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从未涉足过的苗疆一隅,居然有人用中原话呼唤老白。这几乎如同走在长安朱雀街上遇见千年老粽子一般,诡异得无法言说。
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赶路太累,恍恍惚惚把别的声音听成了老白的名字。但我看见老白也是满脸的意外,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两人一齐转头,可巷子里并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我们面面相觑,顿时摸不着头脑。
“真是白先生!”那个男声突然又响起,猛地循声转头,才终于看见了打招呼的人。原来那人并不在街道上,而是在街道一旁木楼临街的阁楼窗边。那是一个年轻的苗人小伙,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依然是稚气未脱。他看着老白一脸的欣喜,好像看见了故人一般。
“你来过这里?他…认得你?”我小声问老白道。
老白眉毛微皱,亦是低声说道:“不…我也是第一次来苗疆…”
不一会儿,那小伙子就从楼里飞跑出来,连拖带拽的把我们请进了堂屋。我环顾四周,木制的家具一应俱全,墙壁上挂着两张短弓和一把镰刀,内堂隐隐传来牲畜的声响。楼房的地面用打磨得光滑的黑石铺就,一踏进来,楼外的燥热顿时荡然无存,只觉得满屋荫凉无比。
也算得上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我这么想着,那小伙子已经一手一个提溜着两张石凳放在我们脚边。那矮矮的石凳是用整块麻石雕凿而成,看上去就知道分量不轻,但那小伙子一手一个看似毫不费力,我心里不禁暗暗吃惊。
“白先生,按你的吩咐我天天上山打药,现在已经全好了!”那小伙子越说越激动,而我们两人越听越糊涂。说到后面,居然咕咚一声跪在了老白面前,带着哭腔说道:“若不是白先生当日救我,我古蓝绝活不到今天…白先生是我的再生父母…古蓝无以为报!”
老白忙起身去扶起他,小伙子显得很是激动,老白好劝歹劝才让他站起身子来。
先前在门外,老白说他第一次来苗疆,我也不会怀疑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共事的几年,老白从没说过一句虚话。但现在这个状况,我倒是有些不信老白说的了。这苗人小伙子如此激动的拜见恩人,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白也没有说什么,他一向谨慎,此事蹊跷,我们也不会贸贸然露出马脚,毕竟我们是乔装潜入苗疆来探查的。
老白先是顺着他的话聊,你一言我一语,这才多少知道了些少年的概况。少年叫古蓝,父亲是苗人,母亲是汉人。古蓝的父母在成都城相遇相爱并定下了终身,可这在当时却是犯了大忌讳。别无他法,他的父亲带着妻子回到了曲州,而古蓝的母亲在他十岁之年染上重病,不久便撒手人寰。父亲从此消沉无比,没两年也病逝了。
我听到这里唏嘘不已,这孩子年纪轻轻就失了父母,一个人过到现在,真是十分不易。
而一年之前,古蓝上山猎猪,却不慎被一种奇特的毒蛇咬伤。用他的话说,那种蛇有四只眼睛,不是一般的毒蛇。他负痛下山,最终力竭昏在村口。正当他渐渐失去意识,绝望之时,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喂他吃了一些不知名的丹药,他才不至于送命。而这个人,就是他口中的“白先生。”
这位白先生虽然是苗人的打扮,但用古蓝的话说,一眼看去就不似在山野里渔猎耕织的苗民。古蓝醒来之后白先生就离开了,留下一剂药方,上面提到的都是附近山中生长的草药。按照白先生的吩咐,古蓝每日上山寻找草药煎服,天长日久,体内的蛇毒终于散尽,而自己的身子也比以前壮硕多了。
这自然不是古蓝的原话,现在的他已经认定了老白就是当年救他的白先生,除开老白自己,只有我知道他并不是那个人。
恩人的脸孔一定记忆深刻,难道那人真的和老白丝毫不差?
古蓝拿出许多猎来的山鸡野鸭要送给我们,我们推脱不成,只能收下。
“对了,古兄弟,这附近还有什么寨子吗?”我才想起自己是出来捡舌漏的,这才开口问道。所谓捡舌漏是倒斗的暗语,指的是探当地人的口风,从他们的言语中得到一些关于本地墓葬的消息。
古蓝沉思了片刻,说道:“有是有,不过路很难走,七八里的路可能要走上一天。你们去那里做什么?”他有些疑惑。
“哦,兄弟有所不知。我们是成都来的皮货商人,此次来苗疆是收购兽皮兽骨的。每个村子走走,说不定能碰到上品啊。”我随口撒了个谎,苗人的身份在古蓝面前不攻自破,只能顺水推舟,承认自己汉人的身份,才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古蓝沉思了片刻,说道:“那就更不必去了,那是个巫寨,并没有猎户。”
巫寨?我疑惑的看着老白,老白也发问道:“是不是说…那里整个村子的人都是巫师?”
“不错。”古蓝回答道。“白先生恕我直言,我觉得两位…并不像猎户。这位大哥手心里的厚茧如此之多,恐怕是个经常练武的人吧?”
他看着我的手,我微微一怔,心中暗道不好,这小伙子绝不简单!
“不过白先生是我古蓝的再生父母,就算是赴汤蹈火,古蓝也不会迟疑。但我依然要奉劝两位,巫村…最好不要涉足。”他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此番更是字字砸在我心头。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肯定了那个巫寨肯定有问题。
“谢谢你的忠告。天色不早,我们有事在身,就不打扰了。”老白此时站起身来,一番道别之后就转身朝屋外走去。我本想再多问几句,却见老白起身离开,也只能草草道了个别跟了上去。
老白头也不回的走在前头,我小跑起来方才追上。
“老白,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满心的疑惑,忙开口问老白。
“相貌和我几乎一样…而又不是我,只能是一个人。”我这才吃了一惊,猛然想起老白还有一个哥哥!
“我的兄长,白为霜。”老白低低说着。“这么说,他…一年前来过这里。”
老白的哥哥可以说是一个禁忌,我们从不在他跟前提起。而这次倒斗来到了苗疆一隅,却意外得到了白为霜的消息,难道这真的是巧合?
老白开始沉默,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先是吃了不小的惊,继而也没再开口。
本是随意在这苗寨走动打发点时间,没想到得到了这样重要的消息。我隐隐预感到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就像之前的天官冢一样——一环套一环,危机层层叠叠,而事情背后的真相会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刚走出巷子,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夏侯威一行。四周人多嘈杂,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们寥寥几句简短的交谈,都提到了那个几里之外的巫寨。
寨中苗人关于那个巫寨的印象,毫不例外的,都是危险而不可涉足。而当我们的人想了解更多关于巫寨的事情,继续发问之时,苗人们皆是讳莫如深,洛子嫣他们也不好逼问。
“怎么说?去还是不去?”洛子嫣问夏侯威道。
“自然是要去。雷成,稍后飞鸽传信,叫弟兄们准备。此番…将是一场大买卖。”夏侯威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嘴边浮现一丝冷冷的笑容。
“是,魁首。”那大个军士低应了一声,我看见他腰间别了个竹篾编制的小笼,里面有一只灰色的鸽子,看来是神策军中用来传信的军鸽不错。
“哦,是了。”洛子嫣似乎想到了什么,忽而开口道。“此去巫寨定然要请苗人引路,但这个寨子的苗人似乎都不敢涉足那儿。不过我听说之前那位定鸡的巫师正是从巫寨请来的,我们去找他,说不定还有一线可能。”
夏侯威点了点头,说道:“事不宜迟,那么,现在就去找那位巫师。”
我们皆不会说苗话,能够接近那巫师的,自然又只有洛子嫣一人了。
那巫师似乎在寨里威望极高,几乎没人不知道。每每有人去世或是厄运连连,寨里的苗民总会用猎隼送信到巫寨,请他出来作法。可十分奇怪的是,这位巫师不论四季寒暑,接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寨里的苗民对他是又敬又畏,更多的则是好奇。
老族长的棺木已经送上了山,此时此刻的巫师已经做完了法事,正端坐在族长堂屋之上接受各家的邀请和馈赠。族长的吊脚楼在村子的最高处,是寨子里最为高大坚固的建筑。我们必须沿着寨中的石路一路往上才能到达,抬头看见那越来越陡的山势,我的小腿顿时酸痛起来。
我和老白只是沉默着跟在他们后头,几次想开口都被自己生生咽回了肚里。老白面色凝重的低着头,似乎在端详着腰间的那把白玉墨剑,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