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给了你什么?”朱长晏站在陆宽身后犹豫了很久,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陆宽轻敲着桌上的残本,头也不抬地道:“你是说你父亲吗?认真说来,我并不认识他!”
朱长晏讶然道:“那你为什么这样帮他?”
“因为,我喜欢多管闲事!”陆宽将残本收起,回头笑道。
“……”
看到朱长晏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陆宽又道:“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俩的关系为什么这么差,但我却知道一点,你父亲真的很疼你!”
“哼!”朱长晏冷哼一声道,“他疼我?从小到大,他除了会打我,会骂我以外,几时关心过我?”
说到这里,朱长晏忽然停了下来,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又缓缓地道:“其实不管他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怨恨他,因为他是我父亲。”
“但,他不应该那样对待我母亲,他怎么可以那样做!”朱长晏猛地睁开眼吼道,通红地双眼竟有些湿润了。
陆宽微微皱眉,但没有说话。许久,朱长晏用力的眨了眨泪眼,又低声道:“陆大哥,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的!”童音未脱地语声有些颤抖,似乎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相处这么多天,第一次听到朱长晏这样称呼自己。眼前的少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坚强,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陆宽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默默看着那颗正顺着他脸颊滑落的泪珠,然后伸手轻轻地将它拭去:“或许你父亲做的不对,但他现在每天都活在后悔和痛苦之中,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希望你能原谅他!你呢,你有没有给过他机会?或者说你有没有真正的试着去了解过他?其实,他比你更痛苦……”
朱长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将陆宽的手推开,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午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路边多是闭目打盹的商贩。此时已是暮春时节,虽还说不上炎热,但艳阳当空,暖风阵阵,到也容易让人产困意。
依旧穿着厚厚冬装的朱永贵坐在轿子里,听着那时高时低的知了鸣叫,也禁不住打了个呵欠,两眼欲合。正在他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时,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同时一阵吵闹声传进了他的耳里。
朱永贵掀起轿帘,对一个长得颇为粗壮的男子道:“小伍,前面出了什么事?”
小伍转头道:“好象是两个小鬼在吵架。老爷,这围观的人实在有些多,估计一时半刻是散不开的了,我们要不要绕道,梁老爷还在聚宝斋等着您呢!”
朱永贵探头望了一眼,前面的街道上竟然站满了人,当下点点头,示意绕道而行。见老爷同意了,小伍连忙吩咐轿夫转头绕道。
轿子刚调过头,朱永贵却又突然道:“等等,快落轿!”轿子刚落稳,他已经掀帘而出,也不说什么,径自朝人群走去。小伍虽不知道老爷为什么要过去,但也只能快步跟上。
“你凭什么抢我的银子,这是城隍爷赐给我的,快点还给我……”一个衣裳破烂,满身是泥的小孩扑在地上大声地哭喊着,乌七八黑的双手死抱着一个白衣少年的右腿不放。瘦小的身子加上满是泪痕地小脸,到是赢得了不少人的同情。
“大家来帮我评评理,这小贼偷了我的银子还不承认,居然硬说是我抢他的,这天下还有王法吗……”白衣少年挣扎了几下没挣脱,满脸委屈地向围观者叫冤。
“你说是他偷你的,他说是你抢他的。嘿嘿,依我看啊,你们还是去找县太爷来评断吧!”路人甲笑道。
“那小孩哭的多可怜啊,我相信这六钱银子肯定是他的!”路人乙满脸同情地道。
“我觉得不是,你看他分明就是一个小叫化嘛,怎么可能拿的出六钱银子?”路人丙摇头分辨道。
“……”
正在那两个少年闹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壮汉拨开围观的人群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正是朱永贵。
朱永贵轻咳了几声,使劲裹了裹身上的棉衣,在暮春的艳阳下,整个人竟有几分别扭。
“小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永贵走到白衣少年身前和蔼地问道。
朱永贵平素乐善好施,对邻里颇为照顾,有朱大善人之称,在这杨柳镇上还是很有威望的,围观的人看到他,都渐渐地安静下。
那白衣少年一看是朱永贵,连忙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原来是朱老爷!您来的正好,还请帮小子评个理……”
“朱老爷,大善人,你可要帮我主持公道啊!”还没等白衣少年把话说完,那个一直赖在地上的少年却是一下子扑到朱永贵身前哭叫道,简直就是把朱永贵当成了青天大老爷。
朱永贵也不嫌那少年浑身污泥,伸手将他扶起,柔声道:“你先别哭,起来慢慢说!”
少年抹了把鼻涕,一边抽噎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朱老爷,我叫小石头,是镇外上阳村的人。我娘最近生了病,家里又没钱,我就把家里唯一的那只老母鸡给卖了,准备用卖来的三十文钱给娘看病。可村里的郎中嫌钱太少了,非要六钱银子才给看!娘的身体越来越差……”
“今天我一早就起床,走了十多里路到镇上的城隍庙给娘烧香祈福!在我烧香跪拜的时候,忽然听到城隍老爷的声音,他说已经听到了我的祈福,要我在午时到镇西口的柳桥上去,他会把我需要的东西放在右面桥栏的第六根石柱下。我好不容易等到正午,跑柳桥上一看,果然在第六根石柱下发现了六钱银子。我正高兴着,想跑回家给我娘看病,可他却将我拦下,硬说这钱是他的,我不给,他就抢了去……”说到这里,少年更是委屈,竟又张嘴大哭起来。
朱永贵有事在身,本是准备打算绕路走的,却听到有人在说‘城隍爷’,这才专程过来一瞧究竟,想不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的。
难道真的是城隍爷显灵吗?朱永贵听这少年说的真切,神情悲苦,不似做伪,心中也有些异讶。
“朱老爷,您莫听他胡说,这六钱银子真的是我的。我今天本来想上街买些笔墨,可到了商铺时,却发现钱没了,便回头寻找。结果,在柳桥上看到这小子正拿着我的钱袋。”正在他想的入神时,那白衣少年却说话了,说完又转头对那哭泣不止的少年道,“城隍爷怎么可能说话,你这家伙连撒谎都不会!”
他这一说完,许多围观的人都点头认同,这城隍爷显灵的事,他们虽不好评断,但心中却实在是不大相信。
“谁说城隍爷不会说话的!昨天我去城隍庙为我那卧床不起的老爹祈福时,也听到了城隍爷的声音,他告诉了我一个药方。我照着试了试,谁知今天早晨我爹就能开口说话了,说不定过几天还能下床走路呢!”一个三十几许的男子激动地说着,眼中是一片虔诚。
“咦,李老六!原来你也在这里,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李叔他真的醒过来了?”一个有些矮胖地中年男子从人群中挤到李老六身边问道。
“刘矮子,我李老六就是要说谎,也不敢拿爹的病情来开玩笑啊。我爹不仅清醒了过来,现在还能开口说话呢!”李老六一看来人,连忙笑道。
“醒了就好,哈哈,明儿兄弟我一定到府上探望,他老人家以前可关照了我不少啊……”矮胖男子点头笑道。
围观的众人听他们俩这一说,都低声议论起来。朱永贵本就信奉鬼神之说,此时哪还会有疑虑。强压着心中的喜悦,转头对那满脸泪痕的少年道:“小哥,你也别伤心了,老夫给你银子,快回家给你娘看病去吧!”说着摸出一块碎银交到少年手里。
“朱老爷,您真是大善人啊,小的给你磕头了!”少年紧紧地握着银子,泪流满面地朝朱永贵拜了下去。
朱永贵将他扶起,微笑道:“别磕啦!快些回去吧,莫要耽搁了你娘的病情!”
少年含泪点头,将银子塞进怀里,转身离去。那白衣少年见事情已了,对朱永贵做了揖后也迈步而去,不多时,众人散尽。
离柳桥不远处的一条无人空巷里,陆宽摸出四锭足足十两的银子,分别抛给身前的四人:“这是剩下的酬金,由于你们演的非常好,大爷决定每人多给五两!”说完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满脸喜悦的四人,径自负手而去。
才不到半天的时间,他们就每人挣了十五两纹银,这四人手拽银子,只乐得眉开眼笑。仔细一看,其中两人赫然是刚才在街道上争吵的少年,而另外两个年长的可不正是李老六和刘矮子。原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他们合力演的一出戏而已。
入夜后,所有的商铺酒楼都按时关门,小镇上登时一片漆黑。
城隍庙里,朱长晏满脸不解地瞪着端坐在供桌上喝酒陆宽,道:“这么晚了,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陆宽放下酒坛道,“要不要来一点?”说着将酒坛递到朱长晏面前。
朱长晏从小家教极严,根本没有喝过酒,此刻一闻到酒味,不由地微微皱眉,连忙推开陆宽的手道:“你还是留着自己享受吧!”
待一坛酒饮到差不多一半时,等待的人终于来了,陆宽快速地将朱长晏拖到神像后。
朱长晏大是不解,正欲发问,陆宽却竖指示意他禁声。不久,庙内便有脚步声响起,朱长晏探头一看,来的人居然是朱永贵,不由的微微一呆。
陆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下去。朱长晏满脸怒火的瞪了陆宽一眼,缩回头不再去看泥像前的朱永贵。
“城隍爷,今日我听到了您显灵的事……”焚香跪拜完了之后,朱永贵低声地述说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事让他看到希望,今天他说的特别多。陆宽也大概地知道了这对父子的关系为什么会弄到今天这种地步。
七年前,朱永贵正当壮年,身体也非常好,那个时候的他正是商场得意,意气风发之时。有一次,他去了苏州谈生意,这一去一返却是花了十多天。而就在这短短的十数日时间里,家里却出了件大事,老夫人竟中毒死了。朱永贵在这杨柳镇上是有名的大孝子,收到噩耗之后,生意也不做了,心急如焚的赶回。
伤心之余他便向家里人询问情况,得知母亲是吃了有毒的食物才归天的,而家中掌管事务的人正是朱长晏的母亲,也就是朱永贵的发妻徐氏!本来平素里这两婆媳就经常有些摩擦,在中毒事件发生后,邻里之间多有风言风语。朱永贵虽然相信妻子不会做出这种事,但心中怪她麻痹大意,没有照顾好母亲,当然也就一直冷脸相对。
徐氏乃是外柔内刚之人,本来就对自己的大意而心中有愧,再听到那些闲言闲语自然更是痛苦。此后又见丈夫对自己一天比一天冷淡,动不动就斥责怒骂,当真是心疼如绞,一时没想开,竟寻了短见。
朱长晏在神像后默默地听着,最初的愤恨渐渐转变为不解。空洞地双眼木视着身前的石壁,似乎在顺着朱永贵的话语回忆往昔的生活。当他在听到那一声声追悔,自责的话语时,他忍不住闭上了眼,脸上尽是痛苦难过之色。
小屋内,朱长晏呆呆地坐在桌前,双眼茫然地望着油灯上那点昏黄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油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轻轻晃动,就像他此刻地心情,是如此的不平静。
“陆大哥,我是不是真的错了?”许久,朱长晏终于轻声问了一句。
陆宽盘坐于桌上,闻言放下手中酒坛,摇头道:“错没错只在于你怎么想,我说什么有用吗?”
朱长晏默然无语,陆宽仰首将坛中最后的酒喝尽,道:“有些东西在没有失去以前,人是不会知道去珍惜的,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感觉,也不是你现在能体会的。”
说到这里,陆宽微微一顿,将手中的空酒坛放下,双眼紧盯着朱长晏道:“你想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等朱长晏答话,陆宽又继续道:“没了,一切都没了!无论你怎么做,也无法让你的亲人再次睁开眼,那时候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后悔,痛苦将伴随你整整一生,直到你断气的那一刻。”低沉地声音听来竟令人毛骨悚然。
“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你为他做过什么,你有为他做过什么没有?你没有!甚至连一个虚假的微笑你都吝啬!你只会气他,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要气他!很好啊,你做的非常成功!”看着眼前神色黯淡地朱长晏,陆宽忽然大声的说道,“你不是一直认为是他逼死了你娘吗?你不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为你娘报仇吗?现在你做到了,拜你所赐,他最多还能活一年!”
“你,你说什么?”朱长晏忽然颤声道,“他只有一,一年?”
陆宽侧头狠狠地吸了口气才道:“实话告诉你吧,你父亲他最多还有一年的阳寿!”
“不可能的,不可能……”朱长晏仿佛被雷劈中,呆呆地道,“你骗我,你是骗我的……”
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实情的确有些残忍,但隐瞒实情更残忍!陆宽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骗你,你父亲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才对。他早已病入膏肓,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一年之内,必死无疑!”
看到朱长晏那不知所措地样子,陆宽叹了口气道:“我能说的,也就这些了,要不要回去你自己决定吧!”话刚说完,朱长晏便已冲出了房门。
看着那逐渐溶入黑暗的背影,陆宽微微一笑,这小子终于肯回头了!
朱长晏回去了,小屋内又恢复了宁静,陆宽在欣慰的同时又有几分心酸,伸手想拿酒坛,却想起坛中美酒早已喝尽。
--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