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8-05
魏公子游手好闲了半辈子,鲜有什么他没见过没玩过的东西。这也难怪,谁家里有个做太师的舅父,还不都能在连皇上都没有见过的朝廷供品中寻找罕世珍奇。魏公子平时不喝不赌——这是在他这样的纨绔子弟中少有的——偏偏就喜好古玩珍稀之物,凡是落入他法眼的东西,无论是浑身裹着泥疙瘩的破坛子还是锈蚀不堪的铜器皿,都绝对走不出他的家门。
当朝太师疼爱这个外甥,给他在苏州城里建了一套大宅,里面堂进重重,外人进去免不了会认不得路,但是无论他推开哪间屋子的门,都会瞧见满目的古董,搁在架上,摆在桌上,置在床头,挂在窗沿。
有庙会的时候,去庙会逛上几圈,瞅瞅有没有新鲜货色值得他猎取是他的常课,即使没有,那么嗤笑地摊上的粗制赝品也是他的喜好之一。今天他也不过是照常带着两名家丁晃悠晃悠地来到了庙会。
一处异常的热闹景象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大群人围成好几圈似乎在围观着什么奇景。
耍猴的把戏应该不会有那么热闹,魏公子一时也来了兴致,击掌道:“咱们走!去瞧瞧。”
两名家丁替他吆喝着开道,旁边的人也知晓他的身份,魏公子得以顺利挤进了最里面。他看到一个男人正在拼命地朝另一个男人拳打脚踢,那个被打尽管看上去要比打人者精壮不少,但却只有抱头求饶的份。
魏公子素有爱管闲事之癖好,见众人都没有敢插手的,知道是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到了。
“这位兄台,有话好生说,为何当街打人呀?”他大喝一声,走上了前去。
那个打人的先是一愣,接着就破口骂道:“我在打这奴才!管你何事!你要管闲事小心自己找打!”
魏公子先有一股怒火窜上,但是想到自己的身份和自己身边的两名帮手,也就毫无惧色地继续道:“兄台,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不过来的都是客,有事也好商量。这个小哥想必是兄台的佣仆,处置当然也由兄台。可是这般当街厮打,恐有失体面吧。”
那人气急败坏地说道:“你知道什么!这个狗奴才偷了我的镇家之宝潜逃,好不容易让我在这里逮着,他竟然已经将它损坏!你说我该不该打他!”
“镇家之宝?”魏公子眼珠子咕噜一转,问道,“请问兄台,你说的是什么宝贝?”
那人从地上的一个布袋里掏出了一个锦盒,说道:“这是前朝唐时天竺进贡的红雨双狮,是我朝不曾有过的稀世珍品,价值连城啊。居然被这畜生损坏!真是该死!该死!”说着他朝趴在地上的他的佣人狠狠踩了两脚。那佣人顿时发出“啊!”的惨叫。
魏公子撩起袖子,舔了舔嘴唇,小心地接过那锦盒,打了开来。只见两尊青色玉狮躺在红绸之上,与众不同的是,那玉狮虽然质地纯青,却带有点点红斑,细小而均匀地分布在玉狮之中,宛如一阵红雨,煞是好看。魏公子张口结舌地瞪着这件宝物,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兄台,这玉狮果然是不同凡响,不知损坏在何处呢?”
那人小心地从锦盒里取出那对玉狮,翻过身来,露出一道深红色的痕迹,他指着这道痕迹说道:“你瞧!这奴才不知怎么弄得,竟然将它摔出一道裂痕来。这红雨玉本身就是讲究纯净无暇,这么粗大一道痕迹岂不是变玉为瓦了嘛!这对玉狮还值什么钱!你说他该不该打!打死他也抵不了这对玉狮所值的百一。”
魏公子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痕迹,他立刻觉察出那不过是一道用胭脂拌着树脂划出的红线而已,想必是那仆人为了掩盖这玉狮的真正价值而作的伪装了。只消稍稍烘烤再用水洗便能令它原形毕露,这样的手法,当然骗不过魏公子这样老练精到的玩家,但看样子那主人已经被这个小把戏完全迷惑住了。
魏公子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告知他这个发现,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令他马上把嘴闭上了。他思忖了片刻后,道:“这位兄台,这样的损毁着实是可惜。可是——我是外行人,不太明白——这样多了道线难道这对玉狮就一钱不值了吗?”
那人摇摇头道:“虽然它成色不错,工艺也上乘,但这道裂痕实在是致命。哎,按它现在来说,最多也就值了二三百两了。”
“金子?”
那人瞪了他一眼,仿佛看到了一个傻子:“当然是银子。”
“哦……”魏公子抚掌叹道,似乎是替他惋惜的样子。
“要把你送到官府,最多也是一个死!不如我亲手把你打死解恨算了!”那人说着又要挥拳朝那仆人身上打去。
“唉,兄台且慢。”魏公子拦住了他,说道,“兄台请听我一言。这玉狮已败坏,再打死他只是在兄台身上徒增一条人命,于事也无补。不如这样,魏某作个人情,兄台你放过这小哥,魏某出五百两银子买下这对玉狮,多少弥补兄台一点损失,也替这小哥抵一条命,望兄台你放过他吧。”
“这怎么行……”那人听他一说,急忙道,“尊驾何苦为他出那么多银子呢?这个畜生本来就该死,死了也不足惜!”说着,他朝地上的那仆人狠狠啐了一口。
“唉,兄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魏某愿意用银子赎他一命。如果兄台嫌五百两不够多的话……”
“哪里哪里?”那人急忙道,“魏兄本已无故多给了两三百两,我怎么还敢再多索取呢?这是这畜生着实可恶!不杀他不解我心头只恨啊!”
“这样吧,兄台,请看我薄面之上,饶他一命,魏某愿意以一千两银子作回报!”
“魏兄这……”
“兄台请不要推辞,放过这个可怜人儿吧。”魏公子拱手作揖道。
那人似乎面有难色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道:“既然魏兄这般仁义慷慨,在下再做阻拦实在太不道义。哎,罢罢罢,饶了你这条狗命,快给我起来!还不向魏公子道谢!”他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那仆人说的。
那仆人艰难地爬了起来,谢道:“多谢魏公子救命之恩……多谢……”
魏公子宽宏地拍拍他的肩,笑道:“不必不必,以后好好做人,不要再作这些偷鸡摸狗损人利己的事了。”
“是是……”那人唯唯诺诺地应道。
魏公子向身后的家丁伸出手,家丁掏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他。魏公子接过银票,又将它转递给那主人,道:“兄台请收好,这是一千两银钞。”
“多谢魏兄。”那人一手接过银票,一手将玉狮递给了他,“这对玉狮今后就是魏兄的了,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把玩把玩也并非毫无乐趣。”
“魏某谢过。”魏公子接过那玉狮,置于锦盒之内,便满不在乎地将它交给了身后的家丁。
“那在下告辞了。魏兄的大德,我将铭记在胸。”那人拱手行礼。
魏公子也还了礼。
这时,围观点人群爆发出来一阵掌声。
“魏公子果然仁义!”
“名门之后果然名不虚传啊!”
“没想到官宦子弟也有这样的好人啊!”众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魏公子得意地向四周的众人拱手道谢。那一主一仆也在这时候挤出了人群而去。那做仆人的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魏公子发现他的眼神充满了嫉恨,对此,他反而笑得更为痛快了。
周围的围观者逐渐散去,魏公子便从家丁手中接过那对玉狮,一路上仔细把玩着回去了。
那一主一仆行了大约半个时辰,料定身后没有人跟随,才停下了脚步。
“这下让你解恨了吧。”梁晃掸了掸头发上因为满地打滚沾的灰尘,使得两人都掩鼻咳嗽起来。
“不过既然我吃了苦多,这一千两我要八百两。”他又说道。
陆错冷笑道:“早知道我就不顾那魏公子阻拦,多揍你几下。”
梁晃笑道:“谁让你一个公子哥不愿屈人之下呢?那只能老爷我来挨揍喽。不过说实话,陆错,你的拳头和娘们一样,一点都不疼,要是轮到你挨打,你信不信,说不定三拳两脚就昏死过去了。”
“哼!”陆错扭头不答。
“好了好了,快把银钞拿出来,不许耍赖,我是八,你是二。”梁晃道。
陆错一面掏出那银票,一面说道:“我本来就是被你连骗带逼地干这种勾当地,唉,要是我祖上能够攒点积蓄给我,也不至于要我一个书生靠这种伎俩来混饭吃呀。你要多少随你,我只要能吃得了饭,有地方住就行了。”
梁晃接过银票斜眼看了他一眼,道:“呵,做了这样的事还想立牌坊。”
陆错没有像往常那样反驳,只是走到了树底下,坐了下来。
“快走了,把票子变银子,以免夜长梦多。”梁晃催促道。
“我累了。”陆错头也不抬地答道。
“哎,还真是个娇贵的书生呢。”梁晃无法,也只得依他,坐在了那树荫下。“你经常干这个?”陆错问道。
“什么?”梁晃不解道。
“我说你这样的事是不是经常干?”
“哦,你说坑人啊。”梁晃笑了起来,“那要看,那些有钱的又没有什么好心眼的主儿,是我的对象,一般的人我都不去坑他。”
“你瞧那魏公子是个什么人?”
“不过是个狗仗人势,搜刮民脂民膏的势利小人,不过确实对古玩珍奇有着莫大的癖好。我几天查看下来,也料定只有他会中这个圈套。”
“你是怎么做的?我是说那玉狮。”
“嘿嘿,不过就是用了两块普通青色岫玉,里面涂上红点,再粘合起来雕刻而成,化不了多少钱。这魏公子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看穿了那胭脂划线的把戏,哪里想到最后还是逃不出我梁老爷的手掌啊。”梁晃得意地从自己的行囊里又掏出几件东西,“瞧,这是樟木雕的隋朝文帝用的拐杖的龙头,这是金国海陵王床头的云离大喜佛,这是汉代名士叫什么来着——反正是他用过的琉璃珠,最值钱的应该是这个,你看,表面看他是不起眼的铁疙瘩,但我可以说服人家相信这是干将莫邪铸剑用的锤子。你瞧,在道上混,没有点手艺也不行啊。这些是以后会用到的,当然不会马上用到,魏公子的慷慨大方足够我们过上一年半载的。”
“没想到你这厮——”陆错欲言又止。
“走吧走吧,那魏公子不是普通人,等他玩过几个时辰必定会发现那对玉狮中的诡计。如不快走,被他发现就不好玩了。”
“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跟着那几个万家兄弟了。”
“你找到他们了?”
“嘿嘿,你当我梁老爷这几天都是吃干饭吗?”
“他们在哪儿?”
“已经出了城,朝北去了。现在就在城北的小镜湖山庄。”
“小镜湖山庄?”陆错一愣。
“怎么,你听说过?”
“我祖父在世时曾听他念叨过这个名字,虽然不知何意,但是却留有了印象。”陆错喃喃道。
“不管怎么说,到了那儿再说吧。”梁晃拔腿而起,陆错也紧跟其后。二人快步如飞,中途没有歇息,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小镜湖山庄。
这山庄背山面湖,伴有垂柳桃花栽于两边,倒有几分西湖的景象。
“如果硬闯硬拼,我们必不是他们的对手。”梁晃道,“不如等天色再晚会儿,我们摸黑潜入,还能探个究竟。”
“我可没这本事。”陆错摇头道。
“是呀,陆公子只要对人高嚷:”《放翁诗词》是我的!快还我!快还我!‘,那《放翁诗词》便会乖乖地落到他手里啊。“梁晃讥道。
陆错面颊一红,怒道:“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二人掏出干粮吃了些许,填饱肚子后,天色便完全黑了。
“该进去了吧。”陆错道。
“跟我走,不要慌,万一被人发现就跟我逃,不要乱跑,万一走错路就完了。”梁晃叮嘱后,便起身了。
陆错随着他弓着腰行走,在到大门口还有十丈左右路的时候,梁晃停了下来。
“怎么了?”陆错小声问道。
梁晃作了个让他小声的手势,然后用手朝门指了指。果然,那门吱哑一声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陆错觉得那人颇为眼熟,便瞪大眼睛使劲一瞧,那竟然是赵毅。
“我就知道他有什么诡计,否则怎么会轻易把那《放翁诗词》还我。”陆错咬牙道,“你去山庄里,我跟着他,看他这次怎么说!”
“看看再说,不要轻举妄动。”梁晃拉着他道。
“再看就让他跑了。”陆错说着,便挣脱他的手,猫腰跟着赵毅走了。
那赵毅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绕着小镜湖山庄走,然后又往湖边走,最后竟在湖畔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陆错便藏身在那湖边的芦苇中,暗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赵毅用手托着腮帮子,瞪大了双眼望着湖对面的山庄。陆错觉得他坐的姿势实在古怪,但一时间又看不出古怪在哪里。
这时,他看到梁晃蹑手蹑脚地朝山庄的大门走去。
陆错暗叫不好,这肯定会被赵毅看到。
果然,赵毅见此情景,嗖地站了起来,面色似乎十分地焦急。
梁晃一步步朝那门接近,而门的附近并没有家丁和巡逻的人。眼看他就要去推门。这时,赵毅紧张的神情也越显于色,他转身就要走。
陆错估摸他要去通风报信,便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倏地跳到了他面前。
赵毅猛见到一人跳到自己面前,便发出“啊”一声惊叫。待到他看清来人是谁时,更是吓得不轻:“陆……陆公子……”
陆错掏出扇子一敲,扇子如鸢尾般展开,他摇晃了几下,说道:“赵兄,这个时候,怎么有兴致跑到这小镜湖这等偏僻地方来游玩啊?”
“陆兄,你……”赵毅仍然神色一片慌张,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我没什么,倒是你啊。赵兄,你的气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赵毅焦急地望了望湖对岸,那梁晃已经跑了进去。
“陆兄,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他说道,“小弟也是为此而来。”
“哦?是吗?”陆错若有所思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
“陆兄当然是为了家传的《放翁诗词》而来了。”
“难道赵兄也是为此而来?”
“正是,那日《放翁诗词》在小弟家中被人劫走,小弟自认过错不轻,所以想要将功补过,替陆兄找回传家至宝。”
“那我真要谢谢赵兄了。”陆错拱手作揖,然后又道,“不知赵兄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说着,赵毅就从衣衫底下摸出了一本书。那果然正是《放翁诗词》。
陆错一愣,接着又用狐疑的目光扫视了他一阵,说道:“这时赵兄找到的呢?还是人家给你的?”
赵毅听他语气不对,便问道:“陆兄可是在指责小弟与强人勾结?”
“我只是想以赵兄一人之力,恐怕难是那万家三兄弟的对手吧。”
“这就不用陆兄费心了,小弟自有办法,好在现在物归原主,这《放翁诗词》终于回到了陆兄手上,也免去了我的罪责。”说着,赵毅将那书卷递给了陆错。
陆错接过那书卷前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还在防备他有什么诡计:“这么说,赵兄真的是替陆某半了件好事喽。”
“岂敢岂敢,这本来就是小弟之责。”赵毅说着,又担心地朝山庄方向望了望。
“赵兄是否在山庄里还有什么事牵挂?”陆错好像不解道。
“陆兄,刚才那人是不是与你同来?”赵毅问道。
“哪个人?”陆错露出一副糊涂的样子。
“陆兄!”赵毅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切勿欺瞒小弟,如果那是陆兄的朋友,我们得赶快让他回来。”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赵毅似有为难地说道,“小弟得到《放翁诗词》后,为了防山庄的人追出来,特意在山庄内安置了火绳,少许片刻之后便会点燃几件房子,到时候,他们便会忙于灭火而不会来追我。这般,你那朋友如果这时进去,如果被执,不仅窃书的罪名会被归于他,而且纵火之罪也会加在他头上,到时候,恐怕他的命就难保了。那山庄向来不归官府管辖,私自捕人拘禁是小事,即使处死几个人,官府也不敢问罪。”
陆凑闻言皱眉道:“你是想让我去给他报信?你可以趁机逃走?”
赵毅一怔,但马上反应过来:“陆兄,你不会是怀疑我和那山庄里的人窜通好了要陷害你们?”
“哼,你当我真的会被蒙在鼓里?”陆错愤愤道,“当日在你府上,你见我寻来,自是大吃一惊,但却强装笑颜将《放翁诗词》还与我,但暗中却指使那万家兄弟将它劫走。随后,你就又来此处和他们会合,取回《放翁诗词》。现在被我揭穿,却还想百般抵赖!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
赵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铁青,好像突然掉入了冰窟一般。
“哼,被我言中无话可说了吧。”陆错道。
“陆兄,难道你一直是把我做如此看待的?”赵毅颤声道。
“没错!自从你在杭州将我灌醉夺取我的《放翁诗词》后,我就没有一天不在想着怎么对付你。”
赵毅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挪着脚走到了那石凳旁,一屁股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前方,喃喃道:“陆兄,你看着吧……你马上回知道……”
陆错望着黑洞洞的湖面和平静的山庄,想他必然是黔驴技穷要和他拖时辰了。于是,他便道:“《放翁诗词》已经在我手上了,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如果你要……”他话音还为落,湖对岸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陆错抬头望去,只见那山庄内火光冲天。而人声顿时也喧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