。”说着他便站了起来。
海都一惊,急忙道:“老师难道这就走了吗?我们的正事还没有谈呢。”
“不谈也罢,对《放翁诗词》,我本来就只是为了还一个人情而在寻觅,既然有人比我更需要他,那我暂且不搅入这段是非了吧。周密,我们走吧。”说着,梦窗先生就往屋外走去。
“老师,老师……”海都在他身后叫道。
但是梦窗先生却没有停步,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便径直走出了屋子。
“老……”海都还想再喊但是话到半截时,他明白他老师是不会回来了。
他郁郁坐回了椅子,用手撑着脑袋,一声不吭。
文天祥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在心中对海都如此不通事理人情大加笞挞,他不但不听梦窗先生苦言相劝反而将他气走,这真是世间少有的劣徒啊。但同时,他不觉也对海都又平添了几分怜悯,他不知道这种怜悯究竟出自对他谙事不深的同情还是孤家寡人无人相助的凄凉。
最后,他想了想说道:“海大爷,要我去追回吴先生吗?”
海都喉结鼓动了一下:“不,不用了……”
文天祥当然知道他会如此说,于是又道:“海大爷,海祥觉得……吴先生说得也在理……”
海都皱着眉挥了挥手,打断了他,说道:“海祥,我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
文天祥一愣,但他立刻说道:“海大爷的问话海祥哪里敢不老实回答。”
海都用手指搓了搓眉心,说道:“海祥,你究竟是什么人?”
文天祥闻言一惊,忙道:“海大爷为何问这个问题?海祥记得,我已经将身世告诉海大爷了呀。”
“不不,”海都摇摇头道,“我是说你真正的身份。”
“可是海大爷……”
海都一掌拍在桌上,大喝道:“我不是傻子!你糊弄我这么久,难道还想继续糊弄下去!”
文天祥见形势明白如果不说实话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是你自己显露出来的。我只不过故意不来指出你,你就以为我真的傻到了家,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暴露了出来。”海都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坐吧——嗯,我究竟该称呼你是谁呢?”
文天祥坐在了椅子上,然后说道:“我本姓文,名天祥,字宋瑞,吉州卢陵人氏,父祖世代从文,因此我算是个读书人。”
“噢,文天祥……天祥,海祥……”海都微微一笑道,“看来我给你取的名字也未曾如何辱没你。”
文天祥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大凡读过书的汉人都对我们蒙古人心怀恨意,天祥,我可以教你天祥吧,呵呵,叫惯了你海祥,再叫天祥还真是有些别扭。天祥,你恨蒙古人吗?”海都很坦然地问道,仿佛是与一个老朋友在闲聊一般。
文天祥略微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海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为什么要辱没自己身份,甘愿做我这个蒙古人的仆佣。”
“我想,你知道答案。”文天祥也神色轻松地答道。脱去了奴才的伪装再和海都说话,他感到舒畅不少,并且感觉对海都的恨意非但没有因为他看穿了自己身份有所增加,反而似乎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感觉更为亲切。
“哦?难道是为了《放翁诗词》?”
“正是。”
“你要《放翁诗词》有什么用呢?”
“我那姓陆的朋友——正是当年陆放翁的后人。”
海都一惊:“他,他是陆放翁的后人?”
“不错,家传之宝丢失,他怎么能不着急,作为他的朋友,我也只能尽绵薄之力襄助。”
海都茅塞顿开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把他们推荐给我……我早知那人细皮嫩肉不像干力气活的人,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放翁先生的后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文天祥问道。
“什么怎么办?”海都好奇道。
“我们俩。你已经知道了我真实身份,难道就不恨我愚弄利用你吗?”
“恨?”海都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了,“真不知道你们汉人的脑袋是不是总那么不可理喻。我怎么可能恨你呢?你为我做了不少事,而且几次救我于为难关头。而你为了朋友情意甘愿自降身份委身做自己憎恨的蒙古人的奴仆,这种风骨我是佩服还来不及,怎么生得气恨来呢?至于说利用,我何尝不是一直在利用你呢?”
被他这么一说,文天祥居然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海都会对自己如此豁达。
“天祥,如果今后你不嫌弃的话,还可以继续和我在一起,你的朋友也可以和我在一起。在外人前你我可以继续主仆相称,而私下里,我们可以做个朋友,你看怎么样?”
文天祥不解地盯着他看了他一会儿,这个从一开始以凶神恶煞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海都,现在已经变得如此温和而又宽容,即使经历了梦窗先生的风波,他对他的印象却反而更有起色,而且海都怎么说也是蒙古王室之后,要找到《放翁诗词》有他帮助必然会更加把握,现在他提出这样合情合理的要求,文天祥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嗯……海大爷……”
“你以后私下里就不要再叫我海大爷,你就叫我海都。”
文天祥点点头道:“海都,你的美意令我无法推辞,既然你一片诚意,我也拒之不当。”
“那你答应了?”海都喜出望外道。
文天祥微笑着点点头。
海都跳起来直扑上去,抱住文天祥,痛快笑道:“哈哈哈……还是做朋友好啊!还是做朋友好!”
文天祥有些难堪地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说道:“作为朋友,海都,我想先给你一个建议。”
“说吧说吧,你的话我多半都会听的!”海都笑道。
“刚才梦窗先生的话,我觉得还是有着相当道理。你得好好考虑啊。”
“哦,你说这个啊。”海都搔搔脑袋,说道,“好吧,我会考虑的,不过,我们刚做了朋友,不要谈这些事,今晚我让山庄里的人给我们设下酒宴,我们俩好好聊聊,真心聊聊,不用再戴着主仆的假面具,痛痛快快地聊聊!叫你的朋友也一起来吧。”
文天祥想了想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那就在今晚戌时,就在我这院子里,我会等候诸位。”
“好!那我现在这里谢过了。”文天祥拱手致谢,然后又说道,“哦,我尚有些许事有待处理……”
“哦,那你先去办事吧。晚上见。”
“晚上间。”说着,文天祥便走出了海都的屋子。
走到屋外时,他使劲地甩了甩脑袋,想弄清楚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和海都成了朋友?和一个蒙古鞑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自己中了邪?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叹了出来,他渐渐明白了海都在自己心中早已经不是一个憎恨的对象,而是什么呢?他发觉自己的心将问题的答案掩藏了起来,令他无所适从。他用手搓了搓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漫步离开了。
他走出了院子,来到一个更大的庭院时,发觉自己已经临近了真常子的那间陋屋。他犹豫了片刻是否要去看看师父,但最后还是决定不进去了。
但他没有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路过师父这儿,也不进去瞧瞧,文掌门,你还真有孝心啊。”
文天祥缓缓转过身来。面对他的真是那小师姐莫慧,或者说是——小灵儿。
“我,我只是路过,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就……不烦扰他老人家了。”文天祥窘迫道。
小灵儿朝他走来,一边笑道:“你这傻瓜,你都已经是掌门了,我怎么敢指责你呢?”
文天祥说道:“你一直在这儿替师父守着?”
小灵儿点点头道:“是呀,各位师兄师姐都有事在身,也只有我留在这儿了。不过,我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了……”她有些黯然。
“为什么?”
“我本来就是来参加你的任掌门仪礼的,现在仪礼已经完成,我们也不久就要回泰山去了。”
“你一定要走吗?”
小灵儿伸展双臂,拥住了文天祥,将头埋入了他的怀里,郁郁道:“我是师父的嫡传弟子,虽然不执掌教务,但是按理,没有事的话也不能随意离开。”
“难道就不能和师父商量商量让你暂且留在这里?”
“真的?天祥,你愿意为我去和师父说?”小灵儿突然抬头欣喜道。
“我?我……”文天祥惊惶道,“我怎么行?师父一定会怀疑……”
“怀疑什么!”小灵儿圆瞪杏眼道。
“怀疑……”文天祥愁眉道,“你毕竟是我师姐……”
“难道你怕师父责备?”
“我只是怕师父知道了会反对你我在一起……”
“你其实是怕师父一怒之下把你的掌门之位给撤了吧!”小灵儿挣脱了他的怀抱大声道。
“不不,”文天祥急忙道,“我本来就是出于无奈才接受师父的要求登上掌门之位,而且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担任全真教掌门。”
小灵儿上下瞅了瞅他,笑道:“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
“这是真的,我也是为了全真教才勉强接受了师父这个不情之请的。”
“你倒说说看,为什么只有你才能担任教主之职?”
“这个……”文天祥犹豫道,“其中自有原因,但师父叮嘱我不可同其他人提起。”
“为什么?”
“小灵儿,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师父。”
小灵儿赌气撅着嘴转过身去。
文天祥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去和师父说说让你留在这里的事吧。”
“不要!我不要留在这儿!谁要和你在一起!”
“真的?”文天祥惊喜道,“那好,我有事先告辞了,改日再聊啊。”说着就拔步要走。
小灵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嗔道:“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你不是不要我去说吗?”
小灵儿捏住他的手腕,狠狠地掐了下去。
“啊!”文天祥痛得急忙收回了手,“好好,我去说我去说,万一师父怪罪下来,可不要怨我!”
小灵儿笑道:“放心,即使天大的事,师父也不会怪罪我的!要怪就只会怪你这个傻瓜!”
“为什么师父不会怪罪你?”文天祥奇道。
“无论我做什么事,他都不会怪我。”
“可是为什么?”
“傻子!不要管那么多了!还不快去!”说着,小灵儿把他往师父的屋子的方向一推。
文天祥摇摇头叹着气朝师父那里走去。
小灵儿则坐在一棵树的树桩上,笑盈盈地望着他的背影。
在树丛后,海都缓缓地转回了身,拖着脚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