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兄妹行在队伍最前,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卸岭队伍。这一大群人给我的感觉完全不是倒斗,倒有几分当年出征的味道。
老白似乎在最后头和那五毒的巫医聊得高兴,我也懒得打搅他们,只是自顾自的闭目养神。我的座驾是纯种的西域马,四蹄粗壮,毛皮黝黑发亮,鼻息厚重,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良驹。一般的骑军是绝对配不上这样的战马的,这群神策掘子营的卸岭力士在军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以至于我都沾上光了。
马蹄沉稳,马鞍上的我一点也不觉得颠簸。正惬意的闭目养神之时,忽而听到有人喊李将军。我眯起眼睛花了片刻才适应晌午强烈的阳光,却发现夏侯雪策马行在我旁边,和我打招呼的正是她。
“之前的种种,是…我不对在前,请李将军…不要记恨。”一向冷傲的她居然再次说出了这样抱歉的话。第一次是在我刚转醒之时,现在是第二次,却显得极为突兀,我甚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又在算计我了。不过对于她这样的美貌女子,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都无力抗拒。我心中依然记得她之前是怎么一步步把我们带进那座妖陵的,而之前对她恨得牙痒痒的我,此刻居然十分不争气的笑了笑,做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退一万步说,我还活着,那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再说我的命的确是夏侯家救回来的,撇开之前的种种不说,光这一点,我也不能死抠着那些恩怨不放。算了,一切都算了吧。我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夏侯雪看到我并没有怒意,顿时轻松下来。她开始和我聊各种奇异的见闻,我也没什么心听,随便嗯个几声敷衍着。
“李将军可知此行目的地,是个什么地方?”她忽而发问道。
“哦,曲州。古时叫恭州,武德年间才改成曲州吧。没有记错的话…是戎州都督府治下的地界。”大唐军队时常换防,我所在的天策骑军就曾在曲州县城朱提卫戍过三个月的光景,不过那时也仅仅在县城驻防,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也没什么了解。
“不错,你可知那里什么人最多?”她又问。
“苗人?”我不置可否,不过在朱提县城里,倒时常看见行路的苗家女子,带着满头银饰,一路细碎的声响倒也十分悦耳。苗家女子和汉家闺秀截然相反,毫无婉约和遮掩,浑身上下皆是一种天成的美丽。
“正是。不过苗人也分很多种。其中四个最大的族裔,白、花、青、黑,皆是以颜色命名。李将军可知个中奥妙?”
我也只听小萧说过青苗人擅长草木药性,这是他在万花谷的师傅那儿得知的。其余三种苗人,我还真不知道。我看着夏侯雪,疑惑地摇了摇头。
夏侯雪微微一笑,道:“白苗人是最普通的苗人,并无任何特点;花苗黑苗,都擅长养虫放蛊。不过花苗人养虫用来治病救人,而黑苗人…养虫是用来杀人夺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猛然想起了天官墓里的乌蚕,的确是乌黑的颜色。
“五毒的教徒多来自黑花二苗,其次是青苗,再次白苗。”她似乎有些忌惮不远处的洛子嫣,声音压得很低。
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觉得有些蹊跷。都知道蛊毒是苗人的技艺,为何在那蛊虫横行的楚人地下宫殿里,有蜀人的存在?楚人若是劫掠了那只大鼎,倒也能够说通。但蛊和蜀人又有什么联系呢?墓里的所见所闻可以断定,蜀人是会使用蛊的。南疆蜀地,自古都在西南边陲,难道蜀人和苗人之间有什么渊源?
我没有说出来,这些只是猜测,并不见得正确。而在苗疆提起“五毒“这二个字眼却是犯了大忌,我刚想开口岔开话题,却见夏侯雪从怀里摸出个丝线织就的小囊,递到我手中。
“族中防身的锦囊,送你一个。”她露出一个大家闺秀一般的浅笑。我顿时浑身不自在,女人,果然是多变的。还记得当年在府里,每次凯旋归来酒宴之时,曹雪阳将军先是劝大家不要顾及军法,只需开怀畅饮,而后却以军人不得酗酒为名罚我们围着演武场跑上十多个来回。她还振振有词,美其名曰“治军严格,方能成不败之师”。连杨宁杨教头在她面前都只有乖乖服从。
又想起了当年在天策府里的光景。我时常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动不动就怀旧了呢?也罢也罢。此时的我端详着手中的香囊,手工精细,倒也是个玲珑的玩意。凑近鼻子闻了闻,有些淡淡的刺鼻味道,好像是硫磺之类的事物。我轻声谢了一声,把那香囊纳进腰袋。
接下来的路程乏善可陈。我们花了八天光景在天下闻名的蜀道上跋涉,一路上山险路狭,而山中天气又极难捉摸。往往是艳阳高耀,过了片刻就成了大雨倾盆。那栈道又窄又旧,腐朽的木桩年久失修,一匹马就这么突然一蹄踏空坠下了千尺深的山涧,马背上的人身手不凡,下坠前攀住了侧边的岩石才幸免于难。
白天行路,夜间就地扎营。林子里毒虫甚多,夜里睡得很浅,只怕一觉下去就醒不过来,那陈群的山蚂蟥可是能把人活活吸成人干。好在光顾我的毒虫并不多,全身上下也仅有几个小包而已,而这可能归功于夏侯雪送我的那个香囊吧。少了毒虫的骚扰,伴着远方山岗回荡的狼嚎入睡,倒也惬意非常。
在第八天午后,我们到达了朱提县。
真的是老样子,六年过去了,这里一点没有变。我甚至记得自己当年住过的兵舍,就在县城西边一里的山脚下。
我觉得全身都散了架,而夏侯威似乎兴致依旧很高,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而他手下的卸岭力士依旧是钢铁一般的冷毅,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变化过。进了县城我才明白始终驮在那两匹马背上的事物是什么,原来那是满满几大袋稻种。南疆虽然产米,但优良的稻种皆来自中原。在这里,稻种可是头一样的抢手货。
夏侯威拿那些稻种换了几十套考究的苗人衣饰,我这才恍然大悟。此去苗乡,自然不能以中原人的样子示人。窦威果然准备好了一切,而现在,只要去寻找那个村子了。
汉末到现在也有四五百年了。不知夏侯德当年拜访的寨子如今还是否存在?夏侯威闲聊时曾说过,根据发丘录的记载,那个苗寨在县城南三十八里处,位置十分特殊。三面环山,山坳西方有道豁口,是为进村的唯一道路。寨子就坐落在三座大山的山脚之下,寨中有一个大洞的洞口,洞里是放置先人骨骸的禁地。我们要找的那只鼎,就在这洞葬深处。
朱提西汉就已成县,县城也是那时筑起。也就是说,从县城出发往南三十八里,就是那个苗寨的位置。
一切妥当,即刻出发。
出发之前,众人都换上了苗人的服饰。散开了发带,扎成小指粗细的满头发辫,穿上青黑的麻布衣衫,外加银饰的颈环手镯,我对着水井照了照,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老白更是别有一番味道,他本来就是个儒雅沉稳的男子,换上苗人衣衫之后,不仅没有丝毫突兀之感,倒更显得俊朗了。行在麻石铺就的县城街道上,大群的苗女回首驻足,老白很是尴尬,只能低头大步走过。
这次仅仅是探查,用不着如此众多的人手。夏侯威兄妹外加我俩,还有洛子嫣和三名卸岭高手,八个人乔装完毕,就要出城。
洛子嫣和夏侯雪本就是极美的女子,着上苗衣更是别有一番风情,一路上自然引得许多苗家小伙的侧目。洛子嫣有些愠怒,把额发拢在头顶才终于没有人盯着她。夏侯雪也如法炮制,边问这有什么含义。洛子嫣才告诉我们苗人女子是否婚配,区别就在于额上的头发。成家之后,苗人女子会把额头上的头发剃掉,这样就等于告诉其他男子,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我们一行人是扮作猎户前去探查,自然少不了猎户吃饭的家伙。弓箭苗刀一应俱全,夏侯威还在腰间围了一条豹皮的围腰,倒还真是那么回事。
策马南行,花了一个时辰,大概行进了三十余里的路程,我们到达了一处苗人的大寨。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寨,四周山势起伏,并不是发丘录中描述的样子,而且也并没有三十八里的路程,才确定这里不是我们要找的村寨。
这寨子几乎和朱提县城一般大小,甚至更要热闹。吊脚楼依山而建,道路由石块堆垒,把寨子划分成高低不同的几大块;黑瓦的房顶棱次栉比,抬头望去,从山腰到山脚,整个寨子层层叠叠,把这座大山的东坡占去了一大半。
鸡啼狗吠,人语四起。寨子四周并没有木栏,因此我们很轻松的走了进去。这身打扮,自然也没有人怀疑。我听见不远处一片嘈杂,嗡嗡的乐声响起,应该是苗人的芦笙不错。
我们好奇的走了过去,发现那是浩浩荡荡的几十人,队伍的前面十余人敲打吹笙,后面四个精壮的小伙子合力挑起一根硕大的圆木,而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副棺材。一只大公鸡定立在棺材之上,任由棺木摇晃,四周敲打震天,竟然一动不动,好似被定在那儿似的。
棺材的后边,一个满身银饰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似乎在念讼咒语,那招魂一般的声音让人听着心中起寒。洛子嫣用苗话同身边一位围观的妇女交谈,叽里咕噜说了一阵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村里某大户人家的老族长死了,正在出殡。他的棺木要被送去山上的洞里安放,和老祖宗一起安眠。
这我倒不关心,反倒是对那只呆立的公鸡起了兴致。我忙问洛子嫣,她才告诉我那是苗人的习俗,出殡之时用一只活公鸡立在棺盖之上,作为压丧之用。而要让那活鸡不动不跑不惊不骇,只有巫师的法术才能做到,这种法术叫做“定鸡”。
巫师?那人是巫师?我看着那个蒙面的男子,而此时他也似乎正在看着我们。不过很快他偏过头去,可能只是念诵咒语之时习惯性的摇头晃脑吧。
既然没有找到我们要找的寨子,那就只有继续找下去。山寨那么大,如果真的存在,就一定会有人知晓。夏侯威忙叫洛子嫣多问村里人关于附近村镇的情况,我们也不好跟着她,就无聊的在村里闲逛,也算学着适应苗疆的生活了。
老白挺有兴致,乐此不疲的左顾右看。我们行在一条小巷中,我刚想问他有什么发现,却听身后响起一声流利的中原话。
“白先生,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