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园出来没多久,陈阳把车停在临时车位上,示意喜乐和自己下车。
走在吊桥上,颤颤巍巍地,喜乐不敢往下看。
从桥上到桥下两百米的距离,是山巅与地底的距离,也是很多爱恨情仇就此消弭的距离。
“喜乐,你知道吗?我曾经很讨厌,很怨恨西西姐,我总是在想要是那天晚上她没有喊我哥哥出来,没有刻意去招惹那群流氓,我哥哥也许就还会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可是如果这样,我大概也就没有能够遇见你的可能了。”陈阳背靠着桥索点了一支烟,继续说:“那时候我甚至异常过分的对西西姐说‘我哥都没在了,你怎么不去死?’,天知道我只是一时冲动说出这样的话。而我开始变得颓废,变得嗜酒如命,只不过在幻想着,要是我变坏了哥哥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夺下我的酒杯,然后揍我几个拳头,可是都没有。”
“爸妈一夜苍老的压力,奶奶哭的昏厥过去,在医院冗长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刺得我鼻子的反应特别强烈,不可抑制地想吐。西西姐就跪坐在手术室的门口,我们在等着医生们的最终宣判,即使有几分预料之中,但还是不死心。哥哥还没从手术室出来奶奶就住进了病房,妈妈撕扯着去打西西姐,被我和爸爸拦下,我对着她喊:‘你滚’,可她没有滚,那时候我真是恨她。”喜乐没有打断陈阳叙述的无语伦次,只是静静地听着,第一次认真地想要走进这个属于陈阳的故事。
“你后来原谅了西西姐是吧?”即使知道答案,喜乐对于其中发生的细节却不甚了解,因为她心中也一直有一个不能原谅的人,她迫切想知道陈阳是如何原谅了西西,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就可能原谅那个驻扎心底始终不敢直面的人。
“哥哥入殓后,奶奶出院了,可是她忘记了哥哥的存在,只记得有一个我,医生说这可能是悲伤过度后产生的选择性间歇失忆,我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哥哥就这样被从奶奶的记忆中抹去,可是我们都不敢再提起。爸妈甚至告诉奶奶,她之所以住院是在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撞伤了额头,奶奶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这个我对西西姐的恨意更深,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她而起。”陈阳吸了一口烟,长长的烟圈缱绻成一串褐色的云烟,那些过往在他的舌尖逐渐清晰。
“那天雨很大,她就在酒吧门口拦住了我,要求我把哥哥的相机给她,那是我哥哥唯一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给,看在曾经认识的份上,我只能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并且在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我是一个男子汉,我不能打女人,可我还是对她说了过分的话。我说:‘你去死吧,死了我就把相机给你。’于是,她就真的在寻死了,割腕三次,吃安眠药两次,一次都没死成,被家里请的阿姨发现救了下来,见她活着我甚至还嘲笑她做戏给谁看,那会我特别恶毒的想让她去陪我哥,我哥是因为她而死的,我在想我做出这种要求是有多合情合理,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想不到一直阳光温暖的陈阳也有过这样阴暗的回忆和过去,在他的叙述中,喜乐曾经的记忆也在慢慢复苏,那些快乐的,痛苦的,想忘记的,不想忘记的,通通卷土重来,喜乐在看陈阳的眼神,她在思考和倾听,她想看看这个曾经阴暗过的男孩子是怎样原谅了他恨之入骨的人,甚至还能当一切没有发生过的交谈,这是究竟需要多么强大的心力?
“转机是出现在我给哥哥整理遗物的时候,他的记事本里面基本都是关于她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也许哥哥到死也没有后悔过拼尽生命力气去保护她的这个决定,所以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就像今天早上一样地早,骑着我的山地车,疯狂地蹬着,我跑到哥哥的墓前,掏出我早就准备好的硬币说:‘哥,她是你最喜欢的女生,如果你希望她来陪你那就正面朝上,如果希望她得到原谅,就反面朝上吧’,结果硬币是反面朝上,哥哥希望我原谅她,所以我就下定了决心。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没有来时那么沉重了,因为我已经选择了原谅,所以在路上,不对准确地说在这座桥上看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很意外,她边走边念念有词,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跟着她走到了桥中央,我发现了她的意图——她要跳桥,我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可是在她翻下桥索的一霎我还是冲了出去,我甚至不知道是怎样抓住了她的手臂,铁索再晃,她喊着要我放手,她说的一句话彻底打动了我,她说你放开我就可以死了。我忘不了她说出这句话时候的眼神,我的感情要我放手,可是理智不容许我这样做,最终她被我救了起来。”说到这里,陈阳不禁自嘲一笑:“要是那样做了,我就真是杀人凶手了。”喜乐从没想过现在立足的这座桥曾上演过生死惊险的一幕。
“他被我救上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救我?死了才好呢。’那时候我真正看懂了她眼中自从我哥去世后就开始弥漫的悲伤,以前她的眼神是有多明亮,现在却是死海一般在没有半点波澜,也是很自然我就想到了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也是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懂得她同我哥爱着她一样地深爱着我哥,不然她的悲伤不至如此,若说愧疚,又何须这样。我打算真正原谅她了可还是忍不住恶狠狠地对她说:‘想赎罪就活着,忍受活着的折磨’,她没有对这个提议提出异议,也许她潜意识里也认为这是一种比死更好的赎罪办法。坐在桥上听完她的忏悔,我才正眼去看她,你一定不敢相信她是徒步光着脚走到这里来的,这么远的距离,就算坐车也得一个小时,她一定是从头晚就开始出发,光着脚走了一夜的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雪纺衣,她是去看了哥哥才决定的跳桥,因为那个地方整好可以看到哥哥的墓地。看着她的双脚血肉模糊,本来我是想让她自己回去,后来实在不忍心,我把她放在自行车后架上载了回去,把我哥的日记本给了她,连带着我哥最珍视的相机,对她说:‘这里面是我哥和你想一起去做的事情,现在你就带着它去实现我哥的梦想吧。’”喜乐走过去,搂住陈阳的腰,把头轻轻搭在他的胸前:“阿阳,我从没想过你经历的事情会是这么多,我多想早一点遇到你,然后能陪着你一起伤心,那样你就会少些无助,可是也该感谢你做的这些决定,才没有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你是我遇到过最善良的人。”
“西西姐走了,去了遥远的异国他乡,不过每年她仍会给我寄贺卡和明信片,都是她所在地的风景,那时候我会以为哥哥和她在一起,终于完成了梦想。”陈阳满足地笑了笑,像是突然卸下包袱之后的豁然,“选择原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与其痛不欲生地去憎恨,还不如保持一个干净的灵魂,遇到更好的人。”
“喜乐,我们回去吧。”以为还有下文,陈阳却是突然直起身来牵起喜乐的手。
“阿阳,西西姐就是阿暖是吧?”
“是。”
“那那天你跟她去了哪里?”
“看了她和哥哥看过的风景。”
“阿阳,你现在是彻底放下了吗?”
“放下了。”
“真好。”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背负着仇恨生活一辈子痛苦?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放下仇恨更让人解脱?仇恨形成于一念之间,痛苦如影随形,一辈子何其短暂,与其苦大仇深,倒是不如潇潇洒洒,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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