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四个时辰之后,天色由黑暗转为光明。
溶洞里虽然照不进阳光,但却并不如何昏暗,白袍老人在溶室之间的走廊里踏虚而行,身后千剑如魅,随风摇曳。
“那小娃儿不会再度触及剑脉了吧?”感受到溶洞里静寂无声,老人心下诧然。
再度见到葛青的时候,只见他颓废的坐倒在地,双手抱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一柄黝黑如墨的剑棍,静静插在他的身侧,依然只剩末端露出地面。
似乎是感受到身边异动,葛青迅即站起身子,双手护在胸前,待发现是那踏着千剑、虚悬空中的白袍老人,便立时改为拱手说道:“小子无礼,不知前辈驾到,还请见谅。”
老人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拂袖之间便落在地面之上,那如魅千剑随即纷纷跌落在地,只听他笑着说道:“小子,你反应不错啊!你的剑为何还未能拔出来呀?”
葛青颓然点头,似乎失望透顶。
当获得那血脉中的星辰之力,然后从陆昆吾处得知剑脉厉害之处,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悍,已经有能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却不料依然是只井底之蛙,非但不是这老者半手之敌,就连自己的剑竟也无法拔出!
但在下一刻,他双眼中的颓废立即化为虚无,只见他跪倒在地,朝着白袍老人拱手恭敬说道:“还请前辈教我。”
老人缓缓捋须,似乎知晓葛青心中一思一动,只见他微笑说道:“你能有如此好学之心,却是好极!铸剑术非一时一日便能修成,在修习铸剑术之前,我先教你如何运转那诡异剑脉,待你将体内力量运转熟悉之后,再学也不迟。”
此言正中葛青下怀,他连忙再度磕头说道:“小子多谢前辈厚爱!”到得这时候,他心中对这老者终无半点怀疑,知晓得这是一位真正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
自这日过后,葛青便随着白袍老人一道修习内力运转之法,他心思敏捷,又悟性过人,老人所授之法虽然艰涩难懂,但他却总能举一反三摸清其中窍门,直让那老人欣喜万分。只是那一柄剑棍,依然插在那坚硬似金铁的地面之上,他依旧无法将之拔出,但即便如此,虽与老前辈无法相提并论,却已算得上一日千里了!
只是即便如此,他体内剑脉之祸依然无法化解开来,更甚者每当月圆之夜前后三五日,便立即会自然运转星辰之力,教他体内炽热内力淤积愈多。
别人只会嫌弃内力不够,但他却只恨内力太多!
此时的他,便如同一只巨大宝箱,承载的珠宝玉石太多,若再多上几分的话,只怕便会立即就会爆体。
这样一个难题,别说将葛青难倒,便是那白袍老人亦是无法。
如此匆匆三月时光过去,葛青再也不能修习内功心法,只能每日里浸泡在那寒潭之中,借以化解体内炽热。
这一日,又是圆月之夜。
葛青赤身浸在寒潭之中,身体靠在悬崖石壁上,仰首望着天上朗月,心中不甚唏嘘。
虽是初夏时节,然而这寒潭的水却依旧冰冷刺骨,真不知道到底从何处流淌而来?然而便是这水在阴冷如冰,却依旧无法缓解他身体之中的炽热。
这是他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万分。
此时的他,说得难听一些,不过是一个或者移动的活火山罢了!
可笑的是,之前他还以为自己终能将之化去,到那时便能修成与前辈一样绝顶的修为。
只是可惜了这一笔巨大财富,他终究无福消受。
或许就在今夜,或许便在明日,说不定那星辰之力在他体内运转时候,他的整个身体便会立时爆炸开来,从此之后,这世上便就再也没有他了!
唉!以前听阿渠和明月他们常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句玄妙古怪的话,此时万般咀嚼之后,果然便是这个道理啊!
到这时,葛青又再度忆起剑谷中这唯一的两个伙伴,不知他们是否还快活?是不是早已经将他遗忘?
“明月,若我能活到许多年后,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会记得我么?”他在心底问着自己,却不敢去深究答案。
临别时候明月的最后一滴泪珠,依然深藏在他心底最深处。
蓦然间,他停止胡思乱想,将整个身躯紧紧贴着悬崖,静静凝听。
百丈悬崖之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当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两者相距虽远,但听在他双耳之中却一清二楚。
此时的葛青,虽无法解决剑脉淤积的麻烦,但灵觉较之先前毕竟灵敏更多,便如此时,他距离百丈依然能听得清楚上方动静,但上方之人却压根无法察觉他半点行踪。
只因此时正是深夜,只因两者之间有那一层终年不散的寒雾遮挡。
葛青不仅能听得清楚悬崖上两人的脚步声,更能够听得见他们的对话,是故那两人一旦驻足开口说话,葛青便已经立即色变。
他本以为这两人应是陆昆吾和胜太康,毕竟只有他们才知道他坠落此崖。
却不曾料到,第一个开口的竟是女声,如此熟悉,如此亲切:“渠哥哥,你说青哥哥真的是掉下这悬崖了么?”
这人一开口,葛青便无法止住眼中清泪,他不曾料到三个月之后,依然能够再度听到明月的声音。
是啊!明月终究寻到这处来了!她依旧无法将他忘记!
哪怕以后他会死在这里,哪怕再也不能够相见一面,此时的他,已经知晓她的心意,便已然满足。
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思终是难懂,若他再大个三四岁的话,只怕早已经在想法子如何攀爬上去!
但此时的他却不敢再见伊人,纵使心中充满喜悦,但恐惧却也与之俱增:他怕自己突然便会爆体而亡,他害怕她方才喜悦便立即变成悲伤,他甚至害怕自己爆体时候的模样会将她惊吓。
少年人总是担心着心中的人,却不会去为自己思考半分。
却听崖上阿渠安慰说道:“阿月,我也不知道阿青是不是就掉在这悬崖之下,但我偷听阿爹和胜伯伯谈话,他们总骂阿青为臭小子,并说他跌落剑池悬崖虽然可惜,但也算得上了却心中一桩心事。我听得清清楚楚,想来是不会错了的了!”
阿渠说罢,明月半饷无语,葛青正心中不住怒骂陆昆吾胜太康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阵阵低声啜泣,他心中一震,继而转为狂喜,却又最终只能归于无奈。
他所震惊的,是素来开朗活泼的明月竟会为他而哭。
他所狂喜的,自然是因为明月果然是喜欢他的。
而他最终的无奈,却是因为两人相距虽不过百丈,竟终究无法相见,他甚至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教她知晓他就在这里。
这样无私的爱,纯粹的爱!
虽然年幼,虽然懵懂,但若能在阳光下一直无忧无虑走在一处,谁又能否定他们将来不会走到一处呢?
只恨苍天无情、命运捉弄,竟教这爱还未破土,便已泯灭。
葛青尚在淡淡的忧伤之中,却听阿渠又开口说道:“阿月,现在天这般黑,他们说最近那谷中恶鬼又开始出来了,你不害怕么?”
他们自然便是谷中居民了!而那个谷中恶鬼么,别人或许不知,但葛青却知道,那定是白袍老前辈在捉弄谷中之人而已。这些年来只闻恶鬼之名,但真正死去的,却也只是一个恶徒罢了!其余诸人更是从不曾遇见过那鬼怪魂魄,只在深夜时候偶尔能听到过诡异啸声罢了!而正啸声则正是他三个多月最为熟悉的声音。
只听得明月缓缓说道:“青哥哥若在这里的话,他定然不会害怕那谷中恶鬼的。渠哥哥,我有时候真想被那恶鬼抓走啊,说不定到了娘亲说的另一个世界,就能够见到青哥哥了呢!”
山崖之下,葛青听闻这话,强忍着心神震动:是啊!若他在明月身边的话,又怎么害怕谷中恶鬼,便是真的鬼魂他也不会惧怕分毫的。但他却心中无端升起害怕的心思,他害怕明月真的去那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他,他害怕明月会为他舍弃自己生命。
崖上两人,崖下一人,俱都无语,圆月向西而去,银辉洒遍高崖寒潭。
全身贴在崖壁上的葛青猛然一震,此时他并未沉睡,但那星辰之力依然在他血脉里运行不止,甚至他一闭上眼睛,便能够看得到许多熠熠生辉的星光。他全身散发着淡淡红光,浑身炽热,内力如潮水一般在他体内奔腾不息,这本是奇遇,但却终成磨难。
难以忍受这燃血疼痛,葛青却咬紧牙关不吭出半点声音,他将全身浸在水中,只留双眼和半个额头露出水外,仰首注视着那山崖之上。
虽然看不见伊人,但他能感觉得到,她依然还在那里。
“阿月,我们赶快回去吧!”黑暗中,再度响起阿渠战战兢兢的声音。
明月似乎还在轻声低泣,只听她哽咽着说:“阿渠,你先走吧,让我再陪陪青哥哥。”
之后,许久无声,听不见阿渠离开,也听不见明月是否依然哭泣。
疼痛正席卷着葛青全身,教他无法静下心来去侧耳倾听,他只听得到血液流淌的澎湃之声,只感受得到被架在火焰上炙烤的疼痛。
但他依然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决不能让她知晓他就在这处,因为他不愿教她伤心难过。
……
悬崖之上,明月立在崖畔,手里捧着一件青布衣衫,泪眼朦胧,神情恍惚,虽依然还是孩童模样,却已然让人忍不住心疼怜惜。
阿渠并未离去,依旧站在明月身后,他怔怔看着她的声音,心中有一丝淡淡的嫉妒,却又瞬间泯于虚无,只剩下担心和关怀。
许久之后,只听明月开口说道:“青哥哥,你能听得到阿月的声音么?阿月想你,阿月想你……”才一张口,便已泣不成声,身子摇摇欲坠,就连手中青衫也坠落下去,随风摇曳,瞬息便不见踪影。
“青哥哥,青哥哥……”明月恸哭,伸手便向虚空捞去,似要随着那青衫一道飞起。
阿渠大惊,连声呼唤:“明月!”说话间已然将她拉住,直到离开悬崖十丈之远方才止住步子,开口说道,“阿月,若是阿青在的话,他也定然不愿意你这样的啊!”
明月凄楚无声,最终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缓步离去。
……
悬崖之下,是依然苦苦挣扎着的葛青,当那青衫飘落他身前的时候,他一把将之捉在手中,却又小心翼翼放在一侧尖石之上,无声泪落,恸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