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时光之忆
喜欢一个人的那种感情,从来不会因为发现对方的真面目后就会消失。拿得起放不下,连装模作样地表现漠然都做不到。
我记得只和林晋修在休息室待了十几分钟,再出来时,蓦然发觉全场大多数人五体投地膜拜我脖子上的钻石项链。
林伯父和林晋阳看到了项链,没做声,是一切尽在意料中的表情,我母亲瞥了项链一眼,轻轻皱起了眉。至于其他客人,羡慕、惊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看项链的人越多,我心情越糟。我自认为是个低调的人,从不爱出风头,于是越被众人膜拜越难受,脖子疼,要窒息了,自觉脖子压着的不是璀璨的钻石,而是能逼得我喘不过来气的重物。
有人无比恭敬地跟我和林晋修寒暄,“恭喜恭喜。”
喜个屁?!不明的火从我肚子里升起来。
再一次落入了林晋修的彀中。
他果真是又在想新主意,要坑死我。不,我已经被他坑死了。只可怜我这个不明真相的群众,茫茫然被林晋修再次卷入这出难看的恩怨大戏里去,仅仅是因为我是梁婉汀的女儿?他不会不知道,我跟这个妈妈之前的二十一年毫无交集。
真是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抬头看去,厨师正在切蛋糕倒香槟,全场气氛十分喜庆。
音乐响起,我妈妈和林伯父跳起一支很慢很慢的舞曲。
他们两个人的衣服是经过精心搭配的,也各自做了很得体的修饰,看上去非常年轻,仿佛都是四十岁的中年人。细心观察,就能发现他们偶尔对视时,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温存的笑意。
我想,我母亲再如何厉害如何传奇,不过也是个普通女人,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不论事业上如何成功,自然愿意找位可靠的伴侣过完下半生。
我沉着眼神盯着他们看了许久,依稀觉得头痛欲裂。
现在的感觉很糟,很不好,像是与人对弈,棋盘上的王后被逼到了死角。
这宴会大厅有灯光、有掌声、有音乐,很容易使人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诸多因素混杂在一起,形成某种怪异的氛围。
在宴会厅里初见林晋修的震惊已经过去,我也可以开始分析一些事情。我自认为算是一个相当有想象力的人,但我就连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和林晋修结成某种亲戚关系。其实,我早应该发现的,在母亲的病房里,在林家的主宅中……哪怕我只要多嘴问一问顾持钧,我母亲的再婚对象是谁就好了。
回过神才发现林晋修就负手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们的视线都瞧往一处,他徐徐道:“有何感想?”
我没回答他,只默默消化眼前这一幕就够让我受的。他也不追问,我和他就这么站着,等着乐团把一曲德彪西奏完,又响起下一首。
半晌后我说:“我想……你爸爸如果要再婚……有很多更好的选择吧。”
这个物质化的社会,排队要嫁给林家父子的女人多美的都有,多年轻的都有。我母亲再美丽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
林晋修回答我:“我爸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会长久下去?”
“不知道。”
我轻轻“呵”了一声,无声笑了笑,“也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你那一脸痛苦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希望你妈再婚的话,”林晋修说,“跟我一起把他们拆散,怎么样?”
“你这什么意思?”我大大吃惊,这才侧头看着他。结果只看到他负手而立,挑起嘴角在笑,戏谑和玩笑的表情根本没藏。
我放下一颗心,慢慢呼出一口气说:“这个玩笑……很差劲。”
“未必,”林晋修目光也停在他父亲身上,“你点个头就不是玩笑。”
“那,当我没说好了。”
他笑了笑,手伸过来停在我的后颈,轻轻拨了拨我脖子上的项链。
我别过头躲了下,又忍不住开口,“他们结婚这事,你和你大哥似乎……”
“嗯?”
“没什么,就当我没有问吧。”
“怎么?怕我们欺负你妈妈?”
“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我说,“在片场的时候完全是个女皇。”
林晋修无声地想了一刻,又轻轻笑起来。我想,也亏得林晋修的父亲能受得了她,要跟她结婚。一家里两个性格强硬的人,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前景不容乐观。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两人蹉跎到了一大把年纪才结婚。
我正在暗自脑补,却听到了招呼声,“小真。”
抬头一看,居然是顾持钧。刚刚我看到他正在和人说话,怎么一会儿工夫就过来了?
我应了一声,顾持钧又跟林晋修打了个招呼,说的是“林董”,语气很客气。
林晋修跟他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今天的庆功宴是为你们办的,电影票房不错,辛苦了。”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风度十足,对得起那句“林董”。他说完又转头看我,“我记得你算是顾持钧的粉丝?跟他要了签名了没?”
我完全没想好如何接话,尚在愣神,顾持钧对林晋修摇头一笑,“您还真是……上次也这么说。”
顾持钧的语气虽然淡,但隐约有种不客气的意思。我脑子里顿时想起去年某次和顾持钧吃过饭,在饭店外遇到林晋修一事。观其意,顾持钧大概是指林晋修身边的女伴们。
我连忙打岔,问林晋修,“你怎么知道?”
“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林晋修拍了拍我的头。
我不语。我和他的关系可从来没有好到可以一起聊偶像的程度,但韦姗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持钧看不出心思地笑了一笑,接口道:“刚刚让人大跌眼镜。完全没想到你们认识,小真从来也没提过。”
“呵,她的嘴严得很,”林晋修眉梢一挑,“连我都是昨天带她回家后,才从大哥那里听说,她居然是我未来继母的女儿。”
我一愣,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本以为在很久之前林晋修便已经知道我母亲是谁。只是我不提,他也不会说,就等着什么时候忽然出现,杀我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他也如此后知后觉。大概是因为我们太熟了,他没想过调查我。
“当初你不是说你妈妈生下你就走了?”林晋修扫我一眼。
“我也没有骗过你,”我说,“她是走了,只是字面意思。”
林晋修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露出个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笑,“你这个妈妈,有也跟没有差不多。”
我不做声。他的确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顾持钧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平静地指出,“不能这么说。梁导应该有她的苦衷。”
林晋修笑了一下,“不要自己的女儿,还有什么苦衷可言?”说完他低下头看我,“别的不说,你爸爸住院近一年,你妈出现过没有?哪怕就一次?”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不论场景和说话人都不对。我从来也不需要林晋修用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语气为我出头或者伸张正义,何况这个话题也委实让人不愉快。果然看到顾持钧眸光一闪,他由我母亲一手提携出来到今天的地位,和林晋修的立场截然不同。不论怎么样,都不能让这个话题进一步发展下去。
我抓过侍者送来的酒杯塞到林晋修手里。
“不说这个了,”我语气不善,“这是我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他管不到我,希望他别说了。他应该懂我的意思。
林晋修果然明白,笑了一笑,抬起手理了理我的鬓角,才道:“你的事情从来也是我的事情。别不高兴就跟我抬杠。不甘心的话,你可以去问问傅寅。”
我呆了呆。傅寅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国内着名的肿瘤专家。他是个好医生,真正为病人着想,所有惨痛的消息他都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不论是医术或者尽心程度,他想方设法,把我爸弄到了移植名单的最前面。我对他无比感激。
但林晋修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却没解释,抬头看向宴会厅的另一边,我看到林晋阳对他颔首示意他走过去,他低头问我,“一起过去?”我连忙摇头,他并没有强迫我,只拍拍我的头,像是要留给我思考余地那样,抽身离开。
我心绪不平匆匆走到阳台,摸出小包里的手机打电话。
傅医生在电话那边说:“对的,是林家二公子亲自打电话给我,请我做你父亲的主治医生。让我有什么困难直接找他。他还说,不必让你知道。”
我靠着栏杆,好半天没做声,只觉得此间安静得近乎诡异。往厅内看去,林晋修正在远处满面笑容地和人寒暄,他自然有他的圈子去结交,这华美大厅里林家的朋友也不少,政商都有。他目的已经达到,不会每时每刻都盯着我。
盯着我的,是顾持钧。
他站在阳台的另一头,和我隔着半米距离遥遥相望。
我想,大概是思绪混乱,用词都产生了错误,半米的距离根本不算“遥遥”,分明触手可及。宴会厅在一楼,外面花园树影参差婆娑,虫声唧唧。
明明我看得见他的脸,看得清他生动的五官,看得见那双漂亮得仿佛不兴波澜的眼睛,可我就是无从辨别他的情绪。
“刚刚你要跑,是因为林晋修?”
我没法直视他的眼睛,只能把目光下移,盯住他的领结,点头。
“你和林晋修关系倒是不错。”
顾持钧这话说得很慢,是肯定句加强调句,也没有讥讽。
我没办法解释。林晋修刚刚在我和顾持钧面前的表演让人印象深刻,至少会让我一辈子记得。我自以为想象力足够丰富,但怎么会想到,连我感激无比的傅医生都和他有关系!他给傅寅打个电话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同寻常。
他知道我是欠人家恩情就要加倍偿还的人,何况是这么大的恩情?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种微妙的时刻告诉我这事。我下唇咬得快要出血。
在顾持钧的逼视面前,我败下阵来,在沉默中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我跟林晋修认识了太多年,是发生过很多事情……都在认识你之前。现在,已经没有了。”
“你脖子上的项链,是他给你戴上的?”
我尴尬地“嗯”了一声。
顾持钧英俊的脸上挂着寒霜,表情冷得吓死人。他发起脾气的时候,可怕程度绝对是我见过最无法揣测的。
但……总要解释清楚。
我垂下眸子,颇艰难地开口,“顾先生,不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但今天晚上的事情,是误会。我并不是他的女朋友,从来也不是。”
顾持钧狭长的眸子慢慢收紧,看得出他在竭力压制情绪,但总有些压制不下的情绪折射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我浑身一紧,看着漆黑的夜空。
“你要不愿意,他还能强迫你?”
声音很冷,宛若拷问。我苦笑,并不觉得他相信我,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岂不知道我和林晋修关系暧昧得要死?学院里关于我们的流言沸沸扬扬,何尝不是我的默认所致?我一直没有男友,说到底也是自己不甘心,放不下。
仔细想起来,林晋修对我有非常恶劣的时候,但也只是被认为是“爱她就要欺负她”罢了,依照同学们的话,“他也没亲手欺负你啊。”他对我也有好的时候,比如在微妙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比如介绍工作给我,比如让傅医生当我父亲的主治医生,比如在那场火灾之后,第一个出现在我的病床前。
这些是事实,怎么辩白都是事实。
顾持钧步步紧逼,“这几个月,我母亲生病了,情况不太稳定;电影正在宣传期,我脱不开身。于是我想不然给你几个月的时间考虑。结果你的答案就是跟林晋修在一起?”
“不是,”我说得很费力,“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那是什么?难道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眉来眼去上下其手的暧昧戏?”
我从来不知道顾持钧可以如此尖刻,他口气不好,我也暴躁,“不是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
“林晋修这个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控制别人,我……”我吸了口气,“谁都以为他对我深情款款。但是没人知道,他从来没喜欢过我!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有趣的玩具罢了!”
说完我竟然呆了一呆,我都说了什么?被他逼急了,居然连这种自爆其短的,我平生最引以为耻的话都说出来了。
顾持钧沉声道:“你说,我听。”
我闭上了眼,又睁开。我面前是宽阔的草坪,树影婆娑,像是这个世界都睡着了,而身后,则是觥筹交错、灯红酒绿、名流齐聚的宴会厅……不真实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强烈,哈,仿佛一个梦。
我垂下头。
在我生命中的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林晋修是除了我父亲外,在我生命中出现得最久、影响最大的异性。
高中阶段,对我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我从原始社会回到现代社会了。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在这所有新鲜事物里,林晋修就像个王子一样出现。
他成绩极其优异,举动非常绅士,说话时语气沉稳凝重,有着让人折服的说服力。
我坐在教室里时走神,忍不住去看另一栋楼,他所在的教室,脑子里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一定在认真听课。
我在活动大楼里有时候跟他擦肩而过,眼睛就那样黏在他的身上,几乎舍不得挪开。偶尔运气好,能跟他说上几句话。他礼节性的一个浅浅笑容,会让我激动很久;他记得住我的名字并亲切地叫出来时,我会愚蠢地面红耳赤。
我那时候真是太傻,不懂得隐藏。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到这一场毫无未来毫无前景的暗恋里去,还唯恐给得不够彻底。
林晋修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心思?他对人对事有极强的控制欲,偏偏还善于操控人心,对我的小心思洞若观火。但喜欢他的女生,实在太多了,几乎可以从学校门口排到实验楼。我在他的心中,也就是个路人甲的角色,能记住名字的路人甲,那也是因为,他的记忆力格外好,对人脸的识别度高,基本上打过招呼都能记住。
直到游泳池事件。
我无比愤怒,甚至可以说是恼羞成怒。我心中那个最完美的学长一夕之间完全崩塌。我恨透了现在这个林晋修,恨得咬牙切齿。在路上遇到他,恨不得从眼睛里喷出火烧掉他才能一解心头之恨。我的满腔愤怒和那几个月表现出来绝不服输的行为,在他看来,只是“有趣”两个字,只是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
被欺负得够呛,但我从来都是逆流而上,有人孤立我,我偏偏要参加各种活动,包括运动会。
我的身体素质比起同级的大小姐们好,加上又受排挤,被安排了许多许多项目,长跑、短跑、跳高、跳远,最后几近虚脱。
一千米跑下来后,我拒绝了老师的搀扶,披上了运动服,一个人跑到洗手池旁洗手,把冷水泼在脸上,抬起头,却看到林晋修递给我一瓶水。
我嫌恶地躲开,真是恨他恨到伤心。
林晋修也不动怒,只一笑,“别倔了,你不是很早就喜欢我吗?”
原来我的心思早就被他看穿了,我脸涨得紫红,不由得恼羞成怒,吼他,“我喜欢的是之前那个学长!不是你这个浑蛋!”
他轻轻拍了拍掌心,像是为我喝彩,“有趣,你宁可喜欢一个表象也不喜欢真实的我。”
我不再多言,转身回教室,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交谈。
那时候我就知道,如果他不是一个自恋的变态,就是个人格分裂的变态。
之后我的生活比以前还要丰富多彩。他就时常出现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比如被人围在学校的角落,比如在火急火燎的时候被使绊子……他在最微妙的时刻出来“拯救我于水火”,然后在别人问起的时候,他笑着说“我喜欢许真啊”。
我冷笑。
林晋修问我,“你不信?”
恕我孤陋寡闻,从来没有看到一边说喜欢,一边乱搞男女关系,一边使劲欺负“喜欢对象”的人。
林晋修笑起来,倒是不瞒我,“老欺负你也没意思,不如换个方式玩吧。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大大满足你的幻想吧,是不是很感激我?话说回来,你真不喜欢我了?不可能。感情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好或者不好就消失的。”
我其实很清楚,林晋修不论多浑蛋,但他起码说对了一句话。喜欢一个人的那种感情,从来不会因为发现对方的真面目后就会消失。拿得起放不下,连装模作样地表现漠然都做不到。
是的,我喜欢那个完美的学长,可他偏偏要竭尽所能地糟蹋我喜欢的人给我看,刺激着我的底线。我少女时代第一次付出的纯真的感情被他践踏,他越阴暗我越憎恨。感情逐渐扭曲,爱恨交织、咬牙切齿。被人欺负的压力我可以扛下来,但被他这样折磨,实在难以忍受。
好在林晋修很快毕业了。毕业前夕他跟我说:“还恨我?”
我恨他恨得说不出话。
他却很满意,拍我的肩膀鼓励我,“爱我的太多了,但被人又爱又恨倒是第一次感觉到。好好表现吧。”
当时以为,这是我人生中最暗无天日最没有尊严的时刻,没想到这不过是一场由林晋修主演,我担任搞笑配角的话剧的第一幕。
大学才是噩梦的第二幕。现在回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以静海大学商学院为目的努力,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申请,也许是堵着一口气,总之不能让他看扁。别人或许是因爱而生恨,可我却是因爱而变得倔强和一往无前。
他上大学的两年,人虽然不在我身边出现,但阴影却总是无处不在。我一向睡得好,那两年却时常被梦惊醒,梦里,林晋修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你宁愿喜欢一个臆想的人物而不是真实的我,真是蠢到极点。”
林晋修带来的压力,让我失眠,我失去了理智,连自己的安全都顾不得了,在城郊的高速路上飙车。不是没有出过事,一次撞到树上,一次撞到护栏,身上都挂了彩。我也无数次反思了自己和他之间的各种关系。最后所有的恨意都奇异地消失和淡化,剩下一种要了断的想法。我不是个对过往可以一笑置之的人,但那时候还太年轻,只想解决主要矛盾。
在我此生唯一一次大学新生舞会上,我再次见到了他。漂亮的舞厅里异常热闹,我本来正准备投身到热情中,却被林晋修抓住了手臂从人群里扯开,叫到了一旁。别的女生羡慕我,却不知道,这是我噩梦的开头。
他跟我打招呼,“许真,好久不见。”
我们的确很久不见了,高中后就没再见过,两年了。舞厅里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好似梦中的王子。
我说:“这是新生舞会。新、生。”
他微微一笑,“我在新生名单里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你变成什么样子了。结果还是一样不客气的语气啊。”
“我是不客气,谁让你来跟我搭话的。”
他听了我的话,也没动怒,“没想到,整个高中,喜欢我的女孩子那么多,竟然只有你追随我到了大学。”
“谁追随你了!少自作多情了!”
林晋修笑着凑近我的耳朵低语,“别倔了,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几年过去,你还是一眼就能看透啊。许真,我对你刮目相看。你既然那么喜欢我,那么,请做我女朋友吧。”
如果他继续讥讽我,我准备好了一车的话反驳他。但没想到,他让我做他的女朋友。
我完完全全怔住了,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一分钟后,我震惊地发现,原来我是那么不中用的一个人,时隔两年之后,我居然真的对林晋修随手抛出来的诱饵动了心。我从来也不是个理智的人,从来都很容易被他控制情绪和言行。明明知道林晋修说这话没有任何真心,只是逗我玩,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我的沉默已经是回答了。
林晋修很满意我的反应,他揽着我的肩膀,轻轻吻了吻我,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我暂时走不开,有点事找你们的新生代表,你帮我去社团办公室拿个相机。”
于是我的大脑彻底短路,傻乎乎自投罗网。
跟他两年不见后,再见面时,他只三言两语,我就被打动了。忍不住自嘲,比起高中来,不中用得真不是一点半点。
离开舞会走向他指定的房间时,我想,不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我都想跟他试一试,算是给自己的初恋一个交代,所谓死也要死个明白。但我那时候不知道,答案总是让人神往的事物,只是代价你未必付得起。
我到了他在社团大楼的办公室,门是虚掩的,推门而入,如他所说,在左侧的抽屉里翻到了那个相机,刚一拿起来,就被一群潜伏多时的高年级学生抓到,说我是小偷。
为了澄清自己,我匆匆拨电话给林晋修,让他证明我来此的用意,他根本不接。
即便是个傻瓜现在也明白了这背后的逻辑。现在想来,这个世界上的笨蛋各式各样,我无疑是最蠢的一种。枉我还自诩为聪明,再次被林晋修摆弄了一道。我还是低估了他。
被嘲笑,被侮辱,还差点被一群男生扒衣服搜身,还好我及时抓住了墙角的棒球棍,逼得他们不敢再近身。
被林晋修从那个没有一扇窗户的地下室带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抬头看着他,头顶的月亮正亮,像冰块一样落在我的脸上,在我脸颊上缓慢融化,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流淌,身上又湿又冷。
我道:“我后悔了。”
真的认输了,我玩不起。现在才知道,高中时代他的手段都是小意思。
我记得当时林晋修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这件事情他虽然触到了我的底线,但这也是个契机,我终于拿到了答案。我足够坦然,也可以慢慢把他放下,在心里一点影子都不留。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早就应该破碎了,结果好死不死延续了足足三年才破掉。我自我安慰道:“就像是做了大手术的病人,总是要慢慢适应,才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所谓病去如抽丝,是不是?
“啊,你们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纪小蕊踩着高跟鞋匆匆过来,从后叫住我。
一席话说到了尾声,顾持钧静静听着始终不言。我心中既平和又悲哀,把自己难堪的过往告诉他,真的需要一点英勇和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但说出来了,心头忽然松下一块,像是若干年堵塞在心头的异物忽然消失了一般。
“梁导在找小真,顾先生,我先跟你借她一下。”
纪小蕊是多懂得察言观色的人,眼看着我们之间气氛不对,马上笑着跟顾持钧打了个招呼,匆匆拉着我走回厅内。满大厅华衣美服的人群有松动的迹象,我长叹一口气想,这热闹的晚宴,终于要结束了。
母亲在休息室等我,林伯父刚刚离开,到外面跟人应酬。她真是身体不太好,不过一个晚上的应酬就让她疲乏不堪。有护士模样的年轻女人递过药给她,看到我进去,就悄悄退了出去。
我等她把药咽下去后才开口,“妈妈你今天很漂亮……我好像还没有单独跟你说过恭喜,不论怎么样,恭喜,不论是电影的成功,还是你要结婚的事。”这么多年,她一直独居,现在下决心结婚,也不容易。
她抬起眼睛看我,“你不怪我?”
“什么?”
“应该早点让你和远洋见面的,你每次都拒绝,”母亲安静了一会儿,揉了揉太阳穴后才继续说,“我也担心你知道我再婚会不高兴,犹犹豫豫拖到了现在。”
原来她以为我会反对她结婚。不知道我在我妈心中是个什么形象,听她的意思,好像我是童话故事里那种心眼儿小得不得了的恶毒女人,到处与人为难,看到父母寻找第二春就气得要死想方设法拆散,所谓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的那类人?
我扬了扬嘴角,半开玩笑地问:“如果我不高兴,反对这事,那又怎么办?”
母亲的表情微微一改,短暂地沉默后道:“那我就不结婚。”
现在轮到我吃惊了,“不,妈妈,我没有那个意思,只随口一说。你的事情,根本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她摇头,“应该早点问你。我是不知道你和阿修关系这么亲密,以后你怎么和他相处?”说话时视线就停在我脖子的项链上,神色颇疑虑。
“跟以前一样相处,”我答了一句,在她面前蹲下,转过头,“妈妈,帮我把项链取下来,我怎么都解不开。”
她依言而行,也不知道动了什么机关,极轻的啪嗒一声后,钻石项链从我脖子上滑落,她把链子放在梳妆台上,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道:“我上次看到这钻石,是近二十年前了……没想到……”
脖子上空了,我顿觉神清气爽,顾不得礼貌迅速插话。
“这项链的来历,您不用告诉我的。”
母亲神色复杂难辨,但没再纠缠这个话题,也没有因为我打断她的话而生气。
“这些陈年旧事,你不知道也好。”她轻声一叹,又对我点头,“你那个朋友,叫沈钦言的,你叫他进来。”
我打开门,恰好看到沈钦言一头雾水站在房门外,他说自己是被纪小蕊叫来的,我立刻拉他进屋。
既然都认识,也不用再介绍了。我母亲看着沈钦言,和刚刚在宴会厅不同,那绝对是用导演打量演员的那种打量法,默默地评估,耐心地审视。沈钦言也不做声,只一欠身,任凭她打量。我直觉没有我插话的余地,安静地待在一旁,也不出声。
母亲终于开口,“你有多想当演员?”
沈钦言却说:“梁导,我只想拍您的电影。”
母亲这才露出一点兴趣,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敲光滑的台面。
沈钦言站得宛如高原上的雪杉,声音清晰极了,“我之前很喜欢您的电影,因为您的电影里有那么多的温情。关于家庭,关于母子……后来从许真那里知道您是她的母亲后,对您很生气,觉得您在电影里流露出的感情全是假的。我一直觉得,不论什么理由,不要自己孩子的父母统统罪无可恕。这个观点直到现在也依旧没变。虽然许真对您没有一句怨言,但我对您,非常愤怒。”
沈钦言的话其实从来不多,但像现在这样,说得这么缓慢而有力的,我却是头一次看到。他应该知道我母亲的时间多宝贵,可他不但不讨好,还在这里表达对导演的反感?真是脑袋被驴踢了!
母亲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对她谈不上熟悉,但我在片场看到过她这个表情。后果就是一个镜头三十五次才通过。
好在他继续往下说:“看了《约法三章》后,我才明白原来不是这样……您是真心的,对不对?”
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瞥他一眼,又瞧我半晌,开口时却是截然不同的话题,“两年内我都不打算再拍电影,邹小卿有部新片,本子不错,男二号很讨好,怎么表现就看你自己。有一点你要记住,你不是第二个顾持钧。”
沈钦言欠身,声音波澜不惊,简直不像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我知道。”
眼看谈话告一段落,我扯上沈钦言离开。
我们站在转角的走廊里低声说话,注意到经过今晚这样的阵仗,沈钦言不但没眉飞色舞,反而脸色沉静,似乎还陷在跟我母亲那场谈话里没回过神。
我数落他,“哪有你这样的?你既然想拍我妈的电影,怎么能说她的不好?尤其是还扯到我!我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但她似乎很怕我恨她。你的语气再重点,真的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只想说真话。”沈钦言道。
“哎哎,有些话说得,有些话,就说不得啊,”我叹口气,“你平时也不这样啊,怎么在紧要关头跟个孩子似的,还有盖亚的合约也是。”
“盖亚的合约……”沈钦言接过我的话题,忽然看着我,“我没有答应,是因为合约里有一条,让我不能答应。”
我听着。
“五年内,跟异性的任何交往,都必须经过公司同意。”
我想,其实条款是理所应当的,并不苛刻。演员的感情生活,跟谁结婚恋爱公司自然是有权利干涉。除非你是那种大牌到可以自己决定电影合同的明星,作为一个新人,都只能像牵线木偶似的被控制。
我绞尽脑汁地推敲字句,“你这么年轻,最开始是打拼事业的时候,五年后谈恋爱很好。”
沈钦言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又接着道:“那天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林晋修从车上下来,公司的几位高管都围着他。同电梯的是盖亚的一个小助理,她跟我说了他的身份。”
能从这么点蛛丝马迹中猜到端倪,沈钦言也当真是心细如发。
我反而镇定了,“是的,我刚刚问了,那份合同是他的授意。林晋修虽然跟我诸多矛盾,但他不会跟你为难的,合约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放心。”
“放心……当然放心……”沈钦言无声地笑了笑,死死盯着我,“你真的想不到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份不可思议的合约?”
我忽然口干舌燥。是的,林晋修是什么人,我比他清楚多了。
他微微低下头,几乎挡去了走廊里的灯光。
“许真,我想当演员,从事表演,仅仅是希望被家人认可。后来认识了你,我想,只要能被你认可也行。可认识你越久,越觉得太难了。你身边的人,实在太多了,那天你跟林晋修上车离开后,我想了足足一个晚上,我什么都不是,太年轻,还一无所有……根本就没办法挤到被你第一眼看到的地方。”
我觉得难堪,甚至羞愧。
最受不了的是,他心如明镜,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我……”
什么是难以启齿,我总算明白了。就像有石子塞住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钦言低声问我,“我们还是朋友?”
“一直都是。”我说。他应该听得出我话里的分量。
沈钦言目光落在了远处,我听到他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嗯……当朋友就可以了。”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抱着我这么静静站立在我的卧室里,好像这是一场早已约好的午夜幽会,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隔着阳台相见一般,气氛缠绵。
真是一场让人极度疲乏的晚宴,亏得那些圈子里的人乐此不疲。
项链解开,我浑身都松懈下来,再没力气跟谁耗下去,一个人直奔停车场,开车回家,我不由得庆幸,幸好扭的是左脚,右脚还可以踩刹车。临睡前发了条短信给纪小蕊,让她提醒我母亲把项链还给林晋修,然后倒床就睡。
我想我听到雨打芭蕉叶的声音,滴答滴答,淅淅沥沥,好像有手指点在心口上,又像一首诗。我不喜欢下雨,这是被爸爸影响后的习惯。每到下雨的时候,他不得不打开每一扇柜门放入防水剂,一块块检查最心爱的化石,生怕潮湿的空气侵袭。我翻了个身,飞快地醒了过来。
那滴答的声音还响在耳畔。
原来不是下雨,那声音就像有人弓起手指,轻轻击打着玻璃窗,我肃然一惊。
家在一楼,自然有很多不安全因素。
我可从来都记得,小时候曾经遭遇过的一次闯空门事件,那之后,我就在床下放了根棒球棍。我摸到棒球棍,轻手轻脚趋近窗户,镇定自若透过蓝色窗帘缝隙往外看。其实我胆子也不是天生就大,跟爸爸在荒郊野外睡帐篷,晚上可听到夜风哭嚎,那真是磨炼意志力的好时机。
下一秒,我扯开窗帘,同时举起了球棒。
月渡天河,夜静花香,光影错落,庭院里蕉影人影晃动。果真有个穿着白色衬衫个子高高的男人,用手指轻叩着我家的玻璃窗。
如果说我不认识他,那是胡扯。手里沁出了汗,黏在球棒上。我推开窗户,呆呆看着窗下的男人。他站在楼外的消防栏上,双手扶着我家的门框,就像被月色浸透的王子。
顾持钧抬头看我,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你总算发现我了。”
声音真是蛊惑,笑容里写着隐隐的期盼之意。
我手里的球棒一下子掉在地上。
他继续问:“既然打开了窗户,那么,许真小姐,可以让在下进屋吗?”简直是舞台剧上才会出现的对白。
我说不出话,只微微侧开了身子。
顾持钧翻身爬过了窗,身手极为矫健。我家窗台和外面的小灌木距离约一米五高,他双手撑在窗台上,身子一高,脚踩上窗台,跳进房内。实在是太荒唐,这个半夜翻我窗户的人真的是那个从来都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影帝顾持钧?反差太强烈,竟然不知道是惊是喜还是感动。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朦胧的月色从大敞的窗户里漏进来,且他又是背光而立,几乎照不到他的脸,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顾持钧在午夜的暗色里拍了拍手上的灰,伸出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我决定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恍惚地问:“你是外星人?”
顾持钧道:“错了,平行世界来客。”
“欢迎异世界来客!”他这一说我回了神,装模作样地露出惊奇之色,“请问您,尊敬的客人,为何到了我家门口?”
“宴会完了到处找你,才知道你早早退场了,”顾持钧说,“不过,那地方是不适合你,早点走了也好。就算你不走,我也要先带你走。”
“我走了无所谓,你走了那庆功宴不是大大失色?”
顾持钧极低地“呵”了一声,没回答,只是隔着层层的夜色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努力找一点轻松的话题,轻轻说:“半夜跳窗翻墙,这算什么?要让你的影迷知道的话,恐怕只觉得偶像太跌份了,心都要碎一地了。”
“你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顾持钧展颜一笑,俯身下去作势要听我的心跳,“让我听听心碎了没有。”
没有任何来由地,我眼眶忽然一热。
一句话都答不上,也不需要说什么,在他倾身过来时,手臂抬起来,像自己有了自主意识主动搂住他的腰。我察觉到手臂下的身体微微一僵,顾持钧低喘一声,反客为主,更用力带我入怀。
他比我高不少,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双臂更紧地攀住他的腰。他身上有从宴会厅带来的淡淡香槟酒香,在这样的午夜中,醺然醉人。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抱着我这么静静站立在我的卧室里,好像这是一场早已约好的午夜幽会,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隔着阳台相见一般,气氛缠绵。
“你喝醉了?”
“要不要我背你的电话号码给你听?”
“不用了。”
“相信我没醉?”
“不相信,不然你怎么会爬墙而不事先给我打电话?”
“完全忘记了,只想见你。”
我感觉他颈侧的皮肤微微轻颤,喃喃说:“真是笨。”
顾持钧轻轻吻上我的鬓角,声音不高,“你能跟我说以往的那些事情,我很高兴。之前的种种,我完全不介意。罗密欧遇见朱丽叶之前也遇到过罗瑟琳,以后你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真是想到了一处。跟顾持钧走到了这一步,再推开他也就难了。而且,我也不想再推开。拒绝他的滋味从来都不好受,遭罪一次两次就已经足够了,我不想再难受第三次。
我的卧室异常安静。静静的沉默中,我想起一句曾经看过的诗,“爱情是深海般的含蓄”,午夜的风溜溜达达从窗帘下吹进来,贴着我光裸的小腿卷了一卷,就像清澈的湖水被微风带起了涟漪。
顾持钧低声说:“许真,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吧。”
我不再做声,手臂却不由自主收拢死死抱住了他,觉得眼眶喉咙都那么酸涩。
说实话,和顾持钧发展到今天,当真意料之外,也从来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中。
我没有太长远的人生计划,但大学的时候已经合计好以后要走的路子,要么大学毕业后进企业或者银行当个高级白领,要么就留在研究所和大学里,从事研究。
感谢老天给了我一个不错的脑袋和还算平头正脸的相貌,我可以像普通人那样走上平稳的道路,一辈子波澜不惊,毫不出奇。
也许我会遇到志同道合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也许遇不到,但都没什么要紧的。
我爸这辈子不也过得挺好?
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我都能照顾自己。顾持钧的出现,我的人生道路也随即出现了岔路,他站在那条不知名的道路上,微笑着引诱我。
不管顾持钧是因为什么原因来接近我,但他讨好我,挤出时间跟我一起吃饭打球,为我下厨,在他母亲生病的时候,还不忘给我寄各种各样的明信片和毕业礼物……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处心积虑也好,步步为营也罢,付出的统统是真心,那是骗不了人的。
对我细致到这个份儿上的男人,这个世界上,找遍了也只有他一个。
平心而论,我不是不想谈恋爱,但一个人独自行走得太久,也忘记依靠人的滋味了。
顾持钧放开我的时候,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他心情很好,握住我的手走到了门旁,摁亮了灯,参观我的房间。我房间东西极多,也不甚整齐,各种纸张盒子堆得到处都是,他饶有兴趣地到处打量,我觉得他很想发表意见但按捺住了。
“东西真多。”他最后站在书桌前,合上那摊开的书页,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住了几十年,什么都舍不得丢。”
顾持钧笑了笑,盯着我的书架看了会,又侧头看我,“晚上我在你家住,行不行?我不敢再开车回家了。”
我叹气,“恐怕有问题。”
“为什么?”
“跟我来。”
我带他去参观各个房间。
其实不是不答应他住下,我们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但一切都那么不方便。
这几天,我把爸爸这么多年收集整理的化石再次整理了一遍,从楼上到楼下,从卧室的床上到客厅的沙发茶几……统统堆满了沉睡几千万甚至上亿年的宝贝化石。每一个我都装在了木盒子里,贴了标记,写上了年份和地点。沙发虽然能整理出来,但窄小,顾持钧身形高大,肯定睡不下。
为了保存化石,一到夏天我长期开着冷气,屋子里很是凉快,只是费用也不菲。我们穿过储物室和卧室间的走廊,顾持钧一路低着头看箱子盒子外的标签,飞快理出了思路。
“你在整理化石?”
“是的,我足足想了一年,还是打算都送掉……”我轻声叹气,“一部分赠送给博物馆,一部分赠送给其他的古生物学家。”
从去年爸爸刚去世开始,就有一些人旁敲侧击地问我这些研究价值极高的化石和他平生的学术研究资料作何处理,我当时心情太糟,一概不回应,讥讽地想,每块化石都是爸爸的心血结晶,看到这些化石就觉得爸爸音容宛在,怎么可能送给你们?但现在也慢慢地想通了。我没继承我爸爸的衣钵,这些化石放在家里毫无用处。
顾持钧没有多发表意见,只说:“不论你怎么处理,你爸爸都不会有意见。”
是啊,爸爸永远不会对我有意见,不论他活着还是已经去世。我只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做错。我靠着墙,手抚着额头,看着那些化石,或许是因为夜色深沉,或许是因为刚刚那个梦,心头隐隐绞痛,忽然又舍不得,于是我苦笑,思想建设还是没做好。
顾持钧指了指左侧窗帘后的屋子,“那间房子是做什么的?”
“跟我去看看吧。”
我拿钥匙开了锁,打开了灯,顾持钧一时间都怔住了。
“啊……”他轻叹出声,“这是你父亲的实验室?”
“没错。”
他环顾四周,伸手指了指屋子中央的黑糊糊的大家伙,居然准确说出了名字,“那是……nxi的扫描电子显微镜?”
顾持钧果真是学富五车,连电子显微镜都认得出来。我点头,“没错。角落的那个是多功能生物显微镜,还有那台主机,是分析系统。”
他说:“这屋子里的仪器恐怕不便宜。”
“挺贵的,每次维护和更新都要花几十万,”我说,“我爸这个人,为了自己的事业是不计较成本的,所以怎么说呢,也不善理财吧。”
小时候我对家里的财务状况一概不知,爸爸从不跟我谈钱的问题。我也是上大学后才领悟到似乎我家从来没有面临缺钱的困境,我爸爸买古生物研究仪器都是一掷千金,送我去上一年学费几十万的贵族中学眉头都不眨一下,我们在国外考察时,只要有条件,不论是租车还是住酒店都是最好的。
后来爸爸卧病在床,我掌握了家中的财产权后才知道,原来三十多年前,我爸手里的确有一笔数量惊人的款项,但他不善理财,有钱只存在银行,需要的时候就提取出来,慷慨花掉。然而几十年来的通货膨胀,再多钱也经不起坐吃山空,到了他因癌症卧病在床那年时,那笔款项恰好被消耗一空。
参观完了我家,顾持钧最后得出个深沉的结论,“看来你家是真的睡不下了。”
“不光睡不下,洗漱用具、睡衣……什么都没有。”爸爸的睡衣倒是有,但我不想拿给顾持钧穿,我家确实不适合待客。话说回来,这么多年家里也没什么客人来访。
“既然住不下,”顾持钧沉吟着,侧头看我,“那去我家吧。”
“嗯……啊啊?”我反应过来。
顾持钧一脸无辜,“我喝了酒,不敢再开车了,你送我回去吧。”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他酒后开车来找我已经够危险了,我不能让他自己开车回去。
我简单地换了衣服,把睡衣、洗漱用品装入一个行李箱,就开车送顾持钧回他在市中心的公寓,当晚就在这里住下了。
顾持钧的卧室都在楼上,装修得简洁不失温馨。他领着我参观卧室。主卧大得吓人,白色的床罩盖住了一张大床,枕边搁着很多书,家具不多,床边有沙发茶几。客卧也不见小,很周到体贴地带着卫生间。
顾持钧笑容坦荡征求我的意见,“你要住哪间?”
我脸一热,转身就要进客房。
这么晚了,亏他还有精神跟我玩这种戏码,我对他佩服得要命。
顾持钧却一把捞住我的腰,我只觉得被他带得脚步踉跄,转身过来未及站稳,有温热柔软的唇轻轻贴上我的唇。
我半边身子一麻,完全不知道如何动作。好在他没有更进一步,只让双唇轻轻摩挲。
我心如擂鼓,睁开眼睛,走廊里开着壁灯,灯影错落,橘色的光线亲昵暧昧,就像他的这个浅浅的吻。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温柔越来越浓,浓到几乎化不开。
我的心里好像变成了一潭湖,他的温柔和所有的感情,就像巨大的波浪一阵一阵地拍打我的心口。
顾持钧是爱我的。
起码这一刻,他非常爱我。
能够被人所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运和幸福。
就这样四目对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松手放开我,手贴在我的腰上把我往客房一推,跟我道了句“晚安”,才心满意足地回他那间偌大的卧室睡觉。我洗了个澡,踹掉鞋子,人也不自觉朝床上倒下去,把脸埋在了柔软的布料里,心绪复杂难平。
昏昏沉沉即将陷入梦乡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爸爸去世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忽然精神好了起来,居然能跟我说上几句话。他那时候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形销骨立,颧骨陷下去,却微笑着跟我说:“可惜啊,爸爸看不到你结婚生孩子了。我还一直盼着牵着你的手,送你进婚姻的殿堂呢。”
我想哭又不想让爸爸难受,硬生生从嘴角挤出个笑。
爸爸的话却格外多,又说:“我走了,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
我说我都二十多了,不要人照顾。
他摇摇头,“女孩子总要找个可靠的人陪在身边才好,你这个孩子啊,太逞强了,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要是有人陪着你,我也放心点。说起来,这是我教育失败啊。”
我板着脸强笑,“哪儿失败了?我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爸爸就笑了,伸手抚摸我的头发。
我轻轻说:“爸,你的移植手术会成功的。”
爸爸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在我以为他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然说:“以后别再半夜开车了。”
我仰起头,生怕自己掉下泪来,想起年少无知的时候,不知道我让他操了多少心。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女。
所谓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过女,至少在我家的情况是这样。我知道我爸在担心什么,我和林晋修的事情他这么多年也有所耳闻,大抵是知道我怕了感情的事情,所以一直到最后都放不下。
但他可以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想得清楚,就像顾持钧说的那样,试一试吧。虽然我们身份悬殊,年龄也相差十岁……但我还年轻,可以试得起。
能和他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总之,尽力地走下去吧。
或许是因为床太软的缘故,第二天我起得早,顾持钧还没起,我去了趟厨房,发觉冰箱里有很多现成的材料,我热了牛奶,煎了鸡蛋和饼,做了顿早餐。
顾持钧下楼的时候,我刚刚把煎蛋盛出来。
“你起得真早,我还打算做早饭的,太勤快了。”
我夹出煎饼,嘟囔道:“不过我的厨艺可不如你啊。”
“没关系,你做得都很好。”
这样的对话让我产生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但实际上,我们昨晚才确定关系,不知道别的男女在确定关系的第二天早上,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他还一身淡灰色睡衣睡裤,头发都没打理直,些微翘着,看上去很有趣,但却一脸容光焕发,看上去异常年轻。他施施然走到我身后,伸手扳过我的脸在额头印下一个吻,又仔细看我脸色。动作纯熟得很,简直就像在演某部爱情电影。我随后又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可不就是影帝嘛!
我们坐在餐桌前吃早饭,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起得这么早,是不是睡得不习惯?”
“稍微有点。”
“习惯就好了,”顾持钧不以为意,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串钥匙和一张卡给我,“这屋子的钥匙和门卡。”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持钧危险地一眯眼,“男女朋友迟早要住在一起的,你打算找什么借口?说来我听听。”
“不……”我看着他好半晌,真怕他戳穿我,只好虚弱地抗议,“那也太快了,再说我爸爸那边的事情我还没处理完……”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当然,我陪你一起整理。”他一锤定音。
“工作不要紧?”
“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还有些小事,让章时宇去处理好了,我要休个假。”顾持钧倒是云淡风轻。《约法三章》从拍摄到上映,现在票房喜人,他劳苦功高,休假完全在情理之中。
于是我好心地提议,“那你可要好好玩一下。”
“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顾持钧道,“去年在这张餐桌上吃饭的时候,我就说电影完了要休假,当时就想着,带你一起去。”
好吧,我只能说他还真是深谋远虑。
他心满意足地干掉了我为他准备的早餐,又问我,“有护照吗?”
“很小就有,跟着我爸爸满世界跑呢。”
“我想也是,”他吩咐我,“一会儿我们去你家,你把护照拿给辛馨。”
辛馨这个名字倒是很熟,我想起毕业前的一通电话,随口问:“这是你的新助理啊,我跟她通过一次电话。为什么把孙姐换掉?”
顾持钧眉毛都没动一下,“她要结婚了,公司安排了新人。怎么了?”
“噢,没什么。”
白天我和顾持钧回到我家,他帮我一起整理化石。他做事相当认真,简直就是以实验物理学家的勤勉,戴着手套,把化石装入一个个的小盒子,贴上各种标签,被我各种使唤也从善如流。
我们坐在地上,我感慨道:“难怪导演们都喜欢你。”
“天赋不够好,”他说,“只好勤勉了。”
“你还没有天赋?太谦虚就是骄傲了!”我失笑,“沈钦言曾经跟我说过,说你是那种难得地从角色的心理去理解角色的人,所以演技特别真实。”
他不置可否,顺手把脚畔的盒子放到箱子里去,“那个年轻人,如果我没看错,很有天分。”
“啊?”我吃惊,“新年时你看他们的舞台剧,你不是对他从头挑剔到尾吗?”
“我那时候在吃醋,怎么可能说他的好话?”顾持钧一脸的理所当然。我一笑,暗地里嘟囔这个人还真是……
真是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形容了。
“他现在虽然青涩,前途倒是不可限量。如果以后他的成就比我高,我毫不奇怪,”顾持钧若有所思,“我会花很多时间和精神去研究一个角色,但这不仅仅是因为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心理学上的研究。这个人出生于什么样的环境,对他的心理造成了什么影响,统统都反映在他的行为上,这又恰恰是观众通过大荧幕看到的。这类研究非常有趣。”
“喜欢写剧本也是这样?”
顾持钧颔首,似笑似叹,“这大概也是家庭影响吧。我们一家人都是科学家,都奉行实验研究的原则。”
我莞尔。
他顿一顿,近乎感慨,“沈钦言和我不一样。他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一般来说,我站在镜头前就很清楚自己在演戏,但他不是,一上舞台就再也注意不到观众。所以我说,算得上是天生就有表演才华。”
我大大诧异,“这评价还真是太高了。”
“不过,才华需要展现出来才能称其为才华,”顾持钧看向我,“能遇到你,算是他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一件事情。”
就个人观点,我绝不同意顾持钧这番话。沈钦言有自己的人生境遇,我充其量是推了一把,把他推往哪个方向,我不知道,推他上了哪一条路,我也不知道,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是否顺畅,我当然更不知道。
毕竟,得福者未必非祸,得祸者未必非福。
但光就这席话,就可以知道顾持钧的气度多么让人称道。任何一个圈子的绝大多数人,看到后来者居上总是有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挫败感,甚至不予承认,设置障碍阻碍后人。但他那么坦荡,承认得异常痛快。
我没忍住,“于是,你除了吃醋,对沈钦言没有别的感觉?”
顾持钧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摇了摇头,“永远都有更年轻更有才华的演员在后面追赶,不承认这一点无异于掩耳盗铃。”他抓过我的指尖轻轻一吻,“我是个很幸运的人,有自己的表现方式,遇到了赏识自己的导演,被绝大多数观众认可……尤其是你。这种运气足够绝妙,没什么可挑剔了。”
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跟顾持钧聊起电影相关的话题,我历来觉得,只要他愿意,任何话题都可以相谈甚欢,但话题一旦深入,我一窍不通也兴致缺缺。
我同他说:“我可完全没继承到我妈的艺术细胞,如果你觉得我很无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顾持钧拍我的头,“早就应该说实话了,我还以为你喜欢听。其实我也觉得枯燥得要命。你看成品就足够了。”
我们一起笑起来。
两天后,博物馆和研究所的人取走了满屋的化石和仪器,屋子一下子空了。博物馆方面为了显示诚意,还特地挑了周末办了一个小型的接收仪式,鉴于我爸在古生物学界的地位,还来了好几位记者。
顾持钧自然不能陪我一起参加接收仪式的,如果他一出现,这则科学类新闻立马变成娱乐新闻,那绝对不是我乐意看到的。
整个接收仪式我都有点轻微走神,爸爸一辈子低调,现在大肆宣传,有点滑稽。
离开博物馆是下午,我琢磨着回家还是去顾持钧家,却接到了一通林晋修的电话。大抵是为了在新家庭内建立感情,林伯父在明晚安排了一场所谓的“家庭”聚餐。
“不想去?”林晋修道。
岂止不想去,简直是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
“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这事屈指可数。”
“知道了。”
林晋修的话还可以半听半不听,母亲的话倒是不能不听了。沈钦言的事情,我到底欠她人情。
这通电话让人不开心,吃饭更是让人不开心。
饭店是本市的一家老店,以昂贵和苛刻出名,我们这“所谓的一家五口”穿着正装衣冠楚楚面容严肃端坐在圆桌旁。我连和自己妈妈在一起都找不到话题,更别说和他们在一起。大抵是我们神色都过于严肃,连来来去去的服务生都被我们影响情绪,话不敢多说一句,脚步都不敢踏得太重。
如果跟人说这是一家人,恐怕十个里有八个会一脸愕然:什么?一家人吃饭?居然不是开商务会议?
人家说在饭桌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品质,依我看,这话虽不中亦不远矣。林伯父大半时间跟我母亲讲话,话说回来这倒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两人相处。
两个人话都不多,只是点菜的时候略有交谈,大抵都是关于吃什么的话题,只是在林伯父说那句“菜都不要放辣椒”的时候,我才略微惊讶,抬起头和母亲略一对视。
“最近胃不太好。”她跟我解释,“吃不下什么东西。”
我轻轻“啊”了一声,难怪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脸色比前一次更苍白。但一时竟也想不起什么话,叮嘱她好好吃饭?她根本不需要我叮嘱吧。
“总之,您好好养身体吧。”
母亲点了点头,我反倒有些局促了。她今天穿了一身浅色的长裙,不知道什么质地,但只觉得那料子轻柔得好像一片云。她头发拢在脑后,她虽然早谈不上年轻,但五官的精致程度十个我也比不上。
我垂头扮乖乖女,林晋修开口道:“听说你把你爸爸的化石和实验器材都赠送给了博物馆?”
他可谓无风也起浪,在他父亲和继母面前提起我父亲,当真是不怕尴尬。我回答:“对,是在忙这件事情。”
“这次倒是舍得了,”林晋修道,“我以为你会把那些化石留一辈子。”
他是真的知道我的心思,我沉默了一下。
“舍不得就早点说,”林晋修挪了挪酒杯,沉声道,“我家也不是没地方让你放化石。”
我勉强笑了笑,“虽然用不着,学长,还是多谢你了。”
“送出去的化石里,有没有琥珀?”
“有那么几件。”
他弯嘴角,“可惜。”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随后我想,这必然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微妙的一顿饭。我悲催地想到,饭桌上五个人,最熟悉的居然是林晋修,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才能说上几句话。剩下的人包括我母亲在内,实在都不知如何交谈。
一时间桌上只有我们俩的声音,眼角余光觑了觑两位长辈,两人淡定地听着我和林晋修说话,完全没尴尬之色,不得不说,这两人的涵养远非我能达到的。
林伯父看着我,“许真,毕业后有什么计划?”
听这个语气,不自觉就带上了一家之长的味道。
“暂时没想好。”我回答得很客气。
“也好,到时再说。”林伯父颔首。
一副“我的未来他包办”的样子,能让他在百忙中关注我的学业和前景方向,大概也是因为爱屋及乌吧。
一顿饭就这么尴尬地吃掉了。我喝了几杯酒,真挚地希望伯父和我妈婚姻幸福。原以为这顿饭完结了今天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没想到林晋修提出“我们年轻人要玩一玩再回家”,母亲挥手放行,和林伯父一起在饭店外上了车离开。
目送他们离开,我如释重负,大大松了口气。
“你变脸的速度可以去申请世界纪录了,”林晋修不咸不淡道了一句,“跟你自己亲妈打交道就那么难?”
“半斤八两,你来批评我实在没有立场,”我瞧他,“真当我是瞎子啊,你和你爸爸打交道也不容易。”
他倒是笑了。
说话间,另一辆车飞驰而来也停在饭店门口,那是林晋阳的车。他跟车子里的秘书助理比了个手势,又转头跟我们说他马上要出国参加一个投资会议,迅速上了车,同样绝尘而去。
我感慨,“你哥真是太可靠了,你怎么不跟他学一学?”
“我工作的时候,你又看到过几次?”林晋修拽着我走回饭店里,上了电梯,“人家是偏听则暗,你根本就不听不看,一厢情愿给我下了个定论。”
我从嗓子眼挤出一声笑。
饭店顶层是个私人会所,林晋修拖着我进去,我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是什么灯红酒绿的场合,半分钟后暗笑自己多心,这样的顶级会所,就算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会暴露在眼皮子底下。
林晋修进了包间,里面棋牌一应俱全,他脱了西装,只剩下一件衬衫,又挽起了袖子,手指敲了敲国际象棋棋盘,先走了一只马,我也走了卒,林晋修的棋艺不精,让他先走一步也无不可。
我心思不在棋上,“学长,我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会跟你结成亲戚关系。”
“我比你更意外。”林晋修道,“今天才发现你和你妈妈长得那么像,我们认识时间也不短,为什么之前完全没有发现?”那语气、神色真的很匪夷所思。
“我不姓梁,我姓许,学长,我跟我母亲完全没有可比性。”
“这么急着撇清关系?”
我无言。算了,打嘴仗从来赢不了他。
棋局过半,林晋修的腿干脆搭上了沙发,一副毫无坐姿的样子。
“还是跟你待在一起最舒服。”
我跟他相处,他不用正儿八经装模作样,我也懒得敷衍他。更何况,我们没有什么利益关系,我也不需要从他手里捞饭碗。转念一想,那是之前,现在的我们,很难谈得上没有利益关系。
“谬赞了。”我随口说。其实心里有数,对林晋修而言,我就是大餐外的清淡小菜吧。
他难得没跟我抬杠,笑一笑,“跟你说话从来不必费力气。”
“我就姑且当做赞扬吧。学长,方便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道,“在学校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我妈的身份?”
“你觉得我有那个闲工夫告诉别人?”他顿了顿,“这件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娱乐圈的人知道也没办法。只要身边的同学老师不知道就好,我不喜欢被人问来问去。”
“不喜欢被人问来问去?”他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棋子还是一样平稳地走,“我跟你的关系,整个学院还有谁不知道?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都习惯了。”
“这两件事不同,”我的车吃掉他的马,“不能相提并论。”
“这么不愿意跟你妈扯上关系?一副恨不得避到天外的样子,”林晋修淡声道,“你妈知道了,恐怕伤心得很啊。”
他这话话中有话,可不好回答。
“今天吃饭前她刚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你猜猜她去咨询什么?”他接着说下去,“怎么跟女儿搞好关系。”
我诧异地抬头,对上林晋修黑亮的眸子。前几天他还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个妈有没有都差不多”,此时居然一改常态,为她说起好话了?以我对林晋修的了解,他对生母的感情非常深,恐怕是希望他爸爸一辈子鳏居也绝不要再婚的。他不想方设法拆散他们就很给面子了。
我避而不谈,专注看着棋盘,“这局下完,我要回去睡觉了。这几天都累得很。”
“等你赢了再说。”
结果一盘棋足足下了一个小时,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棋艺长足进步,而我的困意也越来越浓,连出了好几手烂棋,要赢他,当真不容易。但到了最后,总还是将了他的军。
虽然胜他毫无成就感,但我很高兴能够用这个理由,摆脱了跟他共处一室的尴尬气氛。
那天晚上,林晋修送我回家,我们坐在后座,我的倦意越来越浓,但强撑着没有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听到林晋修拉过我的手沉声开口,“以前的事情,过了就过了,你一辈子心心念念毫无作用。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给你妈妈一个机会,也给你身边的人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