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每一个角落都一尘不染。看来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不只是生理上的不同。生活习惯上也大多不同,喜爱干净好像是每个女孩子的天性。我们的房子刚租进来的时候也很洁净,时间一长就显出它的本质来了,现在看来简直是不堪入目。三个邋遢的男人住在一起,内衣内裤乱丢,地上的尘土有一寸多厚。贱男和义群的脚臭,恐怕和日本731部队生产的毒气弹有一拼。真是天妒英才,如果他们早出生几十年,日本鬼子绝对不会在中国横行8年。这绝对是全国人民的巨大损失。怪不得小丽每次进去都会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扑闪着,怒道:“这那里是人住的地方,简直是个猪窝”。我们总是嘻嘻一笑不以为然。
猪窝就猪窝,猪有什么不好?
每当提到猪,我心里总是觉得很亲切。当然,这不能说我和猪之间有某种血缘上的亲属关系,我对猪的喜爱最初来源于我的爷爷。一个个头不高,留着花白胡子的精瘦老头。
就在健哥的奶奶去世的第二年,爷爷和奶奶回到了久别的老家。由于无所事事后来改行做了杀猪的,不久就成了方圆几十里远近闻名的杀猪悍将。他杀猪的本事虽不能说登峰造极但至少可以说是炉火纯青。而这些本事自然来源于解放前他与日本鬼子的血战当中。他常说,杀猪不是作文章,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描绘绣花,不是逢场作戏。而是一门技术,一门学问,一门艺术创造和艺术享受。杀猪和杀人一样,必须要有很高深的造诣。
这话如果是出自别人之口,我一定会大发雷霆之怒,可能会当场吐他一脸唾沫,然后上去狠狠给他两记响亮的耳光。并且指着他的鼻子问:“为什么只看到杀人的会坐牢,而杀猪的却没事”。不过这话是出自我亲爱的爷爷之口,效果就会截然不同。有时我甚至怀疑这是一种很高深的理论。是一个久经风霜的老人总结了一辈子才悟出的人生哲理。
那时候我和爸爸妈妈时常回家去看爷爷。每当过年过节,或者谁家婚丧嫁娶,爷爷就会成为全村响当当的闻名人物。事主要备上厚礼几次三番的来请,爷爷总是满口答应,先掏出烟袋锅子,慢慢装上烟--&网--然大方。可就一样,不会让人轻易靠近。否则就会四处乱窜,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这时就会看出杀猪人的高深造诣来。爷爷装作若无其事慢慢靠近,然后伸出四指,在猪的肚皮上轻轻的挠,没想到猪很听他的话。竟然一动不动,最后慢慢躺了下来,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这时爷爷忽然把脸一翻,猛地一脚踩住这头猪的脖子。猪动弹不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顿时四肢踢腾,发出一声名副其实杀猪般的嚎叫。可是已经晚了,只见爷爷拔出那把尺半长明晃晃的大刀,高喝一声:“拿盆子来,接猪血”。说罢,张嘴咬住锃亮的刀背,双手捋一下两边的袖子,盆子一到,反手拿起刀子,对准猪老弟的脖子一刀下去,猪血就汩汩流了出来。这位猪先生最后死命挣扎几下,白眼一翻,驾鹤西游去了。从赶猪出圈,到猪先生的归西前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处处显得干净利索。我看得呆了,不由对爷爷肃然起敬。一头200多斤的壮猪竟然被他踩得嗷嗷嚎叫,最终也没能翻过身来。看来单靠技巧是不行的,这得需要多大的力气啊?
看着猪渐渐冰凉的尸体,爷爷象一名角斗场上搏斗获胜的勇士,露出了自豪的微笑。在猪毛上擦了擦刀上的血迹,然后接过事主恭恭敬敬抵过来的大前门,满意地抽了一口,抬手一比划夸道:“好猪!好猪!至少能出180斤精肉,我老郑相猪从来没有出过错,到不了180斤,算我胡诌,你砸了我的招牌!”
:“那是,那是,老郑师傅什么手艺?绝对不会看错”。管事的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可能怕得不是我爷爷,而是他手里的那把杀猪刀)
那时我很小,看着害怕,有时会恐惧得瑟瑟发抖,不过总还是忍不住要追着看。特别是猪踢腾嚎叫的样子,至今给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怖阴影。如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这样一刀毙命,那将是一件多么惨不忍睹的事情。爷爷没少杀猪,也没少杀人,死在他刀下的日本鬼子绝对不比他杀的猪少。这让我的奶奶日日担惊受怕,常常烧香拜佛口念弥陀,说这样可以减少爷爷的罪孽,死后至少不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每当爷爷杀完猪回家的时候,事主总要满意地送一副肥美的猪下水,算是答谢。爷爷两眼一瞪:“乡里乡亲的这是干什么?好像我老郑为了你这点下水来的。”事主强把肉塞进他手里千恩万谢:“拿回去,给孙子解解馋”。
只要有肉吃,杀猪时的恐惧顿时就会飞到九霄云外,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吃肉更兴奋的事了。有时侯我怀疑我上辈子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头驰骋在草原上整日嗜毛饮血的蒙古狼。我会亲眼看着猪肉洗净、切碎、下锅,闻着满屋的炖肉香气,流着口水坐在火旁。等肉熟出锅,然后甩开腮帮子狠吃一顿。直到吃得白眼直翻,嗝声连连才心满意足。
有一次可能是猪肉不太卫生,当我骑在爷爷的脖子上为爷爷排忧解闷时,竟然拉出了一滩黄乎乎的东西。弄了他一身脏兮兮的。当时把爸爸妈妈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打我。爷爷连忙拦住,不但不生气,反而一把将我抱住亲了一口,拇指一竖由衷地赞道:“好小子,有魄力!将来肯定是条好汉!能骑在我老郑脖子上拉屎的人,也就是你了”
在我们一家人中,爷爷最爱的人是我,我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命根子。爸爸生来老实巴交,话也懒得多说一句,一年四季象霜打的茄子。用爷爷的话说成不了什么大气,三脚踢不出个屁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所以对我万分溺爱。
记得有一次,由于好奇,把家里的钟表给鼓弄散了,装了半天装不起来。爸爸知道了,一把将我摁在床上,任由笤帚疙瘩在我的屁股上狂欢乱舞。这使我想起了爷爷屠刀下的猪,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急袭而来。不由杀猪般的嚎叫起来。终于,爷爷象个救星一样出现了,对爸爸大声呵斥。爸爸一气:“我打我儿子,这你都管?”爷爷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几步过来,一把揪住爸爸的耳朵:“好,你打你儿子我不管,我打我儿子你也别管”。
回城以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笤帚疙瘩成了我屁股上的常客。每当被爸爸欺负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爷爷。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父亲老拳的蹂躏,只好去找妈妈评理,我干咳一声试探着问道:“亲爱的妈妈,如果有人欺负了你可爱而又柔弱的儿子,你会怎么办?”妈妈正在做饭,只见她把铲子一轮,恶狠狠地说道:“谁欺负了我的儿子,那么我就拍扁她的儿子”。我吓了一跳,只好撇了撇嘴,灰溜溜跑掉了。
小的时候很顽皮,常常给家里惹祸,不过从来不用害怕,因为我知道,就算有一天真的把天捅了个窟窿也没有关系,爷爷会奋不顾身站出来为我顶住。可惜小学没有上完,老家就传来了噩耗说爷爷去世了,这使我很悲痛,因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失去了一把坚强的保护伞。心里想着没有人在我受欺负的时候会勇敢地站出来。没有人领我去看杀猪的精彩表演,没有人陪我雪地里去逮兔子,没有人手把手教我编制装蝈蝈的笼子,眼泪就一滴一滴流了下来。
我失去了一位最爱的亲人,大家失去了一位好心的邻居,方圆几十里失去了一位英勇的杀猪悍将。到不是说死了郑屠户照样不吃混毛猪,至少象爷爷那样炉火纯情的杀猪技术是没有了。结婚以后才知道,慧慧的父亲,就是我的岳父也曾经做过杀猪的,不过技术就差点。最狼狈的一次,是刀子没有找准位置,一刀下去不是捅在了猪的心脏,而是插进了它的食道和气管,结果猪一阵挣扎爬了起来,象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围着院子四处乱窜。六个人也没有圈住,几个胆小的当时吓的蹭蹭窜到了树上,真是轻如狸猫快如猿猴,也不知道那轻功是如何练成的。最后猪一阵乱窜,跑得没影了,全家一天没干别的,净顾着找猪了。天黑的时候,那头猪才摇摇晃晃脖子上插着刀子回到了家,第二天孤独地死在了猪圈里。
我永远忘不了爷爷从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小子,记住,要学杀猪先学做人。”
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育我们说:“未学知识先学做人”。后来学习电工,教电工的师傅也说:“未学电工先学做人”。感情他奶奶的学什么东西都要先学会做人。学东西是次要的,做人才是主要的。于是后来,我便努力地学习如何做人,长大以后当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人的时候。环顾四周,却发现原来很多被称作人的人根本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