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出现,多年前的事情便都要翻出来,一时间胸腔血气翻涌,不是一般的难以平复,我当尼姑这么多年,本以为都把以往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没想到还能再想起来,实在是阿弥陀佛,但求菩萨保佑,他们认不出我。
这两个人我都认识,一个是戚国国相陆岐渊,另一个是他的夫人,也就是我当初的好朋友华沏妹子。
看见她,我当了尼姑好多年都不曾红过的脸今日倒是红了一红,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我对她产生了一丝不起眼的愧疚。当初我抛弃她一个人来到这个深山老林里当尼姑,都不曾告诉她一声,这么多年了,她应当不会记恨我了吧?
我不敢正眼瞧她,她也坐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能感觉到两个人都在看着我,眼神还一定不好看。
我强装镇定,双手合十,“施主今夜找贫尼来是为何故?还望施主告知。”
华沏即刻都坐不住了,“良音,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听见她说话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又镇定下来。这么多年没见,她声音都变了,变得不那么冷漠,还有几分人情味。看来陆岐渊对她还是很好的,如此,我就很是安心了。
我接着朝她躬了躬身子,做出一脸事不关己相,“施主恐怕是认错人了,贫尼法号无愁,并非什么良音,若无什么大事,贫尼就先告退了,施主若是上香的话,只管到庵里便是。”
她还想说什么,就被陆岐渊拉住了,他们并未追出来,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平安落地,洛时明仍旧在那里站着吹冷风。
我走上前去,对他破口大骂,却又不敢使大劲,自己呲牙咧嘴的一通比划,只用两个人的声音,“洛时明!你带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嫌我活的时间长?!”
他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看着面前的万丈深渊,冷冷道:“若是再往前一步,你的愿望就实现了。”我垂头看了看脚下,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藏到他后面,顺便拉住他的衣袖。
他讥讽一笑,“当初我就不该把你带回来,原以为你是一个人才,没想到你现在竟然会害怕悬崖。”
他这么说,我竟无力反驳。他说的很对,我当初跟他来到尼姑庵为了躲避俗事,武功荒废很久,胆子也变得格外的小,我全身上下都在呈现退化状态,恨不得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对,是涉世未深的小尼姑。
我听见屋内有人走出来,心知就是陆岐渊他们,当即甩开洛时明的手往尼姑庵奔去,跑到尼姑庵前,都未觉察到他们跟上来。
我心里很是奇怪,也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总归不会是来找我叙旧的,一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不然凭戚国的实力应该早就知道我在尼姑庵,只是他们不来找罢了。他们早不找晚不找偏偏这个时候找,还说什么我好狠心,令我郁闷的这一觉都没睡好。
次日清晨,我还在睡梦中,早课还有一段时间,就听庵里面闹哄哄的。我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刚刚从干草上坐起来,一个小尼姑就破门而入,抓起我的手就跑,“快来,师父找你!”
我心觉得多半是陆岐渊昨天没走,到了佛堂,师父正在和一群人说话,师父颜色平静,却不断的转着手中的佛珠。我刚刚站定,还未来得及喘气,那一群人都回头来看着我,就是陆岐渊和华沏带人来了。
我说昨天怎么不走呢,没想到竟然都闹到庵里来了。我恶狠狠的瞪他们一眼,他们都垂下眸不看我。我转向师父双手合十,“无愁给师父行礼。”
师父陡然睁大眼睛,好像犯了什么佛门戒律,再对我还礼,“阿弥陀佛,贫尼有眼无珠竟不识得是戚国王后娘娘,还望娘娘饶庵里老小不死。”
接着师父就跪倒我面前,众人也都跟着呼啦啦跪倒,我手足无措,差点气哭了,“快起来啊,哎呀,谁让你们跪下的,我不是什么娘娘,我是无愁啊,你们、你们都怎么了!”
师父和众师姐妹都不起来,我知道就是陆岐渊干的好事,正转头欲骂,却见他忧心忡忡的,管他什么忧心忡忡的,我还是要骂。
我把他们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后才想起我是出家人,连忙双手合十,念念叨叨说了一串阿弥陀佛,后又跪倒在佛像前念阿弥陀佛,求菩萨饶恕。
“大哥他死了,你回去看看吧。”
我猛地一凛,不念佛了。大哥他死了?他的大哥是……
一时间存了这么多年所有的惶恐都把我淹没了,因为太过剧烈,暂时性的耳鸣一下,等我反应过来只觉得这是很应该的。
他玩我一场,佛祖都看不过眼了,他死了活该!
大约是吃斋念佛的多了,对什么事情都可以毫不关心,这件事情在我心里掀出的波澜不到一刻就消失了。我漠然地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生死乃是天命,切不可勉强,我定会替他日日祷告。”
陆岐渊忽然勃然大怒,抢步上前拼命地摇晃我,额头青筋暴起,双目血红,“大哥都是为了你!你知道么!你不该恨他!”
为了我?哼,他为的可真是很贴心。
我兀自闭着眼睛念佛,只感觉那双手用的劲道越来越大,我险些支撑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念得佛声也不字正腔圆了。
这时候帮我剃度的师父从后堂转过来,“无愁,当初你出家时,我便知道你并非能在这里多留的,今日既有要客来请你,你便回去吧。”
我一时间心中空落落的,陆岐渊松开了我。
“阿弥陀佛,贫尼告退。”
“师父……”
我怔怔的看着师父消失在佛像后,陆岐渊又恢复了平静,仍旧有点希望的看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看我,难道他死的很是委屈么?当初的一切,尽是他骗我的!他害死了云天青,只是因为我一时引起他的好奇心,当他玩腻我了,就一脚踢开,左拥右抱的早不知道把我忘到哪里去了。
想到此处,我极力忍着的眼泪,凉凉的在脸上留下两道痕迹。我拿袖子抹干眼泪,转头就走,一点也不淡然有序,颤声说了一句“贫尼告退。”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因为愤怒脸型扭曲了,眼中尽是惶惶的失落。他极力忍着声音不发抖,“大哥当初赶你走是因为染了不治之症,不想你伤心,你知道么!知道么!”
安静的佛堂回响着这三个字,我懵了。
我有了耐心听他说完,后来,我一人破庵而出,眼泪奔流的骑上了马,只想着快点赶到戚国,快点赶到戚国。
等我到戚国的时候,我不顾阻拦闯进王宫,王宫上下和往常一样,听陆岐渊说,他已经死了一年。进了他的寝殿,空荡荡的,落了很多灰尘。曾经熟悉我的人认出我来,只说一句话,“陛下生前是在海棠院住着,死的时候也是在海棠院。”
我又拼命的往海棠院赶,海棠花又开始落了,飞出院墙,扑在我的脸上。我闯进去,都还是原来的模样,什么都没变。
看见满院海棠乱飞忽然有点福至心灵,我安定下来,走进屋里。
那床榻仍旧在那里摆着,我坐到上面,嘿,还是温的呢,他是不是没有走呢?他是不是没有走呢……我反复问着自己,可眼前的景象告诉我,他还是走了,走得这么悄无声息……
只是我一个人傻的要命,竟不知道他的用意。
我小心躺在床榻上,轻轻地拉上锦被盖好,睡在我以前的位置,微扬着嘴角,伸出略带僵硬的手摸了摸手边。以前我总是能伸手就摸到他在我旁边,现在似乎也是能摸得到的。
陆岐渊说,浅川在攻打吕国之前就已经患了不治之症,常常呕血,只有不多于的两年的寿命。瞒着我吃药,从不告诉我。两年之期到的时候,他并未有事,他曾对陆岐渊调侃的说,“我真是爱她爱到了极致,我是自己想死也不能了。”
他可真是傻,比我还傻。
他那日当着我的面吐了口血,却骗我说是上火,他这谎言并不高明,只要我稍加留心便可发现他骗我,比之更可笑的错是我傻乎乎的信了。
怪不得我常常闻到他身上有药香,且愈发浓烈,我竟不知道是他的病越来越严重。
他知自己时日无多,就在香玉楼演了那一出戏,我今日想起打在他身上的伤,心中的血便滴滴淌淌流了个干净。我一事不落,将他和我的过往全都记在心里。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醒来时有点触景伤情,便出去了。
我知道王陵都是有小的甬道供修筑王陵的人出去的,就摸着黑,爬进了王陵。我慌乱寻找,终于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他。
他在冰棺内躺着,面容安详,仍旧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唇,一切都同以往一模一样……只是可惜,我已经剃了发,配不上你了。
丢掉手中的火折子,四下顿时一片漆黑,我抽出匕首,朝自己心脏的位置刺了一下,又刺了一下,疼痛感渐渐蔓延,我无力倒下,捂着心口,“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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