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终于没有认王家二媳妇为干女儿,我的一颗悬挂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然而王家新生的胖小子却几乎成了外公、外婆的亲孙子。
二舅妈做饭、上街,或者是家中来客人,都要把儿子送到我们的小院里来,我们一家也乐得看哄。那小孩胖的得浑身象充了气,又总是咧嘴笑,如同年画儿里的娃娃。我和二妹几乎把他当成了玩物。经常在他的脚上,手上画画儿,有时甚至在脸上画,把他弄得面目全非。二舅妈是个随和的人,也不生气,只是边骂着我们俩个淘气鬼,边耐心地把她儿子放在大水盆里。那小子也不哭闹,只用胖胖的小手使劲拍水,经常拍得二舅妈满身满脸的水花,我们在一旁笑,二舅妈二舅妈也笑:“都是你俩个坏丫头干的好事,还不帮我洗。”于是我就蹲下来,拽住那藕一样小胳膊,象洗大人参似的给胖小子洗澡。。。。。。
有一件事现在想来好笑的很,还是胖小子出生不太久的时候,外婆告戒二舅妈要让孩子仰身躺着,如此长大便可以有一个漂亮端正的脑壳。
我于是每夜都仰卧着,一动也不敢动,持续了好长时间,终于被外婆发觉。挨过训斥之后方晓得,好脑壳要在满月前仰卧才能长成,自己是来不及了。于是我又经常地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脑壳,生怕自己已不端正。我那时真的好天真,尽管辛苦遭逢,可是追求美好的天性依旧没有泯灭,而且模模糊糊地对男孩子有了想往。我喜欢和干净帅气的男孩同桌,可我的同桌不是很丑,就是很脏。印象很深的是一个整日流着鼻涕的男孩,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腐味,就象堆在墙角很久没人收拾的烂菜叶似的,闷得我整日里心慌慌的,时刻盼着他能早日被串走。遗憾的是,老师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于是我就开始找茬,故意和他打架。桌上的“三八线”他是不敢逾越的,我就故意把铅笔、橡皮、或者写大字的小水瓶放在桌子角上,然后耐心地等着他去碰。可是他好象早有防备,竟然一次也没碰掉过。我就又生一计,拿好吃的馋他,故意把小酸杏、青枣、古巴糖放在课桌里,希望他来拿;然而我又失望了,他仍旧没动过一次。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却突然不来了,开始我高兴极了,后来听老师讲才知道了他的遭遇:原来他曾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爸爸是镇里的干部,可是后来被打成了右派,还蹲进了监狱,他的妈妈不甘受辱,就跳井自杀了。他还有一个哥哥也成了小偷,据说已经离家很久了,家里就剩他和一个很小的妹妹,实在没法生活下去,乡下的姑妈来把他们接走了。。。。。。他走后很长时间,我都是自己一张桌,望着身边那空空的座位,我失落极了,有时竟后悔的要哭,我多么盼望着他能再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地对待他。可惜我一生都再也没见过那个脏兮兮的同桌,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一个傲慢、虚荣而又不自知的小女孩。也许因为他的缘故,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每位同桌都相处的十分和谐。人生往往是这样,只有失去过才懂得珍惜!
四年的小学生活,我好象在睡梦里完成的。一觉醒来,我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高挑的身材,清秀的面庞,经常引来许多男生的注目,也常常会有一些男孩到我家的菜园来找我玩。外婆好象还没有意识到我已长大,并没有阻止我和他们交往。其中一个我仍然记不起名字的男孩让我不能忘记,他总是把十分漂亮的画片、香烟盒、糖纸叠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送我,他知道我喜欢把那些东西贴在墙上,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每次都能给我带来惊喜。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却从未感谢过他,甚至连他长的什么样也没在意过,因为我那时心中的偶像是潘冬子――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小主角。为了了解他,我看了七八遍电影,读了三四遍小说。
第一次看是学校包场,当时我还弄出了笑话:电影中有一段插曲,看完后大家都会了曲调,然而歌词却没有记住,“打倒土豪,分田地。。。。。。"接下来就谁也说不出了,我急中生智,私下里认定,打了土豪就有饭吃了,于是就”一顿一个窝窝头,带眼儿的。。。。。。“顺了下去,结果几乎全班同学都这样唱了,正当我洋洋自得的时候,音乐老师完整地教唱了这首歌。还记得同学们的哄笑差点没把我逼进地缝里,好长时间我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然而,我却没有吸取教训,仍然特别地喜欢出“花样”——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正是“批林批孔”运动的**期,学习革命理论,很批“克已复礼”,为“法家”歌动颂德,几乎就是我们的正餐!
不久又开始“向黄帅学习”,人人都要给老师写小字报。一开始,我实在不忍心给我的老师写,他叫赵风清,是我小学时代的第二个班主任,我忘不掉她曾给我梳小辫儿,给我到开水,给我拿药片。。。。。。可是她亲自让大家给她写,而且自己还写了个“检讨”,说她自己怎样怎样的不好,要大家狠批痛批“师道尊严”。
同学们想象力终于被引发出来,有指责老师给同学罚站的,有批评老师打学生手板的,有挑剔老师不公平的。。。。。。我写的是批评老师不和学生一起做课间操,而且还指出了那个老师的名字――教四年一班的谭老师。其实我的目的只是想避开我的班主任,却没想到那个可怜的女老师当时是个孕妇,我以为她仅仅是胖而已。我记得班主任老师看着我的小字报摇头苦笑,当时我还以为是承认我写得好。现在想来多么荒唐!可怜我们根本不知什么叫“师道”,更不懂什么是“尊严”,就争先恐后地作了“小闯将”!而我幸亏没有赶上红卫兵大串联,否则我一定会一马当先。虽然封闭的家庭禁锢了我,但我的天性是不甘寂寞的,我在时代的每个台阶上,都清楚地留下了自己的足迹。端正也好,歪斜也罢,已经鲜明地印在了我的人生路上;所以我常常劝慰自己,个人的悲哀不过是历史悲剧中的一个音符罢了,怨恨是没有意义的。今天,当我面对我的学生,大书特书孔子是最伟大的教育家,思想家的时候,谁能晓得我当年对孔子是怎样折磨的!那时的我又怎能料到,几十年之后,我自己也会成为一名教师,而孔子则是教师的鼻祖!历史是螺旋型的,个人的命运与之对接到哪里,就要跟着转到哪里,幸与不幸没有谁能控制。。。。。。
外公非常古怪,外面把**批的体无完肤,可他却念念不忘什么“辽沈战役”,还以自诩的口气说他曾见过**,跟本不在乎**已经叛国投敌。
最可怕的是,他还给来我家的男孩讲打仗的故事,而且和我们课本里的不相吻合:什么八路军饿急了也偷吃百姓的东西,什么他为了给老班长报仇,一口气砍死了好几个已经投降了的鬼子,因此受到了降级的处分等等。这些话如果传出去,一定会被打成“反革命”,吓得我再也不敢领同学回家里了。
学校定期开批判大会,一次我的一篇“劳动妇女不容污蔑”的发言稿被老师选中了,于是我就代表全班去发言。其实当时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男尊女卑”,更不用说什么“儒家”,“法家”,发言稿是王家二舅帮我写的。可我伶俐的口齿和高亢的音调却吸引了音乐老师。那是个很有影响力的女教师,学校每次游行,她都是坐在最前面的汽车里,清脆而嘹亮地喊着革命口号,高音喇叭把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我当时非常崇拜她,觉得象她那样很风光。
批判会结束后,她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温和地问我:“你喜欢唱歌么?”
“喜欢,”我赶忙回答。
“那你唱一首给我听!”她仍旧温和地说。
我就把“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唱给了她,她听后很满意,告诉我她已经决定让我参加学校的腰鼓队。我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十分兴奋地点点头。
要知道,小小的红腰鼓曾引起我多少好奇和羡慕。我们学校有一千多人,但只有二十多个女孩在腰鼓队里,我们班只有杜艳军,王小微两个人,而且她们的爸爸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们是被公认的最美丽最聪明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和她俩相比!
我曾经在家里把外婆的针线笸箩扣过来当腰鼓敲,二妹也好奇地和我一起敲,也因此招来外婆的呵斥。
那小小的红腰鼓,翠兰色的镶着云彩卷的衣裤,金丝边的小黑帽,是我梦里神往的。。。。。。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
我高高兴兴地把腰鼓背回家,外婆也很高兴。每逢节庆我们学校的腰鼓队都要去大街上表演,很多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在腰鼓队当作荣耀。现在我也把腰鼓背回了家,外婆感到自豪极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我上学后,二妹趁外婆没注意,拿起了腰鼓就敲,她不知道腰鼓的皮薄,应该轻轻地敲;而还是象敲外婆的针线笸箩那样使劲,结果把腰鼓敲了个洞,终于惹了祸!
放学后,我看见二妹脸对着墙跪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知道真相后,当时就吓坏了,抱着腰鼓大哭起来。
“县城里能不能卖这玩意儿?”外公气得直喘粗气。
“谁知道啊!”外婆气得脸色铁青,“为这么个破玩意儿还得进趟城,再说哪来的钱买啊?”外婆边说边举起笤帚又打了二妹一下,“这个丑八怪,我早就说她是个孽,一天磕磕巴巴地除了惹祸没别的能耐!”
面对着外婆的痛打,二妹下意识地躲了躲,然而头上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随着外婆的手起手落,我的心开始一阵阵紧缩,虽然我也恨二妹,可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二妹被伤害。我上去抢外婆手里的笤帚,边抢边哭,不知是心疼二妹,还是心疼腰鼓,总之,我越哭越伤心,哭声惊动了邻居。
“怎么了?”二舅妈人随话到,“怎么这么哭啊?”边说边上前给我擦眼泪。
“哎呀,这些个孽啊,咋不死绝了!”外婆气的眼泪汪汪地指着腰鼓对二舅妈说,“小艳拿回来还没到一天,就让这个丑八怪给打坏了,这不得赔人家么!”
“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二舅妈拿过腰鼓仔细看了看,“没事,就这么个小洞,用胶粘粘也许能行。”又指着二妹说,“这丫头也真够淘气的,我拿过去让她二舅给粘粘吧!”
“老师会看出来的!”我继续哭。
“没事,我认识你们的老师!”她摸着我的头,“别哭了,明天二舅妈去学校和老师说!”
二舅妈把腰鼓拿走了,二舅真的把它粘好了,几乎一点也看不出痕迹。而老师也真的没有指责我,还给我换了一个新腰鼓,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从此,二妹不再敢碰我的腰鼓,而且总是怯生生地看着我练,象看陌生人一样。虽然小腰鼓发出的声音很清脆,我也越打越熟练,可我却失去了和二妹一起打针线笸箩那种快乐和轻松。
渐渐地,我开始讨厌小腰鼓,因为我总觉得欠下了二妹什么。一见到小腰鼓,心里就别别扭扭的,终于找了个借口,退出了腰鼓队。。。。。。二妹在外婆眼里是没有地位的,她长得比我丑,口齿又不伶俐,有时还很淘气,连王家老太太也经常对外婆说:“你这两个外孙女,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我不想用二妹的暗淡来炫耀我的光彩,我更无法忍受任何人对她的歧视和侮辱。就是二妹犯了错,我也难以接受外婆对她的惩罚,我的嫉恨性格很突出,什么事一旦进入脑海,就很难驱走。“腰鼓事件”深深地刺痛了我,很长时间我看外婆心里都疙疙瘩瘩的。
然而,那件事却使我改变了对王家二舅妈的看法,我时常不自觉地和她接近,放学后经常去她家玩,而且我还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我在她家的书架上第一次看到了印有鲁迅头像的《呐喊》,尽管当时我还读不懂《药》这篇文章,但是那用灯笼纸包着的,血淋淋的人血馒头,却深深印在我的心上。以后,砖一样厚的《矿山风云》,《大刀记》,《西沙儿女》。。。。。。逐渐地闯入我的视野。
我还记得看《连心锁》时,二舅妈竟然把眼睛都哭红了,还把我当大人似的,一起讨论哪本书好,哪本书不好。我们和书中的人物共悲欢,我和二舅妈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以致我三十年后重返故里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与我非亲非故的女人。她对我接近真正的文学和以后的爱好文学影响极大,我将终生不能忘却她的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