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个用银白色铝丝编成的镂空小筐,外公打针用过的小药瓶,都被我放在小筐里。一个个仅有手指大小的玻璃瓶,静静地躺在小筐里,安详而可爱,我常常默默地注视着它们,希望它们能给我带来福音。
也许是我的默念起了作用,当小铝筐就要被小药瓶填满的时候,外公的病果然有了起色,不再咳血,又能到小菜园里走动了,虽然仍旧很虚弱。
外公常常靠在大杏树上喘息,用他那枯瘦的手指抚摸着大杏树粗糙的外皮。那棵大杏树,在我们还没有搬进小菜园的时候外公就栽上了,据说比我的年龄还大呢。扭曲的主干已经有小盆那么粗,枝繁叶茂的树冠巨伞似的覆盖着小菜园。它是外公的伙伴,累了靠在它的身上,热了躺在它浓浓的绿荫下。如今外公再也没有体力在它的身边劳作了,从外公越来越暗淡的眼神里,我读出了什么叫失落、遗憾、悲哀和绝望!
我常常站在外公的身边,但我不去扶他,我知道他生平最反对别人的帮扶,即使呼吸是那么的艰难,他的身躯也还是挺得直直的,表现不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乞求!我想我的桀骜不驯,也许就是继承了外公的倔强不屈。
外公的病,使我们的生活寒树添霜,就要升入初中的我,没有憧憬,更没有热望,每天除了照顾外公,帮外婆卖菜,就是看书。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生活在虚幻里,还是生活在现实中。我记不得自己都看了什么书,只要我能找到手的书我全部看掉。我常常不满足作者安排的情节,自己为书中的人物去设计,去安排。也常常一个人痴痴地想:“夏雪花”应该这样,“高玉宝”应该那样。。。。。。扫着院子也会突然对簸箕发呆,要是我能有这样两个翅膀,也许就会像天使一样飞上琼楼玉宇,远离这尘世间的烦扰。其实那时的我,已经把读书当成了逃避现实的法宝,只有拿起书,才能找回灵魂的片刻安宁。
尽管生活拮据,但外婆还是为我准备了上中学的物品,不仅买了新书包,还买了新衣服,一双淡绿色的丝袜,让我感动了好久。那双袜子光滑而细腻,薄得象蝉的翅膀,穿上它,再配上我那双白色的凉鞋,俨然一个高雅的小公主!我的外婆是个行事仔细,一生都追求美好的人。她对我人格的塑造,习惯的形成,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当然,外婆也有让我不解和遗憾的地方,特别是对二妹的冷漠和歧视:二妹八岁那年,外公提出让她去上学;二妹九岁那年,外公又提出让她去上学,然而,都被外婆以二妹说话结巴驳回了。
外婆不让二妹上学,却有意教她做家务。煮高粱米粥,蒸玉米面儿窝窝头,烀白薯。。。。。。二妹件件都学会了。外婆还带着她去捡粮,拾柴,给玉米施肥,挖土豆。。。。。。经常是我坐在小炕桌前写作业,二妹弯着瘦瘦的身子在小火炉上煮粥,还用那几乎枯干的小手端着热热的红米汤给我喝。那高粱米汤的香味我至今还能感觉到,现在每当我用感激的语气和她回忆,她总是笑笑说:“我怎么不记得!”
曾经我俩一同走出家门:我穿着艳丽的毛衣,背着漂亮的书包去上学;二妹穿着我淘汰的破旧衣裤,背着小竹篓去拔豆梗。我还能清楚地感觉出二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有我又酸楚又悲哀的滋味。。。。。。当时我很不满外婆对她的不公平。
“小二都十岁了,必须得念书去了!”在我快要开学时,有一天,外公突然很坚定地说,“怎么也不能让她当睁眼瞎子!”
“念什么书?”外婆口气也很坚决,“结结巴巴的,能念出什么甜酸儿!”
“不去念书,她不更结巴吗?”我再也忍不住外婆对二妹的偏见,“我们班里的张文英还不如她呢,不是也上学了?”
“她去念书,活儿你来干?”外婆的脸立刻布满了阴云。
我吓得赶紧闭了嘴。
“花钱雇人干!”外公态度仍很坚决,“再说她能干什么?”
“哪来的钱雇人?”外婆很生气,“给你买药的钱还没有呢!”
“我不用药了,活一天算一天!”外公的口气异常坚定,“我这病不是药能治好的,治病治不了命,我能活到今天,已经很知足了!”外公开始气喘起来,“和我死去的战友比,我已经赚多了!不能因为我不让孩子念书,将来你没法向她妈交待,她长大了也会记恨你!”
也许是话说多了,也许是太激动,外公又大声地咳起来,二妹急忙把痰盒捧着拿给外公,我则去捶外公的背。。。。。。外婆没有再反驳什么,静静地抹起了眼泪。
在外公的坚持下,已经十岁的二妹终于有了上学的机会。外婆虽然反对,一旦同意,她还是为二妹准备得非常周到,不过二妹用的所有上学用品几乎都是我用过的。
一天,我和外婆卖完菜回来,二妹已经做好了饭,她见菜筐里有一个新买的文具盒,高兴地拿了出来,连饭也顾不得吃就赶紧打开来看。
“别乱动,这是给你大姐买的,”外婆一脸的不高兴“你用她那个旧的!”
二妹的眼光立刻暗了下来,看看我,默默地把文具盒放下了,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不用这个新的,给二妹吧!但我没敢说出口,外婆的脸色告诉我:她不配用新的!
虽然后来我还是偷偷地把新文具盒给二妹用了,可是外婆的行为深深刺痛了我,让我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对二妹的同情与悲哀,而且转化成一种对妹妹特有的保护意识。直到现在,任何人可以欺负我,但不可以在我面前欺负她,尽管我的妹妹长的丑陋,口齿也不伶俐,但是它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只要我存在着,我就不会让她受到委屈!
二妹终于上学了,我把她送到我的母校,老师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二妹也没有象外婆想的那么糟糕。也许是年龄偏大的缘故,她的表现让老师很满意。不仅没有给家人带来什么烦恼,而且学习成绩还不错,特别是算术,比我当时强多了。最让人感动的是,上了学的二妹没有耽误家务活,而且做得更主动了。
其实比起我的浮躁,虚荣,二妹的沉静,朴实要更可人,可惜外婆没有意识到她的优秀。没有外公,也许二妹永远都不会感受到读书的愉快。我很敬重我的外公,无论待谁他都公平善良,不藏杂念!
终于踏上了我企盼已久的乐土——小镇唯一的一所中学,它占地面积很大,前后左右,都是长长的平房,而且古树参天,有些树冠已经把房顶揽在自己的怀抱。整个校园,房与房相连,树与树相接,加上围墙的青灰色,给人一种幽静淡雅的感觉。看不出它的历史,却能体味到她的古老。那斑驳的墙壁和厚重的大木门,能让人感受到时光的久远和岁月的沧桑。。。。。。
初一年级的几个班,分别在校园最北端的平房内。每个班级的外墙上早已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满了新学生的名单。来自不同小学的孩子在大红纸前叽叽喳喳地拥挤着,我夹在人群里,木然地用眼睛扫着那些端庄的正楷字。与其说是在寻找自己的名字,还不如说我是在搜索刘翠翠的影子,我多么希望她的名字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然而我很失望,我终于在一年级五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却没见到刘翠翠的名字!
我静静地坐在最后排的椅子上,默默地观望着那些遇到小学同学的人,他们又笑又闹的喜悦着。哀伤再次从心头潜上来,我想如果刘翠翠在的话,也许我不会如此寂寞。我不再看那些陌生的笑脸,索性把脸扭向窗外,等待初中老师的到来。
过了好久,当大红纸上的名字都变成了活人时,班主任才终于来到班里。
她是一个很文静的女老师,看不出有多大年龄,黑色的女式制服十分合体,显得她很清瘦,两条细细的小辫,低低地垂在脑后,她并不美,可是却给人一种安详,舒服的感觉。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脑海里却交叠着郭老师、赵老师、甚至还有邓老师的影子,一种很悲凉,很酸楚的感觉再次潜上心头。
我是个很容易走进过去的人,眼前新的一切,并没有给我带来欣喜和愉悦,我甚至为自己的长大而无奈,我仍旧很留恋我的小学生活。正在我思绪飘飞的时候,一句十分温和的女中音传进我的耳畔:
“同学们好!”
女老师用她温和的眼神止住了五十几个人的喧嚷。那眼神让我好惊异:柔和里透着威严,慈祥中带着规范,纯得象一潭春水,静的若雨后天空。任何浮躁、烦恼,甚至痛苦和哀怨,都会在她的注视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用这种带着磁性的目光看着我们,足足有三分钟,待教室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听清的时候,才又缓缓地说,“结识你们是我的荣幸,论年龄我该做你们的妈妈了,可我还没有结婚,所以我还是想做你们的大姐姐!”
“姐姐——老师!”她不仅有魅力,更有方法,两个很普通的词,经过她的口,把五十几个人的心一下子拉到她的近前。很多人会心地笑了,没有拘束,没有陌生,我也不再去想小学的老师。
最让我惊叹的是她不用点名册,而是背着点名,她说出谁的名字,要求谁站起来,她也就送给谁一个甜美的微笑。
“刘艳!”
当我怯怯地站起来时,发现她送给我的不是微笑,而是惊诧、疑惑。我紧张得不敢看她的脸,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居然没有再往下提谁的名字,而是稳稳地走到我的身边:“你的妈妈叫刘书兰吗?”
“是的!”我点点头,一个庞大的鼓立刻在我的心房里敲起来。入小学的那一幕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怕极了,如果悲剧重现,我想我不会再走入校园了,因为极度的自尊已经不允许我包容“私生子”这三个字。我再不敢抬头看她,等待着她的裁夺。
“你长得太像你妈妈了!”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好可爱!”摸摸我的头,依旧缓缓地说,“我和你妈妈是小学同学。”
我心中的鼓更加砰然了,我在默默地企盼她不要再说下去,而她也好像洞悉了我的内心,真的没有再说什么,又静静地走到前面点名去了。
班主任对我的关注,几乎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那份羡慕,那份嫉妒,我已分明地感觉到;可是谁能体察到我内心的恐怖和慌乱!
当时我吓得差点背过气去——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世,强烈的自尊和极度的虚荣,已经使我丧失了承载“私生子”这个现实的勇气。我感到耻辱象乌云一样,铺天盖地地将我包裹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终于放学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去菜市场接外婆,又是独自一个人向野地走去。。。。。。同学们三三两两,兴高采烈地说着笑着从我身边经过,也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我几乎是木然地笑笑,就算和他们打招呼了。我的大脑已经一片混乱,眼前似乎展开了一片无际的沙漠,迷茫无助到了极点。
仰视天空,依旧那么纯净、碧蓝、清澈、甚至是透明的,远处的天边轻纱一样地浮着几缕白云,几只小鸟在我头顶上掠过,快活地飞向我所不知的远方。。。。。。我好羡慕:上苍为什么不让我也转化成一只自由的鸟?处在沮丧与惊悸中的我,突然有了一种被禁锢的感觉,一种精神上的窒息。
升入中学的第一天就遭遇“妈妈”的打击,新鲜和快乐已经荡然无存——女教师是妈妈的同学,一旦她泄漏了我的秘密,同学们知道我是“私生子”,以后我的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一阵颤抖,恐怖——我再次想到了刘翠翠,要是我也有一个坏分子的爸爸多么好,我也可以转学,可以离开这让我难于呼吸的是非之地。可是我没有,竟然连一个哪怕是乞丐的爸爸也没有。生平第一次,我感到爸爸是多么的重要!我不住地抬起迷茫的泪眼叩问苍天:我的爸爸是谁?在哪里?难道我是孙悟空,从石头里来的吗?可我为什么要来呢?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生的情人,那么我的前生一定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甚至是个害死了情人的女人,要不我今生为什么没有父亲呢?我不知道前生的我犯了什么天条,今生要受此磨难。。。。。。。
仅仅十二岁的我开始思考我生命的源由:外婆曾经找过一个自称是“半仙”的人给我算过命。说什么我的前生是老爷庙里的童子,四月十八趁着庙会的时机偷着下凡,错托生了女人身,庙里嫌弃便不要了,否则是要召回去的;但是也要惩罚的,就是让我尝尽人间的烦恼,从此断绝凡念。。。。。。我曾经很不以为然,当外婆虔诚地给我烧什么“替身”的时候我还偷偷地笑,现在,一刹间我就深信无疑了,因为我真的感觉到我生在这人间,就是来品尝烦恼的。
我一个人在荒野里哭喊,我祈求苍天召我回去,我真的不想在这红尘里挣扎了。。。。。。可是又有谁来召我?我真的找不到我的归宿!温柔的夏风,拂干了我滂沱的苦泪,西坠的残阳告诉我,除了回到那我早已厌倦的家,我没有其它的选择!
远远的我就看见外公在菜园的门外张望,看我回来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我。
“我帮老师收拾教室了!”我很佩服自己的撒谎水平,外公没有看出破绽。
“帮老师干点活是好事,”外婆边让二妹给我端饭边给我拿毛巾,“到了中学,要学着会来事,要让人家喜欢你!”外婆也没有发觉我的任何变化,而是很兴奋地嘱咐我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身边围坐着虚弱的外公,瘦小的二妹,还有对我满怀期望的外婆。
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温暖溶解了我内心的坚冰,我突然感到,什么“老爷庙的童子”,什么“妈妈”,都是和我无关的事,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我又想到了刘翠翠和那夜的圆月。我应该坚强起来,我不能输——身边的三个人都需要我:既然没有死的勇气,那我就该有活的耐力,我要勇敢地面对我的现实。
既然“妈妈”是我无法摆脱的阴影,那我就不回避它,我要调动自己的脑细胞,为我自己营造一个“合情合理”的,能够自圆其说的生存空间。。。。。。
以后的日子里,我便把“爸爸”和北大荒的那个“黄大衣”生硬地弄到了一起,而且在老师面前故作天真地说自己姓妈妈的姓,其实我是在告诉她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在含蓄地暗示她不要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
同学们也仅仅知道我姓妈妈的姓,父母都在很远的地方,后来因为我的“出色”,竟然有人为我杜撰出父母都是大学生,在大城市工作。我也不去否认,顺水推舟地应和着。狡猾也好,智慧也罢,总之,我在自己臆造的“桃花源”里,生活得怡然自乐。。。。。。
让我感激的是,我的班主任老师是那样的尊重和理解我,她不仅没有道破我的身世,而且和我讲话,每每都是十分的注意。她从来不向我打听我妈妈的情况。可是却象母亲一样的关爱我。不仅重视我的学习成绩,还送给我围巾,手套。她送我的钢笔,我一直保存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她和我妈妈的交往到底有多深厚。
也许她是出于同情,做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事,可是却拯救了我的灵魂:她的爱心,她的不歧视,使一个初谙人世的女孩忘却了自卑,恢复了纯真,完善了自信;她的善良,她的不偏见,像一束阳光,透过我心底的云层,撒播在我童年的荒漠里,使我的生命有了绿洲,有了亮色!
如今我亦为人师,当我面对形形色色,不同家境的孩子时,我初中的第一任班主任――史玉环老师的人格魅力,仍然在闪射着最温馨,最璀璨的光辉,因为我珍藏并且在努力地承传她的品德和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