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文化生活很丰富,每逢新年,各单位都要组织秧歌队,有时还要在大街上表演二人转,歌舞,相声。。。。。。
表演的场地是小镇的街道,宽宽的柏油路上,从西到东,各单位的秧歌队一队接着一队,小镇人几乎倾城出动,大家兴奋地观看,品评,各单位也都利用这个机会显示自己的实力和领导才能。
我们学校作为小镇唯一的一所中学,当然不甘示弱,为了和其他单位较量,领导异常重视节目的准备情况,校长,书记亲自监督,生怕有一丝的纰漏。
为了增加秧歌队的实力,文艺队除了练好自己的节目以外,还集体参加了秧歌队。
秧歌队的负责人是个中年女教师,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高高的发髻,乌云似的挽在脑后,顾盼流神的大眼睛,灵活机智,一百多人的秧歌队,让她“统治”得井井有条。
我们的秧歌舞,是女教师特意从县里学来的,动作与曲调与传统的东北秧歌不同,虽然学起来很难,但由于新颖,我的积极性也很高,觉得比在文艺队练舞蹈有趣的多。
临近元旦的那段日子,文艺队和秧歌队的训练更加紧锣密鼓,每天只能上半天课,整个下午都要练秧歌,晚上在文艺队还要排练很久,我再也没有时间^^,甚至作业都丢开了,但我又非常顾及面子,生怕老师看不上自己,所以和李慧明走得更近了,当然我的主要目的是让他帮我完成作业。
我是个不服输的人,虽然每天弄得精疲力尽,虽然为了一个舞蹈和音乐老师闹得不亦乐乎,但心里却暗暗地憋足了劲儿,有时走在路上都琢磨一个秧歌或舞蹈的动作,还经常在王家二舅妈的大穿衣镜前练。
也许与我的出身和家庭有关,我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即使人家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也能让我掀起疑惑的波澜,总在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那种“林妹妹”式的伤感和忧虑一直跟着我。
不知道是我的苦心有了回报,还是音乐老师对我放松了要求。总之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变了,由焦虑失望,变得欣慰愉悦。有时在我练完一组节目之后,他还会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我擦擦额头上的细汗,那眼光充满着慈爱:“你这个倔脾气呀,真是。。。。。。”
其实我很讨厌他这种讲话方式,欲言又止,经常弄得我一头雾水;但我既不敢顶撞他,也不敢追问下文,何况,习惯了我也懒得去问了。每当他这样和我讲话的时候,我就把脸转向于浩浩,有时看到他正神秘地向我闪着黑乎乎的大眼睛,我就知道他又给我带好吃的了。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不仅在文艺队站住了脚,秧歌也扭得很好,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也因此又一次积攒了充满伤痛的回忆。
也许是天生柔弱的肢体,也许是我细高的身材;总之,在秧歌队排练还不到一个星期,女教师就慧眼识珠般看上了我和另外两个男孩,一名女孩,她让我们四人站在排头,成为秧歌队的亮点。生性虚荣的我,没有放过这次出风头的机会。
成为“排首”以后,排练的热情就更高了,很快就把女教师教给我们的新秧歌扭得水蛇一般,而且掐着指头盼元旦来临的日子。
终于到了表现自己的时刻!
元旦那天,我起得特别早,还特意让二舅妈给我化了装,粉红了两腮,淡扫了峨眉,王家老太太啧啧称赞:“好俊啊,更象李铁梅了!”
“比李铁梅还俊!”二舅妈也跟着夸。我得意的笑着,在大镜子前扭来晃去,终于觉得没有什么挑剔了,才跑回家里叮嘱外婆:“你和妹妹要早点啊,看挤不到好位置!”
“你吃点饭再走,忙什么?”外公躺在炕上训斥我,“有点事就象个张脚鸡似的!没有大出息!”我哪里还顾得和外公拌嘴,别说吃饭,连口水也没喝就蝴蝶一般地飞出了小菜园。
琐呐声声,鞭炮齐鸣,人们扶老携小,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慢着火药散开后的蓝雾,小镇沸腾了,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
一队一队的秧歌,排着顺序扭了过来,在镇政府前都要停下来,打个花场,把整套动作重新做一遍,各自使出看家的本领。。。。。。
各单位的主要领导和镇政府的领导,一字排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脸上洋溢着与民同乐的自得。
当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单位的节目好,镇政府给放的鞭炮就时间长,而且时时夹杂着震天响的“二踢脚”,而此时站在台阶上的那个单位的领导就会觉得风光无限。
我们中学的秧歌队,在小镇人的心目中历来是有位置的,所以我们还没有扭到镇政府前,两边的人行道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按着前面女教师的示意,把那个新秧歌扭的“炉火纯青”。。。。。。我们的秧歌队青一色的锦缎彩服,在冬日的阳光里特别的显眼,加上女孩头发上的五色牡丹花,男孩头上的云卷丝帽。不要说少男女们轻盈的身段了,单是那清纯的面庞,配上这样的服饰就已经夺尽了人们的眼球。
当我们的秧歌队整齐、鲜艳,款款的扭到镇政府前时,鞭炮声就象那烧开了锅的水,几乎沸腾了。空中炸响的二踢脚散下了五颜六色的纸片,轻轻地浮在我们的肩上,我们忘情的扭着唱着。。。。。。
中学的秧歌队终于成了元旦盛宴中一道最美的佳肴,而我们这几名“排首”也跟着成了这道风景线中最亮的焦点!
外婆和二舅妈只知道我在秧歌队,并不知道我在排首。我没有告诉过她们,主要是为了给家人一个惊喜。果然,当我们在镇政府前表演时,我竟意外地发现了二舅妈、外婆、二妹,还有许多附近的邻居,她们就站在秧歌队的旁边,尽管后面的人拥来拥去,年迈的外婆还是在离我不远处向我投着笑脸。
不知为什么,当我看见外婆一手拉着妹妹,一手拿着手帕擦眼睛的时候,我的心里掠过一丝阵痛。外婆是个不喜热闹,也轻易不笑的人,今天她能丢下生病的外公,带着二妹在这拥挤的人群里看我表演,我知道她是在为我自豪,也是在给自己安慰。我的性格里承传着她的要强和向上,可惜我没有给她多少风光的机会!如果我能永远的生活在她的身边,能伴陪她到最后,我想我也许能满足她的一点正常老人的要求,可惜我没有给她机会,也没有给自己机会!
王家二舅妈也兴奋到了极点,不住地在一旁叫我的名字,好像我是她的女儿一样,还不时地和她身边的人对我指来指去。
带着一丝的苦涩和辛酸,我向她们会心地笑着,我觉得能成为她们的骄傲,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于是扭得更加卖力了。虽然心里已经打翻了五味瓶!
小镇仅有一条主街,秧歌队从最西边的红旗粮库扭起,到镇政府达到**,然后继续向东,每到一个单位都要礼貌性地停一下,打个花场;直到最东边的第三百货商店结束。
一路风光,一路自豪,还没有平息激动的心情,我们的秧歌队就完成了庆祝使命。虽然表演很成功,可是余兴未尽。
当女教师满面红光地宣布解散时,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伤感,练了那么多天,盼了那么多日,结果就为这不到一小时的风光,突然觉得很不值得,所以我以后很少再对大型的活动感兴趣。
也许我是个天生就多愁善感的人,看着大家都走散了,心里空落落的,饥饿和疲倦也跟着袭来,这种见喜思忧的习惯,一直控制着我——很多的时候,一座簇新的大厦拔地而起,人们都在喝彩与惊叹,我的眼前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座建筑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的废墟景象;一个很活泼很健康小孩,也会在我眼前出现他老态龙钟时的样子。于是我便常常紧锁杞人忧天的眉,被动地去接受,去迎合常人眼里的繁华和富丽,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站在“锦绣”的边缘观望。
我无精打采地收起彩扇,牡丹花,红腰带,锦缎行头还没褪下,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我:“刘燕!”
“你?”抬头看时,见李慧明正在向我微笑。
我很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等你!”他的微笑中好像隐含着什么。
“等我?”我更加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一直在跟着你看秧歌啊!”他仍然微笑着,“可你却没看我!”
“那么多人,我怎么能看见你?”他的微笑让我无可奈何,“你等我做什么?”
“送你一件礼物。”他的脸红了一下,但一瞬间就恢复了常态,飞快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帕。
“呀,好白啊!”我一阵欣喜,“你在哪儿买的?还是尼龙的呢!”那时,尼龙是很稀罕的东西。
“你喜欢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仍旧固执地微笑着,“比你手上的白多了!”
“是呀,”我不假思索地把手套戴上了,“好看么?”我举起白白的手掌让他看,心里已经决定收下他的礼物了。
“真好看,只有你才配戴这么白的手套!”
“那当然!”我美滋滋地把另一只也戴上了,丝毫没有注意他的表情。
“把你的给我可以吗?”他竟然用企盼的眼神看着我。
“那你不是太亏了!”我已经把自己的手套递给了他。
“我愿意啊!”他接过我的手套,脸上竟然浮出一丝很满足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他对我的帮助太多了,接受他的给予我感觉是那么自然,没有不安,也没有愧疚,居然心花怒放地戴上那雪一样白的尼龙手套,表演结束后的失落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白手套让我很兴奋,可是肚子还是咕咕地抗议了:“我去买点吃的!”我摸摸衣袋里的零用钱,急迫地说,“你和我一起去吧,要不你给我看东西也行。”我的眼神已经往对面的小店铺里瞟了。
“你要吃什么?”他居然变魔术般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大白梨,“是不是口渴了?”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梨:“你是不是会算卦呀?”边说边使劲地咬了一口。
他终于笑出了声,但很快就敛起了笑容,随手递给了我一块仍旧很白的手帕:“你擦擦再吃啊!”
“没事呀!”我边吃边走,“你怎么那么喜欢白色呢?谁给你洗啊?”
“我自己啊!”他很仔细的折好自己的手帕,“我上次送你的手帕还有吗?”
“在我小箱里呢!”我不在意的回答着他。
他和我并行地走着,为我拿着花花绿绿的秧歌服;我大口大口的啃着他给我的白梨。我不知道那个梨是不是我和他注定要分离的征兆,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个甜甜的大白梨!它像个逗号,虽然没有结束我的生命篇章,可是在我书写人生的时候,永远都有它的位置!
我唧唧呱呱地边吃边说,希望他对我们学校的秧歌队大加赞扬,可是他却始终安静而平和地看着我。
等我的兴奋结束了,他才慢吞吞地说:“我一直跟着看你,没注意秧歌队!”
“真扫兴!”我气得把梨核扔出好远,一点也没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虽然我足足高出李慧明一头,可他却像小哥哥似地看着我,那眼神充满着怜惜和关爱。我想我不是太傻,就是心里根本没有在意他对我的感情!当我稍微懂得“人情”的时候,我已经和他是两个轨道的星;当我深悟人间“冷暖”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能包容你,能欣赏你,知道你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对女人有多重要!
往事真的不堪回首,悔恨真的能痛杀人!
他没有生气,还是微笑地看着我说:“快回家吧,你的脸都冻红了。”
“好吧,”吃完了他的梨,我已经来了精神,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你也回家吧!”说完就头也没回地往家跑,因为我猜测外婆一定做了我最爱吃的荞麦面片等我呢。
生活就是一张纸,一旦写上什么就再难擦掉:那可怕的“白手套”折磨得我好苦!也好累!在我未来的生活里,甚至白色的衣服,都几乎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症结”,总对它们有一种隐秘的无法说清的“感觉”,特别是当我离开故乡以后,一看到这两样东西,我就情不能自抑,泪不能自主,连同那个留在我心灵深处的微笑,成了我永恒的伤痛!
人生的路真的好难走,不经意间,有人就在你心海的沙滩上,踩出了一个让你永远都无法抹去的脚印!而且随着时光的迁移,那痕迹会越来越深,有时甚至能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