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兴冲冲地奔回小菜园,还没进家门,一股沁人心脾的肉香就从小屋里飘来。我的胃立刻被引逗得发狂般地折腾起来,一种对食物的渴求,使我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房门,可是我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油红的木方桌,安详地放在炕的中央,四边已坐满了人。
外公倚着大枕头靠在桌的一侧,他的对面坐着外婆,二妹在外公和外婆之间的桌角处;瘦瘦的,黑黑的杨国发,低着头,垂着小眯缝眼,坐在外公的左侧;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鬓发已经全白,带着眼镜的老人,看上去一点也不比外公年轻,但很斯文,见我进来,主动招呼:“燕儿回来了?快吃饭吧,是不是饿坏了?”
“不饿!”我十分冷漠地咽了一下口水,什么都明白了,是外婆的两个弟弟来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故意不称呼他们。
“来好半天了,”那老人仍旧十分和蔼地说,“可惜没看到你扭秧歌!”
“有啥看的!”我假装往柜子里送衣服,趁机擦去了已盈眶的泪。
我的情绪已经从高山一下子跌到了深谷,看看杨国发碗里的鸡腿,我的心已酸到了极点,那只已经留了很多天,外公张罗要杀好多次的大公鸡,终于被外婆的两个弟弟吃了。看样子他们已经吃了好久了,根本就没有等我回来一起吃饭,再看看缩在桌角的二妹,我的心一阵抽搐,我已经由讨厌杨国发转变成对外婆的怨恨:她明知道我没吃早饭,还不等我,她在镇政府前的微笑全都是假的。。。。。。一霎时,我心泪泉涌,又假装洗脸去了厨房。
“你还磨蹭什么?”外公在炕上大叫,“这个孬孩子!”说完就咳嗽起来。
又一刹那,我突然改变了心态:家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躲着他们!
“就好了!”我竟然笑着进了屋,而且故意坐在外公身边,伸出筷子就给外公找没有多少骨头的瘦肉。
“不用你挟!”外公边用手抹着自己的嘴,边喘息着,“旁人(我)都吃饱了,你快吃吧!”
我便故意又给二妹挟了一大块肉,然后才低着头吃饭。
“扭个秧歌也用不着不吃早饭啊!”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外公又责备我,“这个孬孩子就是野!”
我没有再说什么,大家也没再说话,戴眼镜的大舅老爷在我还没有吃完一碗饭时就下了桌,外婆和二妹也很快吃完了,只有杨国发旁若无人地啃他的鸡腿,他的贪婪相,让我厌恶到了极点,而且后来随着我和他的接触,那种反感越来越强烈!
吃完那顿饭,当天下午,杨国发就走了,剩下斯斯文文的大舅老爷在我家住了下来。他是个很有学问的老人,不仅说话很有条理,言谈举止也很安详。特别是他的毛笔字,简直漂亮得让我诧异,比我的大写字帖还漂亮;钢笔字也写得很有工夫,起码比我的语文老师强。我便经常缠着他教我写字,他也果然教了我许多技巧。
然而,我明显地察觉到大舅老爷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而且他好像很害怕什么,和外公说话的时候,竟然有好几次让我到门外看着人。我很纳闷,不知他和外公说了什么话。外婆也曾直接问过他:“国林,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和你二姐夫?”
“没什么!”尽管大舅老爷平淡地回答外婆,可是我已经看到了他脸上掠过的一丝阴影。
大约住了十多天,大舅老爷就告辞了。临走还带去了外公的一副金丝边的水晶石眼镜,我和外婆送他走了很远很远,他的步态很稳,腰挺得也很直。说心里话,我很喜欢这个老人,比起杨国发,他更多一份轩昂,而少一点萎缩。
然而,他的到来,给我们留下了一丝神秘的恐怖,以至他去了很久,外公和外婆还悬着心,经常胡乱的猜测他这样那样。
伴着严冬的来临,外公的病突然加重了。
一天早晨,我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感觉有些异常,发现外公趴在大枕头上,头软绵绵地低垂到炕沿下,地面上有很大一滩紫红色的,已经凝结了的血团。外婆在外间屋子做饭,我顾不得穿衣服,踏上鞋子就窜下地:“外公,外公!”外公没有反应,我又带着哭腔喊着,“外婆,快来呀!”
我的喊声也惊醒了二妹,没等外婆进屋,我俩就把外公扶回了被窝里。很久很久,外公才慢慢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我们。
“你感觉咋样?”外婆也直直地看着外公。
“心一阵热,感觉眼前一黑似的。”外公的声音很弱,很低。
我喂了外公一口蜂蜜水,他咕噜了一声,好像是吞了进去,而不是咽的。
“你快穿好衣服,”外婆对我说,“去叫邱霞!”
我迅速地跑了出去,一股寒风,夹着雪花向我扑面打来,我打了个寒颤,几乎摔倒。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刚起来的缘故,我的头一阵眩晕,眼前冒起了无数的金星。我踉踉跄跄地扶住小菜园的门,定了定神,揉揉眼睛,又飞快地跑起来。。。。。。
可能嫌我们的小屋太暗,太脏了,邱阿姨始终没有摘下她带着的大口罩。她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主心骨,看着一支浑浊的针剂注入了外公的身体,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些。打完针后,外公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邱阿姨便拉住了外婆,低低地说:“我看大叔没多少日子了,给他准备准备吧!”外婆含泪点点头,但她还是很镇定地送走了邱阿姨。
尽管她们的话音很低,可是,在我,却如同头上震响了一个炸雷,我的腿立刻软了,眼前再一次冒起了金星,觉得屋里的东西都旋转起来,再也支持不住,我跪下来爬在炕沿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冬日的阳光已经照在窗棂上,小屋里唯一的两块玻璃上的霜已经融化,我的眼泪也和那溶霜一样,默默地流淌。外公的病如果不好,就如同抽走了我生命大厦的一块基石;我知道,这座大厦离轰然倒塌的日子不远了!
那一天,我没有吃饭,也没有上学,我强撑着爬起来洗了洗脸,然后就默默地坐在外公的枕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老人:大大的眼睛微合着,睫毛很轻,向磨秃了的毛笔;眼球深深地陷进去,眉骨显得特别的高耸;眉毛很少,但很长,还有几根泛出了白色;嘴角成八字,深紫色的唇紧紧闭着,但偶尔会很夸张地“突”地一声张开,鼻翼微红,热浪似的呼吸很沉重,从两个鼻孔喷出;整张脸就像凝固的蜡,黄里泛白,只有突出的颧骨有点微红。。。。。。我定定地看着昏睡的外公,不时地把自己的瘦手放在他的口鼻间探试,只要还有热浪扑在我的手上,我心之油灯就还有一丝亮点,外公的病相,如同石雕一般印在我的脑子里。
虽然邱阿姨已经和外婆交了底,可是,我们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外婆终于卖掉她最后一串玛瑙玉环,并且很快换成那浑浊的药液滴进了外公的体内。
那是一串半边绿半边白,有铜钱大小的玉环,大约有二十几个,用鹅黄的丝线串着。外婆经常拿出来抚摸着,从不让我和二妹碰的,生怕弄坏,外婆说那是很名贵的玉,很脆的,掉在地上就会碎。虽然我没有摸过,可我是那样的向往,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戴在手腕上的感觉,可惜那幻想终于被外公的病击得无影无踪,以致长大以后我仍然喜欢玉制的东西,虽然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好的玉环!
不知是那玉的神奇,还是回光返照。在临近春节的时候,外公似乎有了好转。虽然依旧瘦得吓人,几乎脱了本相,可是已经能倚着大枕头坐起来了。
然而,他却开始讲一些不伦不类的胡话,有时还自己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弄得我们三个女人心惊胆战。待他清醒时问他,又经常是摇头,什么也不说。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他明明脸向着墙躺着,却突然大声说:“快,去关门!”我十分惊异地抬起头,见门果然开了一条缝儿。
“别让他们进来,这群浑蛋!”他显然很气愤,“把枪放那边去!”
我吓得毛骨悚然,惶惑地看着外婆,外婆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便和二妹紧紧地靠在一起,继续听着外公说的一些含混不清的胡话。
冬日里,傍晚的余晖十分惨淡,小屋里的灯光昏黄地泛着白光,外婆披着衣服吸着烟,虽然她很镇定,可是我的心还是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每晚都用被子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经常是在大汗淋漓的恐惧中睡去。
临近春节,可我们家丝毫没有年的味道,一老二小三个女人挨着地狱般的日子,几乎忘却了人间还有过年这件事。
让人难以忘怀的是王家的二舅妈,她几乎每天都过来看外公,还时时带过一包白糖或两碗自家的炒面,俨然成了外公的女儿。我突然很后悔那年反对她认外婆干妈的事,其实,在我心里她早已占据了母亲的位置!我多希望上苍能给我一个报答她的机会,虽然我离开她已经三十多年,可是她那高高的个头,黝黑的面庞,浓浓的眉毛,特别是那双宽大的手,我永远都忘不了,早已把它封存在我恩人的相册里。。。。。。
一天夜里,我睡的正沉,突然被外婆叫醒:“燕,快起来吧!”
我急忙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傻傻地看着外婆,发现她穿得很利索地站在外公的头前,轻轻地对我说:“你外公不行了,帮我把衣服给他穿上吧!”
“什么?”我边穿衣服边下意识地看看外公,见他身子直直地仰面躺着,仍旧闭着眼,但微张着嘴,伴着喉结的上下波动,嗓子里发出怕人的呼噜声。
外婆从柜子里拿出一叠很整齐的衣服,有新的,也有旧的,但都干干净净,还有一双袜子也叠在最上面。
“我去叫二舅妈!”我有些恐慌。
“别去了,”外婆摇摇头,“深更半夜的,别去麻烦人家了!”
外婆的冷静深深地感染了我,我突然消失了所有的恐惧,和外婆一起把那些衣服一件又一件地给外公穿好。
外公的眼睛始终紧闭着,但呼噜声依旧没有停止,我刚把我们三人的被子叠好,突然听见外公“哼”了一声,我赶紧下地,站在了外公的头前。
这时,二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碗水,还拿着小勺,在外婆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就喂起了外公。
我吓得赶紧看外婆,见她并没有反对,就接过碗来自己喂。
连洒带喝,一小碗水很快就没了,我把碗放在外公的枕边,仍旧定定地看着他,见他仍在呼噜呼噜地喘,但感觉越来越弱。突然外公睁开了眼睛,不知是看见了枕边的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睛里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一粒又一粒,晶莹地向他的枕边滚落,我出奇地冷静,没有哭,也没有叫,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外公那一颗又一颗从眼角滚落的泪珠。。。。。。
外公的呼吸越来越弱,呼噜声渐渐地隐没了,伴着最后一颗泪珠的滚落,外公的呼吸停止了,很安详,很平静,只是他的眼睛还在睁着!
外婆也一直站在外公的头前,她没有哭,也没有一丝的惊慌:“你闭上眼睛放心走吧!”外婆象是自语,又像是对外公说。慢慢伸出她那枯干的手,抚在外公的脸上,“你这辈子谁都对得起了,没人要你惦记了,放心走吧!”
让我奇怪的是,外婆的手挪开的时候,外公的眼睛真的闭严了,我知道,外公真的走了!终于结束了他虽然凄苦惨淡,坎坷奔波,但也问心无愧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