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时间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转眼已经到了春节,天晟元年也随着一场瑞雪的到来而成为历史。那些曾经的尔虞我诈,那些曾经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冲淡,她有时候忍不住会感叹,自己糊里糊涂的就当上了皇后。
这一年的时间。
长不长,一切只是开始。
短不短,过往都被推翻。
虽然德妃的死还给了她一份清白,但是皇后的禁足并没有被解除。按说这事儿皇后是撇清了,那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
可是皇上愣是一句话都没有,底下的人虽然疑惑,却没有一个人敢去问的。毕竟皇后禁足对于其他的嫔妃来说,终究是个好事儿。
眼看着就要春节了,皇后的禁足到底要不要解除这件事儿愈发的被人关注起来。马三这几天就因为这件事儿而为难起来。
其实这事儿吧,也没那么难,进了御书房,磕头问一句:“皇上您到底跟皇后置气完了没有?”也就解决了。
可是关键就是谁敢来问皇上这句话啊?不要命了不是!
所以到了春节的那一天,阖宫内外一片欢腾,这一年最大的节莫过于这个了。可惜百官朝拜,歌舞升平。偏偏少了皇后这号人。
百官也纳闷了,这话到底问是不是啊?
问了……皇上要是说,这是朕的家事,不劳众卿家烦心了。怎么办?
不问……好歹那是一国之母,后宫的代表,这么大个节日不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思来想去,大家想到一个人。
谁呀?
仙相啊!
于公,人家是一国宰相。问问国母怎么不来,合理!
于私,人家是天晟国仗。问问女儿怎么没来,合情!
这合情合理的事儿,要是仙相都不做,那他们这些个人就更没资格打听了。想通了这些,三公九卿仿佛是解决了什么国家大事一样舒了一口气。安心的坐在座位上胡吃海喝起来。
酒席吃到了一半,仙贤不负众望的站了起来。
不愧是两朝宰相,往那一站,气势十足。甭管是什么场合,他都自有一份云淡风轻的气质。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只盼望着仙相替他们问出疑惑已久的问题来。
“皇上,老臣近几日偶感风寒,刚刚吃了点酒,现在身体甚是难受。老臣逾越,想自请告退。”
霍司禄此时也喝了不少的酒,脸颊微红。态度却极为和善:“仙老要多注意身体才是。今日的确是太闹腾了。你身子不好,就早些回家休息吧。”说完好似看玩笑似的看着他“仙相若是因为这样一个节日庆典而劳神伤身,恐怕天晟的万万子民们都饶不了朕啊!”
仙贤笑了起来,脸上和眼角的皱纹因为这样的笑容而变的深刻。
“皇上说笑了。”
仙相走了之后,这场晚宴唯一的那点悬念也没了,皇上倦极,百官也意兴阑珊。所以不到半个时辰就散了。
马三过去扶着皇上,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您今儿还没翻牌子呢。是给您端来,还是叫去啊?”
霍司禄皱着眉头,极不耐烦的挥挥手。
马三知道皇上这意思就是叫去了。于是恭恭敬敬的跟在皇上的身后准备回乾清宫。走着走着,他愈发觉得不对。
嘿!说了叫去的,怎么着又往坤宁宫来了呢?
想了想,他还是斗着胆子问了一句:“皇上,今晚上宿在皇后那?”
霍司禄紧抿着唇,有种孩子气的固执,他一句话也不说,脚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
马三知道这位主子最是别扭,当下这事儿恐怕也是实在撑不住了,想念的紧。这才来的坤宁宫。他回过身遣走了跟着的宫女太监,只一个人跟在皇上的身后。
夜凉如水,脚下还没有化开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忘记了。每天马不停蹄的处理着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因为他不能让自己歇下来,只要一有空隙,那个人就会从心里的最深处蹦出来。明明知道她不在身边,可是有的时候,他感觉她就在身边,仿佛一闭上眼睛,鼻端还能隐约闻到只属于她的味道。
这一切明明只是奢望,可是他却要靠着这样的奢望来度过每一个难熬的夜晚。
吟诺打开门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马三在皇上的身后小声的咳嗽了一下,吟诺这才晃过神来,匆匆忙忙的跪下请安。
霍司禄低头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她睡了没?”
“回皇上,小姐……皇后娘娘还没睡,奴婢刚服侍她换了衣服。准备睡呢。”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吟诺跪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说。
“小姐……皇后,皇后娘娘她……”
“说吧。”
“……皇后娘娘饿了。”
霍司禄笑了笑,以为是乐乐胃口大,还要吃宵夜,可是看见吟诺通红的眼圈,再看看这一宫萧索,渐渐的明白了什么。
“晚膳没送来么?”
吟诺红着眼睛,像是要哭一样:“已经好几天了,小厨房里的人早就撤走了,御膳房送来的饭菜要不就是不准时,要不就是凉的。我家小姐从来没受过这个……已经好几天吃不饱饭了!今日都已经是下午了,还一顿膳食都没送来呢。我跑去御膳房问,御膳房的人告诉我阖宫上下都在忙着晚上的庆典,没有时间给皇后娘娘送膳。”说到这她已经泣不成声,却还是固执的要把话说完“奴婢人微言轻,皇上气我家小姐不懂事儿,罚她禁足。奴婢虽然心里着急,却使不上一点劲。今日斗胆求皇上,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别再跟她置气了。小……皇后自小锦衣玉食惯了,从来不曾过过这样的日子。宫里的人看着风向转了不再精心伺候皇后。我服侍小姐这么多年,看她如今这个样子……心疼啊!”
他点点头,道:“你服侍了她这么多年,称呼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日后就叫小姐吧,朕恕你无罪。”
“奴婢谢皇上。”
霍司禄绕过她,朝里面走去。
屋里乐乐披散这头发,手支在下巴上,声音仿佛是要吃糖的小孩子:“吟诺啊,点心拿来没有啊……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堂堂一个皇后连饭都吃不饱啊。”
身后的人却不说话,她刚要转过头去看。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昔日的骄傲终于再也维护不住。她呆呆的坐在那里,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推开他。
霍司禄的头埋在她的颈间,好久好久都不说话。
“你……”
“别说……乐乐……”他的声音闷闷的,可是她却听的清楚“我从来没这样恨过我自己。”
乐乐听了这句话只觉得眼眶一热,囊声囊气的仿佛撒娇一样:“我吃不饱饭……”
他扳过她的身子,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泪。
“别哭……求你。”
这句话就像是开启了放水的闸门一样,乐乐“哇”的一声哭出来:“霍老三!你不厚道,明明不是我,你被美色蒙住了双眼!昏君!大昏君!”
她小孩子一样的用手背擦着眼泪,喋喋不休的重复着自己的悲惨遭遇:“我吃不饱饭,御膳房说今天晚上有晚宴没时间给我做饭。什么破道理!哪宫的娘娘因为晚上的晚宴而没有午膳了……哎!霍老三,你解开我衣服干吗?我饿着呢!”
“不,我要吃饭啊……别……”乐乐叫了几声,但很快就被淹没。
她倦极,也顾不得自己还在饿肚子,闭着眼睛睡了过去。身后的人细心的为她盖上被子,吻了吻她的肩膀。
“乐乐……我爱你”
温柔缱绻。
小西进宫很晚,听那些年长的嬷嬷说,那几年的腥风血雨,使得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后来那个淑妃死了。才算安静了下来。
其实小西就是服侍淑妃的,只不过那段日子的淑妃,已经病的不成样子了。她常常听人说淑妃的坏话,说她毒蝎心肠,因此不得皇上宠爱。
也许只有小西知道,不是这个样子。
她初进宫的时候,被发配到浣衣局,因为她是正月十四生的,所以她还有一个小名叫十四。
那年她和同伴在花园玩,别人唤她十四。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一个人众星捧月的站在她的面前。她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看架势应该是嫔妃。可是她觉得又不太像,因为这个娘娘一看就知道久病不愈。而一般久病不愈的嫔妃,有几个还有这样的派头的?
身边的小丫头都跪下去:“淑妃娘娘吉祥!”
她心知这是后宫出了名的淑妃,马上跪了下去,娘娘却拉住了她:“别跪了,你叫十四?”
“回娘娘,那是女婢的小名。”
她回头对身边的丫鬟说:“去告诉王公公,这丫头机灵的紧,我要了。”
从那之后的五年,她一直服侍着淑妃,她听她讲自己的娘,她说清儿的娘很聪明。
她听她讲自己的爹,她说清儿的爹很会打仗。可是就是拿娘和澄儿没辙。
她说自己的妹妹,她说我的妹妹,小小年纪就离开了我,这几年来我一直担心她,还好上天垂怜,有一个那么好的男人照顾着她。
可是小西觉得奇怪,这么多人里,她唯独没有讲过皇上。甚至她有一次还提到了那个只比皇上大十岁的皇上的叔父。
那个人是大忌,在宫内谁都提不得,因为那是乱臣贼子。
有一次,娘娘睡得很晚。她就一直陪着她说话。后来娘娘困了就遣她出去。
她清楚的记得,在朦胧的月色中,她分明看见了一抹明黄。大富大贵的颜色,天底下只那一个人可以用。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久病不愈的嫔妃,失宠是很正常的。
自那之后,她就总是会在淑妃娘娘的塞外馆周围,看见那个人。至尊无上的权利,有什么能让他止步不前的?
小西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
后来淑妃娘娘死了,皇帝就很少来后宫了。有的人说是那场宫斗让皇上厌倦后宫。有人说皇上励精图治不耽于美色,也有人说皇上心尖上的那个人,死了。
所以皇上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记得那一年的晚上,娘娘终于提到了皇上。
娘娘嘴角含着笑:“承元那时候很小,还不及我高。可是倒是敢替我出头。最后一张脸被打的像花儿似的,他叔叔问他。他还嘴硬。说自己没错。他叔叔就说,‘你就这么在乎你清儿婶婶?’他小的时候我和他叔叔交好,按理他该叫我婶婶,可是他从来都只肯叫我姐姐不肯叫我婶婶。好像叫了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小西接着问:“然后呢?”
娘娘摇摇头:“没有了。我记不得了。”
小西看见她累了,就退了出来。走到廊道拐角处时,她分明看见那个人立在那里,通红的眼睛。小西不敢相信这会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她听人说他从来不会流露情绪。
看错了吧。
后来娘娘死的时候,也未见皇帝有多伤心。她就更坚定的告诉自己是看错了。
但是那年春天,她听御前的人说,皇帝说了一句话:“此时江山讨谁欢?”
小西就突然间明白了,那样深沉的感情,少年英姿焕发,怎么想都是她。
后宫还是不断地在进新人,各个貌美如花。可是也没见皇上宠过谁。
因为那个人不在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乐乐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的,因为好多个午夜梦回,她都幻想着他温柔的双臂小心翼翼的环抱着她。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可以抛开白日里的那些强颜欢笑和强撑起来的一身骄傲,怀念曾经的温情。每等待一天,就多恨他一点。她等待了这么久,那样绵延的恨意就好像深入骨髓,与爱情纠缠在一起,是她注定要接受的痛苦。
她其实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也曾经痛恨自己没出息,但是她就是放不下,很多时候她觉得霍司禄对她来说就像是一把刀。握紧了,伤到自己;握不紧,又觉得不安。
就像此刻。
她睁开眼睛,捏了捏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唔……热的,活的。
“乐乐,别闹。”
身后的人显然还没有睡醒,连声音都透出慵懒。今天是大年初一,按照习俗群臣百官都是不用上朝的,晚些时候各宫位阶高的妃子的娘家就会来人,她好久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为着这一天已经期盼了好久。
听到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无端的觉得委屈,她当然知道自己矫情透了,昨晚上明明那么热情大方,怎么早上起来之后却开始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呢?
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而且愈发不可收拾。
霍司禄感觉到有温热的泪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气她的不懂事,气她的倔强,气她不肯对自己说一句软话。所以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他以为那样心里就会好受。
可是得到的却是此时此刻这样嗜骨的疼痛,小的时候他贪玩,跑到树上去够风筝,结果不小心摔了下来,太医说整个小手臂的骨头都碎裂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那是他记忆里最疼的一次了,母妃彻夜不眠的守着他,眼圈都红红的,每一次换药的时候他都痛的满头大汗,可是却倔强的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疼痛,是比抽筋断骨还要疼的。
她的脸埋在枕头上,孩子般的哭着。嘴里还念念有词:“混蛋!霍司禄,你这个混蛋!”
昨天晚上因为情事而打断的话题又被重新提起,他知道什么样的解释在她这样的眼泪面前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记得她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明明是伤心至极,却倔强的仰着脸看着他。她说:“因为我付出的很多,我不要求你回报我对等的付出,但是我要你懂。”
我要你懂。
“乐乐,你别放弃我……”
她不回话,只是趴在枕头上哭。这眼泪她忍了太久太久,久远到仿佛是前尘往事。然而事到如今,她却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
爱他是她明明知道的磨难,可是却舍不得逃避。
吃早膳的时候吟诺看着两个人,摆明了一个是在使尽全力的哄着,一个却是在使尽全力的别扭着。她不禁笑了起来,心里暗暗的为自家小姐加油。
受了这么长时间的委屈,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了事儿的。
乐乐的心里除了在怄气之外,更多的是感叹自己终于能吃上一顿饱饭了。她毫不顾忌形象的胡吃海喝,吟诺看着看着只觉得心酸,别过头去抹眼泪。
霍司禄也不说话,低着头默默的吃着饭粒,乐乐不喜欢吃鱼,桌子上的菜只有那个鱼一口没动,他想了想,也只敢伸出筷子去夹一口鱼吃。
她神速的吃完了一碗饭,伸出空碗来对着霍司禄说:“还有饭么?”
霍司禄刚刚还在专注的看着她吃饭,听了这句话却迅速的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在碗里。只轻轻的应道:“有……”
吟诺走过来拿起空碗,又给她添了一碗饭。乐乐只顾着吃,根本没在意身边的人有些不正常。终于觉得自己有点饱了,她看着霍司禄还是把头低着不再吃了。
“呃……你不饿的么?”
他放下筷子,伸手抱过她。坤宁宫内太监宫女一大堆,他却毫不顾身份,就那样死死的抱紧她。声音都是哽咽的:“乐乐……”
他的眼圈红红的,只叫了她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显然还不在状态中,糊里糊涂的被抱着,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触动了霍司禄敏感的小神经,怎么一大清早的就这样感性起来?
“是我啊……”她拍拍他的后背“你怎么了?”
霍司禄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乐乐只觉得奇怪。
然而站在一边的马三却看的清楚,皇后娘娘把碗伸过来的那一刹那,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分明红了眼圈。
这片刻的静谧被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打断:“皇上皇后,仙府的人现在已经在坤宁宫外等候了。叫奴才进来通报一声。”
乐乐推开他,看着他小白兔一样的眼睛还是觉得有点心疼的,她用自己的手背给他擦了擦:“有什么事儿,晚上再说吧。”
霍司禄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乐乐,我是个男人,整天把情爱挂在嘴边,那不现实。我也不想给你许下空嘴诺言。我今天才知道,这个世上如果你过的不好,那我一定也会痛苦。从前都是我不好,我不懂得……从今以后,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让我宠爱你,保护你……”
她的手冰凉,他的唇火热。
乐乐笑了笑:“还要叫我吃饱饭。”
霍司禄的眼神温柔,是她久违了的深情。他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看着她。
其实这个世间,爱与恨本来就是纠缠不清的。她在心里喟叹,所谓的原谅和记恨,不过就是一念之间,若是真的爱了,又怎么舍得去恨?
也许百年之后,她发已衰白,风尘覆盖。回忆起今天,她还会庆幸自己的原谅。
庆幸自己留给爱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