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浑噩噩地走下坐忘峰,回到住处之时,雪已经停了。明月的光华洒在山间,一片茫茫的银白。
脑子很乱。那些让我头痛欲裂的片段在脑中不断往复,我只觉得自己很累,四周的黑暗似乎就要将我吞噬。我颓然地倒在榻上,沾枕即眠。
窗外的雪扑簌簌地从古松枝头落下,月下的华山,幽深而静谧。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明了。
和往日一样,我端端正正地戴上夏止冠,着上了平日最为爱惜的落羽袍。即刻便去向各位师叔辞行,一切只因我已决定离开华山,就在今日。这是我在纯阳宫的最后一天,我曾妄想在这里渡过下半生,但对于宿命,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徒留一声长叹。
走出栖身七年的房屋,心中隐隐有些不舍。最后一次环顾屋内,依稀记得当年初上华山的日子。虽有留恋,但我心意已决。我缓缓关上了房门,走进了屋外的雪地。
兄长昨夜并没有回来,不知做什么去了。虽然心中对他有些愠怒,但无论如何,他是我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我答应他的话,绝不会反悔。
遥望着远方山间的纯阳宫,云雾缭绕,好似在仙境一般。
向诸位师叔和掌门拜别之前,我还必须见一个人,那就是她。
不知她在听到我那番话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发沉重,那一刻总会到来。不久之后,她居住的房舍已然就在面前。
我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却并没有人应声。我于是试探着推门,没想到门就这么开了。
房内一切井然,檀木的书案上,青花瓷盆里养着一株兰草。我用力地嗅了嗅,似乎空气里还飘着些许她的体香。
她不在。
我有些黯然。难道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么?
“白未晞!抓,抓住他!”杂乱的人声蛮横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猛地回头,却见屋外已经聚集了十多位同门,他们一个个持剑在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他们咬牙切齿的表情来看,一定不会是好事。
我转身出门,刚想开口,却见他们中的几人已经扬起长剑朝我挥来。我翻身一跳,白玉墨剑瞬间出鞘,已然握在手中。
“各位师兄师弟,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对我白某拔剑相向?”我朗声问道。
“你倒好意思问起我们来了!你哥哥刺伤我师兄弟之时,可有什么逼不得已的缘由?”他暴怒起来,颈间的青筋顿显。
我心里一沉,兄长?刺伤了同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根本不给我任何辩白的机会,十余人就一齐朝我杀了过来。我无奈地持剑自保,以一敌十,我徒有招架之力。每一剑都带着极重的杀气,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些同门恨我入骨,竟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面对十余人的围攻,我且战且退,此时已经被逼出纯阳宫,身在山门之外。就是在这里,我看见了兄长。
脚边是痛苦倒地的数名纯阳弟子,我看着他的背影,血把雪白的道袍染成了深红,他回头看了看我,那眼神如恶鬼一般。
“未晞,你果然来了。”他微微一笑,手中的白玉墨剑沾满鲜血。
我看着那个越发陌生的人,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这些,都是…你做的?”我的声音微微颤抖。
“啊,是啊。”他往前一步,踢开了倒在他脚边的人。他沉稳的迈着小步前行,每前进一步,包围他的人群就往后退一步,那阵势,仿佛他是什么可怖的魔物一般。
“这就是你所留恋的纯阳宫?”兄长仰起头癫狂地笑着,大声道:“我终于能够体会师傅当日的心情,这帮无情无义的小人,该死!”
他的手臂淌着血,我这才知道他满身的血渍并不仅仅来自别人,他也受了伤。
“今日我便要下山,胆敢阻拦者,下场便是做我剑下的亡魂!”一道弯月般的剑气突现,直朝着对面的人群袭去。
一边是我一血同胞的兄长,一边是我练武习道的同门,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任何一方倒下,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望着兄长那道杀意凛然的剑气直奔人群而去,我顿时惊呆在当场。
“狂徒!”一道亮白的剑锋突然出现在半空,一举斩断了那道半月般的剑气。平地里似乎刮起了劲风,蓝白相间的袍绦乱舞,我看见一个人持剑立在了兄长和众同门之间。
“祁…祁师叔!”我低低的惊呼,那人正是纯阳紫虚祁进师叔!
他的身形一闪,瞬间到了兄长身后。冰冷的剑刃压在他肩头,我只觉得浑身瞬间冰冷,我想象着祁师叔挥动持剑的手臂,划开兄长的喉咙,鲜血喷溅。
但祁师叔并没有那么做。
“白为霜,你为何要如此?”祁师叔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
“我有我自己的缘由,要杀…便杀。”兄长低声回道。
“你并不想杀掉你的师兄弟,你的剑很轻。我知道你并不想…”
“那只是我剑术不精而已!”
沉默。
“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祁师叔收回了剑,又转头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你也是。和你的兄长一道,再也不要踏进华山一步。”
四下鸦雀无声。道童牵来了两匹白马,祁师叔把缰绳塞在我们手里,低叹一声。
“从此纯阳一派再也没有你等二人,你们和纯阳宫也再无半点瓜葛。只望他日行走江湖,所作所为,无愧一个侠字。”
我心乱如麻,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师叔骂回肚里。
“还不快走?若是等你卓师叔来了,你们可就想走也走不了了!”祁师叔大声斥道。
我再也无话可说,只是俯首一拜,跨上了马背。兄长早就上了马,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在山下的小镇,我们换了衣衫,随意包扎了伤口,又胡乱吃了点东西。兄长眉头紧锁,而我亦是毫无胃口。
“你还在想着她?”牵马走在镇外的林间,兄长突然发问道。
“是,本想和她道别…唉。”
“她死了。”兄长淡淡地说道。
这么一句平淡的话,对我来说,不外乎晴天霹雳。我突然想到了一身血迹如同恶鬼一般的哥哥,难道…
血气上涌,我一把抓住了兄长的衣襟,大声的咆哮着。
“是不是你杀了她?是不是?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们终究不会在一起。”
“你…!”我张口无言,而他依旧是不温不火的看着我。
我一把摔开他的领口,跨上了马背。
心脏仿佛被生生撕裂,我浑身颤抖着,看了兄长最后一眼。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咬着牙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抽动马鞭,向前奔去。
兄长静静地站在那儿,我没有回头。
…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偶尔回想起在华山的日子,总不免唏嘘。身为搬山道人的后代,我有必须完成的使命。雮尘珠,是的,我必须找到雮尘珠,解开缠绕在族人血脉里的千年诅咒,这就是我的宿命。而那颗神话中的宝珠,正在某座深埋地底的龙楼宝殿里,静静的等着我的到来。
就这样,我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搬山道人。
堪舆和搬山术都有涉猎,我有惊无险地倒了几个斗,虽然我很明白,那雮尘珠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小墓里。几次虽说都全身而退,但在那险象环生的斗里,我越发明白单打独斗是万万不可的,这才萌生了寻找伙伴的想法。但这一行能找到值得信赖的同伴么?我不置可否。这时我想到了他,我的兄长白为霜。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和他相见。
找斗,倒斗。受伤,养伤。这些就是我的全部。
直到有一天。
长安城里的张员外表面上是贩卖米面的商人,而暗地里却是招揽高手寻龙倒斗的大庄家。先是有人说在渭河北岸发现了一处宝眼,可能有大墓,而后这张员外发了招募令,道上的高手云集长安,只等瓢把令下了。
我打通关节,找到了那张员外,稍微使了两招搬山方术,就看得他瞠目结舌,立马就邀请我入伙了。
一路上平淡的很。到了渭北,众人找到了那座山谷,我在高处观望,山形走势,的确是难得的龙脉。宝眼就在一座山峰山腰之上。众人七手八脚的打下了盗洞,中夜时分便寻到了墓墙,凿开墓砖,就进入了冥殿主室了。
一路摸近墓主的棺椁,只见那是一只巨大的漆木套棺,棺椁上描绘着龙虎纹,墓主应该是汉代的某个将领。那群散盗见了棺椁,都把持不住,七手八脚拿出撬棍意欲开棺,没想到刚挨到那棺椁,四周就一阵微响,进入主室的甬道被瞬间封闭,墓顶四角顿时出现了四个洞口,黄沙正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我暗道不好,这是个积沙墓!若是无法逃离这儿,待到整个墓室被流沙掩埋,在场的人都会被活活埋杀。
“有盗洞!”也不只是哪个眼尖的人发现头顶的穹顶之上有个两尺来宽的空洞,大概是之前盗墓所留下的盗洞,但机关并没被触发,难道当时有人察觉了这里积沙的机关?
总之看见了一丝希望,但那穹顶距离地面约莫有十三四尺,不会武功之人是断然上不去的。墓里的规矩就是如此,各自只需保住自己的命,我也没有心思去管那些散盗,施展了一式梯云纵,我一跃便攀住了洞口,爬了进去。
这盗洞打得相当舒服,一铲一铲的痕迹密密麻麻,当年挖洞的一定是个高手。我刚往前爬了几步,却听到后面有人开腔道:“兄弟,搭把手!”
我没想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会轻功的人,回身看着那个男子。并不像一般的盗墓贼,这人眉宇间透着股锐气和坚毅,唇下一撮胡须道显得有几分玩世不恭。听他这么一喊,我蹲着转过身拉了他一把,待他爬进洞口,我背过身子继续往外爬。
“这位兄弟,别急嘛。还有人在下面,帮我扯着这绳子,对,拉稳啊。”他不由分说地塞给我一条绳子,我看着他把绳子另一头抛了下去。在我的帮助下,他就这么一个个把那些人拉了上来,在流沙填满墓室之时,所有人都爬进了盗洞。
不得不说,这个人让我感到十分地意外。都说鼠爬子六亲不认,为了银子老娘都舍得埋。但这么个男人不得不说是鼠爬子中的异类。
后来我们出了墓,灰头土脸地行走在山间,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喂兄弟,我看你身手不错,好像还懂寻龙点穴。咱做散盗,总被瓢把抽去了不少银子,不如咱一起凑个伙,如何?”那长着一撮小胡子的男子走到我旁侧,开口道。
连自己都觉得意外,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行。不知兄弟贵姓?”
“姓李,李长天。”
“在下,白未晞。幸会!”
“哪那么客气,都是自家兄弟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老李。
…
也许雮尘珠根本就不存在,我时常这么想道。但是我不能放弃任何的线索,我会继续找下去。在江湖上混的久了,见得多了,越发觉得当年的轻狂很是可笑。所以我会时常的想起兄长,不知他现在可好?
我经常坐在草庐的外廊里,看着院中满园的荒草。早晨有些微微的清冷,不过冬天已经到了末尾,春天就快到了吧。
草尖上沾染着些许白霜。长安郊外的晨曦中,白露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