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是皓月当空,此时此刻却顿时化作了月黑风高。阴风在林子里穿梭呼号,隐约还能听见厢房那边的嘈杂人声,我们没空理会,只是踩着积雪和落叶前行,再没回头。
我们尽量选择阴暗的道路前进,好在纯阳宫夜晚灯火寂寥,而突然出现的铅云又遮去了大半月光,我们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周折便躲过了所有的值夜弟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起了一阵浓雾,踏上栈道的那一刻,我回望纯阳宫,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老白担心栈道无法同时承受五个人的体重,于是提议一次过去一个人,以防万一。和尚打头,跟着是叶落寻和老白,再是小萧,最后才是我。听见小萧穿过浓雾到达后的呼喊,我才踏上栈道。
白天走在同一条栈道上,并不觉得有多难行,而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步履维艰。积雪无人扫除,又被他们几个走在前面的人踩的实了,山风一刮,全部成了又滑又硬的冰块。好几次我险些滑倒,要知道一尺之外就是万丈的华山深渊,要是失足落了下去定然万劫不复。我深吸两口气,扶稳了一旁的山岩,小心翼翼的前进。
寒风如刀,在这半山腰上尤其凛冽。我抖了两抖,继续往前,却突然在冷风中嗅到一丝香甜。
那味道就像羊奶的**,我又嗅了两嗅,一边愈发确定,一边大为诧异。这事也太奇怪了,华山的山风中怎么会带着一丝奶香?不过由不得我多想,此刻我正置身栈道中段,上不及天下不挨地,一个疏忽就可能丧命,根本没有功夫去理会那香味。
栈道不长,不过五十余步。他们站在那边的谈话,我在栈道上也能听见些许。而此刻随着我脚步的迈进,前方的人语却越来越微小,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朝着反向愈行愈远一般。我心中一动,一面告诉自己不可胡思乱想,一面静下心来听前方的人语,可耳边除了山风呼号,哪还有别的声音!
四周都是浓雾,手边即是深渊。月光透过雾气只有朦胧的微光,能勉强看清楚的只有脚下这么一段七尺不到的栈道。我突然慌了,一种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感觉突然涌上了心头。按说常年出入古墓的鼠爬子是不怕黑的,但此时此刻,黑暗已经算不得可怕,那种摄人心魄的阴森和诡秘,来自于四面八方未知的一切。
“和尚!老白!萧公子!”我大声喊道。
“和尚!——”
“老白!——”
我继续喊着,但依旧没有回音。我开始奔跑,踏着脚下坚硬的冰块飞速前进。不知道跑了多少步,我驻足喘气,却发现自己好似回到了原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段距离远不止五十步,早已超过了栈道的总长。四周的景致没有丝毫变化,是我止步不前,还是跑了一圈又转回来了?我突然想起楚山中的悬魂道,但那时走在悬魂道上,毕竟还有其余三人在场,完全不同于现在的情境。相比当时,此刻的我完全无法表述那种感觉。若说悬魂道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此时我置身的栈道给我的感觉则是虚幻,如幻境一般无法捉摸。
我突然冷静下来,告诉自己,有麻烦了。我试着放松心情,稍微平复之后,我一件件的回忆之前的事情。
首先,一切正常。小萧上了栈道,他到达对面之后给我打招呼,然后我走上栈道。
然后我在栈道上行进,差点滑倒,于是我扶着岩壁做了稍许停顿,也没有任何不对劲。
再然后,我突然闻到了一股甜腻的奶香。华山上的香气,实在太难以解释了,而怪事正是从此开始。从有到无的人声,怎么样也走不到尽头的栈道,就是从我闻到奶香开始出现的。
或者这和那香气没关系,只是一种机关?我怎么也不会信,天下还会有这样的机关,
风越刮越大,似乎连塞了棉絮的大袄也抵挡不了如此的严寒,我不得不动了起来,若是就这么呆呆立在当场,不久之后我就会被冻成一块冰。
不想才往前走了几步,更加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
前面的栈道上,正静静的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双臂无力垂下,并不像我弓身抱臂,似乎那人丝毫不觉寒冷,就这么呆呆的站在那儿。那背影一眼看去就似曾相识,起先我还一喜,以为终于赶上了他们,但随即一想就觉得不对,前面那人的背影…衣着行头,还有身形,不正是我么!
我就这么看见了自己!或者说,现在的我是早已死去的魂魄,正看着自己在风中结成冰块的躯体?
绝不可能!不知道哪儿来的血勇,我两步迈了过去,一把身手攀上了他的肩头,一用力,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
我之前曾幻想那人有着怎样的一张脸,甚至可以接受那张脸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我没想到,转过长满头发的脑勺,脑袋另一边应该是脸面的地方,居然还是浓密的头发!
这人…没脸!
那个没脸的人像个木偶一般,用他并不存在的眼睛看着我。我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同时感觉一双冰凉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眼前一黑,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身体被剧烈摇晃着,睁眼似乎要耗费天大的力气。终于,眼前出现了一丝的光线,耳边想起杂乱的人语,仔细一听,竟然是和尚的声音!
“老李?老李?!老李魔障了?要瞌睡也别现在打啊…”
我揉了揉眼睛,再度睁开。这次一个人也不少,老白,小萧,和尚,叶落寻。
“我说老李你行不行?一个人站在后边半天,好久也没见你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殉情跳崖了。你说你到底多累,站着都能睡觉?真是连佛祖都看不下去了!”和尚骂咧着。
自己的确是有些累,本该是卧床休憩的时刻,却因祁进的介入而无奈提早上山。难不成之前真是我靠在石头上打盹做的梦?若是梦,那也好解释;如若不是,又会是什么呢?
一个梦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思虑了片刻,也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于是就此作了罢。
过了这栈道,也算正式出了纯阳宫的宫闱。我们再次互相查看的随身携带的必须之物,确认无误之后继续前行。
随后至莲蕊坪的这一路都是我之前探查过的,轻车熟路,其余人跟在我身后,不多久就攀上了莲蕊坪。
“西三,北五,西六,南二,东一。”老白随口念着,众人立在莲蕊坪上,不约而同的望着那个方向。
叶落寻道:“西面,攀过三座山峰。没错,就是那里了。”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两座莲花峰的“瓣峰”耸立,我们第一步的目的地比这两座山略矮,正静静的矗立在群峰之中。
我刚想提议,不如先算好山峰和路径,而后直接往最后那座山而去,这样能省下很多时间,少走很多弯路。但随后我看到群峰之间缭绕着的大片云雾,还有空中那时隐时现的月光,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能看到的距离相当有限,根本无法一览莲花峰的全貌,至于事先计算路线之类的,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然是‘龙行虎走’,那么一定有他的含义,我们姑且按着诗文中解出的顺序走吧。”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老白一边掏出挂山钩,一边对众人说道。
挂山钩和飞虎爪类似,都是精铁打造的爪状器具,只不过挂山钩更大,能承受更重的力量罢了。
莲蕊坪西面的山坡并不陡峭,只是乱石嶙峋,其间生满了低矮灌木和各色松柏,而现在,更是一色的雪白。爬这样的山不会太难,加之是下山,可说是轻松异常。我找到两块倚靠在一起的硕大岩石,而后将挂山钩卡在两块岩石间的缝隙里。多番确认牢固之后,我又掏出足长的麻绳,一端捆缚腰间,一段系在挂山钩的末端。一切妥当,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移步到悬崖边沿。
双手紧握绳索,我背对悬崖探出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和尚最为利索,早已下到我下方十多余尺之处;老白和我差不多,也是刚下悬崖;小萧最后,还站在坪顶整理着绳索。倒是叶落寻特立独行,她并不使用绳索,而是双手紧握一对钢爪一般的器具,直接如守宫一般攀爬在岩面上。她身手矫健,三下两下就超过和尚,把我们远远甩在后头了。
夜凉如水,置身两山之间的山谷更仿若投身于冰河。从莲蕊峰西麓下到第一处谷底并没有多久,其实说这儿是谷底也不太恰当,实际上,这条‘山谷’也仅仅是两山顶峰之间的最低处而已。我们此时已经身在莲花群峰之中,就算是谷底,也要比其他地方的峰顶高出许多。
和尚累了,想要休息。我见风越刮越大,也在一旁附和,说不如找地方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了再赶路不迟。哪知这一番话马上遭到了老白和叶落寻异口同声的否决,老白说夜宿雪峰之上无异于自寻短见,若是睡着了,便很难再醒,落得个活活冻死的下场。而且晚上太冷,猛兽之类都在洞穴躲避,对人来说也相对安全一些。
没有办法,只有忍住倦意,继续往西走。
和尚带了一壶烈酒上山,在厢房之时更是一忍再忍,说什么也要进山再喝。可不想才这么一会儿,和尚便耐不得寒冷,掏出酒壶喝了个精光。
再次确认了方向,小萧收起了司南,放入了身后的背囊里。莲花三十六峰,基本都在雪线之上,此刻眼中只有一色的银白,空中的明月不时洒下冷光,那光线折过雪地射将过来,灼得我眼睛生疼,我只能眯起眼,不敢直视。
后来的攀爬很是顺利,过程有惊无险。大概子时刚过,我们便翻过了第一座山。两个时辰后的寅时,我们又顺利的翻越了第二座山峰,距离‘龙行虎走’第一步的完结,只差一峰之遥了。
这西面的第三座山峰略矮,峰顶略平,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只倒扣的大锅。只要攀上峰顶,就可以确定下一步的方向了。
又冷又困,肚子也不合时宜的饿了起来。我越走越乏,几欲睡着。天上又开始飘起雪,地上的积得越来越厚,走在齐膝深的积雪里格外费劲。置身于一片黑暗幽深的松林之中,松柏枝干扭曲得十分诡异;树皮掉落,留下的疤痕更是如同狰狞的鬼脸。寒风穿梭在枝桠间呻吟尖啸,那声音诡异无比,不禁让人头皮发麻。
“哎,你们听听,是不是,有…小孩子哭啊?”和尚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小孩子?在这哭?你是不是听差了?”我回问道。
“不是,我真听见了啊。真他娘的…邪门啊。”和尚惊道:“不会是妖怪吧?!”
“这世上哪有妖怪。”我道:“你他娘的就是酒喝多了,自己找吓。”
“咦…好像真有孩童的啼哭啊。”这次说话的是小萧。
“怎么你也——”我刚想对小萧开口,却不想一阵微弱但是清晰无比的声音划过寒夜,一直传入我的耳中。“哇——哇——”
我打了个冷颤,那声音的确是小孩子啼哭的声音!
三更半夜,华山雪峰之上,哪来的孩童啼哭?而且那啼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由不得我不信。
难道真是什么千年的老妖怪?我心中暗忖着,右手已然伸向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