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落风起(二)
三日后,皇上离开苏州蓝水山庄回京。从他走的那一天整个苏州城都在传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据说蓝水山庄的小少爷是皇上遗留在民间的大皇子,而皇上之所以私访,就是为了这个大皇子。至于蓝水山庄的当家主子蓝夫人的身份就耐人寻味了。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格斜射进房间里,细微的尘土飞舞着。蓝止水静静地坐在黄木椅子上,她紧抿着嘴唇,手里端着一杯茶,却久久没有动。
桂儿垂着头站在她的对面,不时偷眼看看她的脸色。
终于,她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桂儿,去把小少爷的衣物收拾好,必要的都带上。”
“夫人!”桂儿急切地,“你真忍心让小少爷离开吗?”
蓝止水苦笑道:“那又能怎么办?满城风雨都在传言儿是皇家遗落在外的大皇子,他留下来只能处于险境,依着蓝水山庄绝对无法保他安全。”
桂儿无言,紧紧咬着嘴唇恨恨地道:“都是那个皇帝!如果不是他,外面的人怎么知道?他害了二殿下,害了斐语姑娘,还不放过小少爷!……”
“桂儿!”蓝止水厉声地。
桂殇惊觉地捂住嘴,脸儿苍白。
蓝止水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去吧!明天我们就要起程,”若有所思地,“我想,有人应该已经等不及了。”
桂儿虽然万分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流着泪去了。
蓝夫人的胸口弥漫着窒息般的疼痛。桂儿不经意地提起了薛平川,却撕开了她心底的伤疤,鲜血无声地在心底流淌着。
很久了,这里还是会痛,薛平川,桑措,应该是儿女绕膝了吧?他想必已经永久地遗忘了那段往事,那样真好!毕竟,他是幸福的。
苏州城外一衣带水,在傍晚的阳光下泛起万顷金色的鳞片,周围的楼阁山岗都被染上了浓重的橙红色。
一艘高大的楼船停泊在岸边,蟠龙彩旗迎风招展,那明黄的颜色显得刺眼,船板上一流排威武地站立着披着盔甲,手握长矛的军士。
岸上的官员百姓渐渐散去,空空的搭板上,曹公公着急地走来走去,不时向远处张望,嘴里还嘀咕着,“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真正急死咱家了!”突然顿住了。
抬眼处,一辆马车正沐浴着余晖缓缓而来。
他急忙赶上去,躬身道:“来的可是蓝夫人?奴才等候多时了。”
车帘被掀开,面蒙轻纱的蓝止水携着言儿跳下马车。言儿好奇地四顾着四周,道:“娘,我们到这儿做什么?”
蓝止水深吸了口气,握紧他的小手,柔声道:“有个很重要的人在等着言儿。”
言儿懂事地不说话了,越发拉紧了她的手,却感觉到那柔软的手掌里都是汗水。
曹公公偷眼看看他,不由地暗暗称奇,这个娃娃眉目清秀,举止老成,与皇上竟是相像之极。他连忙道:“夫人,小,小少爷,请船上请。”
蓝止水拉着言儿随着他上了船,只见雕楼画栋,流金溢彩,俨然是个船上的宫殿。
撩开一帘璎珞流苏,听着那清脆而柔和的玉石撞击的声音,幽暗的船舱里,蓝止水看到了一个暗沉的明黄色的颀长身影。
他声音低沉,道:“你终于来了。”
蓝止水眉头动了动,很优雅地跪了下去,声音不起波澜,道:“民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薛平泽唔了声,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旁边依样跪着的那个小人儿。虽然很长时间都知道这样一个小人儿存在,即使在蓝水山庄,他也强自忍住没有去看他。但是,第一眼看到他,他就知道他是他和斐语的孩子,那眉眼,那温和的气息……
他的眼睛一阵酸涩,向他招招手,声音里有着压抑的哽咽,“你,你过来。”
言儿眨着大眼睛,回头看看蓝止水,蓝止水轻轻推了推他,在他的耳边轻轻地道:“快去,那是你的爹爹,就是你的父皇。”
“爹爹?”他不太懂父皇是什么,但是他听懂了爹爹,七岁的孩子还是懵懂的,他对突然出现的爹爹有些愣忡,迟疑地迈开脚步。
薛平泽急不可待,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放他坐到膝盖上,细细打量着他,那里有着他和斐语的印迹。
看到孩子明亮的眼睛中的惊讶和疏离,他的心底泛起如潮般的酸楚,不由紧紧抱住了他,喃喃道:“是,儿子,你是朕的儿子!”
言儿不太习惯他的怀抱,但是很懂事地没有推开,只是祈求地看向蓝止水。
蓝止水低着头,心底如嚼黄连般的苦涩。这个孩子并不是自己一手养大,当年斐语死后,她便让小姚把受了重伤的阿螺和孩子秘密送回了江南,安置了蓝水山庄这个隐世的地方,管家和家仆都是小姚精心挑选的,是为了以后的退路。
那些年里,她从来没有回去看过她们,也不敢回去看她们。直到薛深死了,她也“死了”,她才回到了蓝水山庄。
两年来,她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今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也不会再拥有自己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斐语留给自己最后的,也是最好的礼物。只是,她还是要失去他了!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小心的呵护终究变成了一场空!
薛平泽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这时,宫女悄没声地点上了宫灯,迤俪的灯光中看到依然跪在地上的蓝夫人。
柔柔的灯光给她低垂的眉眼笼上了一层温暖的橙色,柔美而冷峭,他的心微微一动。
他温柔地向言儿道:“言儿,饿了吗?”
言儿点头。
他笑,向一直侍立在外面的曹公公道:“曹公公,领着大皇子到外面吃点东西,好好伺候着。”
曹公公应着,弓着身子满脸是笑,道:“大皇子,让老奴领着您出去走走?”
言儿如释重负地跳下薛平泽的膝盖,跑过来拉蓝止水的手,“娘,我们一起出去吧。”
蓝止水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好,言儿乖,娘一会儿就去找你,你先出去吧。”
言儿看看薛平泽,“你,爹爹,我不要娘跪着。”
薛平泽听到他一声爹爹,心头狂喜,比一声父皇更加动听,笑道:“是,言儿的话爹爹一定会听。”睨了蓝止水一眼,“起来吧。”
言儿看到娘慢慢站起来,还有她眼眸里温柔的笑意,心安了,便随着曹公公出去了。
舱房里是难耐的沉默,薛平泽淡淡地,“你心里怨朕是吗?”
蓝止水摇头,淡淡地道:“皇上言重了,民女不敢。”
薛平泽轻叹一声,道:“朕知道你的怨,只是朕不能让朕的骨肉流落在外,当年朕负了他们,朕一定要好好补偿。”
蓝止水心头轻嗤了声,表面上很安静地听着。
薛平泽道:“朕很感谢你,不仅仅是因为言儿。而且,这一次亏了你,才救了朕。”
蓝止水眼睑微微低着,看不清她眸中的情绪。
薛平泽继续道:“朕只想你明白,朕会给你和言儿最好的。”
蓝止水跪了下去,道:“皇上的恩泽让民女惶恐,民女不想有所求,”她顿了下,低低地,“只求皇上将大皇子带回皇宫后,能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
薛平泽眼眸盯着她低垂的眼眸,脸上是奇怪的笑意,道:“怎么?夫人是不愿意再抚养言儿了吗?你该知道,他一直以为你是他的亲娘。爹爹带他回家,做娘的怎么可以离开?”
蓝夫人有些愕然,抬眼看着对方。
薛平泽轻描淡写地,“你是言儿的亲娘,所以,朕会带你们一起回宫。”
蓝止水笑了,眼眸微微弯起,道:“皇上的恩惠太重了,民女不敢承受。”淡淡地,“民女已经是个‘死人’了,是见不得天日的。至于言儿是皇上的骨肉,皇上自然会疼他,宠他,所以民女并不担心。”
她看看虚掩的窗外那苍茫的暮色,低低的,却很坚定,“请皇上容民女告退!”
薛平泽的脸色难堪之极,瞪着她,双手不禁曲握成拳。突然,他唇角绽开一丝邪魅的微笑。
蓝止水下意识地抬起头,朦胧中看到他的微笑,微微一愣,而头脑一阵晕眩,身子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薛平泽欺身上前,将她揽在怀里。凝着那清丽素净的面容,那散发着淡淡幽香绵软的身体,心,悸动了。
他笑,得意却带着凄怆,“朕说过,朕很孤独,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朕的孤独?是不是?”他颤抖着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眉眼,细腻而柔软,呢喃着,“所以,你要陪着朕,一直陪着……”