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九月,从北邙吹来的山风带着些许凉意。落日的余晖将眼前的一切镀上凄婉的色彩,映着那座铁铸一般的城郭。
天策府。
多年前从军之时,征兵的将官问我,可知“天策”二字有何含义。我当年少年气盛,只道是杀敌卫国,报效大唐。将官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而今日的我,望着将军冢悼亡碑上一个个新刻而熟悉的名字之时,对这两个字的理解,又加重了几分。
有时我会胡思乱想,如果躺在漠北黄沙之下的人是我便好了。那样,至少不会像现在一般,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阵亡兄弟的面容。此番战罢,突厥人几年之内大抵不会再打中原的主意,吐蕃蛮子失了盟邦,料想也不敢染指大唐。只是随军出征的一千名弟兄,有六百三十八人永远的留在了漠北。与他们作伴的,只有滚滚蔽日的黄沙和千年屹立的大漠胡杨了。
漠北偏远,又时值夏日,兄弟们的遗体无法运回北邙天策府中,只能就地归葬。那天徐长海将军喝了一坛子酒,大声吼道:“只要是在我们大唐的江山,埋在哪里又有何分别!”活着的兄弟们这才忍着泪将遗体埋葬。隔着很远,我看见连喝三坛的徐将军定坐帐中,捏紧了拳头,涨红了双眼。
悼亡碑下摆满了香烛和酒坛,还有几副镶金的皮革马鞍,做工考究奢华,一看就知道是从死去的突厥将领那儿夺来的。石碑旁有一株老树,枝干虬结,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老兵们传说此树是太宗皇帝当年立府之时手植,现今,已长得亭亭如盖了。
我在碑前席地而坐,脑子里很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我就这么坐在那里,呆呆的望着那块大碑。日光换成了星光,夜里的风很凉,我冷得一个哆嗦,这才站起身来。
兄弟们死了,我还活着,我还得活下去。我注定一世要舞着那柄长枪,直到我的名字被刻在这碑上的一日。
“李校尉?”远远走来一个人影,打着火把,牵着两匹马。我听出了他的声音,那是我营里的旅帅,名唤尉迟凌。
我执掌的天火玄营有两百名弟兄,又分为各有一百人的两旅,尉迟凌便是统领一旅的旅帅。他比我年轻两岁,据说是鄂国公尉迟敬德的族裔,身子里留着鲜卑的血。这小子脑瓜灵光,有几次还凭着他的点子克敌制胜,府里的将军们都对他寄予厚望,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成为天下名将。
“不早了,回去吧。”我走过去,接过马缰。
“头儿,生死有命,你也不要想多了。如果不是我们拖住蛮子的骑军以一敌十,这场仗就赢不了。弟兄们泉下有知,也能安眠了。我们活着,就得好好活。兄弟们的遗孤还得我们养活…”
“我知道。”我揉了揉眼睛,打断了他。听他提起了遗孤,我忙问道:“上头抚恤阵亡将士遗孤的银钱…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我就是来传李将军的口信的。”两人一齐跨上马背,边走边谈。“营里的抚恤银子已经到了徐将军府上,徐将军说,他会一一将银子送到阵亡兄弟遗孤的手里,只是有几个家在洛阳的兄弟,还是劳烦李校尉你亲自去送一趟。”
“丈夫儿子的命,就这么变成了冷冰冰的碎银子。这么做未免凉会了军属的心,所以…徐将军是想要你告诉他们,天策府没有忘记他们,大唐没有忘记他们。”
“死了的人,谁还会记挂那么多。徐将军言辞慷慨,他怎么不亲自去送?”我嘴上不屑,心中却是一阵酸楚。想起那天徐将军在帐中的身影,还有那双从来不流泪,却涨红了的眼睛。
“唔…头儿你不想去,那我帮你跑腿吧。”尉迟凌在一旁低声道,面露难色。
我深吸一口气,回道:“去,我一定去。也算尽了最后一点兄弟情分。”
我将手中的长鞭一扬,轻轻抽打在马臀上。骏马低嘶一声,奔跑起来。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我想象着明天的场景,怎么面对那一张张悲伤欲绝的脸孔,我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揉着微肿的双眼走出府邸,就看见尉迟凌这小子已经牵着马等在外头了。这厮机灵无比,妙语连珠还处事圆滑,难怪府里人都这么看重他。而这些,也正是我所缺少的。
寒暄几句,两人上了马,直奔洛阳城的徐府而去。
快马加鞭,从府里到洛阳也就一个半时辰的光景。洛阳城不愧为大唐的东都,青瓦白墙楞次栉比,一直蔓延到目光不及之处,和这么座喧嚣的大城相比,我们两人两骑简直是藐如蝼蚁,不值一提。
徐府气派非常,为我们准备的酒菜也精美无比,但我依旧无心留恋。徐长海将军交待我许多,吩咐我万万不可凉了军属们的心。本来一家的抚恤银钱只有五十两,徐将军觉得不够,于是自己掏钱,又每人多增了五十两。洛阳城里的军属有八户,我怀揣着沉甸甸的八百两纹银,谢绝了徐府的挽留,出府而去。
尉迟凌骑在马上不断埋怨,说我这么不给将军一点好脸色,以后怕是要吃亏了。我嗤之以鼻,起码我还有命在,跟那些阵亡在漠北的兄弟相比,我还有什么好奢望的。
想了一夜如何应对,怎么说怎么做,哪知一见到兄弟的遗孀家眷,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从懂事开始就不怎么落泪的我,竟然一下绷不住,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整整一个午后,七家人我哭了七次。我颤抖着将一百两银子交到遗孤的手中,看着他们悲怆的神情,颤抖的身子,看见老母孤寂如同残烛一般的背影…我总是抑制不了自己的眼泪。自己的兄弟,就这么没了,以前一起喝酒一起练武一起吵闹的日子就这么一去不返,泪水就无法抑止。
有位嫂子听闻噩耗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三个孩子不明就里,抱着娘亲就哭。我不知如何应付,还是尉迟凌机灵,掏出莲子塞到孩子的手里让他们别哭,继而将嫂子扶到床上扇风喂水,直到她悠悠转醒,我们才得以离开。
我像逃离一般转身而去,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已经全然记不住了。已经访到了七家,只剩最后一家。我看着阵亡将士的名册,目光触及到那个熟悉无比的名字——张三顺。
这个洛阳汉子仗义洒脱,在营里是个人见人爱的家伙。他喜欢像说书人一样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段子,什么夜探齐王陵,什么孤身闯鬼谷,每每开讲,总能引出兄弟们一阵阵的欢笑。就是这么个汉子,在我军和突厥骑军交锋之时,为了拖住敌军先头,他领五百唐军迎头阻击,奈何寡不敌众,身中十余枪,挺立死在阵中。
我长叹一口。身旁的尉迟凌道:“三顺家就在前头了,头儿。”
“走吧。”我跃下马随口道。
这是洛阳南城的一隅,泥瓦的房屋,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家畜的气味混着饭菜的香气,成为一种怪异的味道。我捏了捏鼻子,往前走去。
这是一座寻常的院落,木门有些老旧,依稀能看见上面褪色的春联。我敲了敲门,片刻后就有人应了一声,走来开门。
张三顺的妻子是个文文静静的女人,虽然穿着的是粗布缝成的衣衫,但她打扮的十分得体,举止不卑不亢,应该也算个见过世面的女子。
我亮了亮天策府的腰牌,她会意,打开门请我们进了院子。院子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没有一根杂草,没有一片落叶。南墙根下是一片菜土,爬犁和锄头放在墙角,看来这个女人每天还要做些农活。我低叹一声,得贤妻如此,为何顺子却无福消受呢?
坐在屋檐下,我久久无语。尉迟小子在一旁逗孩子,和两个男孩一起追着院子里的公鸡跑,热得那公鸡发了火,倒过来追着他啄。
嫂子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缄默了许久,刚心一横想开口,却听她淡淡的说:“是不是顺子…没了?你进来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
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甚至不敢抬起头,自问一个枪挑群敌身受数创的自己,面对突厥蛮子还能谈笑风生,此刻,却怎么也没有胆子看见顺子媳妇那双眸子。
她笑了笑。“当兵的,总逃不过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
“这是一百两。顺子他为国捐躯,皇上百姓,都不会忘记他,他不会白死。嫂子你要好好活下去,这两孩子是顺子的骨血,一定得让他们好好成人。嫂子…好好活,要是有什么难处,你尽管来找我,我李长天说一不二!”我有些激动的说道。
“李将军的好意,民女感激不尽。”她起身,行了一个庄重的礼。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大体上都是我的安慰话,她静静的听着,时不时回忆起和顺子在一起的日子。我心里好受了很多,但一听到这,鼻子又不免隐隐泛起了酸。她说顺子身手从小就不错,但从军之前做的是一个不怎么光彩的行当。后来被她劝去投军,因为耍得一手好枪,这才被编入天策府府军。
我劝她,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责怪自己,生死有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摇了摇头,忍着眼角的泪花。“他要是没听我的劝,也许还是活不到今天,那一行,根本就不是人干的…”
我没有听懂,但也不便再问。天色暗了下来,该打道回府了。
嫂子将我送到门边,我招呼着尉迟凌,他还在和孩子打闹,听了我的话,这才往这边走来。
“嫂子,你养的鸡挺肥的,我想买几只回去给爹妈炖了补补身子,您看可行?呃…怎么卖?”尉迟凌忽而开口问道。
“将军看着给就行了。这些鸡吃的是麦麸烂菜,养着也没怎么花钱。”她回到。
“留下一公一母…”尉迟凌在腰间摸出个布袋,掏出二十两雪花银子。“剩下八只,我全买了。”
我心头一暖,这小子平日市侩得很,哪知道也是个明理的人。八只鸡,不过几十文而已,他这么做,只是想多给嫂子点钱罢了。
“嘿嘿,嫂子养的鸡,值这个价,您就不必谦让了。拿去给孩子添几身新衣裳吧,这天看着就要凉了,可别冻坏了。”尉迟凌嘿嘿笑着说道。
“谢谢两位…将军。”顺子的妻子哽咽了,俯身一拜。
我再也不想看见有人在我面前哭,等尉迟凌将八只鸡捆好脚爪倒挂在马鞍边后,我赶忙告别,转身欲离。
“鸡是好鸡,可是…八只不能一顿吃了啊。养在院子里,又没东西装粟米…这可难办了。”我刚准备跨上鞍子,又听到那小子在一旁抱怨。
“将军留步。”嫂子招呼了一声,转身回了院子。片刻后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个乌黑乌黑的碗一般的事物。“以后就做做纺织的营生,也就不养鸡了。这盘子能装些粟米,无用之物,就送给将军吧。”
尉迟凌千恩万谢,接过那盘子,这才道别。
天色暗了下来,起码走在洛阳城的巷陌之中,马蹄哒哒作响,群鸡开始还惊恐的啼叫,叫到后来都没了力气,耷拉着脑袋没了声响。
尉迟凌骑马靠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头儿,咱赚了一大笔!”
我说你又做白日梦了,无缘无故,什么赚了一笔。他嘿嘿一笑,掏出了那只乌黑的破碗。
“这不就是喂鸡的破碗么?”我疑道。
“这可不是破碗,头儿。这叫青铜盘,也就是古人用来洗脸净手的器具,看这年头,差不离,夏商两朝的物件。”他低声说着,难掩惊喜的神色。
我正诧异他怎么会懂这些,转念一想,大骂他缺德。原来买鸡什么的都是幌子,这小子是看准了这青铜的盘子!
我骂他,怎么能坑弟兄家的东西,哪知他反驳说再好的东西拿去喂鸡也只能是烂碗破陶,这东西在他手里能卖个好价钱,用这些钱就能帮那些阵亡兄弟的家眷过上好日子。我被他说得无话反驳,只能作罢。
我接过那东西,细细端详。上半部分,像个平时吃饭的陶碗,下部却又类似烛台的底座,约莫有一指高。这盘子入手极其沉重,冰凉冰凉的,给我一种莫名的厚重感。似乎有一层油光发亮的黑皮包裹其上,我准备拔出短刀将其剔除,却被尉迟凌阻止。他说那叫包浆,古物表面都会有的东西,要是去了,这东西品相也就破了,卖不了好价钱了。
没想这里面门道这么深,我一下不知怎么好,只能把东西塞回他手里,要他说说这破盘子到底好在哪。
“头儿,你这就不懂了吧。”他故弄玄虚的一笑,说道:“青铜盛行于周,夏商之前的少之又少。用得起的,都是宫人王族,这东西做工不急周代青铜精美,那就一定是夏商的,夏商的青铜器物,那都是天价。头儿你看,这里六个字,和刻在龟背龙骨上的文字是一样的,这几个字的意思是‘夏桀败蚕丛图’。”
夏桀我知道,夏朝的亡国之君,据说是个暴戾无比的人。至于蚕丛,这么古怪的名字,却是闻所未闻。这古人也真有意思,“夏桀败蚕丛”,这么句模棱两可的话,到底是谁赢了呢?
“你看,这边是夏军,这边是…蚕丛的蜀军,唉?…怎么…不像是人啊?”他一边清点着那些雕刻在盘上的图案,一边讲解。此刻却突然止住,声气疑问来。
我看着那些雕刻纹案,果然在他手指的位置,本应该是描绘蜀人军队的地方,却以极其复杂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个稀奇古怪的模样。
用尉迟凌的话说,就是一个个长着兽头的怪人。盘子中部有些破损,大概是被鸡加之年代久远,有些纹案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但那些兽头人身的形象,已经深深映在我脑海中。
他将那盘子收起,在马背上坐直了,显得很是欣喜。“头儿,洛阳城繁华三千,今儿我们就去胡吃海喝一顿,如何?”
今天一天太过压抑,胸口憋闷,听他这么一说倒也合我的意,是得找个地方好好的放浪形骸片刻了。我应一声,策马向前。
夜色阑珊,百姓们居住的南城已经沉寂无声,只有北城灯火辉煌。这里酒肆商铺林立,达官显贵们掌灯夜游,人语嬉闹,交谈吆喝,大街上好不热闹。
这是建春街上最为奢华的酒楼,名唤东珠阁,取“东都之珠”之意。我们在人车交织的江流中行进,好不容易到了东珠阁下,翻身下马。那马夫似乎看我们衣着平常,不像什么达官贵人,似乎不理不睬,也不来接我们手中的缰绳。尉迟凌见状也不愠不怒,只是掏出天策府腰牌径直递给了那马夫。那人一看眼都直了,那还敢接,只敢点头哈腰给我们赔不是。
“军爷请,军爷请,军爷请,小人瞎了眼,望军爷恕罪…”
对于这种奴颜贱骨的人,我一直都是十分之蔑视的。我看也不看他,抬腿就迈进了这东珠阁。
刚发了饷银,手头宽裕,囊肿不至于羞涩,两人叫了不少好酒好菜。漠北征战,吃的是黄沙就馍,这会终于重返中原繁华之地,怎能不好好补补?一只乳猪半只烧羊,一盘白斩鸡一锅牛肉汤,外加两只红通通的油淋大肘子,配上两坛陈年的洛阳女儿红,两人如同见着了生肉的饿虎,一阵风卷残云,只剩下杯盘狼藉。
尉迟凌这小子有些醉了,打了两个满是酒气的嗝儿,他凑近过来,勾住我的肩膀,低声说道:“其实这洛阳城里,菜色最好的并不是这东珠阁,但是我带你来这儿,头儿你可知为何?”
“你他娘的要来这,这,这里,我怎么知道?”酒力上头,我说话也不那么利索了。
“嗨,老,老毛病,故弄玄虚。头儿,我实话告诉你吧,来这吃饭的大多都不是真的食客,而是买卖明器的,的,明器贩子。”
“什么鸟明的暗的,听不懂。”
“就是翻山打洞,从粽子身上拔下来的值钱东西,粽子,就是墓里的死人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头一惊,出了一背的冷汗,顿时就醒了酒。这东珠阁,明里是洛阳城里繁华的酒楼,暗地里,居然是盗墓贼销赃的场所!尉迟凌看见我吃惊,笑了笑,说道:“头儿,洛阳这块熟,今晚你瞧好吧。”
他叫来小二,附耳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偶尔听出几个字词,却发现完全不是有连贯含义的语句,半晌我才明白,这小子说的,八成是这行里的黑话。
说了几句,那小二点头哈腰的就下去了。趁着这个空档,我忙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尉迟凌解释说,来这东珠阁的,大多是两种人,一是爬土的鼠爬子,弄到东西了想出手;二是有钱的大人物或者捣鼓明器的二道贩子。总之,都和明器脱不开干系。我们手里这青铜盘子太烫手,怕惹麻烦,还是尽早出手了好。刚才他大致和小二交待了两句,小二得了消息,转头就找有意思出钱的大主顾去了。
我哦一声,正看见对面二楼噔噔噔走下来个穿着貂绒锦衣的壮硕男子,一看便是非富即贵,不知道是这洛阳城里的哪位大人物。他径直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一脸肃然的彪形大汉,估计是他的扈从不会错。
他在我们面前站定,似乎闻到了刺鼻的酒气而有些不悦,他皱了皱眉,也不坐下,只是开口就问:“就是你们有土货要出手?”
“是啊,还热着呢。”尉迟凌笑了笑,答道。“上好的土货,您可带够了银子?”
那男人嗤笑一声,脸上的肥褶子一抖,像极了圈里的肥猪。“人人都说自己的土货好,本大爷可不想被耍,一般的货色,最好是别入本大爷的眼。”
“您瞧好了。”尉迟凌半遮半掩,那青铜盘子裹在胸口的衣襟里,此刻只露出个边沿。哪知那富商只看一眼,登时瞪大了眼睛,之前的傲气一扫而空。他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对我们道:“得罪得罪,原来是行里的手艺人,失敬失敬。不如,借一步说话?”
尉迟小子和这胖商人说话的时候,我才注意到邻桌有个大汉似乎不怀好意的盯着我们看了很久了。余光里能看见他是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长得五大三粗,一看就是个难对付的角色。不过考虑到这里的特殊,这人说不定又是哪位大爷带着的贴身扈从,我也就没想太多了。
“带路。”尉迟凌刚起身欲走,却又面露难色的看着这一桌子残羹冷炙。“可惜了这一桌子酒菜…”
那肥商人也识相的很,见状招呼小二结账,这桌多少钱,算在他身上。
我见眼前一切真是有趣得紧,白吃一顿不说,似乎下边接着还有一出好戏可看。我跟着他们上了二楼,七转八拐,推开一扇虚掩的雕花花梨木门,来到一间装潢奢华无比的厢房。
“好了,这里没人,可以让土货见见光了。”富商坐在桌边对我们说道。
尉迟凌从怀里摸出那只青铜盆,递给富商。哪知那富商并不伸手接,而是叩了叩金丝楠木的茶案,示意他放在案子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这一行不成文的行规,这么做,就是为了防止卖主使诈。如果卖主伸手递物件给买家,买家接了,恰好此时卖主松手,明器落地摔碎,买家就百口莫辩了。早年间有这么些人,拿着西贝货(假货,谐音“贾”)逢买主便递,一递就摔,加之明器买卖本来就不是见得光的行当,买家只想息事宁人不想闹大,使得这伙“碰瓷”的贼人屡屡得手,赚取了许多“不义之财”。
尉迟凌这么做,也是为了试探这个买家到底懂不懂行,这么看来,可以放心了。
青铜盘的全貌展现在富商面前,他立马瞪大了眼睛,掏出一方丝绢,轻轻捏住盘沿查看。也不知他看了多久,约莫有一炷香之久,突然看他坐正,掏出另一方丝绢擦了擦汗,声音微颤的说:“两位,敢问这物件,是怎么来的?”
我自然不能说这是在兄弟遗孀那顺来的,不等我开口,尉迟凌抢白道:“这东西,自然是倒来的。”
“敢问是哪儿的斗?”
“这年头,先秦的斗太难找。我这次拿了这么一个物件,以后没银子花了,还想回去拿些别的,这斗就是我下半辈子的命,恕我无可奉告。”说这话的时候,我真的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沙场之上纵枪挑敌的他联系起来。
“手艺人说的是,说的是。”他一边唯唯诺诺,一边说道:“两位是内行,虚招是不用我再使了,咱明人不说暗话,这东西,唤作‘商王盥手盆’,说白了,就是当年商王用来洗手的铜盆,的确是商代的古物,而且包浆这么好,不啻为一件难得的龙脊背货。您开个价,这东西我要了,以后两位要是倒出了别的什么,也请送到我这里,价钱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尉迟凌竖起食指,比了个手势。一百两?可真不少了,要知道顺子死了,府里也就给他媳妇这个数目。想到自己的兄弟,我又难受了起来。
“一万两白银。”尉迟凌开口,听得我我顿时将一口龙井喷了出去。
一万两!那个破盆子值一万!我脑子里闪过一阵霹雳,一时根本无法从震惊中缓过来。
哪知那胖商人咬了咬牙,就这么爽快的答应了。“好,我这就差人去提银子,二位稍…”
我一口茶全喷在了那大食来的毛毡毯子上,一是窘迫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那胖商人一个等字还没出口,门外就有人大叫道:“神策巡城卫来啦!神策巡城卫来啦!风紧!扯呼!”
这一声好比耗子窝里听闻一声猫叫,那商人顿时慌了神,忙吩咐扈从去后门准备车马,并请求我们再借一步说话。看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禁觉得十分好笑,肥硕的身子东奔西跑,口里还骂骂咧咧,说是东珠阁的掌柜一定没给神策送去这个月的银子,得罪了军爷,这洛阳城还怎么混云云。
刚出后门,就听到大堂那边突然喧闹起来。我们绕到正门,只见东珠阁已经被一群身着明光金甲的军士堵了个水泄不通。回头再找那个富商,早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尉迟凌说不去也好,那厮看似不是好人,怕他到僻静无人处黑吃黑。我哈哈一笑,说你什么时候已经把自己当成黑了。
虽然没有脱手成功换成银子,但却终于使我相信了尉迟凌的话。这毫不起眼其貌不扬的青铜盆子居然是个值一万两纹银的宝贝,这要是卖了,营里阵亡兄弟的家人都不愁吃喝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气血上涌,心中一阵狂喜。
“哎,这两位兄弟,是不是有东西要出手?能不能给我看看?”人群中突然响起这么个声音。我猛地一回头,却看见了一张有几分熟识的脸。我此时才想起,这厮便是刚才一直在一旁盯着我俩的那名壮硕男子。
这人膀大腰圆,比我高了半个头。听他沉稳而细密的呼吸,像极了练武之人,我隐隐觉得来者不善,却有不能明说。
尉迟凌大概看到来者只有一人,也没有太多顾忌,双手捧着那盆,就这么站在大街之上,任他观看。那人很是识相,并没有伸手触摸,只是迅速的扫了两眼。
“商代的物件。”他笑了笑。“不知道刚才那位出了多少,我出一万四千两,买你这个商王盥手盆。这是订金五十两,二位先收着。”他拿出个拳头大小的布袋,想也没多想,一下就塞在我怀里。那沉甸甸的重量告诉我,袋子里的的确是黄金不错。
我们两人都是一愣,一下子没说出话来。尉迟凌这小子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点头答应。
“银子太占位置,不如直接给二位黄金。近日金兑银为一兑七十,后面的一百五十两,今夜游街并没有带那么多,我会差人随后送到。那么,不如再去东珠阁喝一杯?”
我一边骂自己没见过世面,给这些金银唬住了,一边假装从容,挺直了腰杆,手一抬,道:“请!”
那男子也恭敬的回礼。我这才惊讶的看见他的右手上,无名和中指二指居然是一样的长短!我隐隐记得自己曾听过类似的传闻,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神策已然离去,看来老板面对灾祸,还是毅然选择了破财免灾。
半个时辰后,男子的下人如约带来了一百五十两黄金。一手钱一手货,我们收金入囊中,那男子也得到了那只青铜盆。
交易完毕,后面的事就只有如何把钱划分成若干份,再一份一份送到阵亡将士家中。我心中欣喜,早已待不住,叫上尉迟凌意欲离去。
那男子您望着盆中造型诡异的兽头怪人,忽而幽幽地开口道:“如何,才能不朽?”
我一愣,不朽?怎么可能有不朽之物存在呢?这个人真实古怪,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你们说呢?两位…倒斗的天策府校尉和旅帅?”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们愣在当场。
见被识破,尉迟凌不羞也不怒,只是转身,发问道:“哦?那又如何?你想以此要挟我们?”
“不不不。”男子大笑。“若不是你们,我怎么可能得到如此神物。我找一个东西很多年了,哪怕是关于它的一切,甚至是蛛丝马迹我都不愿错过。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们。”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天策?”我有些愠怒,对这个阴阳怪气看似邪气阵阵的男子,此刻我已经充满了敌意。
“你们骑的马,都是大食国的种,脚力雄健,为我唐军之中的战马,且整个军中不过两千匹。其中绝大部分都养育在北邙山脚的青骓牧场,为你们天策所用。这是其一。其二,你们手心全是老茧,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其三,堂堂天策府的鎏金游龙腰佩,实在是太醒目了。”他哈哈一笑,一句一顿的说完,说的我是哑口无言。
“等等,你说,‘我’唐军?”尉迟凌疑道。
“正是,我也是从军之人。”他啪的一声将腰牌拍在桌面上,只见那腰牌铸成猛虎张嘴咆哮状,金光闪闪。
“虎贲佩?你是守卫洛阳的神策将官?”虽然不知道神策军中不同的阶级腰佩有何异同,但那腰佩咄咄逼人的气势和独一无二的外形告诉我,这男子绝对是神策军中之人。
他哈哈一笑,眸子如鹰一般凛冽。“我在找的东西,叫做‘不朽’”。
如果之前他给我的感觉是一位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那么此刻他已然变成了一个疯子,说着疯癫至极的话语,我完全无法理解。
“搬山卸岭,发丘摸金。难道你就…是…”尉迟凌面色凝重,开口喃喃道。
“在下神策军窦威。两位将军,我相信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扬起嘴角,露出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数年后我再次和窦威碰面,自己会面对面临什么样的险境。
回到府里,胡思乱想了一夜,又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我和尉迟凌一起统计了历年阵亡将士的名册,将那两百两黄金分成了若干份,准备一一寄送到家。自己的兄弟死了,兄弟的家人就是我们的家人,我们必须照顾好他们。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如果有一天没有仗打了,天下太平,我们这些为杀敌而存的军人又将何去何从?不得而知。没有了军饷,我吃什么,没有了军饷,阵亡将士的家人又吃什么?想着很是心寒,但却是最最无法逃避的难题。银子,我该怎么赚银子?
那一晚的际遇让我改变了太多,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那场遭遇,我也不会成为今天的鼠爬子。回想起当年,血雨腥风,大漠黄沙,旌旗招展。多年过去,那些画面渐渐变得模糊,但两个字却一直在脑海挥散不去。到底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吗?
“不朽…”我躺在榻上,重复的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